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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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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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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栗树

拥抱栗树

1

我的老家是板栗之乡,自然生长着许多栗树。村里村外,山上山下,梁前梁后,沟左沟右,都能看到栗树的身影。

栗树如人。有成群欢聚的,大凡都很年轻,左右的抻着衣袖,前后的扯着衣襟,在山的阳坡上热热闹闹;有三三两两倾谈的,举止稳重,神态自若,年岁在中年以上,在山坳当家,或在梯田劳作;有单独居住的,高大而威严,老迈而苍润,在庭院守望着幸福的日子,在村旁守护着风调雨顺的时光。

栗树啊,无论是聚集的,还是分散的,哪怕只身一株,也心平气和地坚守着岁月的沧桑。我们将栗树视为自己的亲人,春秋时看成母亲,冬夏时当作父亲。

春天来了,栗树便像母亲一样两手攥紧和煦的风,擦去过冬的尘土和泥雪,让新芽长出俏丽的嫩叶。

夏季时节,栗花不管在雨天,还是在晴天,都像父亲忙碌的身形和辛苦的笑容。

秋上丰收,栗果一个个兴高采烈,奋力撞开带刺栗壳的包裹,露出涨红的脸庞和褐色的胸膛。母亲用篮子将它们接到家中,经过当院里阳光月色的几番问候,栗果裸着充盈的身子,在母亲为它们准备好的松软的沙土中安然入睡。

冬日凛冽,栗树已经无叶、无花、无果,那浅黑染灰的身躯极像父亲在飞舞的雪花中伫立。栗树给来年的花果蓄积营养,父亲为明年的生活注入希望。

2

栗树在我们的村庄,不是点缀,而是簇拥。栗花在我的家旁,不是孤身,而是与庭院的月季、芍药、木槿、蜀葵友好相依,和黄瓜花、豆角花、倭瓜花、葫芦花相知有素。

我们的村庄可亲可敬,可爱可望,坐落成比娥眉月略略丰满的样子,舒缓地半围着村北的一座小山。山很小,村里人习惯叫它后山。其实后山与其以北的龙家山几乎是相连的,龙家山比较庞大,南北走向,十里之长,似卧着的一条龙。龙家山被村庄的祖先想象成龙,后山也就被说成是龙珠由龙家山守护。龙家山的栗树一坡坡的,密植得合理。后山的栗树一棵棵的,疏阔得合情。

我们村子的西北,龙家山的右手,耸立着亮甲山。亮甲山没有龙家山长,却比其高。传说唐王征东归来,将士们在一条清澈的沙河里洗濯盔甲,后来到一座高山晾晒。那条沙河就被唤作洗甲河,那座高山也被称为晾甲山。晾甲山的阳面岩石林立,岩有铁黑,石有云白,相互倚靠。再后来,晾甲山顶安上了高高的铁支架,说是为飞机引航而立,当灯塔一样用。晾甲山被村人改写为亮甲山,意识里,晾也被换做了亮。亮甲山的栗树,在突兀的巨石旁柔婉相伴,快乐成长。

如果说亮甲山是站立着、龙家山是卧伏着,那么王家山是在村子的东北角端坐着。王家山,在龙家山的左手。比亮甲山矮,但其秀丽。比龙家山小,可其雅致。

3

据水城志记载,王古庄原来叫望鼓庄。早在黄帝大战蚩尤时,制作了一面响声震天的大鼓,在一个垒筑的战台上擂起,鼓声鼓舞了轩辕部落的气势,最终打败了蚩尤。后来,敲鼓的地方叫擂鼓台,观看擂鼓的地方叫望鼓庄。

望鼓庄开始居住的都是黄帝的后裔王姓,慢慢地,随着时光弯弯曲曲、勤勤恳恳地行走,村子改叫为王古庄,山也被称作王家山。王家山是一个花果山,水果树、干果树满山遍壑。栗树在王家山的层林中,从叠翠迈向尽染,既威风凛凛,也落落大方。

听村里的老人讲,因为栗木有石的强度和水的韧性,黄帝战蚩尤的大鼓,鼓身是用近千年的老栗树做成。大鼓像一座小山,鼓身的花纹精美凝重,象征着天地山河。鼓槌使用的是两棵年轻挺拔的百岁栗树,雕刻成一男一女。鼓槌撞击鼓面,就像壮美的男女不断地狂呼呐喊,震撼山河,感天动地。栗树与人,大壮兮,大美哉!

在一个秋天,我突然想到,龙家山、王家山和亮甲山的整体形状,很像是一棵躺着的大栗树。龙家山是主干,亮甲山和王家山是主枝,而后山是一粒饱满油亮的栗果,村庄恰恰是包裹着后山的杏黄色的栗壳。

站在后山之顶,可观东北方旭日染红燕山长城的巍峨与瑰丽,亦可望西南方夕阳落入滦河长水的豪迈与壮丽。

4

我老家的房子建在后山的东面,后院的一棵大栗树立在山脚。大栗树是当年姥姥十六岁嫁给姥爷后亲手栽下的,算起来到现在有一百岁了。当年姥姥共栽下两棵栗树,一棵当女儿,一棵作儿子。两棵栗树长到十岁终于结出栗果,这一年,姥姥才生下我母亲。两棵栗树比我母亲大十岁,母亲把一棵认作是栗树姐姐,将另一棵当作栗树哥哥。

我母亲长大后嫁给了当庄的我父亲,姥爷去世后,姥姥也就和我父母住到了一起。后续的贫苦日子里,姥姥帮衬着我父母在大栗树跟前盖了新房。

为盖新房,我的父母犯了大愁。破土动工前,总是缺东少西。砖石坯瓦不够,还可以靠力气做来,可梁檩椽柱和门窗所需的木头就得用钱去买。农村生活本来就困难,平日积攒下的一点积蓄,实在微薄,根本不够买那时非常昂贵的木料。

盖房的事,一再推迟。我父母恨不得心里都能长出树来,晚上尽做各种树的梦。母亲和父亲说起姥姥的两棵栗树,父亲只是摇摇头。一家人都知道两棵栗树像姥姥的一对儿女一样,是姥姥的命根子啊!

姥姥深知我父母心里的苦,一年的秋上,栗果下树后,姥姥一早一晚总要去抱抱栗树姐姐。一个有雾的早晨,姥姥对我父亲说:栗树姐姐大了,你就放了盖房用吧。我母亲知道姥姥对栗树姐姐的心情,忙说:妈,那怎么行呢?姥姥说:就是女儿,大了,也得出嫁,留不下。放树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母亲找来了放树的师傅,父亲给师傅当帮手。栗树姐姐从立着到躺下,父亲的头低低的,但看得出父亲把所有的心劲和力气都放在栗树姐姐身上,好像怕再伤着它。母亲呢,把所有的枝枝杈杈按大小长短码得齐齐整整,然后细心地捆扎好,就像小时候伺候我们睡觉一样。甜蜜地呵护,温馨地爱抚。放树前,一家人很少说话,都拥抱了栗树姐姐。姥姥几乎沉默了一天,只是不停地吸着旱烟袋。

一年后,栗树经过晾晒除湿,给新房做了几副花纹好看的门框。后来的岁月中,姥姥经常手扶着或身倚着门框,脸上的神情比当年拥抱栗树姐姐时添了沧桑的笑纹。

5

六月,我们和姥姥一起捡栗花,丝丝甜味缠着缕缕香气,逗得鼻翼翕动,惹得舌尖滑行,钻进肺里欢呼雀跃,跑上心坎载歌载舞。姥姥用栗花编成一根根绳子,长长短短的,用来熏蚊虫。熏蚊虫时需要点燃绳子,人们给栗花编的绳子叫火绳。姥姥总让我带一些火绳给学校,也给左邻右舍和亲戚。那时的火绳又多又长,暗红的炭火一明一灭,仿佛在给夏夜蝉鸣的高低急缓、稠密稀疏做着引导和调控,袅袅青烟环绕着姥姥说不完的故事,像好看的蝴蝶和勤劳的蜜蜂,在我少年的夏季不停地翩然起舞。

说起栗花,看上去不像花,同芍药、荷花、牵牛、菊花、月季、梅花及其它群芳千娇百媚的妖娆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它像七月青青的谷穗,也像八月的狗尾巴草。若将牡丹喻为天鹅,栗花只能是丑小鸭。可它从不气馁,也不攀比,更不趋炎附势。它乐呵呵守着心地善良和不卑不亢,用朴实的香和纯净的甜编结着火绳的情怀,用不屈和奉献实现了火绳的理想。

那时的三个姐姐都梳着辫子,自然也会用栗花编各种动物。大姐和姥姥学编小老虎,母亲教二姐和三姐编小猪和小狗。大姐的小老虎真威风啊,二姐的小猪最可爱,三姐的小狗总被二弟认作小羊羔。栗花时节,给了我们一家人充满和美与快乐的幸福时光。每当想起,记忆中清新的香甜依然让我心里涌出乐滋滋的慰藉。

当年烧火做饭和取暖,柴火是不可缺少的。栗树除剪下来的枝梢外,栗壳和栗树皮也是好用的柴火。家里后院的大栗树,是留下来的栗树哥哥,父母从不舍得铲它身上的树皮。姥姥自己反倒隔几年铲一次树皮,说是为了栗树哥哥不生害虫。树干的老皮铲掉后,裸露出木质的本色。像一个人运动过后,脱下衣服,身体的皮肤略微有些涨红。姥姥每次铲完栗树皮后,都要好好地抱抱栗树哥哥,那份亲热劲,让人叹出泪水。

6

姥姥到了古稀的岁数,刚开始几年,姥姥一直惦记着栗树哥哥,说等有一天自己百年的时候,让栗树哥哥陪她老人家一起走。

留下来的栗树哥哥,越长越大,长到六十岁的时候,姥姥常常拥抱它。还说:你长得可真高大啊!你也跟了我一辈子了,愿不愿意跟我睡地下呢?有了你,我是舒坦了,可让你遭罪了。姥姥的脸,紧紧地贴着树身。姥姥是想用大栗树给自己打口棺材。

可在一年春天,花事将息,姥姥让父亲给她准备一口洋灰棺材。父亲和母亲商量后,知道拗不过姥姥,只得再一次服从这位当年在抗日时期担任村里妇女会主任的决定。父母懂得姥姥的打算,用水泥做的棺材不仅要比用木头打的便宜许多,还有姥姥实在舍不得栗树哥哥。姥姥把自己多年的想法,就像突然吹灯似的,一下子就给熄灭了。

父亲会泥瓦匠的活计,在春末瞒着姥姥借来水泥,赊来钢筋,在后院找了块闲地,开始抹水泥板。抹好的水泥板用细沙围住并薄薄地盖上一层,洒水养护着,也等着夏季雨水的浇灌。后来我们常在水泥板上玩游戏,有时也美美地睡上一觉。栗子成熟时,我们将含着栗果的栗壳拿到水泥板上晾晒,然后用鞋底滚搓,栗果霍然跃出,浑身灿亮,喜悦着我们的心情。

在一个早春,花儿还睡着,草儿也没醒呢,姥姥带着这口洋灰棺材走了。母亲让父亲抹了一小块水泥板,母亲折了栗树哥哥的一根树枝,在小水泥板写下姥姥的名字——曹兰香。这块小水泥板,就成为了姥姥的墓碑。那时,我们姐弟都觉得姥姥的名字是有香气的,不是兰花的香气,我们那会儿对兰花的认识是模糊的,觉得那香气是栗花的味。

7

清明节和母亲去给姥姥上坟,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叨咕:妈,给你抹水泥棺材板时,你说用洋灰做棺材结实不会烂,是万年牢。楼都是用洋灰盖的,就当是住楼房里呢。妈,你住的好吗?你当年为了还上家里赊欠的水泥和钢筋钱,你悄悄地卖掉了跟了你一辈子的一对银镯子和一副银簪子。妈,让你受委屈了,我们对不住你。烧纸的火光将母亲的脸照得通红,母亲的泪珠里跃动着火焰。姥姥的坟茔在亮甲山的左足前,四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栗树。春风刚吹绿了小草,还没有将栗树的新芽捧出,但我们依然能想到它们体内蓬勃的生机,正从根须闯入主干涌向枝梢。也能想到姥姥长眠于地,一定紧紧地拥抱着栗树的粗须长根。还能想到姥姥的银簪子已变成了栗树的枝杈,银镯子也化作了栗树的年轮。

姥姥走了。每年的栗花落后,母亲都要挑拣栗花,在大栗树下像姥姥生前一样细心地编着火绳。编好的火绳,挂在大栗树下,一根根的,从杏黄到土黄,甜津津的馨香隐匿了,散发着干巴巴的燥味,仍倔强地要与栗树比高。唯有栗花,经过晾晒,一个个奋不顾身地扭结搂抱成一条舍生取义的绳索,引颈于火焰,留得粉身碎骨后清白的烟袅袅和蜡炬成灰时清馨的香飘飘。

8

栗树有志。一年年跟着山峦,和太阳讲理想与信念。一月月随着流水,同月亮说心事与情怀。一天天陪庄稼及花草、伴其他树木,一道等候繁星满天的灿烂,一起迎接云蒸霞蔚的绚丽。

而今的大栗树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霜雨雪,并没有显出衰朽的老态,依然壮硕苍郁。大栗树粗壮的主干分出强壮的三支主枝,一支伸向东南,一支伸向西南,一支伸向正北。东南和西南的两支主枝像张开的两臂,正要搂抱我们的房子。

父亲说树木主干的面积约等于主枝的面积之和。大栗树的根须是和树冠的枝杈相对应的,树上长着三支主枝,地下就会有三条粗实的根子。有些像人和其在水中的倒影,不是阳光、月光和其它光亮下的身影。你举起两臂,光就会在地上给你画出两臂的影子,水却能映出你两臂的真实姿态。我每想起父亲的话,就感觉大栗树的两个根子像两条长腿,在紧紧盘结着我们的房子。上有主枝如手臂拥着房子,下有长根似腿脚缠着房子。树与房子相依相偎。我的父母用九十岁的生命依旧守着百岁的栗树哥哥,仍住在老屋里,栗树姐姐扮装的门框,纹路还是那么清晰美丽。栗树姐姐与栗树哥哥没有走远,遵守着不离不弃的承诺。

大栗树在每一个金秋,都要和村里的兄弟姐妹和晚辈们披红戴花,盛装走进栗花节,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栗子以栗子面、栗子罐头、糖炒栗子各种各样美丽的容颜走向祖国各地,也走进了国外的美食之林。栗树在美丽乡村,棵棵都挺直了脊梁,决心在乡村振兴中,有序地繁衍子孙,不仅多产,而且高产,让家园如诗如画,芬芳馥郁。大栗树每年都送给我的父母上百斤的栗果,父母再把栗果送给我们姐弟,我们的目光一触到栗果,就会想到大栗树和姥姥,想起过去的悠悠岁月。

栗树作为我们家庭特殊的成员,我深情地拥抱过,姐姐们和弟弟也亲切地拥抱过,就像拥抱我们的父亲母亲。在生活中,我们拥抱过栗树,却极少拥抱父母。而父母呢,既要拥抱栗树,也要更多地拥抱我们。

母亲现在是靠拄拐行走了,但常常走向大栗树,抱抱它,脸贴着树干,仿佛在跟栗树哥哥唠家常。

我们在节假日,或在初夏栗花飘香和晚秋栗果绽笑的时日,常回到老家,总要拥抱大栗树。它陪姥姥婚后的一生,陪母亲长大、变老,陪我们姐弟成长。它像一个长者一样,值得我们敬爱。

9

几天前,回老家看望父母,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雪花是鹅毛的样子,诗仙在我的心里踱步吟哦着“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句,对于眼前的大雪的确是惟妙惟肖的形容,比喻与夸张得恰到美妙。雪纷纷,不顾一切;雪扬扬,无拘无束;雪洒洒,自由奔放。密实的雪花让我无法望到燕山的身躯和长城的雄姿,在平日的雪中是可以看清燕山之壮、长城之阔的风貌。此时,我的眼里除了飞舞的雪花,就只有后院那棵大栗树了。

雪花中的大栗树,看上去非常安详,就像一尊佛像,双手合十笑迎着雪花似的圣徒从八方来拜。也像有德行有智慧的王者和凯旋的将军被如雪花一样的万民和士卒所拥戴。看不清雪花从哪个方向飘来,却见大栗树纵情地张开了双臂,正欢迎侁侁雪花的莅临。我亦被感染,跑向大栗树,也张开两臂,拥抱大片大片的雪花,拥抱正拥抱着雪花的大栗树,像姥姥和母亲一样,将脸贴到栗树哥哥的胸膛。仿佛听到姥姥和母亲在问我:久儿,你听到什么了吗?

我听到了,我真真切切听到了悦耳的声音。我回答着姥姥和母亲:我听到大栗树的心跳声怦然有力,我听到大栗树血脉的奔流之声铿锵有力,我听到大栗树根须行走的步伐坚定有力,我听到大栗树枝杈挥舞的手势庄重有力。我也听到燕山举起葱郁万木欣欣向荣的歌唱,听到滦河倒映蓝天白云滔滔不息的长吟,听到长城承载不忘初心、砥砺奋进的号角。我还听到姥姥的银簪子相磨之声引领大栗树的枝杈正呼唤春风,听到姥姥的银镯子相碰之音带领大栗树的根须在聚集泉脉。姥姥,我听到了。母亲,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岁月的感慨,听到了我的村庄朴实的咏叹,听到了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欢歌笑语。雪花变成了一张张笑脸,注视我亲亲地拥抱着大栗树,于天地间等候春天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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