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自行车
1
老房子的年岁已过天命,青砖和白灰外罩着土坯的身子骨儿尽管十分孱弱,但在瑟瑟之中依旧拄着院墙外的老树,顶风冒雨、傲霜斗雪,照看着老屋子里的老物件。
我当兵前骑的那辆自行车,就是其中的一件,在老屋子里看上去近乎体无完肤,车身支离破碎,车轮分崩离析。至今年劳动节回老家我逢着它,粗略算来,已有四十个春秋。如今它老得不成样子,想起我们曾在一起坚守的岁月,让我满脸的羞惭、满心的愧疚。这么多年来,我没能认真地看它一眼,更没有关心过它的命运。
老屋子在暮春最后的风中为自行车叹惋着,自言自语:自行车在村里的大街小巷来来往往暂且不说,村外百里远的山石路、泥土路、沙窝路、冰雪路,哪条路不认得它?它又不熟悉哪一条起伏坎坷、曲折分岔的大道、小道呢?它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从不说累,也不抱怨。
自行车旁是落满尘土的暗红色的板柜,当年亮铮铮的凝重的身躯、红润的脸庞已不复存在,但仍不失沉稳地表态,说首先是道路上不该存在的铁钉一类的东西扎破了自行车的轮胎,然后是风慢慢地扭曲了自行车的轮辋,也折断了一些意志薄弱的辐条。
板柜上的簸箕性格直爽,坦言相告,表明是雨把自行车打得锈迹斑斑。板柜边上的篓子忍不住说是霜将前后挡泥瓦和链瓦子腐蚀得朽坏变形,并扯落了链条、撕开了鞍座。
篮子和扁筐不甘沉默,篮子提问说铃铛怎么不见了,车灯为啥不亮了。扁筐因过去曾跟自行车转战南北,发言悲愤,说大家都埋怨是它给自行车的后座压散架的,其实幕后都是雪惹得祸,包括铃铛不响后来丢失,车灯不亮最后毁掉,还有车闸失灵、闸皮脱落和脚蹬松懈、踏板离轴,无一不是雪亲力亲为造成的苦不堪言的后果。
火炕虽显苍老,依然保持温和的态度。炕上的绳子和盘子秤受到火炕的鼓励,加之绳子过去长年地缠在自行车后座上、盘子秤也累年地挂在车把上,对自行车的吃苦耐劳有着深切的体验和同情,开始讲出心声。
绳子说自己从“结绳记事”起,就代表岁月拴住每个人、每件物,系上每个事、每份情,也丈量事物的长短与大小、人生的胸怀与理想。最后表达的是自己当年总在默默地帮助自行车完成最终心愿。
盘子秤的秤砣没有垂在秤杆下,而是安稳地坐在秤盘里,这是一种无法完成自我称量的休假姿态。暂时失去秤砣的秤杆变得飘飘然而活泛起来,说自己称过的物件有小山一样重,都是自行车驮来驮去。盘子秤最终表明它让自行车知晓了自己所载不同物体的各种承受力,从而在运行中称心如意地实现梦想。
2
我看到这些老物件,也听到它们的纷纷议论,觉得都十分可爱可亲,也没丢下淳朴的心,不由得想起它们年轻时和我的青春年少整天缠在一起的情形。老物件所说的风霜雨雪无非是说早年时光的艰辛,象征了人生之路的坎坎坷坷、踉踉跄跄、磕磕绊绊、跌跌撞撞。
我也想对这些老物件——我年轻时的伙伴说几句心里话:没有风,哪来春的花香鸟语。没有霜,哪来秋的色彩斑斓。没有雨,哪来夏的生机勃勃。没有雪,哪来冬的银装素裹。老物件们仿佛清楚我心之所想,用沉默来表示认同。自行车和其它老物件相比气息奄奄,已无力哀叹,倒是让我记起三闾大夫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苦吟。
对于老物件来说,老屋子俨如母爱,老房子俨如父爱。老房子、老屋子,互为表里。母爱温暖着家,父爱支撑着家。
老房子是五十多年前我父亲母亲借助于姥姥倾其所有的帮助才盖成的。大姐说那年她十八岁、二姐十六岁、三姐七岁、我四岁、弟弟才两岁。在二姐和三姐之间我还有一个哥哥,盖房那年如果活着应该十二岁,两岁时患肺炎病,最后吐血夭折。
大姐从小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姥姥家和我们家是一个村子。姥爷死后,姥姥同大姐和我们搬到一起过日子,姥姥就母亲一个独生女儿。姥姥家有一间半正房和一间半厢房,后来姥姥用那一间半正房换了另一间半厢房,姥姥有了完整的三间东厢房。厢房也是瓦房,夹在两排正房中间。姥姥让我父母把厢房拆了,在村北批下一处宅基地准备建房子。后来父母带领大姐、二姐盖了四间新房,再后来,新房就渐渐地成了承载老屋子里老物件的老房子。
二姐年岁小,盖房专干累活计,重担磨坏了二姐的肩膀,压歪了她年少的脊椎。二姐两手出现肌肉萎缩,用筷子夹不起饭菜,后来蔓延到胳膊和双腿。二姐学不了骑自行车,大姐学骑车时,二姐在后面给扶着后座来掌握平衡。大姐没有自行车,学骑车的自行车是在外县一个叔伯姐夫的车子,姐夫在一个金矿上班。姐夫的自行车来了,小姨子和小舅子一群人,都争抢着抓时间挤时间学骑车。二姐没学,以后的生活中二姐没有摸过自行车。
大姐在村里的代销点上班,代销点取消后,大姐结婚了。大姐没有去大姐夫的老家生活,而是让大姐夫这个首钢工人落户到我们家,这样大姐没有离开我们村。大姐夫上下班一早一晚要跑首钢的矿区,婚后买了一辆红旗牌自行车。我和三姐、弟弟陆续地用这辆在我们眼里非常威武也非常珍贵的自行车练习骑车,每一次哪怕是轻柔摔倒和轻微碰撞都让我们无比心疼。终于在以心慌脸红和特别忐忑为前轮,以顽皮倔强和不断坚持为后轮,颠簸为左车把,曲折为右车把的骑行前进的路上,获得迎面而来、扑入胸怀的临风快慰和从生命中每个细胞滋生的惬意汇成淙淙流淌的喜悦。
3
三姐定亲的时候,三姐夫家给买了一辆唐山生产的燕山牌自行车,从此我们家也有了自行车,而我成为了此车真正的驾驭者。
迎接崭新的自行车到家的自然是那时还不老的老房子、老屋子和老物件们。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像来了一位贵客。一阵风来,又一阵风去,掀起白云卷、树叶摇、月光响、雪花飘,各种物件也跟着雀跃欢呼,翩翩起舞。
家里又开始准备挨着老房子的东房山墙盖新房,按照我姥姥的说法是给我和弟弟每人留一处宅院,留着往后娶媳妇住。人们总是朦朦胧胧地憧憬着未来,我不知道未来媳妇藏在哪里,但对于一个人口较多的家庭来说,盖新房总是令人向往的,我每天充满新奇的想法和各种渴望。我父亲又把我爷爷分给我们的两间瓦房给拆了,这两间瓦房曾是老房子没建以前我们一家人居住的,是一个大院落里可单独生活的两间,是比老房子更老的房子,连我父亲都不知道这个院落何时建造的。
农村盖房子是件大事,几乎得集中家里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为了给盖房子添砖加瓦,我跟随春福哥利用假期学习做些小买卖。自行车不仅成了我最为得意的坐骑,也是我跑东跑西、走南闯北最得力的帮手。那段时光,我和自行车,可以说如同情侣,不离不弃,如漆似胶,人车合一。
盛夏里,天气十分炎热,我和春福哥骑车去外县的偏远村落去收往年的粉渣,一出门就是几十里地的路,没有固定目标,只有大概方向。我们得勤打听哪里栽种白薯多,推断哪个村庄的粉渣价格更便宜,常走很长的路才能踅摸到粉渣充足的庄户人家。进村后,沿着一条街挨门挨家地叫喊:谁卖粉渣喽?刚开始不敢大声招呼,还有些羞怯,在春福哥的带动下,才渐渐大声嚷出来,我稚嫩的叫买声从一家传到另一家,从一条街跑到另一条街,从一个村飞到另一村。
我从各家各户收的粉渣平均每斤八分钱,然后交到供销社是每斤一角二分,每斤能挣得四分钱,一百斤的粉渣我就能赚到四块钱。当时每天能赚四块钱,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非常惊喜的事了。勿忘,我的自行车功不可没。为此,它一次次艰苦地付出着,代价沉重。
太阳用高温不停地从我的全身挤着汗水,粗布衣服阻挡不住那“润物细无声”式的喷涌,衣裤落得湿淋淋、咸涩涩、皱巴巴的。我没有觉得特别难受,反倒有种热敷的体验。我将自己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浏览着道路和村庄旁侧的绿水青山。骑上车子,风就来了。衣服鼓胀着或贴紧我的身体,让风撅折阳光废弃的箭镞。
夏季的性子极易变换,脸说翻就翻。刚刚还是白云如帆,在天空似碧蓝的湖水中徐徐而行,瞬息就像打碎的墨碟,黑云翻卷。电闪过后就是雷鸣,脚前脚后。风大声吼着,猛烈地摇晃着道路两旁的栗树和庄稼。我恰好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陡坡,载着一百多斤的粉渣,只能推车前行。既然无处避雨,就把我的雨披,一块说不上大的塑料布苫在装着粉渣的纤维袋子上,我解开挂在车把上我父亲的草帽,系在我的头上,大胆地走进风雨,去探寻风的柔情、雨的蜜意和我心中的力量。
后来我父亲母亲带领我们兄弟二人在挨着老房子的东面又盖了四间房子。大姐、二姐和三姐已经结婚,也总来帮忙,姥姥那时身体还硬朗,一直忙前忙后。和老房子比,只能叫它旧房子,父亲母亲现在仍然住着。老房子和旧房子,像长辈和晚辈站在一起。这就是我们的快乐老家。
多年后,我的内心常常发问:母亲啊,您知道您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倾盆大雨中只身孤影的样子吗?父亲啊,您知道您的儿子在暴风骤雨中是怎样的勇敢无畏吗?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知道我的父亲母亲非常清楚我的一切,因为他们一直在与风雨兼程,甚至负重更大。他们知道,唯有如此才会让我更好地成长。成长的力量是任何风雨无法阻碍的,让我学会勇于面对和必须脚踏实地走好。同样的成长,我有自行车相伴,父亲母亲在我的年岁,一无所有。
4
那是一个凛冽的冬天,腊月里的一场雪让年味更浓,人们的脚步匆匆、心情欢喜。连续几天的好太阳,让春福哥和我决定到口外看看粉渣的行情。一个寒冷的早晨,我们踏上了崎岖的山路,雪坚硬地固守着光滑,坑坑洼洼和大大小小的乱石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已然习惯于艰难困苦,不再畏惧和留意道路对我们一次次的考验,只想达到目的。上坡下岭,都得推车而行,可我们依然像小鸟飞跃崇山峻岭一样快乐。不知不觉中,我们越过燕山长城的擦崖子关隘,骑进了青龙满族自治县一个叫凉水河的村子。
即将过年的喜庆气氛,让每个人心中有着吉祥如意的祈盼,每个人的脸上笑逐颜开、容光焕发。日头在十点多的光景,我和春福哥都收好了各自的粉渣。我刚用绳子煞紧后座两边装得满满登登的粉渣口袋,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我皱起眉头,随口“哎呦”了一声。那个刚卖给我粉渣还帮我扶车捆口袋的年轻媳妇,听到我的叫声赶忙停住她已经进了自家当院的背影,回身向我走来。问道:小兄弟,怎么了?我说:刚才肚子疼。我回答得勉强。她接着问:还疼吗?我尽力舒展着眉间:嗯。她又问:是不是着凉了?我说:有可能,来的路上渴了,吃了两捧雪。她说:这么冷的天,又是早上,怎么能吃雪呢,快到屋里喝杯热水暖暖肚子吧!我有些扭捏,正犹豫时,春福哥赶过来。知道原委后谢过年轻媳妇就催促我进院去喝水。屋子里真干净啊!雪白的墙壁和窗纸,北面的墙壁上挂着梅兰竹菊四扇屏,东面鲜红的板柜上一面穿衣镜里出现了我发呆的身影,镜子两侧的竖批镜左侧写着“日出江花红胜火”、右侧写着“春来江水绿如蓝”,横批镜写着“风景旧曾谙”。窗子上贴着剪纸和红双喜。凝眸的刹那,一双纤细白净的手端过来热气腾腾的一杯水。她笑着说:快坐炕上,趁热喝。我一边接水,一边答应着,才腼腆地瞅了她一眼:黑色的裤子,红色的上衣,利落的短发,鹅蛋型的脸盘比月亮白嫩,两只大眼睛荡着笑。我喝完热水,春福哥问我:不疼了吧?我说:好了,不疼了。春福哥说:咱们赶路回家。我说“嗯”的一瞬,把那只带有大红花的水杯放到炕沿上,可它在我匆忙地起身时,被我慌乱的手指带到了地下,随后听到“嘭”的一下碎裂的声音。大镜子马上照出我涨红的脸,我感到一股强烈的灼热冲向面颊。我难堪至极,不知该怎样表达。她始终在笑,拿来笤帚和铁簸箕收拾地上的碎片,还安慰我说:没事的,有没有刺破手?春福哥一个劲地说:添麻烦了,真添麻烦了。她将我们送到大门口,我们骑上车后,我扭头回望了一眼,她摆手,而我没有回应。我的归程,一路无语。我一直觉得全身燥热,总觉有含着笑的大眼睛在看着我。
我的自行车仿佛也受到鼓舞,幸福地飞奔,将我安稳地带回了家。从此,那杯热水一直暖着我的心,直到今天也没有降温。还有那红色的上衣、荡着笑的眼睛和白居易的“忆江南”,时时刻刻都唤起我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憧憬。值得赞扬的是自行车不辞辛苦,帮我翻越长城走上这么远的路途,接受美丽而神奇的一杯热水,来慰藉我穿越着严寒且不断成长的心灵。
中学毕业后,我去了远嫁到滦河南边的二姐家,去跟姐夫学漏粉。二姐的村子在首钢矿区附近,离我的村子有五十多里地,我每天往返于两个村子,骑一百多里的路。这样,我每天在自行车上需要至少四个钟头的时间。入冬后,我参军去了部队,就把自行车给了弟弟。走那天,弟弟骑车带着母亲在镇里送我,也算是和自行车的告别。有那么一念间,我又想起了那杯热水。
如今,我们姐弟的家里都有了汽车。可我又起心动念,想把那辆病恹恹、伤累累的自行车收拾好,骑着它去凉水河村,寻访那位曾给我一杯热水的媳妇。我和春福哥用手机视频聊天时,说出了我的想法,他表示大力支持,愿意前往。当他在视频里看到我们小区大门口的共享单车时,春福哥说:我们骑着共享单车去。我回答说:好的。但我心里还是惦记着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我要修好它,和它一起还回一杯热水,给明天荡着微笑的眼睛。让自行车在新的时光中继续歌咏:情暖暖,乐陶陶。
王树久 2020 ·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