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傍晚的时候,我走进了老家的院落。
太阳的余晖静静地跑上了村西的山丘,又悄悄地攀上院外的杨柳,然后穿过枝枝叶叶的罅隙,从不同的各处小心翼翼地跳进了院子。踢踢锃亮的锹头,摸摸光滑的镐把,试试镰刀的锋利,最后才亲亲热热地拥抱着菜园子里翠生生的萝卜和白菜。
耄耋之年的父亲弓着身子站在菜园子边,正痴痴地望着菜地。看见我进院时,身体有些吃力地挪动了两步。我看到父亲用颤颤的目光缓缓地从菜园里端起绿生生的喜悦,连同温煦的霞光,放到我的心坎上。
晚秋的风,微微的,偶尔地吹来拂去,并无凉意,可在我和父亲之间传递着季节变化的沧桑所蕴含的浅愁。豆角秧、葫芦秧的残绿在夕阳下光影斑驳,逐渐枯黄的树叶抖动着,在红霞中陆离闪烁。尽管父亲近九十岁的身体有些步履维艰,苍老无声地呼哧,褶皱默默地喘息,就像这秋末的晚景,长吁萧条,短叹凋萎,可晚霞中萝卜和白菜的青翠,依然能红润湛绿父亲垂暮之年的心怀。
母亲已然拄杖了,但仍坚持行走,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和父亲一起准备晚饭。
我问母亲:二妗子怎么没来做饭?母亲说:你二妗子去儿子那里几天,我和你爹能做饭呢。
二妗子是本村的远房亲戚,人干净利落,很有爱心,请来给父母当保姆。
母亲知道我晚上住在家里,便让父亲准备柴火做饭,不使用液化气和电饭煲,好把火炕烧热,祛除秋夜里的湿凉。
父亲去当院取柴火时,我跟了出去,没有让父亲拿柴火,我将软柴火装进一个小篓子,用左肩斜背着,右臂又夹抱着一捆硬柴火。所谓软柴火,是晒干后的棒子叶、高粱叶、花生秧、树叶和野草。硬柴火是干树枝、树皮、棒子秆和棒子高粱茬子。这些柴火,不管软的,还是硬的,都是父亲前几年秋天里慢慢地拾来,一点点地积攒的,然后分类打成小捆,放在墙角的棚子里,码放整齐。
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锅里的水也热气蒸腾,母亲的唠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会儿火旁,一会儿水边。父亲在这热烈的氛围里,似老船悠悠,始终保持沉默,眼角的喜和嘴角的笑,却如双桨荡起的涟漪。
父母的忙碌,像春种,也像秋收。我行于或停在他们身旁,像夏耘,也像冬藏。我用心里的疼爱搀搀母亲,又用眼里的湿润扶扶父亲。
当我再次取柴火时,父亲也跟了出来,正好遇见:夕阳红了炊烟,炊烟醉了彩霞。
我突然觉得,父亲像是垂垂老去的红扑扑面庞的夕阳,我是刚刚升起的腾腾又亭亭的袅袅炊烟。
在这弱小的,几乎空空的,差不多仅靠老人们留守的村庄,父亲总要比儿子宏大、壮观、悲情。
父亲没有马上和我进屋,而是拐进了菜园子,有些吃力地用镰刀砍倒一棵白菜。我放下柴火快步走向父亲,接过白菜,和父亲相挨着行走,小时候的一幕幕情景,在父亲的蹀躞中徐徐映现:一年秋天,我还没有上学,和父亲去生产队里收白菜。我看见一棵白菜又高又大,想拔出来,却有几分怯懦,父亲鼓励我,可我无从下手。后来父亲让我两腿叉开坐在白菜旁,两个胳膊死死地搂住白菜,父亲为我喊一二三,我两眼一闭,两臂使劲往怀里带,白菜终于拔出来了。我仰躺在地上,白菜压在我胸口上,我扔紧紧地搂着大白菜,当我睁开眼睛,天空瓦蓝,白云正恣情欢笑。
还有大地震那年秋天,我上小学四年级,生产队在东山起白薯,我家分了不少。满满的两扁筐白薯上了手推车,足足有三百多斤。父亲推车,我拉纤。路都是扭七拐八的沙土道,推空车都费劲,何况载重物,拉纤很重要。在快接近村口的最后一个陡坡时,我脱掉鞋子,学着父亲的样子,在左右手上啐了几口唾沫,纤绳压在左肩,左手在胸前拽住绳头,右手在身后抓紧绳身,低头弓背,嘴里呀呀地喊叫着,用力向前。拉上坡顶,我一个趔趄扑到地上,纤绳的木头钩子劈开了。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上的沙土温热得舒服,一个蚂蚁在眼前,叼着一粒比它大几倍的粮食,正翻越一道道车辙。父亲放下手推车慌忙跑到跟前,喊着我的乳名:久儿,久儿!并扳起我的身体。我冲父亲一笑,父亲脸上紧张的神情放松了,随手把我脸上的沙土摩挲干净。
晚霞走了,炊烟散了,星星来了,蛐蛐唱了。
我和父母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面条煮饺子,还有白菜熬细粉,饺子是二妗子临走前包好的,放到冰箱冷藏,着忙时吃着方便 。
月亮从东山一番打扮后,左顾右盼,最终欣然跃出。 望月,又圆又亮,月色如纱若水,朦胧中的绿色罩上了厚实的灰暗,窗子的灯光在清辉中有了慵懒的倦意,不再像黢黑夜里的坚守那么明亮。 庭院变作了小船,在星河岸边和万顷月光湖中悠然自得。村庄寂静下来,田野阒然无声。只有几声短促的犬吠和断断续续的蟋蟀声叫起,冲撞着夜晚的沉寂,乡村瞬间的哗然和游丝般的低吟,构成山村夜话的短句长歌。
看过水城新闻,母亲就关闭了超薄大彩电。热滋滋的火炕让沾了凉且疲惫的身体松弛下来,添了娇气,像幼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亲昵耍赖,可爱得不依不饶。烫烫的感觉真好,我也有了叹息表明惬意,代替了父亲往昔的长叹,此时的父亲是沉默的,昏花的目光,却流露出介于橘红的灯光与乳色的月光之间的喜色。
母亲早把新的铺盖放在炕头让我睡,我让父亲睡,父亲执意不肯。
母亲说:你爹在炕头睡不着,习惯了。我想,从小的时候都是我们兄弟姐妹睡炕头,炕头热乎,父母不舍得睡。灯的开关在炕头墙上,我可以掌控,关闭的一瞬,屋里黑魆魆的,母亲挪过身子给我抻扯被角。
月光有些踊跃,一眨眼的工夫就铺满了整个窗口,将屋里的漆黑清扫干净,又点起了一盏小灯,荧荧而明,释放出蒙蒙的莹亮,恬静而温柔地簇拥在屋子周围,听我们唠嗑。
母亲说:明天走时,带些萝卜白菜回去。我说:不用,留着家里吃吧。城里的菜不贵,买也方便。父亲说:我和你妈吃不了,你就拿回去吃吧。母亲又说:等你姐姐和弟弟回来,给他们也带菜回去。父亲像自言自语:都吃上家里的菜,就像你们在我们跟前一样,省着我们惦记着呢。
父亲的话在我的心窝里骤然升温,如炭火燃烧。父亲是想,一家人无论多远,不管在哪,都能通过某种物质或精神将儿女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像过去一样,一家人围在一起,团团圆圆。即便是吃一顿饭。
时光如流水,记忆如行舟。我固执得有些狂热,逆水而上,寻觅从前,就像今晚似的,月色溶溶。那时我们姐弟还小,深秋的傍晚,刚吃完饭,满月升起来,父亲就在菜园子的老窖眼挖土打白薯窖。开始先用镐刨,将土松软,再用铁锹铲出。刨一层,铲一层,最终掘成一个长三米、上宽两米下宽一米五、高两米五倒置的梯形窖坑。
翌日清晨,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个方方正正大土坑,还有一堆新土,土里可以找到圆圆的土球,有蚯蚓在爬动。土坑的四壁光滑平整,刀切的一般,是父亲一镐一镐旋削的,一锹一锹铲平的。
父亲在月色里挥镐执锹,我们在梦乡痴恋月光。
母亲反复叮嘱,不要到窖边玩耍,小心掉进去,摔坏了身体。父亲去田里忙碌,赶吃早饭前回来了,推了一车已结成捆的秫秸。我问父亲:爹,这秫秸是烧火用的吗?父亲说:是留给白薯窖作围堰的。我又指着一个井字形状用秫秸一根搭一根围起来有一尺多高的东西问:爹,那是干啥用的?父亲笑着说:那是留作窖口用的。
白薯窖坑经过秋阳干爽的抚摩,窖壁的潮湿没有了。
月亮又走上了东山,喜悦的样子仿佛载歌载舞。我没有回屋睡觉,要看父亲怎样把窖棚搭起来。父亲将车上的秫秸分成小捆围在窖沿边,在秫秸的四周培上土。一个人要把檩子每隔半米和窖宽平行地横压在秫秸秆上,是很费劲的。我见父亲要搬运檩子上窖,欢欢、跃跃,急忙跑过去抱住檩子的另一头,却怎么也搬不动。
父亲说:久儿,你还小,这里不用你。外面凉了,快进屋去。我不肯,直到母亲出来要帮父亲抬,父亲也不让母亲动手,我才被母亲连推带扯拉进屋里。我上了炕,从窗子底下的玻璃看父亲干活。不算两边窖沿,按半米间隔得需要五根檩子。父亲先把梯子横卧在窖上,然后踩着梯子把檩子抱到所躺的位置,又用秫秸做好的窖口固定在窖长一侧的两个檩子中间,再把一捆捆事先准备好的棒子秧覆在檩子上。
月亮几乎升到中天,把院子照得雪亮。父亲开始用那堆新土蒙盖棒子秧,先用铁锹做成四个上窄下宽的梯形坡面,再用木耙把上面和几个侧面搂平,最后用铁锹使劲地拍打。我在母亲的催促和父亲拍打窖土的声中走进了梦乡。
等到早起,赶忙向窗外观望,一个俊逸规整的白薯窖出现在眼前。寻找父母,却都不在炕上,急忙喊母亲:妈,我爹呢?母亲在外间灶台旁做饭,软和地应声:你爹一早就去地里起白薯了。我又问:我爹为啥在晚上打白薯窖呢?母亲回答:趁着月亮地,亮堂呗。你爹白天有的是活要干,这不,地里的白薯起回家,就得下窖。
后来几个晚上,父亲借着月光,选白薯择萝卜入窖。砍好的白菜在暖阳下晾晒后也装进窖里,还有星星点点的酸梨和苹果。我举头望望平房上盛着花生、豆子、高粱等大大小小的粮囤和挂在房檐下的玉米,低头看看窖里的白薯、萝卜和白菜,都是父亲在秋天里收获的果实,总觉得秋天是属于父亲的,父亲掌管着秋天。
如今,父亲老了,干不动了。我知道,父亲眼里的秋天只能在庭院,而心里的秋天却在田野。我也知道,今夜我将拥月光而眠,而父亲母亲会枕着月色,像我小时候一样,听着我的鼾声失眠。我还知道,在明天的朝霞中,父亲会扶着佝偻着身子的母亲望着我出行的背影,晨曦既是我对父母的祝福,也是父母对我的惦念。
入睡之前,我希望能够延缓清晨的到来,我又期盼早上的时光,它连接着过去岁月籽实粒饱的秋光。
我仿佛听到蛐蛐的叫声是对月亮的一种私语:儿女无论在庭院款款,还是在田野匆匆,都是父母金灿灿的秋天。
现在我是父亲的庭院,也是父亲的田野。今夜的梦里,也会月光如洗,我会拥抱着父亲,说:爹,你过去的秋天是为我们收获温饱与欢乐,而今的秋天是为我们收获安康和幸福。
父亲,晚安!明天我将微笑着把丰盈的金秋呈现给您和母亲。
王树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