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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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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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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

1

我小时候,庄户人家的生活都不富裕。衣服上总是补丁摞补丁,缝着春天的耕种,补着秋天的收成。鞋子前边露眼后面开洞,鞋眼中常常淌着夏天的雨水,鞋洞里时时刮着冬天的寒风。肚子里的车轮声辘辘走过,雷声又滚滚响起,这是饥肠的呼喊,饿得咕咕地叫嚷。

日子过得缺东少西,文化娱乐更是稀见。我们小孩家没啥好看好玩的物件,入冬农闲的皮影戏是老年人眼里的喜怒哀乐,村里一年两三场的露天电影喂不饱也填不满我们更加饥渴的眼窝和心窝。我们只能用摔牌牌、打尜尜、藏猫猫和时光快乐成长,也靠弹玻璃球和跳房子结盟更多的开心时刻。公开淘气被看做是太阳在云层跃动,偶尔逃学权当流星划过了夜空。偷偷去池塘洗澡和在生产队的瓜地潜伏时,都把自己当成武工队员,受到爹妈责罚时,还在想刘胡兰和董存瑞的光辉形象。谁家办喜事,哪家遇丧事,都得踮起脚跟伸长脖子不错眼珠子地看热闹。

可这些都是在村庄里玩腻的小活动、小把戏,也就是人们嘴边常说的小打小闹。要说赶集,可就不一样了,那对一个孩子来说,就是去外面的世界真枪真刀地大干一场,开大眼界,见大世面,就像威风凛凛出征的勇士,春风吹拂柳枝一样得意扬扬,阳光照耀向日葵一般昂首挺胸,五月的槐花香和麦浪一起在傲骨嶙峋的胸膛里荡来漾去,潮起潮落。

那时少小的心纯真得像青青禾苗,质朴如同正长高的绿油油的玉米和高粱。我年龄虽小,却是长子,我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所以赶集这副担子就稳稳地落在了我瘦弱的肩膀上。因为常和小伙伴在墙里院外、街头巷尾玩打仗,我多少掌握一些粗浅的战略战术,懂得如何掩盖急切,学会怎样克制欣喜若狂,为我能瞒过弟弟顺利地去赶集,省下许多争执。

2

头一次赶集是和我母亲去五重安,五重安也是公社所在地。那时,村庄叫大队,乡镇叫公社。 五重安是长城脚下五个公社的集贸地,离我们家七八里的路,这是我第一次的长途跋涉。走前母亲将家里板柜上的两个胆瓶用麦秸包裹好,捆扎结实,然后放到柴篓里,又在篓子里絮上柴草。母亲没有换衣服,只用梳子拢了拢短发。母亲把我身上的棉袄棉裤换成夹袄夹裤,又给我系了系鞋带正了正帽子。我笑着给母亲敬礼,母亲端详了我几眼便说:咱们出发。

春天的路已由冬雪里伸展出来,尚有些慵懒,两边的田地还没有收拾出模样。一行行柳树簇拥在小河的两侧,一排排杨树站在山路两边,田野里一棵柳树或两三棵杨树成为空廓和四季的守望者。已经披青戴绿的垂柳和白杨成了春天的双桨,将春光摇向蓬勃与明媚。杨柳能理解近旁山路的坎坷和曲折,自然也认同眼下暂时的懒散荒疏,相信山路是敞开胸怀的,有着坚强的性格和无私奉献的品格。

母亲小心翼翼地背着柴篓,上身前倾着行走。我问母亲:妈,咱们是去卖胆瓶吗?母亲看着前面的路,边走边说:是。卖了换钱,去化肥厂买煤渣。我又问:买煤渣干啥?母亲说:把煤渣、石灰和在一块,抹在平房顶上,房子就不会漏雨了。我想起每到下雨的时候,屋子里的炕上地下总要摆满盆盆罐罐来接从房顶渗透而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雨滴敲击着盆罐,奏响了湿凉的雨天交响曲,这曲声却让我们全家人眉间紧锁、心上添了忧愁。知道屋子往后不会漏雨了,这份欢喜填平了因卖胆瓶在我心里挖下的悲观失落的泥坑,也抹去了心坎上的灰尘。我又开始高兴起来,在母亲跟前几乎是连蹦带跳,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一会跑在前面给母亲探路,一会在后面帮母亲托着篓子。在母亲眼里,我是撒欢的马驹在追逐白云,快乐的羊羔忘情地和嫩草亲热呢。

从我们的村口奔东山,一路向上的慢坡。东山不大,六个小山包从北向南排成一溜儿,小山包小得可爱,容貌更像是平顶的大土堆。它是燕山的根须,或细枝的末梢,骨骼属于石头家族。我和母亲翻过东山,眼前是平坦坦的土地,远处的村庄温柔地隐没在芃芃翠柳和勃勃绿杨中,灰蓝色的燕山和长城从村庄的背后突然跃入我的眼帘:清晰、高耸、巍峨、壮丽。

3

路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多,有挎着篮子的,有推手推车的,有赶马车的,也有骑自行车的。一进街口,母亲便抻起我的手,怕我走丢。好多的人,来来往往,走走停停,一方讨价,一方还价,嘈杂的吆喝声在两耳间挤来挤去,混杂的香味从鼻孔钻进由嘴里钻出。我小小的欲望开始随熙熙攘攘的人群歪歪扭扭地扑扇起翅膀,随即而来的便是眼忙脚乱心里打鼓。

整个集市是一条街,从西向东一里地长,西街口的铁匠铺把锹头、镐头、锄头、镰头和铁铲、铁勺、铁钩、铁桶摆成了扇面,像打开的窗子。从这里,带上这些家什就可以走向田地走进生活。

铁匠铺斜对面是卖炕席、笤帚、炊帚的,一领大席子在地上铺开。卖席的是黄脸偏瘦的中年汉子,在夸着席子编得密实紧凑、花纹漂亮。见到母亲过来,就赶忙打招呼:大姐带儿子赶集来了,去年腊月买的炕席合适吧?母亲回话:挺合适的。跟前卖麻绳的老头也笑着搭腔:大侄女,买我的麻捣好使吧?母亲也笑着回应:好使,好使。母亲的脚步没有停下来,继续向东走。到了一个炸油饼的摊前,我的眼睛被那金黄的香气扑鼻的油饼给盖住了,腿脚也给拴牢了。卖油饼的是个白脸的中年妇女,朝我笑着说:让妈妈给买点吃,香着呢!母亲没有理睬,使劲拽我的胳膊,加快了步子。

卖粉条的,宽粉、细粉一捆捆地摆着,码成了一道矮墙。卖豆腐的紧挨着卖豆片的,解开的白布包袱里,豆皮泛着黄铜色的光亮,相邻的饹馇在圆笼里自在地摊开,肌肤的颜色比黄澄澄偏绿,比绿莹莹偏黄,嫩生生地惹人瞅上几眼才肯挪步离开。

大白菜成垛,红萝卜成堆。我指着和白薯差不多的东西问母亲:妈,那是啥?母亲说:那是土豆,也叫马铃薯。可以炒着吃、炖着吃,不能生着吃。我想马铃薯的名字真好听,土豆肯定是小名,面容比白薯长得文雅。

4

东街口有一块开阔地,木头、柴火、干草、编篓、扁筐和家里养的猪、羊、鸡、狗、兔都在这里买卖。母亲在街口北面的僻静处找到了收胆瓶的铺子,但人与家畜鼎沸的喊叫声依然隐隐地不断传来。母亲将两个胆瓶从柴篓里取出来,去了瓶身上的麦秸,一个戴眼镜看上去年岁要比母亲大的男人走过来,拿起胆瓶转来转去地看,和母亲问了胆瓶的来源,然后褒贬了一番,开始和母亲讨价还价。母亲认定九块钱,少一分也不卖。记得母亲说:不要以为货到地头死,我可以再背回去,你也知道人在集上活。戴眼镜的人摇摇头,母亲很快将胆瓶用麦秸捆好,抱进柴篓里,等柴篓背带上了肩膀,叫我:久儿,咱们回。戴眼镜的人看了母亲一眼,然后将目光斜向我,眼睛停顿在眼镜框里,像在沉吟,瞬间又抬向母亲:大妹子,慢着,就按你说的价。

母亲放下柴篓,又将胆瓶抱出,在一个角落安放好。戴眼镜的人眼里露出喜色,将钱递给母亲,我能看出那喜色是对母亲沉毅性格的钦佩。母亲接过钱,也展开了脸上的和气,拎起柴篓转身就走,刚到门口,母亲突然停住,反身走向戴眼镜的人说:你给的钱多了一毛,在一块钱里夹着,这钱不能要。戴眼镜的人愣了一下,眼镜周边堆满了客气:就当给孩子买点好吃的,拿着吧。母亲又换回一脸严肃:不惯着孩子。母亲将一毛钱送回到戴眼镜人的手里,扯起我的手轻快地迈步出门,我听到戴眼镜的人说:这孩子不错,久儿。我和母亲都没有应和,更没有回头。

后来,回家和姐姐说了这事,姐姐说,一毛钱能买好大的一张炸油饼呢。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两个胆瓶是母亲结婚时姥姥给的陪嫁,母亲咬咬牙就卖了。再以后也知道,母亲像我跟母亲去赶集时这么大年龄已经独自给八路军送信了。从此,在我的心里一直在寻找着长城脚下烽火中一个小姑娘的眼睛和背影。

5

我和母亲往回走,到了街中间,母亲领着我进了供销社。母亲在柜台前扯了蓝灰色的劳动布,是给我和弟弟做衣服。我和弟弟过年都没有穿上新衣服,我们的衣服是母亲用三个姐姐穿过的衣服改做的,为这我弟弟还哭了一鼻子,我也皱眉沉闷了多日。母亲又买了两把糖疙瘩,也就是糖块。母亲买完就给了我一块,其余的包好装进了衣袋。回来的路上我的嘴里一直泡着糖疙瘩,连糖纸也没舍得扔,留在我的口袋里,有时拿出来用舌尖舔舔。

供销社的大院子里立着或倒立着大缸小缸,仰着或扣着大锅小锅。乌黑的瓦盆、瓦盔、瓦罐阴沉着脸,一副惆怅和放不下的样子。齿白的瓷盆、瓷盘、瓷碗个个笑逐颜开,神情喜悦、疏朗。母亲买了一个大瓷盆,说是当粥盆,家里的瓦盆已经不够用了,再说那瓦盆裂了两道大璺,锔过两次,浑身的锔子。

我和母亲朝卖果品的方向走去时,我的心嘭嘭地跳得厉害。果品筐里被插入的玻璃叶糊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果子,只是筐盖上摆着蔫巴巴的苹果和愣头愣脑的酸梨。隔着卖蘑菇和木耳的,是核桃、栗子、花生和瓜子,最馋人的是黑枣和红柿子。

母亲不是奔这些好吃的来的,而是冲着果品跟前卖秧苗的走去。一把把嫩绿的秧苗围着泥土,青青容颜,陶陶可掬。欣欣然,向着春天的姿态。跃跃乎,奔向田园的架势。母亲买了辣椒秧、茄子秧、葫芦秧和西红柿秧,然后把秧苗放进柴篓中的瓷盆里。母亲又轻柔地背起柴篓,像背起一个熟睡的婴儿,笑着看着我:久儿,咱们回家。

糖疙瘩是母亲安排在我嘴里的哨兵,一小块糖就安抚了我极度贫困的精神故乡,抵御了馋虫对我的侵扰,让我幼稚的心回到了平和自然、快乐盎然的家园。

这次赶集,是母亲带我走进的一次新的课堂。母亲成为我的老师,我从母亲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尤为不能忘怀的是,教我做人做事要诚实、淳朴。

6

我那回和父亲去罗屯赶集,要比和母亲那次去五重安赶集的年龄长了两岁,身体高了些、壮了些,也长了些力气。寒冬腊月三九的天,眼瞅着就要过年了,父亲要去卖在油坊分的油渣和家里老母猪生下的刚过满月的小猪仔,还要买些年货回来。

父亲平时总想锻炼我,让我跟着去赶集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临行前就给我交代了任务,一是给父亲的手推车拉纤,再就是帮父亲看摊,照看着东西。父亲先将两个扁筐一左一右地放在手推车上,用车绳煞紧,然后把小猪仔放进左筐,将油渣码在右筐。母亲早在左框里为小猪仔铺好软和的草叶子和灶火灰,为着小猪仔拉尿方便。等小猪仔进了筐,母亲又给它们盖上一条旧麻袋。

罗屯在我们村庄的西边,是在燕山南麓离长城不远的一个大镇子,归迁西县管辖,坐落在与迁安县交界的滦河北岸。两县离罗屯近的人,也有不少远处的买卖人,逢农历三或八都愿意去赶罗屯的集。

从我们村庄去罗屯有两条路,一条是小路,一条是大路。走小路得十里地,走大路要比走小路多六、七里的路。父亲说:去时车上东西轻,走小路。回时车上东西重,走大路。我将木头钩子挂在父亲手推车前的铁环上,肩起纤绳,迈开两腿,开启了我在大路小路上都将行走的征程。

在平坦的路上,手推车行进的速度要比徒手行进快,要想让纤绳绷直使手推车受到牵引,我就得小跑着向前。

小路逼仄,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踏过山根的碎石,跨过田地的塄坎,蹬过雨水堆积的沙窝,踩过覆盖小河的冰凌。小路艰难地系着一个个村庄和镇子,小路是人们抛出的仍依赖着不可放弃和丢失的破旧而细长的土色粗布带子,上面缝着一块块坑坑洼洼层层叠叠的补丁。带子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突然陡起,又骤然跌落,它的任性和桀骜不驯的姿态并没能让我松开拉动手推车的纤绳。我的纤绳忽高忽低、拐弯抹角地丈量着人们用脚掌开辟出的生硬的小路,丈量着土布带子宽窄和长短,也丈量了凛冽与坎坷。纤绳帮我一路成长,驱走了严寒,收获了温暖,也得到了父亲目光里无声的夸赞。

7

到了集上,我和父亲被裹在人流的漩涡里。我将纤绳卷好放到盛油渣的筐里,跟在父亲的后头,父亲加意推着车,在人群里蹭着挪动,不停地招呼着:借光,借光,借光嘞!小猪仔一路的摇晃也没有叫唤,当车子慢下来平稳了,小猪仔反倒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父亲就得抬高嗓门:油了,油了,别油着您!父亲的喊声,让我注意到父亲的背影。父亲两腿略略叉开,腰板儿稍稍弓着,脖颈儿微微前探。父亲头上的单帽子已经辨不出颜色,没有外罩的棉袄棉裤黑乎乎地反着油光,胶皮底的黑颜色棉布鞋沾满了油泥,父亲一副“油滑子”的装束还没来得及卸装,就急迫地来到集上。父亲浑身上下的油渍让很多人纷纷躲避,父亲满脸歉意的笑容和客客气气的话语让众人的避让也带有礼节。

罗屯的集比五重安的集要大得多,人多、畜多、车多、货多。从我和父亲来的方向观看和想象,整个集市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主干是道路,粗枝当大街,细枝作小街,每片叶子可为一个案子、一个摊点,视作一次买卖,一场交易。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正是集市热热闹闹的喧嚣。

父亲将手推车推到粮食市场,踅摸到本村一个卖粘高粱米的我叫七叔的人跟前卸下了油渣,父亲把每斤油渣的价钱告诉了我,让我先试着卖,叫跟前的七叔照看着,他便去了生猪市场卖小猪仔。

我环视四周,装着白玉米、黄玉米、高粱米的粗布口袋倚在一起,露着憨直的面孔。盛大米、小米、大豆、小麦的纤维袋站成一排,肤色不同,但细嫩的脸庞都扬着浅笑。我卖的油渣是直径有尺半长的大圆饼子,黑不溜秋的一脸深沉,看样子与其他粮食格格不入,自卑中依然刚强地挺直脊梁。

8

我的内心从紧张慢慢向肩负使命的崇高感过渡,我审视着从眼前过往的人群,等待着买主的出现,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小兵张嘎、英雄小雨来和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的光辉形象。

时间在我的焦灼中,踽踽独行,步履蹒跚。

终于出现一个瘦小的眯缝着眼睛的男人问价,最后摇头走了。一个挑着担子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问过价后,匆匆而去。一个老头驻足,蹲下来摸摸油渣,和我攀谈,一袋烟后也默默离去。我开始失望,在着急中等待着父亲,相信父亲回来很快就会把油渣卖掉,然后买许多年货回家。

在无奈和踌躇之中,忽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悠悠响起,有人在唤我。我赶忙抬头,瞬息,我的脸烧灼起来,我的老师扶车站在我的面前,面颊如一轮朝阳笑吟吟地看着我,想必我的脸红成朝霞。老师问了我跟谁来的,卖啥呢,怎么卖等一系列问题,我在回答老师问话时,将每斤的价钱少说五分,误把老师也胡乱地当成买主了,因为是老师,就大胆并理直气壮给油渣降价了。

老师最后说:赶巧今天大集,有人让我给几头牲口买油渣用来拌草料,我走了一圈,油渣的价钱都比你说的贵五分。这样吧,你的油渣我替人全买了,按市场价。

我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感觉在梦中。跟前的七叔听得明白,赶快给油渣过秤,最后算账是差5毛30元整。老师给了我30元钱,七叔掏出5毛钱要给我的老师,老师说啥也没要,说过年了,留着给我买个笔记本吧。

老师用自行车驮上油渣走了一会儿,我父亲也把小猪仔卖完回来了。七叔和父亲说了卖油渣的过程,还补充说我的老师和七叔媳妇的娘家是一个村,老师的爱人在部队是个连职干部呢。老师的公爹原来在大队当队长,后来不干了,养着几头健壮的牲口。说我的老师人好,善良、贤惠,乐于助人。

父亲奖励我一元钱,我忍着满街的香派遣饿与馋对我的欲望强拉硬扯,毅然决然地去了供销社,给自己买了一个红皮笔记本,给弟弟买了铅笔和橡皮。笔记本上写着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我和父亲买好年货,沿着大路返回。大路是国道,宽敞平坦,没有陡坡,有几处大慢坡。父亲的手推车变得沉重了,我全力以赴地拉着纤绳。我和父亲都倾斜着身体,两腿向后蹬,弯着腰身,头向前伸,使劲推,用力拉,一推一拉,奔向希望。我将瘦小的努力前行的背影,如实地毫不保留地放进父亲怜爱目光的注视中。

纤绳在左右两肩更换时,我可以看滦河亮白的端庄仪态,可以望燕山淡蓝的巍峨雄姿,可以观长城于天际浩气凛然,可以瞧麦苗在畦田值守绿意。

9

朱熹老先生的劝学诗《偶成》时时在耳旁叮咛: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时间过得太快了,四十几年的时光一晃而过,但我常常想起和父亲、母亲赶集的情形。岁月如河,如今父母老了,生命的浪潮直抵耄耋的堤岸。

诗经《蓼莪》三千年的咏唱: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诗中说:父亲母亲生我养我,爱抚我疼爱我。让我成长培育我,照顾我庇护我不愿离开,出入家门怀抱我。

我不能让“子欲养而亲不待”成为我的恶梦。

我常回老家看望老父老母,能给父母洗衣服、擦把脸、洗洗脚、剪指甲成为我舒心的事。觉得唯有如此,才能让我们做儿女的孝心开出美丽的感恩之花,无愧于父母的养育之情。才会让那份刻骨铭心的亲情,像树一样,植根、壮硕、参天、繁茂。

今年春节前,我将老父老母接到城里。在一个周末上午,我对父母说今天带他们去赶集,父母听了像当年的我要去赶集一样高兴,马上换衣服就跟我出发。

我父亲拄杖,我母亲扶拐,我在父母的身后,左手抚着父亲的背,右手揽着母亲的腰,颤颤地、缓缓地,信步走进大润发超市。老父老母略微地依然保持着当年推手推车、背柴篓的姿势和神态,脸上更多是惊奇翻耕的笑容,眼睛里的泪水和喜悦同时夺眶而出。

我仿佛寻到了母亲给八路军送信时小小的背影,也再一次遇到了父亲身着“油滑子”衣服时的背影,我的两手轻柔地抚摩着父母的背影,我拉纤的背影也一直牵着拉着父母艰苦岁月中的背影。我用自己的双手在轻轻地告诉老父老母,我从来没有放弃我肩膀上的纤绳。纤绳是由时光中点点滴滴的爱捻成,恰如血脉,我们总是紧密相连。

我和父母,在大超市开始了无需讨价还价、自由选取的心花怒放的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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