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天晌午,山叶子打电话说周末想请我去见一棵树。我没有盘算时间,便欣然允诺。
我常把自己想象成能跋山、会涉水的一棵树,去见另一棵树,多少有寻亲或访友的心境,亦有相亲或恋爱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心情。
我在骄阳下爽朗地回应着山叶子:不用请,去见树如回故乡,求之不得。
我注意到蔚蓝的天空浮出几朵大小不一的白云,像小岛、像行船、像扬帆。我的心情也跟随眼前的云朵,准备起锚远行。
山叶子是一名女教师,爱好写作,去年调到我老家的一所小学任教。
我们两个的老家都是长城脚下的山村,她说要见的树在她的老家。
我的村庄靠近长城红峪口关,不远处有滦河。她的村庄挨着长城徐流口关,村外就是青龙河。两条河用其无限的柔情穿越燕山的峰峦,抚慰着长城。
两个关口,一西一东,如首似尾,托起长城近百里蜿蜒起伏的身长,气势磅礴地横卧在燕山余脉巍峨的群峰之上。
周末是母亲节,午后的天空蓝得让我想起母亲浆洗干净的毛蓝褂子,白云像硕大的棉絮,被清风扯成一块块的棉花团,继而忙着又撕又拼,空中便多了白云变作的小猫、小狗、小猪、小猴等小动物,自然会有龙马行空、牛羊踏青的场景,一阵嬉戏和你追我赶之后,有的云憨态停歇,有的云顾影自怜,有的云悠悠行走。
山叶子在微信上说,我们要见的那棵树是流苏树,也叫茶叶树,身形高大,气宇轩昂。
去见流苏树的路上,一朵白云在我的车顶伴我前行,遥望远景,可以清楚地看到长城威武站立的一座座城楼,城楼旁停泊、游移着一朵朵白云。
白云的自然画面成为了我视野中的陪伴和主角。
山叶子的老家在徐流口关之南,一个美丽的村落,在起伏的田野上紧紧地拥抱着婀娜多姿的青龙河。河水清澈婉和,洁白的云影随水波荡漾,像一群群白鹅浮来游去。
青龙河由塞外山峦的涓涓细流汇聚而成,河水清清。源头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故事,又因河流的态势宛若一条青龙,故将此水取名青龙河。
在我眼里,青龙河恍若一位窈窕淑女,俊美的身姿恋爱着长城的桃林口关。在秀丽的桃林湖,一边说笑、一边歌舞,少许时日的盘旋,像度假一样,也算是暂住。
河水在桃林湖唱过跳过爱过,也愁过苦过痛过,带着不舍的莞尔扑进滦河的怀抱,又一次热烈地亲昵后,两条河手挽手肩并肩激情彭拜地奔向了大海故乡。
我在青龙河的清流里,寻觅着长城城楼的身影。
在我心中,燕山长城的城楼,成为了英雄的象征。我将其视作古时的将士和侠客,有时也想成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还当做烽火少年和钢铁战士。
想它们挺立在燕山之上,是用磐石和青砖筑成伟岸身躯的常青之树,似松、似柏。城楼亦有坍塌、损坏,和落叶之树一样,残叶离枝飘零。如杨、如柳,若槐、若栗。
神州大地是龙的故乡,我们是龙的传人。长城是龙,滦河是龙,青龙河也是龙。龙之家。在地,水为家,江河湖海;在天,云为家,云蒸霞蔚。眼中的云,美丽的容颜、温柔的性情、吉祥的心地、神秘的变幻。
小时候问妈妈:云从哪里来?妈妈说:云从水中来,云会下雨,雨蒸发后,化作了云。也问过姥姥:云从何处来?姥姥说:云从山里来,山里都是树,树长出了云。
我把山中的雾霭、岚烟认作童年、少年的云。虽然后来知道云是水珠和尘埃所形成,但姥姥的话在我的心里一直表现为一棵大树升起一片白云。
美好的记忆又升腾起晚霞中的炊烟,走近山叶子的村庄时,村子没有烟火之势。在村中一棵非常高大的树正托起一团白云,云中含着点点滴滴、凹凹凸凸的翠绿。
大自然之笔,竟如此描画: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覆盖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惊艳之美,醒目、震撼。仿佛村子是一栋房子,而这棵大树就成了房子的烟囱,那团白云扮装起炊烟袅袅的模样。
山叶子带着我走过村口绿油油的麦田,清亮的渠水流动着云影,翻腾着一丝丝的茶香。
我使劲呼吸着田地里甜润香泽的气息,猛一抬头,那棵大树正优雅地面向我,端庄地微笑,我瞬间也挺直了身子。如果说,树有性别,我确定眼前这棵大树,是女神。
山叶子的声音轻柔亲切:这就是那棵流苏树。我看到她的面色欣然,目光虔敬。
我们到了树下,发现树上那团白云突然消散了,变换成流苏花,像聚集着无数张有着槐花白一样的笑脸。
孟夏的风轻轻吹拂着站在农家院的流苏树。这是村里已经老旧、破损的三间平房的院落,树比三层平房相加的高度还要高出许多,如此高耸,亭亭玉立,颀长而不失颀伟。
我双手合十表达敬意,然后去拥抱树干,我一人的臂展不能环抱,加山叶子的臂长才得以量其周长。
树身高出一层平房,四个粗大的树膀子挺举着枝繁叶茂的树冠,树冠高出两层平房。
千枝携万梢,神采奕奕地摇着千万片嫩绿的叶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万万片梨白的花瓣。每朵小花,若栀子花白,长着四片条形花瓣,可爱娇娆。
我用手机拍下流苏树树冠的画面:雪白的浪花裹挟着千千万万被揉碎的浅绿。
老房子已经没有人住,流苏树在房前靠东的位置,树的东面还有尺长就是与邻家相隔的院墙。院子里栽种了蔬菜,两畦绿生生的小葱给院子添了生气。
流苏树的树身笔直,树皮纵裂匀称,凸起的是垄,凹下的是沟。一垄一沟,是阳光和月光一踩一踏的脚印;垄垄沟沟,是四季的犁铧在树上不停地翻耕留下的沧桑写真。垄也似山峦,沟亦如河槽。一棵树,被情深意切的风霜雨雪雕刻出自己家园的一道道山、一条条川。
流苏树与房子、院墙纷呈着或重或轻、或浓或淡的灰褐色。看得出树与院落是从久远的岁月里一起走来。
山叶子从后院将一位老者引到前院,老者手里拿着葱秧子,见到我后,赶紧找凳子让我坐下,我急忙上前,先给老者拿了座位儿。
山叶子介绍老者叫王玉德,曾是她的中学历史老师,今年八十多岁了,身板依然硬朗。这个院落是王老师家的老宅子。
我向王老师问好,也打探这棵流苏树的树龄。
王老师说是他爷爷从长城根儿捡回来流苏树的种子,然后育秧栽下的。长城根儿的流苏树都是戍守长城的将士们栽植的,有的树都好几百岁了。随着战争的烟火和后人的砍伐,原本是长寿的树却落得近乎绝种消失的境况。
还说,从他五岁记事起这棵树就长在这个地方了,那时是土坯房,院子是由秫秸和棒子干围成,当时流苏树有大海碗口粗细,树脑袋高过了房顶。
我在心里估算着树的年岁,树根几乎深深地扎在了近一个世纪前的泥土中,每时每天每月每年,承载着春夏秋冬的转换和感叹,叶来叶去,花开花落。今天,盛开的是百岁的花。这花阵,如怒涛翻滚;这花势,若白浪滔天。
我端详着流苏树,脑海里有佛歌响起,眼前是一尊法相庄严的菩萨,洁白衣裳,姿态曼妙,心念慈悲。
这树、这花见证了一个村庄百年酸甜苦辣的日子。想问树:您都见到了什么?想问花:您能告诉我什么?
王老师仰望着树,几声叹息:我和这棵流苏树,是相互看着长大的,如今我老了,树越来越挺拔、茂盛。
山叶子问:王老师,这棵流苏树一定有故事吧?
王老师点点头,一阵沉默。我的嗅觉和听觉猛然间收获到了清新的茶香和鸟儿欢快的歌唱。
茶香与歌唱是流苏树给予王老师的鼓舞和掌声。王老师瞅着树上那一簇簇白花,开始了讲解自己人生的一堂课。讲述是流水,我们心灵的长堤已经做好接纳的准备。
王老师的声音让我想起潺潺流水,淙淙流响:
我五岁那年,能让我的记性牢牢地记住这一年,是因为我看到我的叔叔死了,是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活活地刺死了。
我虽小,但仍能觉得我的心在汩汩地流血,浑身被血染红。正因为我小,鲜血和死亡强行攻入我的大脑,侵入我幼小的心田,强暴地刻下了的血淋淋的烙印。比在岩石和钢铁上镌下的还深刻,无法磨灭。
这是伴我生命一生的丑陋、疼痛和屈辱。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暮春,这棵流苏树的花蕊刚刚掀开面纱,露出俏丽的容颜。鬼子又开始进村扫荡了。
我还懵懂无知,不太明白事儿,走路跌跌撞撞,不是被母亲背着就是抱着到处东躲西藏。
王老师用手指着流苏树。你们看,流苏树再长下去,该把院墙挤倒塌了,树根儿早扎到东院去了。东院是我东园叔的家,我东园叔是个疯子,就是在这棵流苏树下让鬼子给杀害了。
东园叔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我们总在一起玩。我记得东园叔抱过我,摸过我的小脸,冲我笑过,还给过我白薯吃。我们小孩儿一般都怕疯子、傻子和残疾人,可我一点都没有害怕过东园叔。
当时听村里的大人们说,东园叔在一年的冬天,去口外拾柴火,口外就是长城关口外面,不幸遇到了鬼子的伪军,东园叔被打得血迹斑斑。等回到家里,东园叔不再出屋,到第二年流苏树开花的时候,东园叔就疯了。
后来东园叔满大街溜达,神情木木的、冷冷的,眼睛直直的、愣愣的,话语极少,整日默默无语。偶尔也大声喊叫,说鬼子来了,奇怪的是,他喊叫过后,鬼子真的来了。
一天早晨,太阳还没有起来,就听到东园叔边快跑边大喊鬼子来了,一会儿后,几声枪响把全村的人都震醒了。
我母亲后来说,咱家和你东园叔的家中间没有院墙,只隔一道矮矮的秫秸夹的寨子,两家都是把村口的,院外就是田地。
我父亲说,他看见东园叔和另一个人一起跑进东园叔家的院子,还听到了东园叔要求两个人换衣服穿的话儿。东园叔让另一个人出后门往长城方向的山里跑,他穿上另一个人的衣服又跑到大街上,继续喊鬼子来了。
半袋烟的功夫,几个鬼子气急败坏地围上来,凶神恶煞般的用刺刀顶在了东园叔的胸膛上。东园叔没有惧怕,瞪着眼睛,目光像两把尖刀,冰冷而锐利。
鬼子把全村男女老少赶到我家外面的空地里,汉奸不停地叫嚷着,把东园叔吊在了流苏树下,皮鞭雨点般抽向他的全身,东园叔不再叫喊,用沉默抗击着侵略者的兽行。村保长和汉奸说东园叔是个疯子,不是八路,被鬼子踹得满地滚。
东园叔的头弯下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吊着东园叔的流苏树的树膀子劈断了,东园叔像一捆柴草摔落在地上。
鬼子并没有放过东园叔,继续折磨他。汉奸找来几个篓子,底朝上摆了一溜儿,将他的胳膊和大腿绑在流苏树折断的树枝上,然后放在篓子上。用纱布蒙在东园叔的脸上,一瓢瓢凉水隔着纱布灌进他的嘴里,东园叔只有被迫吸入,而不能吐出,他的肚子越来越鼓,涨得跟山丘一样。
汉奸露着狰狞的狂笑,用皮鞭歇斯底里地抽打着他的胸腹。鬼子发出野狼般的嚎叫声,用皮靴猛踢东园叔的肚子。
流苏树所有的花朵都闭上眼睛,实在不想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
鬼子问他是不是八路军,汉奸问他是不是共产党,东园叔一直沉默着,像躺在燕山上的徐流口长城,坚实、坚韧,悲愤、悲怆,不可进犯。
我母亲紧紧地抱着我,盖住我的脑袋,不让我看到惨状。在悲惨的氛围和恐怖的重压下,村里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在恶魔降下的狂风暴雨中,流苏树针叶状的花瓣也低垂着脸颊。
我五岁的好奇心挣脱了母亲的阻拦,被勇敢催促着,跃跃欲试,一次次地和小伙伴五岁雪亮的眸子去察看敌情,看到了鬼子罪恶滔天,大白于天下。
流苏树可以作证,可以将鬼子的罪行告诉给全世界所有的树木花草,讲给未来的世界听。
午后,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天开始驱逐鬼子。鬼子对东园叔下了毒手,几把刺刀带着雨水凶狠地刺向东园叔的身体,东园叔的魂魄用尽平生最后的气力紧紧地将刺刀裹住,从皮开肉绽、疲惫不堪的身体里猛地扔了出去。他把一瞥微笑投向我,那笑,像流苏花开腼腆的笑容。
一个生命终止前的微笑,被一个新生命铭刻在心上。从此,那个新生命的心里,生长着一棵飘逸着茶香、四季花开的流苏树。
电闪、雷霆、狂风、暴雨,都愤怒起来。鬼子和汉奸跑了,东园叔静静地躺在篓子上,雨水洗濯着他全身的血迹。血在涌,雨在流,血雨混在一起,向四处翻滚。
暴雨,成了纪念东园叔的挽幛。狂风,唱着凄怆的挽歌。风雨,痛心疾首地写下悲哀的挽联。东园叔的身体上,洒落了一层水仙白色的流苏花。
不知不觉,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山叶子在擦着眼睛,神态哀伤。王老师的眼睛,也噙着泪珠,泪里映着流苏花。
山叶子指着流苏树说,原来的树是五个树膀子,像一只手,现在还剩四个,空间上代表着东南西北,恰巧花瓣也是四片,时间上象征着春夏秋冬。
推开植物与人类的门扉,树即是人,人即是树。人在演出树酸甜苦辣的戏剧,树在观看人柴米油盐的人生。人与树,都有喜怒哀乐的表达和释放。
我寻到树膀子断裂的旧痕,那是一张苦难的脸,刚毅的目光。树膀子既是播种春光和收获秋月的两臂,也是足踩夏雨和脚踏冬雪的双腿。臂力,开创未来;腿力,砥砺前行。
夕阳无限好。红霞漫天飞舞,流苏树的花朵引来霞光。一张张凝脂如玉纯真的面庞被染成好男儿豪情满怀的酡颜。
山叶子问王老师东园叔的孩子们后来怎么样了,王老师说女儿当了老师,儿子当了军官,和他一样早退休了。王老师又说,自己是历史老师,总要给后人讲述不该忘记的过去,那是他的使命。
山叶子的手机高唱着《祖国不会忘记》的歌曲。
徐流口的长城、白云和青龙河,被红彤彤的万道霞光尽染,更加巍峨、庄严、壮丽。
临别前,我这名退役二十多年的老兵,身披彩霞,举起手臂,向流苏树敬礼。去见一棵树,见到了一个不朽的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