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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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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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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夏季

裸体夏季

提示场景1

如果说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构成,那么这片绿色的领地只能是半个世界。这里生长着一群勃勃的男子汉,为了寻找那半个世界,他们打着一种奇特的进攻战,而这场战斗又势必发生在情感的夏季。

提示场景2

夏季的天是多变的:

有时,蔚蓝的天空是那么明朗、宁静。

阳光显得格外明媚。

轻柔的云儿似盛开在蓝天上美丽而多姿的花朵。

白云飘逸。

红云艳丽。

紫云庄严。

这预示着快乐和吉祥。

有时,幽邃的夜空又显得多么神秘和奇妙啊!

月光溶溶。

星河灿烂。

一个个美妙、天真的爱情神话令人醉心向往。

这象征着恬静、舒适和幸福。

有时,日色朦胧。

昏沉的天空被晦暗的烟雾所笼罩。

天地间的万物被炎炎的烈日点燃,整个空间遽然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灼烤人们。自由的空气停滞流动,人们在沉闷中生存着。

这让人感到抑郁和怅惘。

有时,天空降下绵绵的细雨,这雨丝犹如悠悠的情丝连绵不断,似乎在悄悄地述说一种思念,呢喃一个爱情悲剧。

这让人联想到蜡炬与春蚕。

有时,天空又演变成一副阴郁、可怖的面孔。

乌云、狂飙、雷鸣、闪电和暴雨在一起交织着,混杂着,喧嚣着。

啊,夏季。

你繁杂但也简单,你粗犷但也细腻,你似一个男人,但又像一个女人。你的迅猛给予人们一切,但你的暴虐又剥夺人们一切。你有着深邃的哲理,但你又坦诚地赤裸思想。

你有着一个丰富的感情世界和一种强烈的吞噬欲望。

美丽的D城,宛如一颗硕大的明珠镶嵌在静静的海湾沿岸上。在D城北部远郊外,隐伏着几组山群。

深山里的黑夜静默,漫长且深沉。

它如一潭湖水般寂静,像一个巨大的蜗牛在缓缓地爬行,似幅面与长度无边无际的黑色绸缎将这里的世界包裹着。

B油库在群山的怀抱里熟睡着,在轻缓的夜曲声中静静地呼吸着。营区里只有几盏路灯和两个窗口依然闪烁着不知疲倦的光芒。

宋长轩实在睡不下去了,仰卧不行,侧躺着也不适,他干脆一滚身坐起来,赤裸上身,两眼望着窗外。

其实,他一夜也未合上眼。此刻,他的心绪早已紊乱了。

“唉—”他粗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咒骂这该死的失眠。

宋长轩看上去脸有些干瘪,眼睛不大,但一双温和的目光却给人一种诚实、厚道的感觉。

他那赤裸的瘦弱的上身,暴露出凸起的肋骨和黑褐色带有红色斑点的皮肤。与同龄人相比,他已经有一些未老先衰了。

他当了十几年的兵,一直扎在这山沟里。而今, 他只不过是一个老志愿兵,刚授完专业军士军衔。他把整个青春都已无私地奉献给了这狭小而又可爱的天地,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他熟悉这里的山,喜欢这里的水,可他毕竟要转业了,在短短的几个月后就要离开这里,与这里的一切告别。他每当想到这些,就愈发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更痛苦地留恋这里,不愿离去。他有几次偷偷地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从入伍到现在,在他生活的河流中,总是平平静静,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可是, 即将转业的事,就像一股强大的风暴搅得他的河流波涛汹涌。他不能自制,总觉得心烦意乱。

生活有时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故意演些恶作剧捉弄着人们。这不,宋长轩的旧愁未去又添新忧。

一个月前,他得知家乡闹旱灾。两个月里没有下过一滴雨,旱情非常严重。他想到了家里几十棵苹果树和那十几架葡萄。他又想到了年迈力衰的母亲,想到了春兰,那个温柔、善良、标致的乡村女人,也想到他那读二年级可爱的儿子。儿子一出生,长得虎头虎脑,格外逗人,他在与儿子亲昵时,脱口而出“虎子”,这就成了他儿子的乳名。

他得知旱情严重,心里十分着急,赶忙写信寻问家里的旱灾情况,可一连几封信发出,家里还是没有一点回音。他尽管心急火燎,却没有向保管队的任何人把家里发生的事透漏一字。

队长佟杉早就察觉了一切,劝他说:“老宋,回去瞧瞧吧,队里的事也不算太忙。”

宋长轩沉默好一阵,才嗫嚅道:“队长,不行,我不能……”

他的脸已有点涨红了,低下了头,只顾抽着烟。

佟杉与宋长轩在这几年里,可以说朝夕相处,他深刻地了解这个老兵。此时,他明白宋长轩的心思,也只好保持沉默,否则会使这个将要退伍的老兵心里更加疼痛。

诸多烦恼的事物缠磨他那快破碎的心,使他彻夜难眠,唉声叹气。那对温和的目光已显示出了几分呆滞,几分忧闷,他仍然迷茫地望着幽静的窗外。

他索性扔开被子,跳下床来。

他穿好衣服,简单地洗过脸,来到舍外。

天空中最后几颗星星已悄悄隐去。

天在最后的模糊、灰暗中清晰明亮起来。

夜,那沉沉的、幽深的曲调结束了。

一组清新而悠扬的乐曲已奏响。

黎明,一天的开始,一天生活柔美而宁静的前奏。

宋长轩不知不觉来到了气象站。气象站坐落在东山半坡开凿出的一块正方形平地上。四周用铁栏杆围着,栏杆内长满了绿生生的细草,中间耸立着一个由白漆涂过的高大的铁柱,铁柱的顶点安装测风仪。气象站位于整个营区的最东南端,也是营区所有建筑的最高点。

他在草坪旁一边踱着步,一边环顾着周围沉寂、威严的大山。他内心并没有感到压抑,似乎那不可克制的烦乱也减少了许多。

东方的曙色愈渐明亮。

近处,岗峦叠翠;远方,山色晦暗,但跌宕起伏的群峰已露出了蒙蒙的轮廓。

他开始转移视野,身子斜倚着有些湿凉的铁栏杆,眯缝着眼俯视前面的营区。

宋长轩好长时间没到这里来了,静静地望着这熟悉的建筑和景物,感到夏季清晨里的营区特别庄重而温馨。

营区坐落于东、北、西三面被大山环抱的呈马蹄形的山弯里,开口朝南。在距离营区门口几公里外的正南面矗立着一组由东向西走势的群山。著名的旅游景区龙潭湖就被这山峦容纳着,湖光缱绻山色。一条铁路,一条河流,一条柏油路由东山口向西倔强地伸展着。就是这条条坚固弯曲的路才使山里山外两个世界相通。

营区中横卧一条由北向南笔直而宽敞的水泥路,路的两侧生长着高大的白杨树,枝叶长得稠密茂盛,在里面行走,好像空中架起一道绿色长棚。整个营区被这条路分割成东西两个场地。东面的建筑物由南向北排列着。第一建筑便是静静肃立的办公楼,楼前是一个五角形花坛。坛里有几棵雪松傲立,松下绿草如茵。楼东侧有一个用砖石砌成的台阶,可以从这里通往气象站。办公楼的后面有两个并列的水泥地面篮球场,其中一个是灯光球场。球场的南北两侧各有一排垂柳。无风时,似姑娘那多情的长发,柔顺而娴静;倘若微风拂来,像一排瀑布在飞荡,又像一组绿色的音符在跳动。紧挨球场的是去年建成的俱乐部,这里是雄性公民集会、看电影和搞文化娱乐活动的场所。最北面是卫生所和机关干部、战士的宿舍。

西面场地的最北端是服务社。服务社南面是招待所,招待所主要接待来队探亲人员。可现在为了搞活部队经济,招待所已成了名副其实的旅馆。有人不惜费心劳神,经过几昼夜的冥思苦想,终为旅馆创出了“绿色小屋”的雅称。

“憇园”与“绿色小屋”紧紧相连。“憇园”的外环是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榆树墙围成;正对“绿色小屋”的那排榆树墙中间有一个月亮门,这门也是由榆树的枝条编制。门上面悬挂木牌,牌上用隶体书写着“憩园”。园内的四周栽有火炬杉,杉叶红红的色彩像火炬在燃烧,象征着青春在灿烂的燃放。园内各种盛开的鲜花争芳斗艳,花丛中有一个圆池,池内有一个用石雕、玉刻、泥塑混合建成的金杯。每当清晨到来,杯顶、杯身便向四方喷出千万条晶亮的水线,与池内涌起的水柱交相辉映。一团团水雾给“憩园”增添了一种朦胧美,若置身于园中散步,会认为自己在梦境倘佯。

“憩园”的邻居是一溜红砖红瓦房,房子是保管队的宿舍。房前长着十几棵高大的侧柏,这却成了这里特别的景致。

最后与办公楼相对的是化验室。

忽然,宋长轩的目光在保管队宿舍一个亮着灯的窗口停住,他知道这是队长佟杉的宿舍。

他想佟杉一夜未睡,肯定在写论文。但他纳闷的是他离开宿舍时怎么没有发觉这些,他俩的宿舍仅一壁之隔。他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离开了气象站,向红瓦房走去。

宋长轩在宿舍里并没有看到佟杉,他所看到的依然是简单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两个大书柜。桌上零乱地摊放着一沓手稿,是一篇题目为《关于部队油料供应标准浅探》的学术文章。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就是佟杉失眠的真正原因。

他记起今天是星期日,想佟杉一定去了韩玥的墓地。

一阵嘹亮的军号响过,这个痛苦的“夜游神”走了。

清晨,属于清凉馨香的时刻。

一天生活交响乐的第一乐章。

它似一个温顺的少女向熟睡的人们悄悄走来,轻轻地吟唱动听的晨曲。人们在她甜甜的赞美歌中翩舞向清爽的晨曦的乐园。

佟杉虽通宵未睡,但他还是从写论文的构思中醒来。一种习惯养成似一种强烈的信号,告诉他今天早晨应去韩玥的墓地。

他洗过了脸,把脸上的胡子彻底地扫除掉,上唇部和下巴颏显示出铁青色的痕迹,能表明他有着异常强硬性格的大眼睛显得特别疲惫。他魁伟的身材穿一身笔挺的87式夏常服,肩章上的一横杠三星标识他上尉军衔。干净、利落充满魅力的外表融合沉静、严厉的气质。

他走出营区,沿着龙潭湖的路往前走。不一会儿,他叉向另一方向的小山道。

他走在小路上,突然停住,近觑四周,高大的林木充满生机,鲜绿的杂草闪动着无数晶莹的露珠。举目远望,灰白色的山岚隐约飘荡。深吸一口气,会闻到一股湿漉漉的甜香。

他穿过一片密密的树丛,刚进入翠绿的小松林,忽见另一条小路上飞奔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贴身的西服式上装,牛仔裤,旅游鞋,乌黑的短发,像一只跳跃的小鹿。在这葱绿的大自然中,姑娘展示出一种特殊的纯洁、机灵、活泼与健美。

如晨时的露珠,晶亮、玲珑、透明且清凉。

似天上的云,洁白、轻扬、神奇而多情。

佟杉愣怔的一刹那,姑娘已轻捷地飘到他的近前。

“你早……!”一声柔婉的问候。

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姑娘又飘向了另一方。

“你早”他终于说出一句。

姑娘已离他远了……

他从这一惊中醒来,又默默地向松林深处走去。

一棵苍郁遒劲的松树掩着一座长满绿草的坟莹。

活着的人习惯给死者的坟前立个碑,在碑上刻上文字,以此记念死者。这座坟莹没有碑,更没有碑文。

这里安葬着一位年轻的女军人。她是佟杉的恋人。

佟杉肃立着,左手挽着一个用各色野花编成的花环,右手轻轻地提到耳际,向安息者敬礼。他把花环放到坟顶,摘掉军帽,依然立在坟前。

“玥儿”,片刻的停顿。“我来了”。声音极轻,好像在和自己说着话。

他开始向在地下长眠的恋人述说着一星期来的工作、学习和队里的事。

两年来,他几乎每星期都来这墓地,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谁言军人不懂得感情?军人是世界上情感最丰富、最强烈、最执着、最细腻的人。

在松林的不远处,有一高耸的山岩,岩上刻着“剑胆琴心”的题字。那潇洒的姑娘坐在山岩上,弯曲着修长的双腿,腿上斜立着一个画夹,用左手扶住,右手的笔不停地描绘着。一双黑珍珠般明丽的眸子不时看看前面的景色。她画得非常认真,姿态婀娜。

她画的是一幅山水国画。

黑色的岩石,石缝中扭曲的、苍劲的青松,浓浓的雾,稀薄的云,飘渺的烟,都被她用水墨一种颜色渲染得淋漓尽致。

山色浓重,晨光清新,画面柔和。

山势气势磅礴,晨柔情似水,画刚柔共存。

姑娘极快地在画的右下角草写下“龙潭晨色”几个字,然后轻轻地合上了画夹。

她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她开始环顾四周,转动着娇美的身子,尽情地饱览这山中的风光,欣赏这晨时的盛景。她仰着头,做着深呼吸,如一只翘首的美丽的白天鹅在凝视着远方。

那隆起的双乳上下均匀地颤动着。

她突然看到了那个身着军装、脸色凝重的男人。

那个男人立正式地站着,微低着头颅,目光投向一座坟莹。

姑娘此时静若处子,心若脱兔,思绪万千。

她的细腻感到了那个男人与她相悖的心态。她微微地笑了笑,但笑容马上收敛了。

情感是一个伟大的雕塑家,它可以使人笑,使人哭,使人畅快,使人忧烦。

她与他是被两种不同的感情主宰的人。

一个在憧憬美好的未来,绽放斑斓的希望;

一个在回想悲哀的过去,心间的伤痛又一次洒下泪滴。

同在一块土地上,咫尺之间,感情的世界是多么微妙啊!

她瞧着他,目光热切。

她的心被他牵引着,心潮涌动。

她悄悄地走向他。

草地上留下一串串淡淡的羞怯,好奇和怜惜。

一颗洁白的心灵飘向一个绿色的灵魂。

她来到他身后,望着这个军人的背影,姑娘并未感到什么难为情。

忽而,松林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打破了山里的清静。

“打扰了,上尉”。语气俏皮但不失庄重。

佟杉慢慢地转过头,眼睛乜斜地看着姑娘。

姑娘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同时也默认了这种无声的讥诮。她用率真的微笑抵住了男性的冷峻。但她的双眉紧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其实,清晨早就应该醒来,不要责怪鸟儿吵闹了它”。姑娘继续说:“就比如你吧,为何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之中,受忧伤的折磨和痛苦的煎熬,就是再坚强的性格也会被摧垮。

“你的话还不少呢!”佟杉稍带怒气地打断了姑娘的话。

“也许我说的不对,但我丝毫也没有嬉戏的意思,请原谅。”

佟杉没做回答。

“能告诉我在这里的是谁吗?”姑娘低声请求。

“战友”。

“离开多久了?”

“两年。”

“怎么没有碑?”

“一块石碑,一个木碑,它们能记录什么?姓名?出生年月?墓志铭?这些永远不能写下她的全部。周围的松柏不就是绿色的有生命的碑吗?它们四季常青,永远陪伴着她的灵魂。”佟杉叙说着,稍停一会儿,姑娘把话接过来。

“那青翠而倔强的松针是举世无双的碑文。”

佟杉扭过的目光,确定她说的真实。

“叫什么名字?”

“韩玥。”

“是女的吗?”她轻轻地猜问。

“是”。

“和我一样年轻?”她有些震惊。

“嗯。”佟杉肯定地点下头。

姑娘不想再往下问,她意识到这一点。她不愿让眼前这个男人又一次陷入痛苦回忆的宰割之中。精神创痕结下的痛苦有时比肉体伤残的痛苦更沉重,更让人难以忍受。

“可以给你提点意见吗?”,姑娘突然改变了话题。

“你?”佟杉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姑娘,感到有点奇怪。

“是的,我”。姑娘的语气和态度都很坚定。

“有意思!”

“你的话不难理解,我们以前素不相识,今日萍水相逢,能给堂堂的上尉阁下提意见岂不贻笑于人。”

佟杉愈发不能理解,“请讲吧。”

“我觉得你生活的基调有点低沉,色彩有些惨淡。”

“你仅仅凭感觉吗?”佟杉略带嘲讽。

“不,刚刚发生的一切足可以证明我的判断,韩玥姑娘是你的恋人,你非常地爱她。对她永远的离去你惋叹过,极度地哀伤和痛苦过,而且现在依然是那么忧伤。”她停顿一会儿,话软和下来。“如果一个人总在自己痛苦的回忆中生活,他会慢慢消沉,变得平庸懦弱和对生活信心的全部丧失。倘若韩玥姑娘在天堂有知,她也不愿意你这样生存下去。”

“感谢你的提示和点评。”

“人活着,尤其在青春时节,应有清晨一样独特的节奏和韵律,而我在你身上好像听到了近于暮色的晚钟声,真的令人遗憾。”

“我真想纠正你这种教训人的口吻,可惜你不是我的兵,我有自己的职责和尊重。”佟杉说完转身就走。

他刚走几步。就听姑娘猛喝一声:“站住,佟杉!”

此时佟杉惊呆了,这个陌生的姑娘怎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白衣姑娘的脸红了,她对自己这么大胆也感到意外。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心里很复杂,现在说不清。”她慌乱地辩解着。

“承蒙一位漂亮姑娘的谆谆教诲,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吗?”佟杉增大了揶揄的力量。

“我说过只是提看法,接受与否由你自己。”

“噢,奇怪。你刚刚还杞人忧天,现在却又漠然处之。”

“你也不要咄咄逼人。”

“尊重你的批评。不过我也该提个问题。”

“当然可以。”姑娘理直气壮。

“你怎么能叫出我的名字?”他斜视着她。

姑娘并不惧怕这种目光,她接受挑战。

“难道说你真叫佟杉?”一种强有力的反问。

“那么你相信我冒名?”一种肯定式的疑问。

“你是佟杉。”

“凭什么?感觉?经验?判断?猜测?恐怕这太抽象,太模糊,太可笑了吧?”他加重了语气。

“我的眼睛。”

“眼睛?”

“一个未来画家的眼睛。”

“你喜欢展望未来和虚构人生?”

“你是佟杉,佟杉是你,这是事实。”

“好,我相信你的眼睛。但老实说,我不认识你,更何况一个未来的大画家。”

“你对我认识与否无足轻重,这说明你记忆的帆船依然停留在那片冰冷、黑沉的海面,你却忘记了出发前那温柔的港湾。”

“港湾?”他佩服姑娘的语言和逻辑。

“那港湾很破,很旧,很脏。”

“为何说得这么玄妙?”

“含蓄本身会诱人深思,这不是秘密。”

“可我还是不能感悟。”

姑娘沉默一会儿,声音低柔,庄重。“记得那个小山村吗?”一种亲切的提示和探询。

佟杉心里猛然一震,他开始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姑娘。

是的,那个贫困的小山村是他的港湾,是他最初咿呀学语的摇篮,是他少年时代的故地。他怎能忘记亲爱的故乡,他几乎日夜都在思念着它。

佟杉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山村的世界并没有因为他的降生就改变了那种贫穷、破落、愚昧的状况,等待他的是比这些更残酷的人生。

他出生的那日,他的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他,带着分娩的剧痛和无休止的呻吟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幸,但有哪种不幸比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失去了母亲更悲苦,更不幸的呢?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明亮的世界时,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生他的慈爱的妈妈;当他咿呀地叫妈妈时,妈妈再也不会回答他,更不能将香甜的第一滴乳汁喂给这嗷嗷待哺的婴儿。

上帝不是孩子的母亲,但母亲是孩子的上帝。

从此,他成了没有娘的野孩子,那颗幼嫩的心默默地接受和忍耐现实生活带来的一切苦难。

他上学以后,调皮的性格渐渐的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村里的爷爷、婶婶和老师都夸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初中毕业后,他脑子里突生的两种新的意识越来越强烈。一种是进取,另一种是抗争。他暗暗地下定决心,除了把自己所学的各门功课达到全优外,还要帮助父亲干好庄稼地里的活。他开始拼了,向新的生活挑战。

山村的土地,尽管贫瘠,但他不会忘记勤劳的人们。它施恩了,赋予了他一副宽大、强硬的骨骼。如土地般珍贵的乡土人情使他有着善良的心肠和一身正气。岁月的磨难与艰辛又让他过早地成熟了。

两个春秋过去了,佟杉考取了军队的一所院校。他成了这个小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他的成功震惊了他的父亲,震动了整个山村。他的乡邻为他高兴,他的父亲却老泪纵横。他自己即没有眼泪也没有笑容。

他临走的时候,突然感到贫瘠的土地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小山村也霎时变得那么亲切、可爱、年青、秀美。

他想起了母亲,那颗赤子之心幻想着母亲的形象。

在父亲送他时的老牛车上,他感觉到山村就是母亲,他注视着山村,默默地向母亲告别。

在军校里,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吃苦耐劳是本份。他刻苦训练,努力学习专业知识。四年紧张而愉快的军校生活过去了,他以全优的成绩毕业了,接着又奔赴从戎旅途的另一个里程碑。

他被分配到了B油库,一个比自己的山村更深更大的山沟。

在这里一晃五个春秋飞逝了。他现任保管队副营职队长。

佟杉在一瞬间的回忆中醒来,赶忙问:“你……?”

“记得田大爷吗?”

“你是田园?”

她笑了。这是姑娘的回答。

“园园!”他惊讶地叫着。这是种好久未有过的冲动。

“这也不会是冒名吧!”田园戏笑地反诘道。

“还是那么调皮。”

“我就没有变化?”

“有,你比以前更漂亮,更可爱,不过也更厉害了。”佟杉此刻毫不拘束。

田园对佟杉的话没有否认,她承认自己漂亮。一般说来,她讨厌别人对她容貌的赞美,尤其是男人,可她对佟杉的话并没有驳斥和反感。她好像第一次尝到赞美的滋味,多甘甜呵,像清晨一样使人舒畅。这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虚荣,而是一种对表现自我美好事物的纯真反应。

“我真高兴,谢谢!”

“仅仅听了我的赞誉?”佟杉笑问。

“不。我们能在这里邂逅。”她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纯属偶然,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变了!”

“老气横秋。”

“不。”

“那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不准,但模糊地感到你有着山一般的性格,沉稳、威严、坚毅,还有忧郁。”

“我让人感到可怕?”

“对人有些居高临下。”

“毛病还不少呢?”

“愿意接受吗?”

“如果有毛病,一定改正。”

两人笑了,山里回荡起轻微的回声。

“田园,我们几年没见面了?”

“九年整。”

“时间过得真快呀!”

“你考上军校那年,我刚小学毕业。”

“你后来怎么样?”

“爸爸、妈妈调到离家乡很远的城市,就是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D城。我不得不和爸爸妈妈一起走,临走时我哭着闹着不愿离开爷爷奶奶,就这样爷爷奶奶也和我们一起去了城里。当我适应了城市生活后,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他们毕竟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在我刚上初中时,我突然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许是小时候山村那美丽的大自然对我最原始情愫启发与陶冶的结果吧。后来,我简直入了迷,决心考取美术学院。五个冬夏过去了,我所做出的全部努力并没有让我失望,多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我终于考入了美院。当时我高兴极了,因为这才是我艺术生命的诞生。”田园兴奋地深吸一口气,带着留恋的口吻接着说:“我的中学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它在我的记忆中是那么美好,特别让人难忘,在这段生活里从未感到疲倦、苦闷,总是那样轻松,自如,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梦。”

“那么,你是怎样看待大学生活的呢?”佟杉问,“它还像中学生活那样充满激情?”

“不。在大学生活中,人们不仅是体验着一种单一的笑,还有其它更多的东西,愁、苦、爱,甚至泪。我感到周围的人都变得成熟起来、复杂起来,我不能理解。我试图在别人的眼里寻找自己的形象,而得到的答案使我对自己也不能理解,我感到了苦闷。当然,苦闷的原因是多种的,比如向往美好生活的苦闷,追求创作美的苦闷,还有爱情的苦闷。”

“你谈过恋爱?”

“这不是什么秘密。”

“失败了?”

“这种说法不够得当,也许是爱的误区。”

佟杉由于在这里意外地见到田园心里感到十分兴奋,一种本能的冲动几乎使他忘记了男女间的那道防线。当他发现自己的理智失控时,同时思维本身也告诉他太缺少异性的刺激,但他还是暗暗地责骂自己是个笨蛋,不该寻问一个女孩子的秘密,这有些过分。

“田园,你住在什么地方?”他改变了话题。

“绿色小屋。”

“原谅我的孤陋寡闻,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刚刚毕业,尚未分配,借此机会到这有名的龙潭湖旅游写生啊!”她一副自豪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确很美,不过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礼拜天。”

“这是圣日,休息日,上帝规定所有的人都要休息,你为何一早起就画画呢?”

“耶和华会震怒吗?阿门。”田园做出一个基督教徒祈祷的姿态。

“何出此言?”。

“报告上尉阁下,我就是上帝。”田园双腿一并,摆出了一个立正姿势。

太阳在东山口悄悄地露出头来,那红艳艳的童年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笑。

佟杉笑了,脸上露出一个男人快意的笑。

田园也笑了,脸上露出一个女人多情的笑。

田园把太阳的笑容画下来,画在心上,也画在梦中。

一对倩影在返归的山路上漫步。草地上,留下了倩影的絮语;晨间,留下倩影的欢笑。

黄昏,一条金色的昼与夜的桥。

上弦月,一个单薄的娇娃,摇动着弯曲、羸弱的身子从桥上走过,进入一个茕茕,幽幽,茫茫的天宇,发出一声凄切的叹息之后,深潭似的秋波已洒落出无数的泪珠。

满天晶莹、明亮的星星便是这些泪珠凝结而成。

此时,星光忧愁,月光哀怨。

李灏轻轻地弹着吉它,脸部粗犷的线条僵硬得有些扭曲,一种低缓、抑郁的曲调不断扩张。

一首曲调展示出一个心理,表达着一个情感,代表着一种情绪,反应出一种思想。

这婉约的曲调就表现出李灏的内心世界。

他的心理是压抑的,情感是忧愁的,情绪是低沉的,思想是繁杂的。

李灏从一个遥远的城市入伍,在这山沟里快满三年了,他在这里是一个幸运的男人。当他刚刚踏入这绿色的军营时,他不仅带来了父母的牵挂,而且还悄悄地带来了一个女孩子深深的思念。她叫杨扬,是他的同学。杨扬的父母在那座城市任重要职务,她是他们的独生女儿。

城里那繁华,富有刺激性的生活使他们早熟,这种过早成熟提前了他们对异性萌动的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们在青春的象限里确立了那点爱的坐标。

那是一个夏末的夜晚,天空厚厚的云层把月亮遮住,四周围一片灰暗。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因数学老师讲析了几道难题,所以,下晚自习的时间给耽搁了,同学们很晚才走出校门。杨扬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段路面没有路灯,两侧生长着高大的垂柳,蓬蓬的柳条垂下来,形成一个长长的暗影,当垂柳遇风时,暗影开始晃动,变幻中煞是可怕。杨扬走着走着,心里感到特别恐慌。突然,从近处的柳丛中飞蹿出两个黑影,她见状转身往回就跑,同时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啊!”两个黑影也迅速地追逼着,眼看就要追上了杨扬,刹那,一个人以更快的速度挡住了她。”

“杨扬,别怕,我是李灏。”

杨扬由于极度的恐惧和紧张,全身瘫软,她瑟缩的身体紧紧地倚在李灏胸前,一双冰凉的颤抖得非常厉害的手死死地握住李灏那温热有力的大手。

李灏此时虽只有十八岁,但他已是学校业余拳击队的队长。十八岁,堂堂的男子汉,现在就是证明他的时候,他把杨扬拉到自己的身后,锐利的目光盯着逼近的两个黑影。

一个黑影威胁道:“小子,识相点赶快走,否则……。”

李灏还未等对方讲完话,就以出其不意极敏捷的动作冲过去,铁一般的重拳迅猛地落在那黑影身上,随着一声惨叫,那黑影已被击出了好几米远。另一个黑影一见不是李灏的对手,急忙扶起地上的那个撒腿就跑。

李灏没有追那两个黑影,返身对杨扬说:“杨扬,我送你回家。”

杨扬看到李灏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表现得那么从容,镇静,她想对他说些什么,但那颗恐慌变为激动的心却使她什么也说不出。李灏的镇静深深地感染了她,她的心也变得坦然了,她默默地跟他向前走去。

“到了,进去坐会儿吧!”她恳求和希望。

“不,我得回家去。”他转过身去,背朝着她。“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每晚送你回家。”

“嗯!”她欣然允诺。

他头也没回就走了。

从此,他们在一种倾慕的作用下,彼此的两颗心被置换了。

人生的彩笔在他们那洁白年华上写下了第一首爱情诗。

初恋是甜美的,令人难忘的,这是两种纯真感情第一次密织交融的产物。有人说初恋是朝露,是晨曦,是晚霞,是暮霭。不,这还不够,这些只是狂放诗人伤感时的苦吟。初恋是什么?

它是梦幻的花伞对太阳雨的承诺,是在星光下丢失了多年又在月光下被捡回的童谣,是欢畅的浪花对帆影的亲昵,是两颗心的常青之树的呼唤。

他们在这幸福的时刻静静地享受着爱的甘泉,但把这仍作为一个秘密。

在一个晚秋的夜,他依然送她,两人默默地走着。

他对她说:“杨扬,我准备去当兵。”

由于这预告太突然,她几乎没听明白:“什么?”

“我准备去当兵。”他又平定地说。

“为什么?”

“为儿时的一个梦,现在的一个心愿。”

“你不准备考学了?”

李灏没有回答,但这沉默已是一个肯定。

“李灏,别吓我,告诉我,你是不是在逗我玩?”她握住他的手。

“这是真的。”他轻语。

“我快要哭了,看着我的眼睛。”

他和她靠得那么近,他看着她,她是那么痛苦,脸色煞白。

“杨扬,我没有骗你。”

“不,我不同意。”这是柔性的愤怒。

“杨扬,你听我说……。”

“我不听任何解释。”她歇斯底里地叫道,脸颊上已挂满了泪滴。

她转身向前跑去。

一阵秋风把一种呜咽声送进了李灏的思考中。

几片柳叶飘落下来。

他感到秋夜的凉让人难耐。

李灏终于参军入伍了。临别时,杨扬送给他一把吉它,他在她的哀求下许下了一个诺言:服满三年役,我就回来。

牛郎与织女隔天河遥望。每年的“七月七”, 凭借鹊桥才得以相聚。

军人没有“七月七”,唯有的是那写满相思的“两地书”,这是军人与恋人间永恒的鹊桥。

李灏与杨扬的分离并没有成为他们相爱的障碍。相反,他们彼此间的思念越来越浓烈,从而使他们更深一层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两地相恋的人对信的崇拜是虔诚的。它是福音,也是情感进攻与防御的武器。

李灏与杨扬的通信是频繁的。他们坚持每周一封信,这已成了山里人当谈到爱情时必拉起的话题。李灏也被视为多情、幸福的人。

此时,李灏深刻地意识到他与杨扬的爱情潜伏着一个危险,最初的那个诺言就是隐患。

他苦恼自己不能恪守那个诺言。因为,他已报考了军校。此刻,他正等待着考试的消息。自从走出考场,他的心里忧虑重重。如果他真的考上了,就意味着他和她将有一个更长时间的离别,也许是永远的分手。

他没把考军校的事写信告诉杨扬,但他又痛恨自己对她隐瞒了一切。他责问自己:“我怎能欺骗她?”

他不愿把这一切告诉她,怕她听到这个消息,承受不住多年的希望彻底破灭后的打击。他知道她是多么期盼他早日归来啊!

他如果失去她,他会非常痛惜,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苦苦相思;他如果失去理想,他会更加痛苦,多少努力,多少向往。

爱情与事业在青春的岁月里交锋了,等待着取舍和选择。

李灏抛开吉它,从屋内奔出来,向清幽的黑夜喊了一阵。群山已进入酣梦之中,对他的近于歇斯底里的呐喊没有任何回答。

他猛地又返回宿舍,拿出了杨扬前天的来信,这是一组爱的幻想曲。

想念的灏:

我又来到了阳台上,伫望着静谧、温馨的夜。

弯弯的月牙,像一只摆渡相思的小船,皎皎,悠悠。

我默默地祈求:带上我的祝愿吧。

小船停泊住。

一个金秋的夜晚,我来到白桦林里,踽踽独行。落叶与落日同舞。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着我:杨-扬,接着你穿着绿色的军装从纷飞的金黄色叶片中向我跑来。出乎意外的相见,如品尝了一杯甜美的醇醪。我醉倒在你的怀里。

当我醒来时,我们已经离开了白桦林。在一个绿色的木屋里,我躺在你的臂弯里,你俏皮地向我浅笑。我们跑到屋外开始追逐,戏闹。喔,大片平坦的草坪,四周围长着好多高大的树木,以前我从没有见过,我仿佛置身于安徒生的童话里。

后来,我们来到你驻地的海边,遇到一个长满胡子的外国老人。他对我说:“姑娘,你曾嫉妒过我的女儿们对你心爱人的守护,现在我把他送给你,是你真诚的等待感动了我,美丽而善良的孩子。”我问他:“你的女儿是谁呀!”他说:“她们是浪花和海滩呀!”我说:“那你一定是海神波塞冬吧?”老人朗声大笑。洁白的浪花和温柔的海滩曾眷顾你对我的遥望与思念。我羞涩了。

你又一次狂热地吻我,海神可以作证。

小船启航了,装载我的梦。我开始跪拜……希望它一帆风顺。

我回到屋里,伏在写字台上,望着你在海滩上的留影,暗自痴思:你很快就要归来了,在这个将近的秋日,因为你曾在那婆娑的落叶中离去。

候望

归来

你的扬

她是一个文静的女性,语言娓娓,梦境婉约,她隐匿着对他的思慕之心,但她又在梦里蕴蓄了对他强烈的渴望之情。

梦,给她一个甜美的慰藉。

梦,更深刻地刺痛隐忧的他。

任何犹豫和迟疑也不能给李灏带来心里的安定,只能使他更加惶惑不安。他已暗暗下定决心:不能再等待,再沉默,要尽快选择。

他回复她一封这样的信:

扬:

在这凄迷、沉寂的夜晚,我的内心很矛盾。而我的琴声又像叫人惆怅的雨滴,给我增添了一怀愁绪,我实在不能排遗。

记得临别时,也像这样一个夜晚,月儿幽忧,月光惨淡,你泪水潸潸地望着月儿,我望着你,当我们相视时,我大胆地吻了你,同时给你一个诺言。

而今,这个诺言的方舟已沉没了,它再不能够载着我驶向属于你的陆地。

扬,告诉你,我已报考了军校。我若真的考取了,这就意味着我不仅不能回到你的身边,而且我们还要更长久的遥遥相思。我知道,我这样做深深地刺伤你那颗柔弱的心,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我承认,我们相爱,就像洁白的云儿恋爱广阔而蔚蓝的天空,潺潺的溪流恋爱碧青的大海,但我必须服从青春与理想对我召唤。我是男人,是军人,对于理想的崇拜与追求是我青春生命所应具备的一种责任和使命。

扬。理解我的选择,我会深深地尊重你的感情。我知道,这一次你又要痛哭流涕。我不知道我的爱是否能拂去你心里的那片浮云!

请原谅,我这次真诚的背叛。

忠诚的叛逆者 依然爱你的灏

忧愁的心洒下伤感的情,滴落在单纯的信笺上,便缭绕起一股烦恼的回答。

这回答集结着痛苦,徘徊,等待和希望。

犹如湖水边的石子,抛出去,泛起的是美丽而让人心颤的涟漪。

那缕缕的痛苦被存封,凝固,贮存起来。而裂开的伤口却无法愈合,血淋淋的郁悒开始更猛烈地冲撞,奔腾。

夜被撕得粉碎,碎片犹如旋舞的红叶。李灏嗅到一丝血腥味儿,很淡,吉它上有了点点的血渍。

炽热的气温在这个夏季达到了让人窒息的高潮。

D油库的库区在营区的西北部。从营区的大门口出来,沿着柏油路向西,大约3公里处有座大山斜挡住向前的道路。这山叫“千石山”,山势形成西北—东南走向。柏油路在千石山前分成两条叉路,一条向西南,通往龙潭湖。这条路从柏油路南面的河道上斜穿过去,这里建有一座小桥,取名揽月桥。另一条路和铁路伸向西北,为了使千石山北侧深沟里的洪水流进河道,在柏油路和铁路的下方有一涵洞与河道相接。

库区的大门口设有“安全检查站”,只有过了检查站才可到达收发油料现场。

现场内,两个加油站孤立地对视着。摆出施舍与高傲的姿态。平台上方的瓦形棚顶晃动着绿莹莹的亮斑和刺目的光影。银灰色栈桥上那几只鹤管象展翅飞翔的白鹤,等待着来朝拜的悠悠的祥云。西部那十几个大油罐排列整齐,保持着沉默,威严的阵容,抗击着年年月月的风风雨雨,电闪雷鸣,酷暑严寒。

千石山因怪石巨石甚多而得名。

巍巍的千石山海拔四百多米,挂月峰是千石山中的最高峰。那磅礴的气势有些悲壮,近于苍凉。它生势奇异,即使在蓝蓝的晴日,整座山雾气飘渺。若遇阴天,烟雾氤氲,整座千石山都被云天湮没。山的南坡林木苍郁,杂草繁盛。山的北面成陡直的峭壁状,崖面上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夹着庞大的怪石。这里没有一棵树生存着,只有绿色的爬山虎和常春藤紧紧地攀附着铁灰色的岩石。

这是一幅壁画,不知何时何人在岩壁上凿下了“奉献、家、军魂”的红色石刻,无数个春夏秋冬为它描绘了不朽的色彩。

这是一组颂歌,讴歌着生命的执着与无声的呐喊,风霜雨雪又为它谱出一首气壮山河的曲调。

铁路用它那瘦长乌黑的躯干回敬太阳光的全部爱抚。尽管它已积聚了很大的热量,但没有任何的激情和骚动,依然静静地横卧,不屈地伸向千石山的隧洞。

一群看上去粗野、穿着破烂的军人沿铁路向隧洞涌来。他们装束奇异,五花八门,使人无法确定他们处于哪个季节。烈日下,灰黄的棉衣翻露着几点棉絮。对于太阳的毒辣表示出嗤之以鼻的蔑视。绒衣、绒裤的黄绿色已被油垢玷污得面目全非。这复杂的色泽正对太阳雨的洗濯显露着诡谲的嘲讽。皮大衣和皮坎肩似乎刚沐浴了塞外的风寒,表现出不畏凛冽的傲然。

如果这是一次时装表演赛,可谓是个个独具风采。

衣服上沾满的油泥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

佟杉在人群的簇拥下和李灏说着什么,时而人群中暴发一阵热烘烘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山谷荡起响亮的回音。

佟杉心里那层厚厚的暗云,不知何时被风刮走,露出晴朗的天空,很蓝,很美。

洞库张开贪婪的大嘴欲吞噬这雄性的群体。

洞库的右侧有一长约500米的站台,沿壁上按挂着照明电缆和动力线路及通风装置。相隔20米的防暴灯发出疲惫的橘红色的光,洞内显得幽暗,洞壁和洞顶浮着许多水珠,洞里很潮湿。

洞里洞外是两个不同的天地。外面明艳,炎热,里面阴暗,湿冷。里外温差达二十几摄氏度。这温差似一把冰凉的刀子刺向人们,人们只有穿上这厚厚的“铠甲”才能避免刺伤,保护自己。

在两个黑糊糊的车皮前,佟杉简单地布置着任务。

“我们今天下午就是把车皮中的500个空油桶运到储桶间,工作中注意安全。”话音转向宋长轩,“老宋,你和迟小雨在储桶间码垛,余下的人跟我干。”

专业军士宋长轩答应后领着迟小雨走了。

男人的野性在洞天福地喧腾、旋动。

从站台到储桶间,要经过一个狭窄的引洞,引洞的长约150米,呈低缓的上坡状。

佟杉把空油桶放倒,一次排放六个,借助圆桶的滚动性,推动身前的一个桶,其余五个桶也自然向前运动。

别人也都效仿他推动着六个圆桶。

引洞里排列、流动着一个个省略号。

皮衣和棉衣早被丢进角落里,李灏赤露脊背,像公牛向前状,用力推动着九个圆桶,咸涩的汗流在他黄褐色的领地侵袭、狂笑、吞并。

“李灏,小心生病,把衣服穿上。”

庄严而关切的声音闪过,一件工作服上衣已抛向李灏。

“队长,我不用,还是你穿吧!”他又把工作服扔给了佟杉。

钢铁一般的脊背、粗壮有力的双臂为圆桶谱出了一组浑圆的进行曲。

山沟里的军人最感到苦恼的便是寂寞,有时寂寞如毒蛇吞噬着稚嫩而年轻的心,像绳索捆绑了思想和幻梦。只有在火热的工作现场中,这个凶险的恶魔才能被驱除,消灭。一种烦恼,忧患和彷徨才能被解脱和销声匿迹。

劳动本身就是一种真正充实而美好的生活。

它使人们向往和憧憬,使人们创造和进取,使人们生存和不断繁衍。

汗涔涔的时间在昏暗处悄悄地滴滴嗒嗒。

在另一个洞口处,生长着少许的刺槐和几棵柏树。它右侧的大圆形花坛中挺立着一块高大的岩石,上刻“第二故乡”的草书字迹。拥抱岩石的是舞动的含羞草和几朵无名的小花。

一条伸向沟里的宽阔的柏油路有些岑寂,路两旁的梧桐树绿荫如盖。

路北的大桃园,是秀丽的花墙围成,青青的桃子正挑逗馋嘴的过路客。

周边,有几棵奇美的松树把人引向一个扇形的榆树墙,绿墙高而茂密。

绿墙里几个淋浴头正得意地喷射着凉爽和惬意。

这是男性的“乐园”。

“乐园”里嬉笑着一群裸体的上帝。

裸体,展示着生命粗犷的外在形式,表现出一种雕塑的遒劲和力度。

一股生命的,青春的,浓烈的气息以迅猛的姿态追寻着遥远的天际那一抹被淡忘的云霞。

云霞羞答答的,涨红了脸颊,躲在山坳里偷笑。

土地的肤色,山脉的肌骨,江河的血浆在阵阵的湿凉中,使青春生命的火焰开始更猛烈的燃烧,蔓延,升腾。

把海的汹涌,山的呼啸,云的翻腾,雨的飘洒,花的怒放,诗的韵律,歌的驰荡,在奇妙的构想中,汇入了生命中的经络与血脉。

青春跳动成生命最大的集合。

一种被爱的渴望,性的冲动和对奇特感情的膜拜撩乱人们的心绪,使上帝们真正懂得生活中不能缺乏那种感情。

一个声音:“老班长,想嫂子吗?”

“想她干什么,不想。”

“嫂子长得那么漂亮,你不想她想谁?撒谎。”

一阵憨厚的笑声取替了肯定的回答。

又一个顽皮的声音:“嫂子那脸生得那么白皙,俊俏,我想那身子也一定又娇嫩,又绵软,又丰腴吧!”

“你小子欠揍。”

疯狂的追逐声,笑骂声和淋浴喷洒的哗哗水声被刚刚飞过的鸟群的欢噪声带向了山林。

榆树墙由森严的屏障变换成悦目的风景。

“喂,喂,我们恋爱情报中心昨夜在偶然中又获得了一个最准确、最有价值且最有轰动性的情报。”迟小雨故意装成诡秘神情。

“啥内容?”众人争问。

“我们龙潭湖的梧桐树又招来了金凤凰。”

“金凤凰?”众人疑惑不解。

迟小雨慢慢地把趾高气扬的目光转向李灏。

众人恍然过后又摇头叹道:“老掉牙。李灏和杨扬的恋爱早就熟知且成俗套了,那是割不断的云,就是化作春雨也要洒向一片土地。”

“浮浅,知之甚少。”迟小雨又学成老夫子的模样。

“难道他另有所爱?”沉重、混合的声音变成了一簇愤怒的疑虑。

迟小雨蓦然精神一振:“昨天深夜里,我发现一个男人正吻一个女人……”他说到这里便暂时停了下来,又瞟了李灏一眼。

真相大白:“李灏吻了一个女人。”

隐隐的痛斥和谴责正在脉管里集结,正待有力的喷射。

“哎,怎么能这样说话,可不能诬陷爱情的忠贞者李灏同志。”迟小雨出乎意外地为李灏侃谈了辩护词。“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是说李灏正吻一个女人的照片。他吻得那么痴迷,那么深情和忘我,就连我这颗最有定力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停。”

众人一场虚惊,笑骂完迟小雨,又转向李灏进攻。

李灏最初防御,躲进沉默的掩体。

“李灏,老实交待,你吻过杨扬吗?有人逼问。

“照片吗?”李灏毫无在乎。

“谁问你照片,我问的是真人。”

“吻过,还有……”李灏潇洒地做了拥抱动作。

“你真不知道害羞呵!”

“羞涩对男人来说只代表虚伪,我顶讨厌。”

“我不能接受这个理论,我抗议。”迟小雨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前来助战。

“出示推翻我的依据吧。”

“首先说明,我没有在这方面的实战经验。但我已掌握的大量真知灼见足以证实我的理论:害羞体现着一种真情和真诚。”

迟小雨说完,美滋滋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那么你的不害羞不已暴露你不具备真情和真诚了吗?”

迟小雨语噎住。

一场激烈的争论继续进行,地域不断升高和扩展。

迟小雨转移突破的方位,把握性大。

“那么,能否把你目前感情上潜伏的那层危机向诸位披露一下呢?”

“仅仅为你们爱情研究机构提供资料和信息吗?”

“不,应该说我们为你策划第一流的谋略。”

“为了征服一个痛苦而脆弱的女性?”

“军人的爱就像战争一样,力量与胜利大凡源于进攻。”

“我不想借助外力完成可卑的自我欺骗。”

“你深深的爱她,而不愿大胆地争取。这是思想在跟行为撒谎。”

“这你放心,我会用情去爱,用心去寻,哪怕极度悲伤和疲惫,也会尽力的。”

“必要时跪倒和眼泪更能换得信任和同情。”迟小雨又开始了幽默和俏皮。

“让我廉价出售感情,完全是为了你开心的戏弄。”

李灏怒目挥拳,要吓唬精灵般的迟小雨。

“慢,拳下留人。”

“又要做何诡辩?”

“我刚才无非是想逗引你,看看你真正的心理动态。”

突然,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响起:

“佟杉,晚上我有事找你。“绿色小屋”见。”

榆树墙里骤然无声,只有淋浴增强了射击的声响。

沉默。水不断地流淌。

一种几乎无法扼制的燥动使炽热的牢笼碎裂、焚化。

迟小雨的喊叫近于歇斯底里:“女神,万岁。”

远方,一只喜鹊飞来,嘴里噙着天边的乌色。

傍晚十分,天气露出悢然的情调。

天空,密布着冰排似厚墩墩的云层。云团凝滞着,气势沉浑,摆出吓人的风雨之夜的前景。

缺月,移动成一座亮晶晶、孤零零的小岛。不时被云涛淹没,行踪不定。

群山,拉起了雾色的帘幕。

晚霞消失的时候,酡颜的太阳醉了,一头扎进绛紫色的山窝里。

天际响起隐隐的雷鸣,是他酣梦中发出的呼噜声。

阵阵急促的风,送来了空气中飘浮的凉爽。

营区里的树木、花草被风吹得摇摆晃动,昏厥了一般。

路灯,理智而镇静地放着迷人的光亮。

佟杉走向“绿色小屋”。初夜的风景在他的心间涂描了一幅油画,十分逼真。

他的心里增添了几分微妙的模棱。

他故意加重脚步的声响,一种暗示,表明他已来到门前。

准备轻轻叩击房门的心理被门的突然打开戏弄得不知所措。

田园微笑着,一身洁白的衣裙散着丝丝柔情。

“请进。”像梦中的声音。

室内,整洁、温馨,色调素雅。

女孩子的屋子总像有什么秘密诱惑男人去破译。

“外面要下雨了吗?”她笑问。

“夏天的天气,有时湿热得让人难耐。”

他摸出一根烟,点燃,一楼白烟袅袅升腾。

那股烟雾不断地变幻,扩散,企图掩饰住他尴尬的心境。

男人有时虚假的可爱又真诚。

室外,又加深了灰暗的色彩。

风的合唱变成了疯狂的哀号,几只惶恐的鸟儿在飘摇的高枝上瑟瑟颤抖。

“那几只鸟真可怜。”她满眼忧伤。

“无家可归,无处可宿。”他深吸了一口烟。

“黑夜,雷电,狂风,暴雨,让他们没有了归宿。”

“归宿是死亡。”

“它们会活着,我为它们祈祷。”

“我也希望它们躲过这场灾难,在明天的晨光里依然欢快地跳跃、歌唱。”

田园一阵风似地离开窗口。

霎时,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来,帮个忙。”

佟杉走过来,发现她正从一个蓝色的布包里掏着各色罐头,还有一瓶白酒。

“这是干什么?”

“把这些全部打开。”她几乎在命令。

接着,又递过来一把亮铮铮的水果刀。

“请我?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打趣,掐灭烟头。

“你用故作推卸掩饰渴望,戏法不算高明。”

“我根本不会演戏,你这样尖刻地指责,不公平。”他用刀划着瓶盖。

“上尉,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我还是得感激你。”

“为什么?”

“你瞬间囚禁了我,一会儿又无罪释放,还算公正。”

这一次她没有争辩,只是在一旁以胜利者的姿态咯咯地笑笑,很悠然。

他起完瓶盖。她把一张很大的画纸当成桌布铺好,又把味道迥异的食品摆成一个不规则的图案。

乌云很险恶,狡黠,刚才的聚积、密谋和酝酿,只是为了一次泛滥。

缺月,这座孤岛沉没了。

“今夜很抒情,像首激扬的诗。”她望了一眼窗外。

“表现更多的是悲愤。”他低着头。

“它似乎要宣泄什么。”

“一种无法消除的困惑和愤懑。”

外面的风偷袭了窗纱,开始在屋里游荡。

“你觉得军营的夜晚怎样?”

“美得恬静。”

“不觉孤独?”

“没有。几天来,一种说不出的新奇,心总不能沉静下来。”

“新的环境,新的感受。”

雨滴敲打着窗子,模糊了窗外的黑夜。夜,沦落为一个真正的黑奴,带着风雨的枷锁凄惨地蹒跚着,哭泣着。

“晚餐这么丰盛!”佟杉有些主动。

“没有美味佳肴,但也不是最后的晚餐。”田园纠正。

“这里没有基督,也没有犹大。”

“却有亚当和夏娃。”田园直言不讳。

佟杉窘态。

“请坐吧。”田园发出邀请,并倒满两杯酒。

“恭敬不如从命。”

“命令的使者,为我们的相逢,我命令,干。”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佟杉举起了杯。

俩人一饮而尽。

一股热流迅速传遍全身。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夜色冥蒙, 雨似瓢泼的一样洗涤黑夜。

夜,湿淋淋的。在微亮的照映下显出惨败与狼藉的影影绰绰的轮廓。

“你喜欢酒吗?”他直视她。

“至少喜欢它的浓烈和醇香。”她率然地笑。

“酒像一条河流,它总在精神的荒芜领域流淌着,灌溉着。颓废者和失去家园的人总愿沉湎其中,麻醉,迷失。”

“酒是一种媒介,让彼此袒露出真诚。”

两人又一次举杯。

“你不怕醉?”他探问。

“怕。这次另外。”她隐约感到心被诱惑。

“醉可以特写诚实,积怨乃至秘密。它谛听过心音,感应过心颤。”

“喝酒的感觉,挺好!水中月,雾中花,虚拟,朦胧。”

一道耀眼的闪电,恍如苍白的精灵,极快地从窗外驰过,又诡谲地消失在漆黑的苍茫之中。

闪电瞬息的光芒映出窗外惨淡的景象:风雨正急。

继尔,隐伏的雷声带着千钩之势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万物在沉闷的雷声中紊乱,震颤,颠簸。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在夜色里爆裂。

夜破碎,又弥合。

人们为这声响悸动,不安。

她面对他,好像在面试他,像在审视着这风雨之夜。

她是风,要唤醒他;

她是雨,要润泽他;

她是雷,要震撼他;

她是闪,要照耀他;

她是温柔,是慈爱,是启示,是引导。

但她也要冲撞他。

她再次举杯,“周末愉快!”

“相逢快乐。”佟杉干了。

“第六天,上帝说:万物要让人来管,于是上帝创造了亚当。那天好像是礼拜六吧。”田园望着窗子。

“亚当又塑造了美丽的夏娃。”佟杉侧过脸。

“人类诞生了,不断繁衍。”

“一部人类的沧桑史。”

“为诞生干杯。”

佟杉没有端杯,凝视着田园。

“为什么,难道今天是谁的生日?”

“为什么不肯定,踌躇往往成为一个人思维的弱点。”

“你的?”他问。

“我的。”她答。

“对不起。我的疏漏,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佟杉表达歉意。

“粗食劣酒足矣,军旅味道。”

“祝你生日快乐!”佟杉庄重的举杯。

两杯同干。

佟杉眉前闪过一丝的愁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你害怕过生日?”

没有回答。

“为啥?”她固执地问。

他低下了头。“我的生日是我母亲的忌辰。”

“对不起,我让你感到难过。”

“你不用自责。”

此时此刻,生日的快乐与祝福也为忌辰的沉痛与悲哀惴惴不安。

“我们敬母亲!”

田园打开窗子,把酒洒向风雨中的土地和花朵,这是对灵魂的敬仰。

佟杉把酒洒向雷电中的山川和小草,这是对母亲的缅怀。

田园觉察出佟杉心里的颤动。

“我知道,你生活得很累,很疲惫。你还没有走上金色的岸,还没有感到它的赤诚和呼唤。你依然像一只孤独的小船在情感的波涛无目的飘泊,你几乎失去了航向。”

她接着又充满柔情地说:“你需要治理,修补,崛起,振奋。”

“我承认我感情上另一方面的脆弱。”他微低着头,不敢正视她火辣的目光,那目光如剑。

“你爱的田野已现出凄迷和荒芜。”

“但我并没有逃避现实。”他抬起头,发疯似的喊道,“那是苦难的。”

“是的,可你在悲惨的现实面前徘徊了,犹豫了,怯步了。”她毫不让步。

“我思索了。”他低声地说。

“你没有重新把握和选择。”

时间,自然而幽雅,在呼吸与心跳之间悄悄地起伏。

屋内,她沉默,他无语。

屋外,风、雨、雷、电,不断把剧情推向高潮。

那烦恼的争论已潜移默化为一种力量和渴望。

那颗柔情似水的心在这种力量和渴望的燃烧下沸腾了。

田园在静止的声息中伸出了纤细的手,这是一次青春的投向和敲响。它曾描绘过很多美好的画面。

“握住我的手。”

他无声地做了。

“我们是真挚的。”

他用目光肯定地回答。

两股鲜红的血流在收缩、舒张的心跳间,加快了有力的循环。

那相握的手,形成一个坚固的交点,两股血流融合,奔腾着,流向一个奇妙的海。

“讲讲她吧。”

“谁?”

“韩玥。”

这个名字就似一道电闪从佟杉的脑际间闪过,骤然间,一个雷的轰鸣又猛烈地震撼着他的心扉。

夜,多么残酷而现实,在他的视野之内,衰败而颓靡。

往事,不堪回首,深深地印在他身心之间,使他那颗年轻的心几乎萎谢,凋零。

他凝视着濒于死亡的夜神。

一个夏夜的故事被凝结,尘封在过去的岁月之中,一个伤感的军人在慑人、感人、动人的故事的缭绕下开始了真诚凄恻的陈述。

故事的情绪、情节在这个夏季的雨夜铺开、发展。

那是一个风景旖旎的春季。

春天给人的印象永远是簇新、鲜亮与生机,它有情丝缕缕,五彩缤纷的主题。

一个任何力量也无法变更、阻遏的脱变:残冬匿迹,残雪消融。

丝丝轻柔的和风与阵阵淅沥的小雨亲昵地絮语一场春梦。

情绵绵,意切切,如醉似痴。

杨吐绿,柳抽丝,几处葱绿如突然撑开的伞盖和涌现的山峰。

清凌凌的春水碧波荡漾,宛如一幅游移的青绿的长绸。

叽叽喳喳,啾啾唧唧,阵阵清脆的鸟语唤来散落的春影。

几枝迎春的鹅黄,几点杏红,几束梨白,绚丽夺目;吵吵嚷嚷,纷至沓来。

一片片映山红在万绿丛中又如停泊的缕缕晚霞。

娇艳的春天,不断变幻,诱惑着人们走进这个具有魔力般的季节。

在这梦的季节里,佟杉却因脚伤住进了一所部队的海滨医院。

医院背倚一个小山岗,岗上万株松柏,阒寂肃然。向前,可以观望到湛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帆影点点,随渔歌起落。海鸟飞舞,时而轻触浪花,时而嬉戏云霞。白的是鸥,黑的是燕。

雪白明亮的病室温煦而雅静,室外的优美的景色和甜润的气息从窗口悠悠地渗透进来,给人一种舒适的气氛。

佟杉斜倚在床上正埋头看一本书,床头柜上还堆放着一摞书,书很杂,有专业的、文学的、科技的、哲学的等。

此时,他的思想和精力已全部投入书中。他已忘却了那只疼痛、发涨、麻木的脚的存在。那只受伤的脚被白色的绷带缠裹着显得刺目而臃肿。

门虚掩着,被悄悄地推开。一个轻捷的步履声向他传来。

佟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痴迷之中,并没有发觉有人来到他近前。

“佟杉,放下书,休息。”一声温情的命令。

佟杉醒悟,抬起头。

“韩医生,你早!”佟杉有礼貌地打声招呼,同时又表示他违反了韩医生再三叮嘱的条款的谦意。意义是双重的。

韩医生名叫韩玥,是一位年轻的女军医,去年刚毕业分配到这个海滨医院。

她年岁不大,比佟杉还要小两岁,但她所散发出的庄重,矜持,温柔的美却十分诱人,使人很容易注意她。

佟杉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这位年轻的女军人。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很喜欢这个女军人。这是一个秘密,他要把它深埋在心里。于是,他每当看到她总有几分忐忑不安;可她离去时,又似乎带走了什么东西,使他感到自己心里的失落和欲寻回来的想法是那么强烈!

“这一次你要拿出什么理由掩护自己的行为呢?”她认真地发问,似乎对一个刚犯下过失的孩子。

“分散对脚的注意力,这样我就不会感觉到它给予的痛苦了。”

“你形式多变的借口倒永远忠诚地护卫你热爱读书的真理。”

“我可不会撒谎,以春天的名义起誓。”

“春总是昙花一现的,我倒喜欢秋。”

佟杉笑了。

“现实主义者,钦佩。”

“停止你那虚假的感叹吧!”她莞尔一笑。

“你不相信?”

韩玥没有正面回答。

“你是我的病人,明白吗?”

“这一点非常清楚,但是……”

佟杉还要往下说,却被韩玥的话切断。

“不要但是,服从命令,躺下。”

佟杉知道又要开始每日的检查,便愉快地顺从了。

韩玥帮他调整着姿势,动作既有力又轻柔,很自然。

她做完检查,直起身来,俊俏的脸上流露着早霞般的笑意。

“我想一切良好吧?”他猜问。

“是的。”她肯定。她知道这种肯定会给病人带来什么,那是有助于病人早日康复的精神食粮和最大慰藉。

“不谢天,不谢地,只谢你韩医生!”

“但还不能出院。”她果断地说。

“唉!”一声叹气过后,接着又寄予希望地发问:“我可以下床了吗?”

“可以。”

“上帝啊!我终于要走出这间小屋了,简直成了罪犯。”他充满激情地说。

“那我就是狱卒了。”

“不。对不起,我对你言语上的冒犯表示道歉。”他支撑着身子准备向床下挪动。

“我可不给你带枷锁,只解除枷锁。”

“你是天使,是春天的使者。”

这是无意的赞誉。当他看见韩玥微红的脸颊时,他的心猛地收缩,他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真诚而漂亮的傻事。

他欲掩盖:“外面的景色多美呀!”

韩玥心里十分清楚:他还没有看到外面春的景致。

他们从相遇到相识自然而平淡。

这种关系就如溪流轻风一样的平静而真切。

这种平静的后面隐伏着一场袭人的风暴。

飓风开始席卷那浩渺而平坦的海域。

海是蔚蓝色天空的影像。从此,影像被风暴撕成了碎片。

层层浪花飞舞,欢歌。

红彤彤的太阳挣扎着,不甘于那寂静的沉落,缓缓地,摇着,降着,飘成落霞。

残阳酷肖一个垂暮的老者最后的心愿与梦想,渐渐地,破了,碎了,化为虚无。

太阳被暮色的波浪所淹没,它的沉沦不仅没留下伤感苍凉的印记,倒给人一种悲壮的启示。

它消失在铁色的云霞之中,消失在灰暗的群山之中,消失在一种没有色彩的遗忘之中。

黄昏展露出迷人的微笑。

春日的黄昏,撒娇式的表演着诱人的媚态。

浅淡暗蓝的天幕,闪烁着稀疏的星光。

那弯月,晶莹,鲜亮,那是少女微笑时启动的香唇。它被尊为一个不朽的灵魂,一个偶像,被群星捧着,簇拥,织成一个璀璨的天宇。

海风从灰蒙蒙的海面上习习吹来,一股湿凉中夹杂海的腥鲜味,沁人心脾。

黄昏的海滩留下了少男少女的足迹。海滩上搁浅了几条破旧的渔船。

佟杉拄着拐棍,开始了浪漫的散步。韩玥相伴着,搀扶着她的病人。

他们没有走向那吵吵闹闹的海滩,却向山岗那沉寂的松林蹬去。

在一个凉亭前,韩玥关切地提议:

“坐会儿吧。”

“好。”

他们静静地坐着,停止了对话。这种默声与松林的沉静构成一种和谐的情调。

他们眺望,辨析,思考着,接受着眼前这奇妙的正在发展的事物。

渔歌送走晚霞,倩影约来星月。

青春的心在这柔媚、妖娆的傍晚开始自己爱情的幻想和陶醉。

他们开始各自审视自己,发现自己的心里有时朦胧,有时明净。这种变化正是爱的潮汐的起伏与涌落。

他们承认:爱是一片海,一种倾心思慕的力量,使人心潮荡漾。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对男女相恋时一个美妙的写实。

皎洁的月光里,这浓浓的爱意也正拥着他们的情,吻着他们的心。

佟杉的成熟,体现在性格的沉稳。可这奇妙的傍晚给了他新的启发和教诲。他要舒展自己年青的思想,赤裸出一片天真。

“这里的景色太动人了。”

“春天的全部魅力就是让人激动和疯狂。”

“你不喜欢?”

“我没有否定。”

“你喜欢秋天,对吗?”

“不,我更爱春,尽管它易逝。”

“最初为何骗人?”

“那么,你为什么用春天的名义起誓,用谎言来亵渎它?”

“我不是故意的。”

“但我是有心的。”

“你在捍卫春?”

“啊!”她可爱地回答他。

“为什么?”

“这是神圣的使命。”

“还为什么?”

“这是秘密。”

“属于女人的?”

“我不告诉你。”

“那我问春。”

“她也不会回答你。”

“我会等待,知道吗?一个男人的等待将有重要的意义。”

“春会消失,会匿迹。”

“我在问你呢。”

“我会同春一起消失,消失在落花之中。”

“我明白了,你们女孩子就是春。”

她笑了,没吱声。

“但,你不会消失。”

她望着天海的苍茫处,沉默着。

“我会保护你。”

他抓起她白净的双手,轻轻地摩挲着。手很凉,有些抖动。她没有一点不顺从。

时间在逐渐暗下来的空间探索着,延伸着。

他悄悄地问:“你在想什么?”

“记得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吗?”

“嗯。”

“这首诗不也正像今夜一样迷人吗?”

韩玥停了会儿,才慢慢地说:“现在我才真正读懂这首诗的旋律,像一首优美的小夜曲。”

“你最喜欢的诗句是什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不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明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她给他默默地背诵着,“你看这首诗没有一点悲伤、消沉的意味。”

“积极而乐观。”

“对,你呢?”

“我喜欢今夜谁家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他飞快地吐出这两句诗,然后大笑起来。

“你真坏,在这设埋伏。”她娇嗔地埋怨着,轻轻地把头靠在佟杉那宽厚的肩上。

这就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柔情蜜意吧!

夜静静地黑沉下来。

月儿孤傲,星儿伶俜。

星月喷洒出更皎洁的光华,为夜增添几丝灵性,几缕柔媚。

一阵湿凉的、惬意的风微笑地吹乱了韩玥乌黑的发丝,发梢不时地擦拂佟杉粗犷的脸。

他无声地捋着,抚弄着她的黑发,似在摸抚着静谧的夜。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他说得兴奋,不知道对夜,对海,对她还是对自己讲的。

“印象如何?”

“宽阔而神秘。”

“热爱吗?”

“嗯。”

“爱它什么?”

“海的性格。”

“它的性格怎样?”

“很复杂。温柔又暴烈,恬静又喧嚣,疏懒又激昂,给予又剥夺,理智又多情。”

“还爱它什么?”

“爱你,海的女儿。”

她又向他靠近了一下,他几乎是拥抱着她,有力的,笃情的,幸福的。

天上飘着一小块云,月光下显得悠然、潇洒,不知奔向哪里?

“你爱山吗?”他突然问。

“爱。”坚定的语气。

“爱它什么?”

“它的气质。”

“它的气质是什么?”

“雄浑,古朴,庄重,巍然。”

“嫁给它吧!”他戏逗着。

“嫁给你。”

“我是山贼。”

“我是山贼的老婆。”

诱惑,吸引,渴望混合成一种强有力的冲动。

他猛地将她揽在怀里,他顿时感到她身体的绵软,柔弱,近于无力。他感觉自己在拥着一片洁白而飘逸的云。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那是微笑的两颗晶莹的星星,眨着,闪烁。

“你的眼睛真好看。”他像在自言自语。

他轻柔地吻着她的眸子,眸子有泪光,那似两朵带露的晨花。他又开始吮吸着那激动的花露。

瞬时,他几乎是疯狂地吻着她的唇,动作有些凶暴,粗野。

月亮流泻澄澈的清波,绿色的军衣淋浴在这清波中,军衣显示暗暗的棕榈色,在迷茫的夜的背景的衬托下,凝固成一幅“吻”之雕像。

夜依然平静,海依旧安详。

韩玥从海滨医院调到B油库的卫生所,由一个“海的女儿”成为一个“山的媳妇。”

她的来到被看作一件新鲜事,成为山里人的热闹话题和特号新闻。

山里人的心曾莫明其妙地为她而旋动和惊喜。

他们不明白:她怎么从那明珠般的城市来到这个闭塞的山沟?有多少人就连在梦中也幻想走向那繁华的城市。

他们最初认定她很傻。

后来,在他们观察中,才发现她是佟杉的恋人。

他们又痛恨地责骂起自己过早下了这样浮浅乃至错误的结论,这些诚实人心里总有一种愧疚感,甚至见到她有着隐隐的不安。

他们认定,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否则,她不会付出那金灿灿的爱。

他们为她这种勇敢的选择激动的流泪了。

从此,他们开始接触这个女军医,开始认识她,关心她。

韩玥被山里人的正直,憨厚和给予她那真诚的爱护感动的热泪盈眶了。

新的生活使她微笑。

她流露出军人与女人的双重情意:真挚,热情,善良,奉献。

她内心里的慈爱像一条澄澈的溪流,温情像一缕和煦的春风。

她的溪流与春风甜甜地滋润、吹拂着山里人们心中那片绿油油的田地。

山里的人们传颂着他们对她亲昵的称呼:山沟里的月亮。

她就这样朴实地感染了山沟里的军人。

正当山里的人们过着安然、幸福的生活时,不幸之神狰狞地向人们走来。

那个巨大的不幸瞬间发生了。山里的人们根本无法挽回,只有绝望的泪和无法容忍的哭。

故事发生的极简单,但非常沉重。

一个风雨之夜,韩玥又去一家农户看病,回来的路上,她被那凶恶的悬崖和狡猾的崎岖的山路夺去了青春和生命。

在一个耀眼的闪电中,佟杉找到了她。她的脸被疯狂的雨水洗得很洁净,显出一种苍白的美。脸上没有留下任何恐惧和遗憾,倒露出了一种适意与舒心的微笑。

佟杉的喊叫如雷的愤怒:你真的和春天一起消失了吗?

苍茫、迷惘的雨夜没有任何回声,只有那聒耳的风声和雷声依然气焰嚣张。

那时,佟杉的精神几乎近于崩溃的边缘,他变成另外一个人,疯了。

山里的人似乎感到自己生活在无月,无星,无云,无风的沉闷而让人感到窒息的黑夜里。

韩玥的死击碎了山里人们的心。

他们不相信她会死。她是女神,神是永恒的。

然而,她消失了,平静地消失了。

山里的月亮消失了。

他们失去了她,一个年轻,可爱,动人的女军人。

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山里人的心就很矛盾。他们不愿见它,它会使人想起韩玥,那太痛心。然而,他们又愿意看见它,它就是韩玥啊!

月亮不会消失,韩玥没有死。

她在人们的心里永远是年青的,微笑的,善良的,美丽的,永恒的。

凄怆的故事停止了。

田园被真、善、美的生活和有着强烈悲剧色彩的结局所感染和震撼。

她那明亮而俊俏的眼睛里早已挂满滢滢的泪滴。

她刚想擦试。不,一个果断的否决。

泪是心之谜语吗?每一滴垂落不都是一个诠释吗?

泪流啊!任你那同情、悲戚、追忆、寄托的热浪在这丰茂而开阔的黄土地上纵横驰骋吧!

蓦然,她感到自己的手依然紧握着佟杉的手。她有些不知所措,慌忙撤回。

她唐突地说:“请原谅我对你以前的态度。”

佟杉没有回答。

回答什么呢?她是正确的。

刚才的说法无非是她羞怯的一种掩盖而已。

沉默吧!

外面。

雨停了,风止了,雷息了,闪灭了。

夜,被雨水洗涤得格外洁净,艳丽,呈现出幽幽的湛蓝。

天空,平坦成一片幽蓝的海。

月亮,重新闪耀成一座祥和明亮的小岛。

星星,宛如点点白帆向小岛驶去。

天上没有一丝云翳,地上缕缕的馨香在悠悠地滋蔓。

营区的花草树木湿淋淋,亮晶晶,显得几分疲困和静穆。只有一股凉嗖嗖的风吹来,才露出苍白无力的欢欣。

偶尔中,有几只迷失路途的鸟儿飞窜,扑腾。

夜的草虫又开始了那单调的鸣叫。

月夜改变了情调。

“来,干杯。”佟杉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

田园盯视他,默默举杯,慢慢的,似乎酒杯很沉重。

杯与杯的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也许很快。”她语句吞吐了。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子。

她意识到夜已很深了,不能挽留,便轻轻地点头示意。

“我帮你收拾这残局。”

“不用,我自己能行。”

“那我走了!”

“嗯。”

他下楼了。她站在阳台。

月色给她披上了一件亮闪闪的纱衣,精灵的凉风用雕塑家的手法勾勒、雕镌这位幸福的女性。

她凝望着那宽厚的、渐渐远去的背影,思绪万千。那背影已消失在缠绵的月光之中。

她突然发现,星星在一旁偷偷地笑。

她脸羞红了,笑了。

笑,心之花的绽放,每一丝都真诚地袒露出女人月光般的梦。

田园从阳台上返回室内,收拾完桌上的碗罐之后,便静静地趴伏在桌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视窗外宁静的弯月,陷入一种迷茫的思考之中。

迷梦般的思考,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思考本身也许就是一种朦胧的不规则的旋转。

她细细地观察着月。

她的问题突然多起来。

月亮是什么?是月球?是蟾宫?是婵娟?

球体,这是科学的名称。

蟾宫,这是嫦娥的遗产。

婵娟,这是诗人的惋叹。

她曾无数次地用自己的笔,用不同的色彩画过许多月亮。

月亮在她的画纸上变形了,夸张了。有时情化,有时物化,有时泪化。

她也许把一个正垂泪的少女滴下的泪画成一个月亮。

她笔下的月亮有春天的,有夏天的,有秋天的,有冬天的,这是季节化。

她常问自己,问别人,也问月亮。

月亮为何有时圆,有时缺,有时阴,有时晴呢?

别人反问她,人为何有悲,有欢,有离,有合呢?

她对这种解释不尽满意。

她问月,月无语。要么喜,要么忧,要么笑,要么哭。

她对自己说。

月亮的阴晴圆缺,可能是世间情爱、情恨、情缘、情怨的结果吧!

那个外国的神话是真的吗?

相传太阳原是一个名叫索比的男人, 月亮是一个叫娜露的女人, 它们本是夫妻。

后来,索比这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却抛弃了美丽、温柔的妻子娜露,从此,娜露就领着成群的孩子苦守寒夜。

星星是月亮的女儿吗?

小时候,常听奶奶给她讲嫦娥的故事。

嫦娥弃后弈而去。是对,是不对呢?

她不想对这个问题得到答案。

她觉得嫦娥很凄苦,寂寞,很不幸,在那个遥远、寒冷的宫殿里。

她模棱地得出一个结论。

月亮是女人。

她又想到:娜露是月亮,婵娟是月亮,韩玥是月亮,她们是美的女人,她们是不幸的女人。

月亮是不幸的女人。

她开始联想,自己也漂亮,自己也是月亮。

自己不幸吗?

突然,她的眼前闪过一双眼睛,一个背影。

他也是月亮吗?不是,他是男人,男人是太阳。

月亮又是什么呢?

她尽力地挖掘想象,有形的,无形的。

月是夜之心,它的跳动才能使黑夜的生命永远年轻,柔美,温馨,恬淡。

月的血液不是红色,红色使人想到杀戮和死亡,是银白,给人纯洁和信仰。

月是夜的天使,它拯救了夜,给这茫茫的黑夜带来光明,带来幸福的微笑,带来缕缕的相思,带来心与心的对白,爱与爱的缠绵,灵与灵 的缱绻。

月是夜之灵魂,没有月,就没在真正的夜。月光让夜晚更为秀美,抒情,月光使夜晚让善男信女对它顶礼膜拜。月光让夜晚从狭隘走向开阔,从自私变为公正,从索取变为奉献。

她想了很多很多。

月亮也许就是一个美丽的谜吧!

她醒了。

月亮依然俏皮地朝她发笑,笑她傻,笑她痴,笑她的失眠,笑她的疯幻。

她不理睬月亮。

月亮,你永远年轻,漂亮,你像外婆似的能讲好多好美的故事,你能讲讲我的故事吗?

这是睡梦中的她与月亮说的话。

星期日。九点。

太阳沿着那条永恒的弧线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运行,它以辐射的形式向外粗暴、骄横近于野性地向广漠的空间投出千万把金色的长矛。

几朵浮云已护卫在太阳的周围,显露出得意忘形的神色。

热浪胡乱地波动,涌起。

山上显出一种忧闷的暗绿。营院里的树叶和花草蔫巴巴的,无精打采,昏聩而迷惘。

营院里很静,让人感到一丝枯燥。

这时,一间房里暴发出喊声。

迟小雨像个冒失鬼似的飞快地闯进了宋长轩的宿舍。他喘着粗气,满脸的汗水,他用衣袖拂了一下脸,算是揩汗。

宋长轩见迟小雨这样,忙递给他一条毛巾。

“看你这狼狈样子!”

“班长,你来信了。”

迟小雨这一句话,如一声春雷,让宋长轩感到惊喜,脸上骤然间绽出急迫的喜悦。

“在哪儿?,给我!”

迟小雨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磁带,像是清晨啼晓的雄鸡骄傲地卖弄地挥舞着,刚才的破落一扫不见了。

“你又骗人!”宋长轩欢喜的情绪减了一半。

“谁骗你?不信,好,再见吧。”迟小雨说完,扭身要走。

“唉,小雨,你可真孩子气。”宋长轩憨直地笑着。

“谁让你不信任人呢?”还是倔强地嗔怪。

“这不是在开玩笑吗?”他真以为迟小雨生气了。

“那好吧,这一次你可要将功补过。”迟小雨诡秘地眨眨眼。

“我有什么罪过?”

“恣意诽谤,中伤,诬陷我军优秀战士迟小雨同志。”

他在故意地加重宋长轩的“罪过。”

“好,将功补过!”宋长轩假装屈服了。

“认识还挺快嘛!”迟小雨微笑着,打着官腔。

“小雨,你说怎么补法?”

迟小雨举起那盒磁带,严肃而庄重地宣布道:“你们的情话要公开。”

“好,听你的,快打开吧!”

“慢,如出现不良后果,迟小雨不负任何责任。”

“我证明你的清白。”

“好戏上演了。”迟小雨这才结束自己和宋长轩的嬉闹。

“唉,没有录音机呢。”宋长轩提醒。

“别急,我去取。”

迟小雨把自己学习外语用的微型录音机拿来。把磁带轻轻的装进去,小心翼翼地打开键子。他们开始恭敬,认真地等候一个柔媚而泼辣的声音。

一股清澈的溪流缓缓地淌来。

一股浓浓泥土的香甜气息弥漫过来。

一个感人肺腑的声音令人震颤地飘来。

宋长轩在这一瞬间是多么激动,多么心驰神荡,他有些飘飘然。他愿永远停留在刹那的等待之中。

那被凝固的声音旋风般地在宋长轩的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

长轩:

你现在怎样?工作累吗?身体好吗?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现在正忧虑担心。因为你给家里来了几封信,我们也没给你去个信。这是妈、虎子我们娘三个商量后才决定不给你写信的。原因是咱家乡就像你信中所询问的一样,发生了多年未有过的旱灾,而且咱乡里的旱情是全县最严重的。咱家隔壁西院的刘二叔都哭了,东院的王大妈也被这场旱灾弄得生了大病。旱灾一开始,咱全家都忙上了,妈在家里做饭,虎子放了假,给我送饭或帮着浇水,我从早到晚在地里忙。我知道你就要转业离开部队到地方工作了,懂得你很留恋部队,所以就没写信告诉你,怕你回来影响了部队工作。大旱期间,县里组织了抗旱救灾大队。县里的李书记和乡里的张乡长还给咱家担水浇了好几棵树,我知道,那是觉得你当兵在外,照顾咱家哩。李书记还特意问起你,让你安心工作。

现在,咱家的果树都保住了,结得果子不比往年差。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有我在什么也不怕,你要干好工作,嗯!

前几天,我去县城里买了个录音机。现在就用它和你说话呢!虎子在我身旁,他还偷偷地笑哩!

长轩,我看得出妈很想你,但老人家从没说出口。她现在身体好多了,正在大门外和老人们一起乘凉呢。

虎子整天喊着你,一会儿就让他跟你说话吧。

对了,佟杉、李灏和小雨都好吧!你说我这个当嫂子的给他们问好。

长轩,我就说到这里,等有事了再给你写信。

一个母亲轻柔的声音在呼唤:“虎子,来,和你爸爸说话呀!”

先是一阵天真的笑声滑落。

爸……。一阵沉默。

一阵隐隐的抽泣声。

母亲在一旁催促,劝慰,鼓励。她理解自己的儿子,他多次在梦里喊着爸爸。听到那焦渴的童真的呼喊,心都碎了。

虎子,别哭,要不爸爸和叔叔们听到会笑话的。

爸,我没哭,我只是想你和叔叔们。

这一次听到那童声简直像一个庄严的男子汉。

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在这次期末考试中得了第一名。但我决不骄傲,你说过男子汉从不自满。我是男子汉,我要好好学习,继续努力。

爸,你放心吧,虎子是男子汉了。

爸,我想你的时候,常背着小背篓去东边的小河旁,想你给我摸鱼,想咱们洗澡,还有打水仗的情景,太棒了。爸,什么时候再给我摸鱼?是不是快了?我等着呢。

爸,有一次,我一个人又来到小河边,河里涨满了水,几个比我大的男孩在洗澡,我在一旁想你。突然一个大个男孩戏弄我说: “虎子,都说你勇敢,怎么不敢下来?”另外几个人也跟着起哄: “你爸还当兵呢。”

我听了并没有生气,我要给爸爸争口气。我几把脱掉了衣服,就跳进了河里。

后来,他们服了我。

那时,妈妈赶来,见到我几乎掉了眼泪。我知道妈妈心疼我,怕我出事。我对妈说:“妈,我错了,往后我不这样了。”

爸,你说我错了吗?我知道,我要是被淹死了,你会很伤心,还有妈妈、奶奶。但那次我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男子汉,我不能被他们瞎说。

爸,前天,我帮妈妈到田里除草,发现了一只很大很漂亮的蝈蝈儿,叫得很好听,我把它捉回了家里,给它编了个笼子,可它怎么也不叫了。后来我又把它放了,夜里,那蝈蝈又发出了清脆的叫声,很动听。

……

宋长轩痴迷地听着儿子那直率的声音,恍如儿子就在跟前与自己说话,他的脸出露出了笑态。

他那忧烦的心里终于漾出了层层舒心、欢畅的波纹。

营门。收发室。

那两排高大、粗直的杨树庄严地朝拜神圣而金灿灿的晨曦。树杆上一只只黑色的眼睛燃着希望的星火,一只小飞虫在低空中鸣着刺耳的怪调。

李灏在等待着。

他那忐忑的影子在不断徘徊。

这些日子,他说不出是烦闷,还是犹豫。总之,心里乱成一团理不清的麻。他有时憋得难受了,就一个人默默无语地陷入自己孤苦的沉思之中,或在凄楚的黄昏中独自看那沉落的夕阳和被折断的晚霞,要么在清淡的月光下弹着自己彷徨的乐曲,要么在深夜里静听那乏味、枯燥的蝉鸣。

漫长的等待折磨着他,沉重的心事烧灼他。

爱,改变了他。

他既清醒,又理智。没有改变自己的意志,总是不断加固自己的信念,梳理自己的情感。

他是男性,坚强的性别给予了他勇于进取的力量。

他决不束缚自己的性格,也决不做懦夫,更不退却,畏缩。

只要他爱,就让那爱像一团烈火,他就要让那透明、平静的水沸腾起来。

他有时嘲笑自己不能豁达、超逸。

他徘徊,胡思乱想。

一阵车铃声突然叮当地响起来。

他心慌了。

通信员骑着车飞速而来,他是一个像迟小雨一样朝气蓬勃的新兵。

“班长,天使来了。”

李灏由心慌变为激动,脸上喜忧参半。就像那新生的太阳一样,被天边飘来的云朵涂抹成一种灰红的色彩,模糊中无法确定它的主题。

从他的脸色上很难琢磨出他是什么心理。

他随便地应付着,但自己又不知在说什么。

天使就能带来福音吗?

在宿舍的一个角落里,他打开了信。

信上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一张洁白的纸上只有一首哀怨的小诗:

秋季

不是耕种的季节

当你在纷纷的落叶中

离去

在羞涩的土地上

我深埋等待的种子

在黄昏中徘徊

一抹晚霞

一柄血剑

刺向我

躺在流水般的月光中

思念开始萌发

弯刀似的月

悬于寂寞

莽原寥廓悠长

相思刈割了杂草

从此

爱不在荒芜

春天里

小草与小溪对歌

一只欣悦的鸟儿

舒展开斑斓的羽毛

雀跃欢唱

雨的故事

总讲述着

一个湿漉漉的站台

等待与失落

老生常谈

伞的来去

秋风飒飒

一个金色的梦

摇落

一声疲惫的叹息

沉沉

一个圆月

支离破碎

一片飘叶

反思自己

谢绝了

太阳的温暖和光照

却毅然

投向土地的怀抱

李灏读着,细细地品味着诗的情绪,踌躇地挖掘诗的意旨,开拓诗的意境。他从这首诗读到一个伶俜的少女,被爱情的火焰燃烧着,强烈焦灼的等待和企盼意识使她有着瑰丽迷人的苦恋。

她把自己一颗纯情的少女的思想和爱恋全部融合在春、夏、秋的季节之中。

少女在辛勤地春耕、夏除,为了那个梦中的季节。

金色的秋天应该收获金色的果,而她所得到却是枯黄的失落与无望。

诗的格调低缓、沉重。

他仿佛看见杨扬在旋舞的残叶中哀叹、垂泪。

他的心收缩了。

他没有从这首朦胧的小诗寻觅到她真切的回答。

难道杨扬在掩盖、逃避?

不,他发觉自己很傻,怎能这简单地推理,不负责任的思维呢?

她的思想感情不正在蜕变吗?这个痛苦的过渡期不正是为那个不朽的爱的铺陈并使之永恒吗?

他发现,她依然爱他。

他的心明朗了。

他望着渐渐升起的太阳。

此时,太阳不正是一个羞涩的少女吗?

他笑了。

天很蓝。

云飘逸且洁白。

太阳画着红色的圆周,滑溜溜的,对纯真、淡蓝的天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云呈波浪状凝固,微白,浅黑,暗蓝相衔,执拗得使人愤然,郁悒和难耐。

西北的天涯、地角在无声地塌陷。云浪正漫漫地消退。

退潮了。

这雄伟的,奇迹般的变动来自什么力量?

地之引力,强劲的风,太阳的光芒。

云依然消失。

太阳被云浪磨蚀浸泡得失去了光艳,显现出暗淡的红褐色,这色泽沿着每一条云隙流淌着。云天似一个老人那衰朽、粗糙的皮肤。

云浪消失了。

天,如一个少女的衣衫,被浆洗得蓝蓝的,一尘不染。

也许是少女那蓝色的梦幻在铺展吧?

一只猛然获得灵感的鸟儿欢叫着飞翔而去,欲问根由。

太阳露出美丽多情的秋波,释放着羞怯而温情的光焰。

天宇间因光焰的魅力更显得无限和广袤。

太阳重复着那永恒不变的古老的箴言:

我,永远的使者,伟大的阿波罗。

我是光明,是启示,是源泉,是博爱,是真理,是道义,是先知,是预言,是给予,是诞生,是建造,是拯救,是帮助,是光辉,是灿烂……

是一切美最大的批发公司。

是一切爱最有力的见证人和酿造权威。

是一切罪恶,仇恨,阴险,贪婪,自私,黑暗,肮脏,破坏,死亡,孤独,寂寞的埋葬者。

我橘红色的雨露如上帝的福音书一样洒向人间的少男少女的心田。

乌云是遮不住光明的!

太阳几乎是周而复始地阐述着自己宏大而精妙的理论,试图让人理解,虔诚地感谢其恩泽。

田园轻蔑地看了看天空,继尔开始嘲讽。

“太阳也学乖巧了,学会了做生意。”

“冠冕堂皇的广告。”她见解独特。

“别忘了那可爱的黑子。”她在揭破乖舛。

她在厚厚的素描册上,画下了形形色色的太阳。

薄云中的太阳变成了蓝幽幽的水中烁烁放光的珍珠。

暗云中的太阳变成了一枚没有光芒的银币。

无云时的太阳却在她的画册上变成了一个丑陋而驼背的糟老头在吃力地爬行。

她似乎喜欢遇难或困惑中的太阳,她有着一种拯救愿望和侠义精神。

她不愿意看到太阳得意时那嚣张的气焰,蔑视一切的飞扬跋扈。

雾时,一朵绵软,轻浮的云颤巍巍地飘向太阳,那拂动的白色长裙裹住了橙黄的照射。

田园俏皮地观赏着这场鏖战。

这时,迟小雨羊羔般地蹦跳过来。

“田园姐,你在看什么呢?”

“看云,看太阳。”她看了迟小雨一眼,脸上荡着淳美的笑。

田园直率,无拘无束的性格,使她在短短的几天里就和队里的人熟悉了。

那云朵移动着,投下一个硕大的阴影。

阴影如一把支开的阳伞,罩住了营院的房屋、树林和花丛,又似一朵盛开的花吐着丝丝的凉意。

迟小雨抬头望了望空中的云和太阳,一个联想闪过脑际。

“田园姐,这是一场云和太阳的恋爱。”

“你怎么知道?”

“我们爱情机构所研究的范围正不断扩大领域。现在,自然界中的恋爱是我们机构日下研究的主要课题。”迟小雨无不自豪地吹嘘着。

“自然界也有爱情?”田园觉得有趣,便试探着问。

“当然,而且美妙至极。”

“举例说明。”

“很简单。在清晨的乐园里有朝霞和朝阳一对恋人,这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在傍晚的田野上又有落霞和落日一对伴侣,徜徉,漫步,更可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朝阳从朝霞中诞生,夕阳又从晚霞中消失。真是形影不离,难分难舍。”

“岩石与小草呢?”

“岩石总被认为冷漠,铁石心肠,其实这是误解。小草温情脉脉,春来了一片鲜绿,护拥着岩石。秋来了一片枯黄,依然共守初衷,抗击隆冬寒雪。岩石从不为浮云所动。”

“乌云和雷电呢?”

“嗯,让我想想,这不好回答。”迟小雨谈锋不够犀利,有些迟钝。

田园紧逼:“说啊,有阻力了?是什么意识在作怪呢?”

“我想……我想乌云该是个荡妇吧,至于雷电大概是一个可恶的暴徒,它们之间没有爱情,连接他们的纽带恐怕是无休止的吵闹和纠纷吧!”

田园开心地笑了。笑声爽朗,圆润。

一片嫩黄的树叶随一阵风扬起后旋即扑落。

“小雨,你的想象力如此丰富,完全可以当一个诗人。”

“田园姐,你可别笑我了。”迟小雨的脸羞得像两个红萝卜,“我借用别人的思想。”

“谁的?”

“这些全是我们队长在工作间歇时给我们聊的。”

“佟杉?”田园不禁问了一声。

“呵,我们队长感情特丰富,善于浮想联翩,俨如一个诗人。其实,他就是一个诗人,他写了好几本诗歌,真棒!”

“他为什么不发表呢?”

“我不知道。但我从他的一本诗集的扉页上看到这样的话:笔尖流泻的,是沉默的凝集, 是思想的激荡,是泪的流动,是血的流淌,是灵魂的颤动,是梦的飞翔,让这些累计在记忆里,记忆的园圃,溢满芳香,让这些驻足在心间,心的田野,生意盎然。”迟小雨说到这,停顿一会儿,问道:“田园姐,你说这美吗?”

“美,富有真诚与哲理的美。”

“在另一个本子上有这样的话:每个青年人都在不断地、艰辛地构筑自己的园地, 那被岁月磨破的手正滴着鲜血,但青年人依然顽强地将擎起信念的瓦刀投向理想的方砖。田园姐,这多有力度。”

“一个严酷的思想者。”田园由衷赞道。

“我们队长几年来每天都写日记,他写日记时似乎变成了一个老人,很深沉。可他和我们在一起时,分外豁达,天真得像个孩子,总抑制不住自己的欢乐。”

“他很累也很轻松。”

“是的。”

“可他有时为什么沉默成一座山呢?”

“也许正有一种力量在涌动在酝酿。比如爱啦!”

“他是一座休眠的火山,等待喷发的是炽热,滚烫的岩浆巨流。”她仿佛自言自语。

营院的鸟儿开始激烈地争辩,树叶对它们精妙的论说鼓掌喝彩。

迟小雨诡秘地笑了笑,没有吭声,他的精灵劲儿早把田园的心理变化透视得清清楚楚。

沉默一会儿,他问道。

“田园姐,你前天给我们画的肖像真棒!”

“画得太粗了。”田园谦虚地回答。

“不,恰恰相反,运笔准确,细腻,逼真,传神。”

“小雨,再夸张,我可生气了。”

“真的,我没说假话。我们队长也这么讲,只可惜……”迟小雨便停住。

“遗憾什么?”田园问。

“你没有给我们队长画一张像呗,我们队长的脸犷悍,有力,最具男人风采和军人气质。”

田园沉默了,快乐的天性销声匿迹。

她的心早已给他描下了一张五彩缤纷的油画,也只有她一个人用独有的心态慢慢地品味、鉴赏。

她无法回答,更无法安抚自己内心的遗憾。

“小雨,听说你正搞根雕创作?”

“啥创作呀。”迟小雨有点不好意思,吞吐地说:“只是把我的一点发现象形地加工和处理。”

“这就很了不起!”

“你过讲了。”

“能送给我一个吗?”

“你要不嫌,当然可以。”

“一言为定。”

“决不失言。”

“给我什么呢?”

“鹰。”

“为了展翅飞翔。”

“搏击长空。”

遥远的天际耸立起棉絮般的云山,如灰蒙蒙的战场卷起的白色的浓烟。

天边显出模糊的黯然。

太阳释放着热辣和沉闷,人们已无耐地感到它权威性的力量。

树上隐伏的知了发出此起彼伏地聒噪和尖叫。

“小雨,你去干什么?”田园问。

“到现场擦洗空油罐。强体力劳动。”

“我可以去吗?”

“可以。”

“走。”

青春生命与青春思想总是以一种奇特的开拓精神去勇敢地接受和尝试一切新的事物。丢弃抱残守缺的愚笨意识,在色彩斑斓的地域内不断发展和完善自己锐意进取的性格。

青春性格是促进,是腾飞,乃至夹杂冒险行为和一种可以原谅的冒犯。

库区的现场内更显得闷热,空气停止流动,万物处于昏迷的睡梦中。太阳把所有的热量全部投射到千石山岩壁上。这铁色的岩壁又把全部热力毫无保留地折射到这低洼的空谷之中。

无形无色的火在这里燃烧,灼烤人们。

露天立式空罐里,虽通起几层防暴灯,但还是一片幽暗,罐内浑浊的气流喷着呛人的油味。

田园从罐壁的侧门进去,由于外部阳光的强烈刺激,突然进入一个昏暗处,她的眼睛迅速起了变化,黑糊糊的,她看不清里面有什么。那几盏灯如被熏黑的桔子,时而摇曳,时而静止。

几个黑影投在黝黑的罐上扭曲、晃悠。

须臾,那几个黑影被桔红的光染成暗黄色。那是几个发狂的近于裸体的男人,腰间只束一个大裤衩。

汗流淌,滴落。

他们奋力地擦试着,仿佛在拼命,全然不顾罐内灼热的高温。

田园的突然闯进,这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意外产生一片惊呆。

凝立着,一动不动,像群傻子,有的下意识地检查自己是否出现露点。

佟杉发问:“你怎么来了?”声音低沉,像是由污浊的空气凝集而成。

“我不该来吗?”她表示谦和。

“这里太脏,太闷。”

“你们不在这里吗?”

“我们是男人。”

“我提醒你,要尊重女性,而不是歧视。”她几乎愤怒。

佟杉哑然无语。

“队长,这是油布。”迟小雨知道自己惹下了一场小小的风波而低声说道。

佟杉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都穿上衣服吧。”佟杉问道。

“别穿了,里面太热,我不在乎。”

“可我们介意。”他几乎发狠地说。

“别折磨自己,难道这违反纪律吗?”

俩人僵持着,陷入沉默的尴尬境地。

佟杉已意识到自己的粗鲁,但更痛恨自己的偏执。

一个憨厚的声音从角落震荡:“队长,田园来体验生活呢!”又转向田园:“妹子,这里的活不用你干,你愿意画就画吧!”

瞬间,田园的眼眶里溢满了眼泪,很感激地说:“宋大哥,谢谢你。”她又倔强地朝佟杉望了一眼。

佟杉有了怯怯的愧怍。

工作继续进行,他们操动着油布与污垢又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罐内增添了几分柔和。

李灏轻轻地,低头哼着小调,紧迫感消失了。

田园灵巧的手认真地勾着,画着。一组组有力,流畅的线条构成了一幅幅姿态生动的人体素描。

休息间,他们跑向一条河流。河水因前日的那场暴雨增大了水流。

流水淙淙,像讲述着自己温柔的性情,几块光滑的石头突兀地立在溪流的中央。他们围坐在石头上,戏玩流水。

“这水好清澈。”田园说完,便画着水流撞击石头所掀起的白色的浪花。

一朵,二朵……,一条溪流开始在笔端流过,一条溪流开始在她心底漫过。

她感觉到水流的凉爽,心情惬意。

佟杉和李灏同坐在一块石头上,李灏给佟杉点燃一根烟。

“队长,我今天很高兴。”

“感觉到了。”佟杉悠然地吐着烟。

“我想控制,可不能够。”

“这可能预示着某些事物的成功。”

一串笑声从他们的背后响起。佟杉见小雨在背后听他与李灏的谈话。“小雨,你捣什么鬼?”

“队长,你的判断真准。”说着他跃上河岸的一个高地。“现在,我宣布两则消息。”他叉着腰,无不神秘地说。

他像变魔术似地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红贴,在手里晃了晃:“这是李灏的录取通知书,他被军校录取了。”

他又开始鼓动:“大家鼓掌!”

一阵热烈的掌声起落,溅得溪流更加欢畅明快,一阵欢腾又使溪流溅湿了人们,可沸腾的人群没有人理会这些。

迟小雨从高地跳下,把通知书给了佟杉。

佟杉看过,高兴地拍了一下李灏的肩:“李灏,你去的学院是我的母校。”

“李灏,祝贺你。”田园高兴地说。

“谢谢田园姐。”

一片嘈杂,一片吵闹,一片欢笑,起伏,隐现。

“肃静!肃静!”迟小雨又竭力地喊道。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杨扬给李灏的信,下面请李灏宣读。”

这是一个极敏感的问题,大家马上静下来,小心地盯着那封信,仿佛那是一枚威力极大的炸弹。

李灏感到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太意外,很有戏剧性。他几乎没有丝毫准备,他没有理出头绪,就开始收拢那如问号般的双眉。

他迅速打开信封,秀丽的字迹迈入他那渴求的视野。

信是给人以希望的。

灏:

爱,不应是自私的。

可我却险些沉湎在“爱,是自私的”这狭隘而孤立的泥潭里,几乎不能自拔。惭愧和内疚的痛苦郁结在我烦闷的心间。

最初,我多幼稚,可卑又可笑。在我单纯的意识里形成了可怕而又近于无知的诺言。

我知道,这诺言如一个沉重的砝码加在我们相爱的天平。爱本无需天平。如果说爱需要平衡的话,那么只有相互理解,相互帮助才能达其目的。爱,应是无瑕的,可这诺言的砝码使我们的爱变得俗气可鄙,有了点点的灰尘。这都是我的过错,我应虔诚而笃情地面对着我曾无数次面对的星、月、夜忏悔自己的灵魂。

三年来,你带着那块沉重的砝码,它给你的生活施加了无情的压力和阻力。你为了我默默忍受这诺言所带来的一切折磨。

你为我付出了真诚的爱,而你却无法澹泊由那个诺言引起的与日俱增的忧思。

我此时很痛苦,泪泫然而落。

但我更惊喜,因为我能对自己的错误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能自己走上岸,并没有被偏激的浪潮淹没。

我已顿悟出这是伟大而至高无上的爱唤醒了我,拯救了我。

如果说脆弱是我的本性,那么依赖感则是舒适的家庭对我身心慢慢地渗透和默默地侵害的结果。我几乎没有一点独立与开拓精神,我的思想有些佛门信女化。

你使我懂得:不管是风暴的袭击,还是骤雨的侵扰,我们都应该自信,自强,自立,坚持不懈地走自己的路,勇于接受生活所带来的任何冲击和碰撞。

原谅我,给我们之间的爱增添的不公平。

我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断发展自己的事业吧!不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向你寄发我的思念。我再也不会感到孤单,因为有你真挚的爱陪着我,我会很欣慰。我会默默地理解你,支持你。

路已在我们的脚下伸展,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相互扶助地走下去,才能达到那爱的峰顶。

泥泞,荆棘,坎坷,悬崖会在我们脚下消失,消失在甜美的回忆和持久的挚爱中。

候盼

佳音

扬 于泪流的欢乐中

依然爱着你

李灏读完信,扬起头,默声地凝视远方。远方的云层里露出一个女人微笑的脸。

“怎样?”佟杉问。

“成功。”他平静地说。

“好!”佟杉霍然而起。

“队长,这太突然,我真想大声歌唱。”

“这是必然,迟小雨。”

“到。队长请指示。”迟小雨一下跳到水里,呈立正站立。

“我们用歌声和篝火为李灏送行。”

“是。”响亮的回答。

鲜红色的太阳颤动着,雪色的云儿飞翔着,绿色的山野在清溪的微波里欢笑着,在缓缓的流水中拂动一个个真切的影像,将奏响一组新的合唱。

十一

一棵草,一束花,一片叶,一滴水,一朵云,一块岩石,在残阳的启示下,经黄昏的沐浴后,带着金灿灿的笑容,走进安谧的梦乡。

一轮圆润的明月从东山口升起来,向空荡荡的山谷灌注着缕缕清辉。

一个皎洁、明亮、浑圆的传说从东方流行。

星星,一半隐没在迷人的月色,一半与月亮的朗照交相辉映。

千石山的壁影里有无数只萤火虫跳动地闪烁,时没时现。

风儿经过黄昏的冷却后,凉丝丝的,从四面八方吹来。球场上的困乏垂柳被唤醒,发出羞涩的声。

球场上燃起了两堆明亮的篝火,火势很旺。球场上空被火光染成了橙红色。

木柴被那火舌燃烧着,吞噬着,发出劈哩啪啦的脆响。

变幻莫测的火舌,野蛮近于挑逗性地吻着处子的夜。

球场的看台上斜立着两幅画。

一幅是云天碧海,云峰突兀,浪潮汹涌,云浪间,一条桅樯高耸的船乘风破浪,张帆远行。

画幅采用了大写意手法,使画面增加了波澜壮阔的美感。

宁静的明月和跳跃的篝火挖掘开拓出画面上所蕴蓄的深沉的寓意。

另一幅题名为《千石山夕照》。落日在云彩里袒露着惊心的殷红,血一般的色泽涂抹在被巨大裂缝分割的岩壁上。壁立的悬岩沉默成不朽而壮丽的石碑。

巍然屹立的千石山意旨昭示着一个威武不屈,乐观上进,敢于进取的精神。

这是一幅奇异的图画。画面是由干裂,粗劣的槐树树皮,青苔,树叶,松枝,绿草,碎石和各色野花粘贴而成,这种有立体感的画面真切地表现着大自然的诗情与秀美。

画面上只有几笔淡淡的勾勒,这轻轻的勾抹烘托着色彩与粗线条表现出的特殊内涵。

迟小雨站在两幅画前,篝火映红了他可爱、动人的脸颊。这个年轻的晚会主持人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

“军营夏夜篝火晚会现在开始!”

一阵热烈的掌声随着和煦的晚风暴响。

“憇园”飘来的阵阵芳香,是百花的献礼与问候。

“请我们最尊贵的客人也是两面巨型画幅的作者田园同志唱首她最喜欢的歌。”

掌声如巨大的浪潮涌起……夜开始骚动。

田园愉快地走向台前。

“谢谢大家给我诚挚的友谊。”声音有些轻颤。“我为大家唱一首我自己编写的歌,希望大家和我一样喜欢。”

优柔,甜润的音质自然地流泻,人们感到如洁白的云儿洒下一场绵柔的细雨,天边又升起一道彩虹。

李灏轻快地用吉它伴奏。

歌声唱道:

假如你有哀怨

莫用世俗的偏见

固执地走向

那荒芜的海岸

假如你有苦难

莫用残酷的漠然

怯懦地退回

那破旧的港湾

假如你有遗憾

莫让它驻守在记忆的云端

险恶的风雷电闪

会使你的灵魂颤栗不安

假如你有思念

莫让它徘徊在心间

悄悄地讲述你的喜欢

这是情感波澜,并非寓言

假如你有缠绵

莫用疲惫的伤感排遣

在爱永恒的路上

没有一个休息的驿站

假如你有爱恋

莫用苦难把自己欺骗

心洒出的馨香的甘露

会化作一个美好的春天

深情的歌声成为一种真诚的鼓动,解除了军营中所特有的那种神秘和禁闭,男性的海掀起了波浪。

旋风般的呐喊声冲破夜幕直上云霄。

接下来是李灏的吉他弹唱《凯旋在子夜》的主题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歌声与乐声如恬静的流水把一颗颗激荡的心带向遥远的星空。

夜,月,星,心,篝火与歌声和谐一个畅快,祥和而美好的氛围。

迟小雨的诗朗诵把恬淡的气氛引向高潮。

宋长轩的故事又使气势急转直下,诙谐,幽默,让人捧腹大笑,笑后又使人从故事中悟出深妙的道理。

佟杉没有出演任何节目,他的心里沉静得如一泓湖水。

“夏夜篝火晚会到此结束。”迟小雨最后宣布。

篝火已被熄灭。

月色更加娇媚,星眼暗含情丝。

夜阑人静,万物已眠。

一个伟岸的身躯,一个绰约的影子消失在月色中。

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开始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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