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恨还恨,恨永远存在;
以爱还恨,恨自然消失。
释迦牟尼
1
七月。
近于黄昏的天把大自然打扮得格外绚丽,像娉婷的少女卸去盛装后又换上淡淡的服饰,显得柔媚、娴雅、温馨、恬静,在最后腼腆的轻笑中露出了赧颜。
杨笑楠在厨房收拾完毕,回到了宿舍。他从书柜中拿出《摩诃婆罗多插话选》,伏在桌前,细细地看了起来。
风儿悄悄地从窗子溜进,撩起淡蓝色的帷幔,在他眼前拂动。像个天真可爱、性情活泼的小女孩在故意逗引。
他抬起头,凝望着窗外。
一抹夕阳给屋外的小杨树林涂上了霞彩,似羞怯的少女脸上泛起的晕色。小鸟在林间蹦跳、啁啾。树叶在轻风中曼舞。
他站起身,依然凝望,神情专注。
此时,他已被这窗外的景色吸引,他从这里感到了一种新奇。
他的内心已被这种新奇带到了这绿色的天地。他从这醉人的翠绿、娇羞的晚霞和鸟儿的欢噪声中,他感受到了惬意和宁静。
瞬间,他又蹙紧双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事。那乍起的新奇像刚涨的海潮刚刚爬上岸又消退了,在金黄的沙滩上留下了潮湿的一片。
他意识到,他的这种新奇不是由于自己平素的疏漏而产生的。几个月来,他负荷体力与脑力的双重压力,无论白天黑夜,不管风天雨天,总是忙碌着,没有休憩、闲散。他在自己的工作日程中没有安排休息日,这样,疲劳和困乏时常占有着他。
从此,闲暇与他分手,他没能把这颗年轻的心搁置在这里享受。这对有的人可能是一种遗憾,但他对此却没有惋惜和哀叹。如果认为这也是一种不幸,他倒希望这种不幸相伴终生,他不会有任何埋怨。
他瘦了。眼眶和颧骨有些凸起,脸也黑了。
他确认自己的思想比以前丰满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单纯,那么幼稚。他认作这是一种补偿,由流出的汗里,泪里提取。咀嚼中还能品出咸的、涩的,甚而一丝苦味。
他向小杨树林笑了笑。
风儿懂得,这是一丝歆羡的笑,含有少许的谦意。当然,也不乏爱慕的情丝。
杨笑楠合上书,披上一件衣服,走出屋子。
室外,训练场上标写着“严格训练,严格要求”的大字牌呆立在操场的边缘,不眨眼地看着发狂的人们,脸上了濡染了不理解和愠怒之色。
星期六的晚上,操场上不再是严格、整齐的队列行进和充满军人使命感的障碍跨跃。这些,已在人们的记忆里变换了位置。此时,此刻,人们正进行着新形式的运动。
羽毛球在有力的球拍间来回穿梭;
排球随着呼喊声时上时下;
器械上的健儿动作轻巧、娴熟。
人们奔跑着,呼喊着,汗水在这些须眉汉涨红的脸上流淌着。一周的疲劳、郁闷、困惑和惆怅在周末得到宣泄,得到释放。新的力量,新的意志,新的信念,新的希望在这些粗犷,剽悍,强硬,甚而有野性的男人们的血脉里从新滋生,从新滚动,从新跳跃,从新奔流。
生命的青春曲在这个山沟沟里已奏响!
杨笑楠来到喧闹的篮球场。这时,三连一排长李林机巧地运着球,避开了郑大农的阻拦,然后一个起身弹跳,便把球稳稳地装进了筐里,场上暴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掌声盖过了一切欢呼声,喝彩声和亲昵的笑骂声。
杨笑楠看了一会儿,他看到生龙活虎的同龄人那股朝气,那股活力,他感到自己的心潮在涌动,他听到自己怦怦跳动的心音。他想冲上球场,在这青春呐喊的氛围中进行一场体力与意志的角逐。但他没有动,此时,他的大脑中枢神经抑制住他这种青春的渴望,而他的心里又促成了另一种心思。他看了看表,知道这场球赛还不能结束,便悄悄地独自返回了。
他从工具房拿了把镰刀,来到炊事班,看见老班长唐明贵正低着头缝被子。
“老班长,谁的被子?”
“大农的。”唐明贵抬头看了一下杨笑楠,看见他手里拿着把镰刀。“笑楠,你又去干什么啊?”
“沟里豆角地有几根架条需要换一下,我到山上弄几根补上。”
“你休息一会儿吧,赶明天让大农砍几根补上。”唐明贵那憨厚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心和慈爱。
杨笑楠体会出了这言语的温暖。他来这里快一年了,老班长待他像亲哥哥一样。他时时感到这忠厚、老实、善良、正直人的深深的爱。但他却把别人给他的温暖的爱默默地转移给了这个培养自己成长的可爱的连队。
“不用了。我去不是一样吗?”杨笑楠拿手指试着镰刀是否锋利。“老班长,等连长打完球回来后,你告诉他,说我去沟里了。”杨笑楠说完转身走了。
唐明贵望着杨笑楠转身走出的背影,他的心里流泻出丝丝怜恤和疼爱。他知道杨笑楠的脾气,此时是劝不住他的。他又低下头缝着被子,似乎也在思虑什么。
小路蜿蜒地伸出山林。静静的山林沐浴在晚霞中,晚归的鸟儿衔一线霞光飞回了窠巢。这一切,在杨笑楠的视野里都是美丽的自然画幅。
刚才,他看到小杨树林后萌动的激情又再一次受山林的启示。他感觉灵感来潮,他想吟诗,但他首先想到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乐游原》中的那两句诗: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他感到了这黄昏的无限美好。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与这位上古的诗人都有着爱惜光阴,留恋晚景的感受,但他怎么也觉不出这黄昏令人伤感的情调。他没有诗人在这首诗里所蕴藉的悲观和不知所适的感叹。
他脸上露出了欣悦之情,接受又摇了摇头,表示对黄昏美景的眷恋和对诗人怅惘心理的摈弃。
他从小路叉开,开始向山上登去。他边走边砍着架条。
当他来到了山脊,向西望去。蓦地,他刹住脚步,站着,两眼眺望着西天。那神情有些痴呆,像是有所发现,似饥渴的旅人突然发现了香美的食物和清澈的泉源。但他没有贪婪的目光,他的两眼现出一种激动和兴奋的光彩。
他被西天落日的景色惊呆了。
木然中,他似一个压抑很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宣泄的通道。他挥舞着镰刀,对着西天大声呼喊:伤—痕—。
接着他开始喃喃自语:“托马斯,太伟大了!”
我爬上了山顶,
回望西天的光景,
太阳在云彩里,
宛似一个血殷的伤痕。
宛似我自身的伤痕,
知道的没有一个人,
因为我不曾袒露隐秘,
谁知道这伤痕透过我的心!
此时,杨笑楠看到快落山的太阳把天际紫青色的残云染红,像一个裂开的、滴着血的伤痕。他有些惊奇,有些不安。他终于为托马斯.哈代的伤痕诗句找到了对应物,似乎也为自己寻觅到了岁月所摄下心迹的彩照。他的内心深处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感到了这触动的疼痛。
他忍着,以一个军人的意志、勇武和气概;以一个年轻人过去的苦难和未来的希望。
他抛下镰刀,扔下架条,一动不动地伫望着西天。直到那伤痕消失,现出灰的,紫的,红的混合的一片,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旋转着身子,目光搜寻着。哪怕一线霞光,也是一种美,一种慰藉,但他终究没有找到。视觉告诉他夜幕正徐徐拉合,将要笼罩这个世界。
突然,他的目光在山崖近旁的一棵树上停住。
他看到这是一棵年轻的杨树,离开了群体,独自在这个山崖旁生长,显得孤单、冷傲。树干上爬满了道道青紫色葡萄藤,藤条紧紧的缠绕着树身。不知是处于黄昏,还是一种病态,树叶有些黯然。在晚风中摇曳着,发现哗哗的声响,又像战栗的病人在低低地呻吟。
杨笑楠看到这一切,他的心境有些凄凉,心里产生了淡淡的悲怆。他刚才那激动的表情已荡然无存。他拾起镰刀慢慢地走过去,用镰刀割去了厌恶的葡萄藤。然后用手去抚摩那被藤条勒得深深的迹痕。猛地,他把头靠在树身上,手紧扶着树身。
他像寻到了失散多年的朋友!
他,一个普通的军人;它,一棵平常的白杨。他们似乎有着同样的命运,同样的不幸,同样的抗争。他们的身世太相像,太相近了!
杨笑楠低下头,在默默地低语。小白杨也在悄悄地哭诉。
命运!像一根绳索把他和它紧紧地缚在一起,哪怕仅仅是暂时的。杨笑楠与小白杨的情在融合,撞击着,似乎超越了世间的一切情感。
杨笑楠直起身子,退后几步,举起手慢慢地向小白杨摇动。他有些不舍地与这孤独的小白杨告别了。
他向山下走去。
杨笑楠在豆角地里把新架条支好,抽出腐烂的架条,这时天色将晚。远处山脊已投下暗影,林木也变得模糊不清,看上去朦朦胧胧。
他依然在豆角地里忙着……
天空,洁净,幽蓝;
星星,稀疏,明亮。
悬于天空的半轮明月洒下淡淡、柔和的银丝。
夜色,因山里的雾气而显得苍茫。
山林,被暮霭笼罩越发威严,神秘。
此时,群山睡了,树林睡了,鸟儿睡了。只有悄悄流动的风儿留下了轻微的足音。
清凉的夜风徐徐吹来,带着夏夜特有的潮润和馨香,擦拂他的脸颊。
杨笑楠斜倚在一棵树旁,仰望着星空,眼睛不眨地在这嵌满宝石的版图上寻找着,沉思着,好像在思考着一个长时间未解开的谜语。记忆,有着诱人的魅力,像一个美丽、忠贞的少女,把他唤回了儿童时代。
2
小时候,杨笑楠的母亲就去世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没有留下母亲是什么样子,这个失去了母爱的孩子只和他粗心的父亲一起生活着。
杨笑楠父亲杨顺是一个老实的庄稼汉子。自从笑楠的母亲死后,家里的日子过得很不像样,这个老实人不知道怎样的看顾自己的孩子。杨顺白天去田里干活,就将杨笑楠自己放在家里,这个可怜的孩子常常与寂寞同食,与饥饿同寝,啼哭声成了这不幸孩子的安眠曲。
杨笑楠家隔壁西院住着李德贤一家。李德贤原是在城里当教师,在那个年月因讲了一句老实话,上边便让他领着一家人下乡进行劳动改造。李大妈每天忙于家务,还要照看两个孩子。女儿李冰与杨笑楠同岁,儿子李林比李冰小一岁。李大妈每当听到杨笑楠啼哭,便跑过来把杨笑楠领到她家,给他吃的,让他和李冰姐弟在一起玩。三个小伙伴在一起没有闹吵,总是快快乐乐。
李大妈常给他们讲故事。一天,他听李大妈说:好人死了要升天,天上每一个星星就是一个人;坏人死了进地狱。他听完后悄悄地回家了,他开始想妈妈。他听李大妈说,妈妈是一个好人,长得很好看,还说自己长得像妈妈。他相信妈妈一定在天上。
夜黑了,星星露出俏脸。杨笑楠站在门口的老槐树下仰望着静静的夜空,一动不动,在寻找是妈妈的那颗星。
杨顺收工回来,看到儿子一个人站着望星星,他后悔不该回来这么晚,恐怕孩子还饿着肚子。
“笑楠,站在这里干什么?快进屋去,爸爸给你做饭吃。”杨顺走近儿子,放下了锄头,蹲下身来。
杨笑楠见爸爸回来,并没有挪动,娇憨地喊道:“不。我要找妈妈!李大妈说,妈妈在天上。爸爸,妈妈是在天上吗?”
这个老实的乡下人没有回答,他低下了头。他不敢直视儿子这张幼嫩的脸蛋儿。
“爸爸!告诉我,哪一颗星星是妈妈?我要妈妈。”
一切都沉默了。只有爷俩默默相对的眼睛在叙说,只有这一老一少的两颗心在呼唤,在轻轻地呼唤。
杨顺扳住儿子的肩膀,把他搂在怀里。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乡下人不能回答儿子的问话。杨笑楠妈死得早,他无法抚平这幼小的心灵因失去母爱而留下的创痕。他心里一阵酸楚,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声音哽噎了。
“笑楠,爸爸……对不起你!”杨顺流下了眼泪。泪滚落在儿子的脸上。
杨笑楠发现爸爸哭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爸爸掉泪。他用小手给爸爸擦着泪:
“爸爸,你别哭了。我不找妈妈了。”
他从此好像懂了事,再没有和爸爸问起妈妈。但他每天夜晚依然站在老槐树下,在悄悄地,默默地寻找,寻找那颗星,寻找着妈妈,那个好看的女人。
每当杨顺看到儿子这样,这个老实的乡下人泪水潸潸。他知道儿子的心里也在流着泪,他不愿让儿子再看见自己的眼泪,让他伤心。
今天,杨笑楠依然站在树下,依然凝视着夜空,依然在寻找着星星。这一次,他在寻找两颗星,一颗是爸爸,一颗是妈妈。他相信,这两颗星离得一定很近、很近;他相信,爸爸、妈妈一定在天上看着他们的儿子。
杨笑楠看着,想到了爸爸,那个老实的乡下人。
那年,是杨笑楠考上城里重点中学的第二年。县里给知识分子落实了政策,李德贤全家搬回了城里。可巧,李林与杨笑楠都在这个学校,李冰与杨笑楠在文科班,李林在理科班,李德贤是他们年级的语文老师。
那是冬天的一个下午,天空阴霾、昏黄。凛冽的寒风发出像鬼哭狼嚎一样尖利的声音。树木的叶子早已被脱尽,而这双阴毒的手又在干裂的树身上割刻着,树皮上留下了条条大大小小的疤瘌,血和泪水早已滴尽,似苍老的妇人在冷风中打着寒战。旷野处更显得凄惨、萧条、冷落、荒凉。
下课的铃声响了。
学生们大多奔出了教室,开始了戏闹,追逐和各式的运动。杨笑楠正给同桌讲题,这时,李老师走过来,用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笑楠,你来一下。”声音有些急,脸很严肃。
杨笑楠与李老师来到教室外。他看李老师脸色不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感到莫名其妙。
“老师,有事吗?”自从李德贤变为杨笑楠的老师后,他就改称老师,不再呼李大伯了。
“笑楠,刚才你家里捎信说,你爸爸病了,让你回去一趟。我的车子在这里,你现在就走吧!”
李老师没有告诉杨笑楠他爸爸病得很厉害,他怕杨笑楠着急。
“我爸爸病了?老师,我爸爸得了什么病?厉害吗?”杨笑楠急忙地追问。
他没有想到爸爸会得病,听到这个消息,他惶恐不安,心儿狂跳不止。他不知自己的爸爸病得怎样,他很担心。
李老师听到杨笑楠的追问,稍皱了一下眉:
“捎信人说,不要紧。”李老师第一次和杨笑楠说了谎。
稍停,他又催促道:“笑楠,走吧!”李老师将自己棉手套递给了他。
路上,杨笑楠在逆风中用力地蹬着车,脸儿被凛凛的朔风吹红了,他没有感到寒冷和刺骨的疼痛,他的心里在想爸爸。从李老师的脸色和言语他看出爸爸病得一定很重,要不为什么让他走这么急。他似乎看到自己的爸爸独自躺在炕上,蜡黄、瘦弱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在颤抖着:笑----楠,笑----楠。此时,杨笑楠实在不敢想了,他感到心里阵阵绞痛,他恨不能马上到家见到自己的父亲。
车子在一个破旧的门楼前停住。
家总算到了。
门楼上的枯草在风中哭嗥,楼内的两扇门板被风推搡,不时地拍打着墙壁。院内三间残破的毛草房在风中哆嗦着,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杨笑楠冲进屋里,喊着:“爸爸!爸爸!”此时,小屋里已站满了人,围着这个老实的乡下人。杨笑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分开众人走近爸爸的,他看见爸爸微闭着眼睛,他轻轻地叫着:“爸爸,爸爸,你病了吗?”
老人没有回答。
杨笑楠抬高了声音,轻轻地摇动着老人。过了好长时间,老人感到了儿子的归来,眼睛微睁开一条细缝。
从这条细缝里,从这由生到死的最后一瞬,他看见了儿子,看见自己的儿子跪在自己的身边,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微微的兴奋之光。当他看见儿子眼睛里在流着泪,他的嘴唇微微翘动,在示意儿子不要哭。
杨笑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伏在炕沿边,大声地哭泣着:
“爸爸,你为何不去医院。咱们去医院,去医院吧!会好的,爸爸,病会好的。”他有些语无伦次。
杨笑楠的爸爸轻微动了下头。他紧锁眉头,一看便知他在用很大的力支持自己,在与死神作最后的抗争,作最后的挣扎。一种苍白的,无力的,断断续续的带有颤音的气息刺激着杨笑楠的耳膜。
“笑楠……别哭。人……总会…死的,爸爸……对不……起你。别忘……你……李大伯……家,报……恩……啊!笑……楠。你的……名字……还是……你……李大伯……起的。”
杨笑楠痛哭着,不住地点头。
杨顺走了。就这样撇弃了儿子,去寻那已死多年的老伴。
死神敲响了丧钟,那声响的余音在这漆黑的夜,在这昏暗的小屋回荡着……
外面。
冷森森的风依然在狂舞,叫声更加凄厉。天阴得沉沉,像天神那张可怖的乌青的嘴脸正龇着牙,瞪视大地。
屋内。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悲痛流泪,在狂喊这不公的人生,在为一个老实的乡下人哭悼亡魂。
一条黄土路已被白雪覆盖。李林扶着依然在低泣的杨笑楠缓缓地向前走着,李大伯和女儿李冰跟在后面。
“笑楠,别哭了。”李大伯不时地劝慰。
杂沓的脚印开出了一条土路,不一会儿,又被撒出的纸钱和飘落的雪花淹没。
杨笑楠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掉下了眼泪,他不愿再想下去。
他移动了一下身子,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他像回到了童蒙时代,有了天真和多变的性情。以前,他很少用愤怒和狂呼去宣泄自己的激动和忧郁。他有他自己这方面的喜好:长歌当哭。
但今天,由于长时间的疲倦和困惑使他不能在诗的田园里畅游。他只有走出那间屋子,去呼唤夕阳,去抚慰小树,去仰望星空,去回想早死的妈妈和那个老实的乡下爸爸。
近处的山林已看不清楚了,四周黑黢黢的。
阵阵清风不断地撩掀着他的衣襟,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开始感到山里的夜有些泛凉。
他向山外走去。
踏着这条熟悉的崎岖的小路,踽踽独行。路旁杂草的露水渐渐打湿了他的鞋子。
他觉得脸也有些湿润,闻到一丝馨甜、爽神的气味,他知道这是山林的气味。他放慢了步子,大口地呼吸着。
夜,静的很。
近处,草虫不时地发出啾唧声;远处,偶尔送来几声野鸟的惊叫。
他停住脚步,不愿再向前走,不愿放弃这美好的夜晚。他找块石头坐下来,他愿坐在沉睡的山林前,给这温柔的夜晚讲自己的故事。
于是,另一个夜把他带到了一年前。这个夜是黑黑的,深深的,孤单的。
3
午夜。
一列慢车缓缓地驶进了小镇。站台上的路灯发着昏黄的光,显出慵倦的困色。
呜呜!几声懒散的长鸣叩击漆黑的夜空。
寥寥可数的旅客使小站哗然了。须臾,小站又恢复了原来的清静。
列车在夜幕里驰向了远方。
小镇在无声中奏响了睡眠曲。
杨笑楠尽力睁大困倦的双眼,打量着这陌生的小站,似乎想从这里找个伴。
午夜使他失望了。这里,除他外阒寂无人。他感到孤独又一次莅临。
杨笑楠把背包放在长椅上,斜倚着身子。不一会儿,疲倦和清寂把他扶进了梦境。
“笑楠,我的子期。我们就要分手了,还有什么话,讲个痛快吧!”许斌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
“许斌,算了。现在我可不愿讲话,还是无言的好,也免得一场争吵。”杨笑楠收拾着书,准备往箱里装,摆出不在乎的样子。
“笑楠,你倒真能沉住气!”
“许斌,你说过,当我们分手时,要像一对情人,彼此沉默不语,只用眼睛传递双方那种难分难舍的离别情。难道你忘了?”杨笑楠正直身子,模仿着许小斌以前做过的动作,一本正经。
“要不是你的视力不及,我们当然要举行这种浪漫的分别仪式。唉!真是可惜,我的近视眼情人。”许斌装成遗憾之举。
杨笑楠瞅瞅许斌。
“许斌,你让我说些什么?”
“自己的大脑,自己的嘴,自由支配。”
杨笑楠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态,接着又摇了摇头,唇边挂着一丝笑意。
“那我可要老生常谈了。许斌,我总认为你平日里做事不太认真,不够稳重,有点儿轻浮。”杨笑楠稍停一会儿。“你知道干我们司务长这行当,整天与钱财打交道,实习期间,要求我们必须扎扎实实地干工作。况且你在医院实习,单位本身就散。所以,各方面要全靠自己约束自己。”杨笑楠语重心长。
“好!好!好!是不是还有那里女兵多,要学柳下惠坐怀不乱,这些我都记住了,谈点别的吧!”杨笑楠话还没有讲完,许斌便把话抢了过来,脸上有点不悦。
“许斌,我可是直人不讳言啊!”
“你看,好像谁怨你了。我们不是都喊理解万岁吗?”许斌嗔怪地说。
“这就好!”杨笑楠还在整理着书。
两人都开始缄口,好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许斌。我以前想事,做事,总是梦幻的一般,虚无缥渺,结果只能像色彩斑斓的肥皂泡全破碎了,没有一件成功。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可无甚高论。”
“这一次毕业分配我倒是称心如意,去那个山沟。”杨笑楠有些自嘲。
“自作自受。”
“许斌,你说我后悔了吗?”
“那倒没看出。好了,别与我搞游戏。这一次你去了山沟,不,应该说是世外桃源,你的理想总算找到了根植于现实的沃土,你不也如愿以偿了吗?”许斌的话还是十分尖刻。
“但愿这一次不再是一梦!”杨笑楠显得有些伤感。
“何必这样悲观,我的拜伦君,你不是自信你的诗文将从那个山沟产生魔力吗?到时我还要拜读你的大作呢!唉,只可惜你创造了唐璜,可还少一个海黛小姐。”许斌知道说走了嘴,他见杨笑楠双眉微皱,便停住讲话。
“笑楠。你别生气,我不过和你开玩笑。”
杨笑楠笑着走过来,拍了一下许斌的肩头。“不会的。来,我们唱首歌!”
“唱什么歌?”
“《我们见面又分手》”
歌声在屋里飘荡着,载着两个人的希望、祝愿、真情向窗外飞旋。
“喂,同志,醒醒!”
杨笑楠睁开眼,见一位身着铁路制服的老工人在招呼自己,赶忙起身。
“同志,六点多了,我看你睡了好长时间,怕耽误了赶路。你是不是去部队啊?”老师傅说话很和蔼。
“是的,去三连。”杨笑楠这才想起应给所去连队挂个电话。
“老师傅,谢谢你!我去挂个电话。”
电话总算要通了。
他等了好长时间,才看见在通往山里的土路上一辆毛驴车露出头来。等到了近前,看清驭手是一个年轻的战士,看模样是刚入伍的新兵。
小战士跳下车,脸上带着笑容。
“你就是新来的司务长吧!”
“是,你是三连来的?”杨笑楠追问了一句。
“我叫王海波,连队的炊事员。”他用手指了一下车轮。“刚补好的胎,让你等苦了。”
“没什么,让你劳累一趟,海波!”杨笑楠的心里被眼前这位战士无拘无束,直率而坦诚的言语轻轻触动了一下,他在最后的称呼中语气显得庄重、亲切。
“司务长你姓啥?”王海波问道。
“我姓杨,叫杨笑楠。”
他俩一起把背包、提兜放到车子上。
“司务长,上车吧!这毛驴儿性子有点儿愣,坐稳啊!”
“放心!”杨笑楠一抬腿跨进车子当中。
“驾!”王海波一声吆喝。毛驴车向山里狂奔而去,后面扬起的缕缕的黄尘,被风一吹,散了。
毛驴车快进营区时,车速慢下来。杨笑楠看了看四周,他对想象中的山沟浸染了浪漫的色彩,虽与眼前的环境不能完全吻合,但这山里的景致对他那联翩浮想也有所印证。
整个营区坐落在山坳里,南北两面的山峦叠起,向西延伸。翘首西眺,山与岭连衔,蓊郁苍翠。遽然耸起的几座高峰,气势磅礡。浓浓的白云伴着淡淡的山岚,裹住了峰巅。巍峨令人起敬,神秘引人遐想。
近处的山坡,高大的橡树织成绿色的林网。晨雾在宽大的橡树叶间往返流连,微风过处,雾气隐形匿迹。瞬间,又从另一处徜徉。
杨笑楠被这大自然的盛景陶醉了,他此时心旷神怡。
“这里真美啊!”
“司务长,这就是咱连队。”
杨笑楠刚刚放出想象的风筝,被王海波的话语牵回了原处。
整个营区在山林下掩蔽。此时,清晨的阳光虽有些稚嫩,但已把营区的房舍树木照耀得红艳明亮。青砖红瓦肃然列队, 杨柳花卉载歌载舞。清风在静静地给垂柳梳理着长发,又像和新来的客人有礼貌地打着招呼。一只受惊的小鸟从里面窜出,飞向了小杨树林,几声欢噪,打破了营区的肃寂。花坛里生长着各种花草,花瓣和草叶上的露珠尚未晒干,艳丽,清香,充满一片生机。
杨笑楠看到这里,突然有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笑楠!”
杨笑楠下意识地向一侧扭头,他愣了一下,瞬间有些懵懂,感到吃惊。在这山沟沟里,有谁会这样呼喊自己,这语气让人听出来人是老相识。他猛地转过身,来人已在他眼前刹住。
“笑楠!”语声很激动。
当杨笑楠看清来人时,他的脸上已蘸满惊奇,喜悦之色。
“李林,是你!”杨笑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呼喊者是李林。此时,杨笑楠表现出明显的多血质性情,这是他与李林分手四年后第一次见面,他对这样的邂逅有些受不了。
两个童时的伙伴,两个小学、中学时的同学,两个分别已久的战友,在这偶然的相逢中,使他们在靠近的一瞬间,却停止了一会儿,彼此打量着对方。
杨笑楠看到,李林那张白皙的脸变黑了,变粗了,看上去比四年前老成多了。但脸上那种活泼的劲头依然依附他。
李林打量着杨笑楠,他很快地、准确地,凭着军人特有的敏锐在心里给杨笑楠勾画了一幅粗线条的素描:
高高的个头,身材不算魁梧。黄白的脸有点儿消瘦,脸部线条明显。眼睛大而有神,似乎含有少许的忧郁,即使在兴奋之时,那眉目间也微皱着,那里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
李林知道,杨笑楠走过的路是曲折、坎坷的,内心深处的创痛至今尚未夷尽,从身上依稀看到长途跋涉的困惫。
“笑楠,真没想到你会来这儿。”语气中充满需要和渴求。
“是呀,真没有想到我们会不期而遇。”
两双手紧握在一起,好长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讲话,突然的相见把许多话都拦截了。
“李林,你来这多久了?”杨笑楠问道。
“整一年,陆校毕业后就成为这大山的儿子了。”李林假装叹了一口气,“唉!只可惜山林老人没有女儿啊!”随后反问杨笑楠。
“你呢?”
杨笑楠有些不明白李林的问话。
“你指什么?”他看了一眼李林。
李林没有回答。是呀,对他熟悉的杨笑楠又指什么呢?他几乎家徒四壁!
杨笑楠开始叙说:
“那次军校没考上,我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一种茫然若失感,一种厌世心理,一种无家可归的窘境时时袭扰着我,我感到命运对我太不公平。你知道,我的过去是多难的。我这年轻的生命再也经不起任何嘲讽,我几次泛起轻生之念。鲁迅说过,自杀也是一种抗争。我想向命运做最后一次,也是永久的抗争。我很欣赏美国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诗中那不朽的名句。
死
是一门艺术
所有的东西都如此
我要使之分外精彩
我在生与死的短桥上徘徊着,念头极端可怕。那时,我整天沉湎于书堆里,苦苦地啃咬。说来也怪,我就这样生活着,慢慢琢磨,努力体味‘生活本身就是悲剧’这一说法,我感到了自己的怯懦,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我的心里受到责罚。后来,命运又把推到了士官的行列。这不,与你奇遇了。这就是我个人的‘悲惨世界’。”杨笑楠露出一丝笑意,里面含有凄苦。
李林看着杨笑楠,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心里感到愧怍。
“笑楠,你恨我吧!”李林说话有些吞吐。
杨笑楠见他这样,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知道那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李林,你怎么说这话,我恨你什么,咱们不是挺好的吗?”杨笑楠劝慰。
李林被杨笑楠提醒了一下,他悟到了这一点,应和着:“走,我们去见连长。”
当他们想起提包时,发现东西已被王海波拿进了屋里。
4
中午,吃饭的号声响过,战士们才稀稀拉拉地从屋里走出来。李林整饬队形,声调严厉而急速。
“快,快点。郑大农,别磨蹭了。”
这个大个子兵好像没有听到李林的呼喊,依然保持着迟缓的动作。队列里的人看到郑大农的样子,有的笑出了声音。郑大农听到笑声,向队列瞪眼睛:
“笑什么,没看过走路啊。”
他话还没讲完,李林喝斥了一声:
“郑大农,别讲话!”
“立正。”李林开始下达口令。
“向右看齐。”战士们拖着懒懒的步子,移动着身子,好长时间没有看齐。
“向前看。”
“稍息。”
“讲两件事:一、吃饭时不要穿工作服,要着军装。二、进饭堂不要讲话,更不要大声喧哗。”战士们实在忍不住这天气的燥热,大多数低着头。队列里默无做声,不知是接受还是违拗。”
“一班进。”
大伙一进饭堂,不知发表着什么议论,里面一片嘈杂声。
“亚坤,你说这工作服换来换去多烦人哪?”宋亚坤没有回答郑大农的话,来到炊事班的桌前坐好。
这时,连长江涛进了饭堂,他用眼睛扫视了饭堂一周,嘈杂声好像被冻结。饭堂里没有太大的声息。
江涛三十几岁,长着魁梧的身材,看上去有些老气,但每一个动作都不失一个军人特有的素质。瞧那精神和那让人生畏的面孔,就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军人。他有时做事不近情理,但他不是对谁都这样,对老班长唐明贵就十分恭敬。战士们私下猜测原因有三:一、唐明贵当过江涛的班长,就是现在他也照样喊老班长:二、唐明贵为江涛当这个家出过不少力,费了许多神。三、江涛当新兵时,有一次投实弹考核,他硬是没把手榴弹甩出去,要不是唐明贵手快江涛险些丧命。
唐明贵的话他非常听,对这个老班长从未顶过一个字。有时,老班长发现他有过处,还要训他一顿。
江涛带兵严是出了名的,他是这个连队的主宰。在这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中,他体验出,只有执行一个“严”字,他的连队才会秩序井然。
有一次吃过晚饭后,大家都离开了饭堂。他发现猪食桶里扔下了不少半个或整个的馒头。他的脸变了颜色,他没有想到在他的连队会出现这种事。他当即叫人把一排长李林喊来。
“一排长,马上在饭堂门前集合全连。”
那时李林刚来这个连队。李林一看连长火了,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他还是应了一声:“是!”
队伍一会儿集合起来,江涛把猪食桶提到队列前。这时,他的脸阴的沉沉,战士们从来没有见过。他来回走着,突然停止了脚步,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家。
场地上气氛静得可怕。
他走到猪食桶前,没有挽袖,猛地用手抓起一个馒头,转身对着队列。
他开始咆哮了:
“混蛋,混蛋们!你们看看,这是你们的父母一颗汗珠摔八瓣打出来的。夏天,在烈日下爬垄沟;冬天,还要在冷风中拼命地干。难道你们就这样不珍惜自己老父老母的血汗吗?就这样白白地糟蹋吗?”他突然止住嘶喊,用力一指猪食桶。
“给我吃。”
他的话似一颗炸弹在默声的人群中被引爆,但人群依然沉默着,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快!”
队列开始骚动,每人在猪食桶里拿了一块,回到了原位,似乎还在等待连长下令。
“吃!”江涛带了头。这些有点酸臭的馒头在每个人的食管里开始蠕动。
从此,他没看到猪食桶里有被扔的馒头,他对这种国泰民安,从心里流泻出一丝喜幸。
但是,他的战士不是谁都惧他。他面对自己的战士也有过懊恼,有时拿他们没有办法,他感到自己的工作徒然了。
夏季。
烈日炎炎。全连在器械场正搞器械训练。
那时,郑大农在一排当战士。
“郑大农,上器械。”李林命令道。
郑大农来到杠前,开始做单杠第二练习,但他无论怎么用力也上不了杠。一旁站着的江涛走过来。
“停。入列。”
他走近单杠。“郑大农。看着!”他一边讲解一边做动作,一套漂亮的动作让人从心里叹服。
“郑大农!”
“到。”
“我命你两天把单杠第二练习拿下来。”
“是。”
两天过去了,但郑大农还是上不去杠,这可把江涛气坏了。
“郑大农,你小子怎么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呢?”
“连长,我天生不是这料。”
江涛瞪着眼:“胡说。”
“连长,我入伍前在家种过菜,你让我去炊事班种菜吧!”
江涛拿郑大农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再说郑大农说得也有道理,他会种菜,叫他去炊事班也算是人材的合理利用。
“到炊事班也要练器械。”江涛口气还是很生硬。
郑大农进了炊事班,江涛的心里总算去了一块心病,可被他打发进了炊事班喂猪的宋亚坤又在他心里蒙上了一层荫翳。宋亚坤原在一排当战士,考军校落榜回来后,因连队缺个饲养员,江涛便派他去喂了猪。他感到宋亚坤与他过不去,有时和自己对着干,他对这个文化兵也束手无策。
一天,连队开始搞队列训练,操场上口号声和报数声响亮而干脆。
“一排长,你派人把炊事班喊来。”江涛的声音。
李林派一个战士去了。不一会儿,郑大农、宋亚坤、王海波排着队跑步来到连长近前。江涛看到炊事班行动这么迅速,而且着装干净、利落,他有些吃惊,觉得出乎意料。
“郑大农,老班长呢?”
“报告连长,老班长昨夜腌咸菜到两点,今早起来又做饭,我们让他休息了。”
“你们干什么了?”
“我们也帮老班长腌咸菜了。”
江涛看到三个战士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知道这是缺少睡眠,但三个人看上去很有精神。
“你们炊事班平时不训练,让你们搞业余训练,但不知道你们练得怎样?今天我想检验一下你们。”稍停。“宋亚坤,出列!”声音严厉,没有一丝温情。
宋亚坤跑步出列,在连长对面立定。
“向后转。”
宋亚坤又面向郑大农、王海波。在他转身的一瞬,他明白了连长的意图。
“宋亚坤,你指挥作班队列。”
宋亚坤没有吱声。心想:我现在一个喂猪的,又不是班长,怎么让我指挥呢?
“宋亚坤,听到没有?”不容停顿。
“是。”宋亚坤声中带着不满。
“立正。向右看齐。”口令短促、低沉。几分钟后,一套班队列做完。江涛实在没有想到炊事班能具有这样的水平。
“报告连长,班队列实施完毕,请指示。”
“带回。”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向右转。跑步走。”宋亚坤在跑步带回时,把一、二、三、四的口号改了面目:锅、碗、瓢、盆。
场上发出了比这更大的声音:“锅, 碗, 瓢, 盆。”
“嗯?”江涛刚要开口。这时,旁边的李林说:“连长。这也是一种改革,炊事是离不开锅碗瓢盆的。”
江涛望着远去的三个人,他没有吭声。
今天,他一进饭堂,说话声就没有了。接着,他又轻咳了一声,战士们似乎明白连长有事,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连长的脸上。
江涛移动了一下,面向大家:“饭等会儿再吃!郑大农!”
“到。”郑大农以为连长要训自己,很快站起来,看着连长。
“你去把司务长喊来。”
郑大农提起的心又放下来,转身去了厨房。
杨笑楠与连长见过面后,尽管自己感到很疲困,但他没有去休息。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士官实习生,在这里寻到了位置,他不愿放松自己,他要好好干一干。他来到厨房,帮着老班长洗菜。
“司务长,这里不用你,你去睡一会儿吧!”
“老班长,我不困。”
“还说不困,瞧你的眼睛都红了,这瞒不过我。”唐明贵切着菜。
“老班长,中午我上灶炒菜信得过吗?”
“唉!司务长,那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老班长,你往后喊我笑楠行吗?”杨笑楠感到老班长喊自己司务长,听起来总觉得别扭。所以,他有点肯求,真心的。
唐明贵意思了一会儿,然后憨直地笑了。
“你如果愿意,我喊啥都行!”
杨笑楠把在学校学的烹调技术用上了,把四个菜炒完,摆上了桌,然后和老班长打扫厨房。这时,郑大农过来了:“司务长,连长叫你去一下。”杨笑楠不知连长叫自己有什么事,他解下围裙,跟郑大农到饭堂。
江涛走近杨笑楠,又转向大家:
“同志们!这就是咱连队新来的司务长。今天上午刚到连队,没有顾得上休息,便来厨房炒菜做饭。今天,抓这个时间让大家与司务长认识一下,希望同志们往后多支持司务长的工作,下面欢迎司务长讲话。”
命令一下,饭堂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杨笑楠没有想到连长会在这个时候让自己与大家见面,他对这个场合有些犯难,不知讲什么才好。他的面孔随着掌声的鼓起而微红了。他知道这掌声里有着某种挑战的意味,他有点局促不安。但当掌声停息后,他自己出乎意料的镇静下来。
他站直身子:“首先,我谢谢大家给我的掌声。”不卑不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笑楠,作为士官到咱连队实习,往后就和同志们共同生活,共同工作了。”他稍停一下,瞅了连长一眼,“刚才连长说得好,在往后的工作中还需同志们给予支持和帮助,我一定努力向同志们虚心学习。”话不多,讲得流利、简短。
饭堂里又响起了掌声。
杨笑楠听出两次掌声有着异样的声响,这一次热热烈烈。
“连长,吃饭吧。”
“吃饭。”命令下过,同志们才端起碗,拿起筷子。
5
午后,太阳不再像午时那么强烈、骄横,光芒有些收敛。橙红色的光线变得愈加柔和、可爱。群峰似笑容可掬的孩子们被这灿烂的光辉抚摩、洗濯,沉浸在巨大的欢愉和幸福之中。林中,树叶间的缝隙射出道道细长的光束,这光束有如倾斜降落的雨丝一样密绸。山影、树影、人影正慢慢地拉长。
影子是美丽的。
美又一次释放,又一次表现。
唉!其实,美无所不在,无所不有。
杨笑楠从沟里菜地回来,没有马上回连队,他来到连队饲养场。饲养场上的小房上着锁,也不知饲养员哪里去了,他便顺着围墙慢慢溜达。他看到圈内肥猪很少,只有些老母猪和小猪崽。由于天气燥热,老母猪呼呼地喘着气,小猪崽在墙角的蔽阴处横七竖八地散躺着。
他往前走着,看到有一个猪圈墙的上部已倒塌,圈里积满了污水,有几块石头突露着。几个小猪崽在平台上摇着尾巴,望着杨笑楠,不知这个陌生人来这干啥。
杨笑楠挽起裤腿,脱掉鞋,跳进了圈里。小猪崽见状,“呼的一声”都窜到了母猪的身后,老母猪发怒地盯着杨笑楠。杨笑楠从粪水里把石头扔出了圈外,然后出来,用石头将猪圈墙垒好。小猪崽又开始了追逐、嬉玩。老母猪用舌头舔着小猪崽,又望了望杨笑楠,发出了吭哧之声。
杨笑楠刚垒好圈墙,忽听饲养房附近传来了吉他声,调子缓慢而低沉,给人一种悲伤、失意的感觉。杨笑楠听了一会儿,他搓了搓手,拎着鞋,光着脚丫板向饲养房走去。
他走近饲养房,吉他声越来越清晰了。他看见小屋跟前的一块平石上坐着一个人,背朝他。他推断,这人肯定是饲养员宋亚坤。
杨笑楠猜不出宋亚坤为何在这里弹吉他,而且这凄婉之音蕴蓄某种不幸。他轻轻地来到宋亚坤身后,站着,没有吱声。他在辨析这种声音,不自觉地,他心里的恻隐开始萌动。
杨笑楠依然站着,一动不动。
他听出宋亚坤只是胡乱地弹奏着,但手法很娴熟。他想从后面推断宋亚坤目光的落点。他想他的目光一定是那条快干涸的小河。
吉他声止住了。
宋亚坤没有动,他还是望着那条小河。
杨笑楠见宋亚坤不弹了,便上前搭讪:
“弹得不错,亚坤!”
没有回声。
他望了杨笑楠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瞬间,杨笑楠感到了尴尬,但他并没有离开。
“亚坤,房里有水吗?”
依然没有回声。只有头轻轻地示意一下。
杨笑楠像个孩子似的跑进了小屋,用舀子从水缸里舀凉水,冲洗手和脚,干净后穿上了鞋。当他转身要奔出小屋时,他发现墙壁上贴着一幅油画。画是一幅新作,题名《无题》。
画很简单。
画很丰富。
画里长满了大片的绿草,很旺盛。一股溪流从深草丛中挤出来,蓝蓝的天空映在里面,还有几朵白云游动。溪旁突兀几块褐色的石头。
杨笑楠没能在这幅画里觅到宋亚坤的苦处,他从那绿色的生机和溪流长途跋涉的执著中看到了新意,看到一个新的生命在顽强地成长。他走出了小屋:
“亚坤,用下吉他行吗?”
默默地递给。
杨笑楠接过吉他,调了一下带子,挎在肩上。
吉他在他的手指上发出了声响。
他在唱:“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吉他声是悠扬的,柔情的;歌声是亢进的,宽广的。
一边弹,一边唱,吉他声与歌声齐飞。阳光下,两只彩蝶飞旋,随歌儿起舞。
杨笑楠表情庄重,歌声里充满真情。他竭力地唱着,唱出自己的年轻的希望、信念和追求,想用这歌儿驱尽宋亚坤颓丧、低落的情绪。
宋亚坤没有想到杨笑楠是一个多情的男儿。
他知道这不是一种卖弄,他仿佛听到杨笑楠激荡的心音。
歌声缩短了他们的间隔,把他俩紧紧萦绕在一起。他们的情感朝一处汇入。
歌声停了。吉他声停了。
他在问:
“怎样?”只有这简单的两个字。
“挺不错。”他望着他,脸上的忧伤不见了。
“刚才你为何那么伤感?”他坐下来。
没有回声。他望着天。
“出了什么事?我能否帮上忙?”他开始试问。
他摇摇头,在否定。
“那么能告诉我吗?”进一步肯求。
他心里在肯求,用受尽苦难的心去唤醒另一颗。他觉得他俩都像孩子,有点儿发傻。
仍然没有回声。
两人都沉默了好久、好久。
杨笑楠站起身来,来回地走着。
“亚坤,原谅我!是的,我不应该去了解别人的隐痛。”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突然,他又抬高声音:“可是,有苦为什么要闷在肚子里,要知道会成病的!”
宋亚坤眼里流出的泪从脸上滚动着,这是他当兵后第一次流泪。他把杨笑楠当作做了自己的哥哥。他开始诉说自己的不幸。
“别人的家庭可能是美好的,和睦的。而我的家庭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是精神和心灵的鞭笞。最初,我爸爸和妈妈感情很好,从未有过争吵。可自从我的爸爸有了外遇后,他便对妈妈冷冷的,经常和妈妈吵架,于是两人感情上出现了裂痕。妈妈感情细腻,总是忍、谦让,不愿与爸爸争吵。而爸爸的性情越来越粗暴,不近情理,时常骂妈妈,甚至还动手。每当爸爸发起威来,脆弱的妈妈只有默默地流眼泪。妈妈哭时,我也吓哭了。我跑过去给妈妈擦泪:“妈,别哭了,别哭了!”我哭着,是劝慰,也是哀求。妈妈也给我擦泪:“亚坤,别哭,别哭。妈不哭了。”从此,我不愿见到爸爸,我由讨厌他,开始恨他。就这样,我在家庭的风波中挣扎着,喝尽了苦水。
“你爸爸这样对待你妈妈,他要干什么?”杨笑楠插了一句。
“离婚。”
“你妈妈不同意吗?”
“嗯!”
“为什么?”
“妈妈说我还小,一旦离了怕我受不了。”
“现在怎么样?”
“离了!”
“多久了?”
“快三年了。”
“你不知道吗?”
“妈妈一直瞒着,没有告诉我,昨天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从战友信中看到的。”
两人又开始沉默,但彼此的心是不平静的。
“你当兵妈妈同意吗?”
“同意。妈妈说到部队可以考军校,其实是让我走出那个家庭。”
“你考了吗?”
“落榜了。”
宋亚坤的不幸又一次刺痛了杨笑楠的心。他低着头,狠劲地用手捻着草叶,手指被汁液染绿。
“你尝过落榜的滋味吗?”宋亚坤望着湛蓝的天空。
“两次。”
“苦吗?”
“说不清。你呢?”
“也一样。”
“妈妈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她太苦了。”
又是一阵无声。只有太阳载着他俩重重的心事往下沉去。
“你在恋爱?”
宋亚坤有些诧异:“你怎知道?”
“画上写着!”
“画?”宋亚坤不解。
“那幅《无题》画。”
“啊!”他开始领悟。
“画上说:溪流中游动的几朵白云像洁白的爱情纱在轻柔曼舞。其实,那是爱情象征物。”杨笑楠剖析着画面。
宋亚坤点着头。
“那大片碧绿的青草像一组雄浑高亢的大联唱,让人心潮澎湃,算是你绿色的希望。”
“嗯!”宋亚坤出神地看着杨笑楠。
“还有那条溪流,蓝蓝的,既不知道它的泉源,也不知它的流向,但它总是不停地、执着地奔流,那是蓝色的梦幻和追求。”
“还有那黄褐色的石头?”宋亚坤兴奋地追问。
“至于那石块嘛,”杨笑楠站起身,徘徊着,思考着。“那可能是你性格的组合,也许你喜欢生活具有坚定而有力的节拍,你在追寻。”
“说的对,你真了不起!”宋亚坤微笑着望着杨笑楠,心里滋生了敬佩。他也感到十分畅快。
“亚坤,你的画画得不错,和谁学的?”
“我妈妈。”
“你妈妈?”杨笑楠有些惊奇,“她真了不起。”
“我妈妈年轻时很喜欢画画,发表过作品呢!后来身体不好就很少画了,但她时时鼓励我,不让我松懈。”
“你妈妈太好了。”
宋亚坤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肯定,回答着。
“亚坤,家庭中遇到的不幸,让我们忘掉吧!如果你背负着它,会很沉很重的。”
“嗯。”
“虽然你考学落榜,但她会理解一颗儿子的心的,因为她是一个善良、明理的妈妈。”
妩媚的阳光终于将风儿从噩梦中唤醒。于是,一切都变成了美丽宜人的景色。
吃晚饭的号声响起,两人愉快地向连队走去。
阳光在他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小杨树林里,两只鸟儿窜出,欢快地飞向了天空。
6
初秋,山里还是很闷热,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山峦失去昔日的苍翠,而显出衰老的枯黄和暗青色。各种树林显得无精打采。菜地里刚长出的小白菜旱得够呛,叶子已打蔫了。
杨笑楠和郑大农在白菜地里打着垄沟。
“大农,地这么旱,白菜生长可受影响了。”杨笑楠放下镐头。
“他妈的!老天爷瞎了眼,连一滴雨也不下。”郑大农骂着。
“要是再不下,那我们只能求雨了!”
“求雨?向谁?”
“当然是我们自己。”
“自己?”郑大农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你是说抗旱啊!”他才明白。
“怎么样?”
“行。”
“看天气这么闷热,也许会下的。”
两人毛下腰,又干了起来。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地上。
两人干完了活,在地头上坐下来休息。
突然,西北方向,乌云滚滚,瞬间,布满整个天空。天空阴得吓人,云海汹涌像要吞噬整个宇宙。震耳的雷声一个接一个在天空炸响。狂风吹斜了所有的林木。
一道闪电。消失。
接着,大大的雨滴由高空伸向了大地。
几十,几百,几千,几万……从天空直落下来。
此时,杨笑楠和郑大农看得有些发呆。他们所希望的,就在眼前。
“他妈的,真来了。”郑大农显得很得意。
杨笑楠看了看四周中,他没有发现躲雨的地方。
“大农。快走!”
晚了,雨滴早已吻遍他们的全身。他俩在风雨中奔跑着……
晚饭吃过,天愈来愈暗下来。
风还在吼叫,雨依然飘泻着。
连部里,也正有一场云雨在酝酿。
室内只有连长和郑大农。一角里连长江涛站立着,嘴里抽着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郑大农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地看着连长。心里在想:刚才通信员把自己叫过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家里的老爹他……他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月前,郑大农家里来了电报,说郑大农父亲病重,住进了医院。当时连队工作忙,就没让他回家,但郑大农没有怨言,还是整日在菜地里忙着。后来家里来信说他父亲病已好转,让他安心工作,寄去的钱也收到了。告诉他往后别给家里寄钱了,家里不缺钱。郑大农对家里放了心,可这钱又让他感到奇怪,他根本没给家里寄过钱。可这又是谁寄的呢?他琢磨,他想到了。是他,司务长。那天,到街里市场买菜,他去过邮局。
今天,他不知连长为何把自己叫过来,他有点纳闷儿。
“连长,有事吗?”郑大农瓮声瓮气。
“嗯!”江涛眼睛盯着窗外的雨幕,似乎在想什么。
“最近工作怎么样?”江涛坐在椅子上。
郑大农心里合计着,怎么样连长应该清楚。天这么热,我和司务长整天在菜地里忙,不轻松啊。他感到连长的话有些唐突。
“还凑合。”
江涛没有再问。 他感觉出,从杨笑楠来三连任司务长后,郑大农有改变。变得勤快,恭让,不像以前懒散、粗暴,工作上让人伸大拇指。可眼前出的事又让人坠入迷雾,让人气恼。
郑大农看着窗外,心里很着急,感到有点憋得慌。
屋里静下来。外面哗哗的雨声让人烦闷,令人心焦。
“连长,有话就说吧!何必闷着。”
“大农。有人说你和街里的一个姑娘有来往。”江涛本以为他这句话出口,郑大农会蹦起来。可他没有,还是静静地坐着,像在回忆着什么。
此时,郑大农明白了。
“是。有过来往。”这句话更使江涛出乎意料。
“那个姑娘很漂亮?”
“非常漂亮。”
“披肩发,还带着一副墨镜。”
“是。披肩发,带墨镜。”
他在问,他在答。
他脸上微怒,他脸上欣悦。
“你们曾拉拉扯扯过?”
“她太好了!”
“好个屁,一个女流氓!”
窗外。又一个闪电划过,接着,又一声沉沉的雷鸣。郑大农感到连长的话比这雷声还震耳。
“连长。你不要污辱她。”
“你还为她辩护!”他手指着郑大农,“你这个没有出息的家伙,见到娘们儿腿就软了吗?”
“连长,你……”郑大农见连长这样火性,他不想解释。他愤怒地看着这个发疯的人。
江涛在屋里来回地走着。
“你给我走!”
郑大农刚刚到门口又被江涛喝住:
“等我调查清楚,我要处分你。”
郑大农奔了出来。
屋里,静了。
屋外,依然是风雨交加,依然是雷声轰鸣,依然是电闪如剑。
郑大农失踪了。
全连都在找,都在议论着。
杨笑楠闯进连部。
“连长,大农怎么啦?”
江涛没有回答。看脸色,气还未消。杨笑楠愣在一旁。
“他和街里的一个姑娘有来往。”
“姑娘?”杨笑楠颇感吃惊,“谁说的?”
“驻地老百姓讲的。”
“是不是一个带墨镜的姑娘?”
“你认识?”
“她是一个好姑娘!”
江涛听了杨笑楠的话心里一颤。
“好姑娘?”江涛疑惑不解。
“可惜她看不见这美丽的世界,只有靠那颗美的心灵去感应这一切苦难和欢乐。”杨笑楠心情低沉,语气很轻。
“她是盲姑娘?”
“从小就双目失明。”
江涛哑然了。
“她家里只有姐妹俩,她是妹妹,姐姐在外上大学。她的生活只靠卖书维持,但她很乐观上进,是一个生活中的强者。那次我和大农去街里买菜,送给她一些青菜,她说什么要给钱……”
以后的话,江涛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感到耳朵里灌满了雷声。
心在忏悔:不,不该说是误会,这是官僚、强硬、粗暴执导的悲剧。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流淌的水不时有水泡溅起,一会儿又破裂了。
天黑下来。
那条通往沟里菜地的小路,已被雨水冲得模糊,几乎辨认不清。杨笑楠拿着铁锹在这条泥泞路上急行,脚步不时打着滑溜。
“大—农—!”他呼喊着。
白茫茫的四周,没有一点儿回音。
在这发亮的、湿漉漉的夜里,他蹒跚着,寻找着。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形在挥动着什么。
“大农。”他踉跄地奔了过去。
杨笑楠明白了。
一股巨大的水流从山上涌来,眼前的景况使他不能迟疑,他意识到了可怕的后果。
……
排水沟挖通了,山上的水由此向外欢快地流淌着。菜地保住了。
他站起身,用手轻轻地捋了捋发湿的头发,向沟外走去。
故事停止了。
夜更深了、更静了、更凉了。
7
晌午。
模糊的天际停泊着几朵浮云,没有一丝凉风游动。
太阳猛烈地直射大地。
营区周围的花草蜷曲着身子,树叶在 枝桠上打着盹儿,沟里汩汩的溪流变得缓慢起来。
离营区不远处,有一片山坳。太阳聚集着强光,把凹地烤成了蒸笼,翻腾着层层淡青色的气浪。
杨笑楠和三连的几名战士一起弯着身子,在新开垦的豆角地里拔草。汗水由脖颈流到脊背,湿透了背部白色的衬衣。
忽而,营门口传来了唐明贵憨直的声音:
“笑楠,电话。”
“老班长,哪儿来的?”杨笑楠回喊道。
“车站,赶快!”
杨笑楠看了看天,取了自己的军衣,用毛巾擦了把脸,递给了郑大农。
“大农,我去瞧一下,你领大伙慢慢干。天太热了,累了休息会。”
杨笑楠紧跑着来到唐明贵跟前,大口地喘着气:
“老班长,车站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笑楠。你平时工作那么机灵,怎么现在比我还笨呢?”他向杨笑楠走近一步,“我告诉你,是一个姑娘,说从老家来。”说完呵呵地笑起来。
“从老家来?”杨笑楠感到茫然。这种茫然不是唐明贵的笑声造成的。他知道,老班长从不与他开玩笑。
“老班长,我家里没有人了,这你是知道的。”
“人家姓李,不姓杨。”唐明贵有些急了。
“快去吧!我把毛驴车给你套好了,别让人家等急了。”
“姓李?”杨笑楠的心突然沉了一下,脸上露出了诧异和慌乱的神色。忙问:“她叫什么?”
“人家是个姑娘,我怎么好意思问呢!”
杨笑楠没有再问。
毛驴车飞快地向山外跑去。
杨笑楠来到三连实习工作快一年的时间了。赶着毛驴车卖菜、买菜,来回不知跑了多少趟,但赶毛驴车接站还是头一回。
杨笑楠从心里不愿见到车站。他认为车站首先使人分离。也许最初的印象,他参军离开家那天,没有一个亲人给他送行。列车启动时,他举起手,心儿轻轻地呼唤,他只是与家乡默默地道别。从此,他对车站产生了一种厌恶的心理。
刚来三连时,这个小站又让他尝到了孤零的苦味。
毛驴车在石路上颠簸着,奔跑着。
杨笑楠坐在车上,忐忑的心儿轻颤着。
阵阵扑面的热风吹拂着他那张没有变化的脸。
凌乱的大脑沉思着。
一种思考:车站上让他接站的姑娘究竟是谁?他索不出一个答案。
一种猜测:难道是她?李冰?这个在他记忆的长河中被冲刷得有些淡漠而又时时泛起的名字,在杨笑楠的心里翻腾着。他想否定,但他实在拿不出否定的依据。
一种琢磨:如果是李冰,那么她来干什么?看弟弟?可李林不在。她又为何让我接站?
许多问题绞在一起,杨笑楠理不出一种头绪。
迷。哑谜。斯芬克司之谜。
烦乱,悒郁,愧疚,渴望一起在他心底滋蔓。
他有过一个念头,他想见到她。他不敢有别的奢望,只想向她诉说心里的一切。
他又怕见到她,他的心曾为这个女人跳动。
挂在驴脖子上的铜铃在响:叮当,叮当。
这声音好似姑娘银铃般的笑声。杨笑楠已被这铃声诱惑,他在扑捉那早已失去好久的笑声。
星期六的晚上,杨笑楠又照常被叫到李林家里吃饭。
小院里,几口人有说有笑,唯杨笑楠默默地吃着。
李大妈不住地让着:“笑楠,吃菜。看你这个孩子,怎么越来越外道。”
“大妈,我吃呢!”杨笑楠吱语,依然还是受拘束的样子。
李冰见状噗嗤地笑了。
杨笑楠更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低着头,不敢瞧她。
李冰似乎故意逗他,依然格格地笑着。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长。
“有啥好事把你高兴成这样?都成大姑娘了,可还像孩子似的。”李大妈怪道。又像是老人的一种探问。
李冰没有回答妈妈。她也不能够回答。其实,对这笑连自己也有点说不清。
她两颊绯红了。西边的晚霞藏起了蓝天的秘密,又不敢吐露。于是,有了温柔的夜的故事。她低下了头。羞怯、矜持在这里表现着。
“爸爸,这次高考,你让姐姐和笑楠哥报这么高的志愿,能行吗?”李林有意为姐姐解难。
李老师满有把握地说:“我分析过,咱校在全县是第一流学校,每年升学率最高,而笑楠和你姐姐又是全年级优等生,我看不成问题。”
李冰:“爸,我有点紧张。笑楠,你呢?”
杨笑楠:“我也有过,只是一会儿。”
李老师:“你们第一次参加高考,这种心理是都有的。”
吃过晚饭,杨笑楠、李林、李冰回到了屋里,开始复习功课。直到子夜的钟声敲响,李冰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她失眠了。第一次。
好久才睡着,相信,她编织着一个少女多彩的梦。
盛夏的炎热和沉闷让人感到窒息。人们有些不知所措,用蹙紧的双眉,几声哀叹,粗野的咒骂,雪糕、汽水和赤裸裸打发愁闷的日子。
高考的学生们,焦虑地等待高考的消息。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大热天里等那清凉的风。
时间也象人一样,困乏了。脚步也懒得迈了,很慢很慢。
难挨的日子过去了,这一天总算来了。
杨笑楠一早就起来,没有吃饭,便骑车去了县城。他没有去李老师家找李冰、李林,一个人来到学校。
学校的人很多。杨笑楠看到有的同学在流泪,他不知这是落榜悲啼的泪,还是考中激动、欢愉的泪。他心慌、急躁。他在寻找李老师,寻找李冰、李林。
突然,他的眼睛触到这样一幕:
李老师、李冰和李林都站在一个柳树的阴凉处,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李林不在乎地看着柳条上尖叫的知了。这叫声让人厌烦。
杨笑楠走过去。他预感到有一种不幸在悄悄降临。
李老师:“笑楠,你来啦!”
“嗯。”
知了飞走了。默声成了唯一的主宰。
沉默在这里是一种回答,这回答让杨笑楠知道了一切。烈日下,他希冀着一个阴凉,企盼着一丝凉风,他失望了,他得到的只是一场暴风雨。最后的希望被雨水打湿、淹没了。
沉默只是一时,不是永久。
杨笑楠极力控制着自己低沉的情绪,尽力放松自己。他看到李冰手里拿着一张录取通知书,眼里噙着泪:
“李冰。考上了应高兴点,为何哭呢?”
哭声更大了。这是女人的柔情?脆弱?
李老师:“笑楠。这一次离录取分数只差一点五分。别灰心,明年还可以再考一次。”
杨笑楠摇着头:“不,我不想考了。”
“笑楠。你明年再考一次,一定能考上。”李冰急切的劝说,多半是肯求。
杨笑楠:“不。”
李冰:“为什么?”
杨笑楠:“路有许多条,为何在一条路上拥挤着。”
怪僻的认识需要新的理解。这不是一种逃避。她知道他,喜欢尝试,创新,不愿重复。
李冰:“那很苦啊!”
杨笑楠:“惯了,觉不出的。”
李林:“笑楠哥,你说得对,难道只有考大学才是出路,我们去当兵吧!”
杨笑楠没有回答。同意?不同意?
列车进了站,人们蜂拥似的奔向了车门。这时,李冰还站着,不愿上车。
杨笑楠:“车来了,上车吧!”
李冰无声。她注视着杨笑楠的脸,慢慢地从提兜里拿出一封没有缄口的信:
“笑楠。等我走后再看。”
他把信揣进了衣袋,点点头,没有回答。
车起动了。李冰从窗口探出头来,轻轻地举起手,但没有摇动。
她眼睛潮湿:“笑楠,来信。”
杨笑楠默默地站立着,微笑着。
落榜没有使他特别难受,但此时的离别却使他难耐。他的心在颤抖,在啜泣。
站台上,只有他在孤独地彳亍。
他想到了那封信,轻轻地取出,小心地背着风展开。
无 题
让我轻轻地离去,这样对你说:
你总是那样沉默,似温柔的夜
静谧而深沉
我依然流着泪
似闪烁的星星
缀满你多情的夜空
让我默默地等待,这样对你说:
离别是蓝蓝的海,泪苦涩而发咸
思念是船
挚爱的风帆
在我的心间展开
摇荡起许多失眠的夜晚
是诗,是呼唤,是袒露,是梦的呓语,是少女心扉的敞开。这些,在杨笑楠的心里都是初恋的前奏。
他的心因受一种波澜的冲击,开始狂跳,血液开始沸腾,他开始奔跑,无目的的。
突然,他刹住了。
一种心理:自卑。
他脸上现出漠然的神情。
毛驴车到了车站。
跑得满身热汗的毛驴儿收住了脚步,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时扭头望望左右两侧。
驴儿脖子上的铃响停息了。
铃响的消失,终止了杨笑楠对往事的回忆和思索。
多么熟悉的铃声!
上学时的预备铃声是这样,新兵连时那尖利的哨声和宏亮的号声似乎也是这样。
不。
一种只停留在脑际的无声的断言。
但,他们有相似之处,都是提醒人们应该有所准备。
这种念头掠过,似海燕飞踏浪花,又似电闪一般,极快地消失了。
他没有任何准备。
他不知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他感到格外紧张和慌乱。他想到了失败。
可怕的岩石将船儿的绳缆割断,被风浪抛涌着,随波逐流,不知何方是归宿。
也许是大海的纵处?
杨笑楠的心就像这只六神无主的小舟在波浪间荡来游去。
8
他给毛驴车找了一个停放的位置。当他转身的一瞬,他的余光乜斜到一位姑娘的倩影。
不远处, 树阴里站着一位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在绿色的林木的映衬下,看上去特别显眼。
军人特有的敏感使杨笑楠马上做出了反应,他抢急走了过去,脑子依然琢磨着什么,但慌乱和紧张已不复存在。
姑娘向他走来。
一张白净、清秀的脸越来越清晰了。
两人越来越近了。
姑娘突然停住。
杨笑楠也停住。
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对望着。两人的目光凝住了,交点在各自的心间。
两人依然站立着,似雕成的塑像。
他站着,站成沉默;她站着,站成无语。只有那目光使冷却的情感变得灼热。
炽热的情感在静静中升华。
是她,李冰。那双水晶般的眼睛还在微笑,透视那美丽的心灵。
是他,笑楠。那是一双很难让人忘却的眼睛,刚毅中充满智慧,自信中带有忧郁。一点儿也不显得陌生,似乎天天都能看到。
他懂得:柔性本身是一种语言,无需破译。
她体悟到:沉默和等待尽管最难耐,但雄性都把这些视为珍宝,这就是男性尊严。
她是女人,以自己的细腻有过深深的感触。
她是教师,她班上的男生大多如此。即使在老师面前,也要显得有男人味,以示自己是个大丈夫。
她懂得他,他不是大海,他不喜欢海的咆哮和张牙舞爪的气势。
他在她的心里,他是一条河。
小时候,他是一条静静的小河。
长大了,他是一条河堤遭受毁坏的河。
她知道,这条河有许多故事,她想带着眼泪,一颗女人的心去听这些故事。
她又想带着一颗男人的心去修补那受损的河堤。
她变了。
她喜欢河,她也喜欢他。他有着河的经历和追求,曲曲折折象征着他多难的年轻人的人生。
她想划动自己的船儿在这条河里行驶,听河里的涛声,听浪花的欢呼。
几秒钟过去了,彼此默默无语。
杨笑楠觉得有些尴尬,不应出现这样局势。他开始寻找这场对话的开场白。他知道省略在这里没有位置。
“李冰,你来啦!”话说得很平静,似乎在意料之中,一点不觉奇怪。
“来了。”回答也很平静,柔和中带有几分坚定。
“李林不在。”他的目光瞥向远处, 随即又移回到这张白皙的面庞,“他外出学习了。”他稍停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话。
他站在她的面前,样子越发不自然,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学生在向老师承认自己的过处。
李冰已觉出眼前这个男人的拘束。直觉告诉她,杨笑楠由学生时期到军旅生涯已六个年头,似乎部队生活并没有减小他的羞怯值。
李冰:“我知道了。”接着又补充道:“他给我写了信。”
她微笑着审视着他,她的确把他看作了自己的一个学生。
杨笑楠的心里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在暗暗地叫骂自己太蠢。后悔不应该说起李林外出学习的话,他感觉李冰在揣摩自己为何说出这句话的用意。
炽热的天气使人受不了。而这种气氛更让人心里乱纷纷的。
杨笑楠望望天:“这天太热了。”脸上现出了笑,“我们走吧!”
李冰轻轻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她没有说话,她一直在观察、欣赏着这个纯朴的军人。
男人总是雄宏、古朴的,女人总是纤细、秀丽的,男人和女人彼此的倾心与爱慕,其实是一种美与另一种美的向往和组合。
杨笑楠走近李冰,将她近前的一个提兜拿起,说道:“这一路你也够累啦!”
李冰:“没觉累,挺好的。”
俩人来到毛驴车前。
杨笑楠把包放在车上:“这是我们连队最原始的运输工具,请吧!”
李冰:“好几年没坐毛驴车了,这倒是一种享受。”她显得很兴奋。
杨笑楠并没有上车,他牵着驴的纲绳,缓缓地向山里走去。
此时,太阳偏向西边,通往山路两侧的杨树已投下了长长的林阴道,山口也生起阵阵凉风。
杨笑楠觉得十分轻爽。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忙问:“大伯、大妈他们好吗?”
李冰:“老人都很好,妈妈还给你做了双鞋,让我给你带来了。”
杨笑楠自入伍当兵六年,只回家一次。那次在家里只留了十天,还特意看了李大伯和大妈。李冰在外上学、李林当兵,家里只剩下两位老人。二位老人看见杨笑楠探家回来了,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临走时,二位老人还给杨笑楠带了很多东西,李大妈掉了几次眼泪。杨笑楠在部队这几年, 每年都给两位老人寄来部队驻地土特产,让他们放心。有时还说到李林,只是不提不问李冰的事。对此,两位老人只有叹息和默默地祝福,他们知道,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去做,老人不愿多说。
今天,李冰说大妈还给自己做双鞋来,心里暖乎乎的,他很感激两位老人的一片热心,他只能在心里祝愿两位老人晚年幸福快乐。
杨笑楠打算询问一下李冰这几年的情况,但他不知怎么张口,也就不想问起了。
时间变得像个懂事的孩子,不再冒失地乱闯乱闹,只悄悄地跟着这两个年轻人,不愿再打扰这两颗曾经破碎的心。
复苏的铃声似一个老者,自恃长者之风,在轻唤两颗沉睡已久的心。
杨笑楠迈着沉稳的步子,近于缓慢,踏在坚实的山路上,发出有力的声响。
这脚步声有一种节奏感。车轮的滚动声又似重复着一曲悠悠慢慢古老的调子。夹杂时续、时断、时急、时缓的铃声,构成了一组山林中特有的情调。
这调子显得很老旧,原始,也很简单。
这是一种无休止的重复,让人产生了沉沉的心理。
脚在丈量着这条弯弯的路,路也漫漫地在脚下伸展。
李冰那美丽的眸子凝望着杨笑楠沉重的脚步。
这双脚板走过了很长一段艰难的路,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足迹。似乎前面还有更长的道路需他走下去,她也需要一个很长、很长的等待。
等待是一种有目的的希望,即使希望渺茫,人们也愿为那积压已久的愿望寻回续梦,这就是幻想。李冰对此有过密密的感触,她也时常幻想,想到今天,这个时刻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李冰看出了杨笑楠的古板,踌躇,忧虑。但她也深晓他的内心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此时,甚惑,更加猛烈。
她自信,她的感觉不会有舛误。也许女人的信心不是那么坚定,比起男人来总是有些弱,但女人一经掌握的东西,也就是她们所认准的,就再也难以改变。她们就会用自己的特权去垄断她们的异性,用真诚的柔情去抚慰一个男人的灵魂。
李冰,就是这样的一个女性。
她也有过苦苦的等待和长长的思念。而这些等待和思念在姑娘的心里早已默化作春青、夏绿、秋黄、冬白的四季。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的季节歌。歌声有时欢快,有时高昂,有时悲愁,有时低缓,但希冀成了主旋律。
她赞美过春天的小草,有着强盛的生命力,给她以希望。
她也渴望过夏日的暴雨,可又对它的迅猛有些应接不暇。
她所埋怨的就是秋天的冷霜,使万物凋谢、飘零,自然界失去绿色的生机。她不知它为何这样无情。
冬天来了,她站在白茫茫的世界,用那滚烫的唇善意地责问雪花为何来的这么迟。
她在等,在等美丽爱情的春天。爱情的春天就像一个刚出门的漂亮的女子,会迷住一切喜欢春的男孩。
这个时刻,她终于等到。她是那么激动,但她抑制着这种激动,怕它会悄悄地消失。她知道这是久别相逢的欣喜在作怪。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不能让时间这样流逝。
这是一场无人监考的测试,他俩是考生。试题只有一个,而答案却有两个。答案只有在彼此的心里才能寻到。
李冰开始了解析。
她叫他。
“笑楠。”语言婉约。
“嗯?”他没有回头,带几分傻劲。
“在这山里生活苦吗?”
杨笑楠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思绪又度过了一个艰苦的岁月。他不想与她撒谎,点了点头,诚实地默认了。
接着又说道:“人只有在苦的环境下才能得以磨练,何况我们是军人,当兵就意味着吃苦。”
李冰:“道理是这样,也很简单。笑楠,可你得到这样的磨练太多了!”
这充满真情和关切的话语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呼声。李冰显然有些激动。
杨笑楠:“不。我这算不了什么。”
李冰:“笑楠。你否认自己受过的苦难是少有的,典型的?”
杨笑楠:“我说不清。其实,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与苦绝缘的,只是程度有大有小。”他没有正面回答李冰的问话。
他开始反问:“李冰,你说呢?”
李冰领悟杨笑楠的话,微微一笑:“你也许正确。”
杨笑楠冲李冰笑了笑。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
“李冰,你说我们这山林怎么样?”杨笑楠询问李冰,他试图改变这场沉郁的对话。
“挺美!”李冰望着眼前的山林。
“你瞧那儿!”杨笑楠用手一指,“这是阴阳岭。”
李冰:“好威武雄壮啊!”
杨笑楠:“阴阳岭山势险峻,坡度陡峭,有华山的奇险。”
李冰:“这山岭很有气势,倒像古时一个高大的武士。”
杨笑楠:“怎么可以看出?”
李冰:“长长的山岭整个是裸露的,没有任何林木,花草的覆盖。这让人感觉很古老,也很深沉。铁青的山色象征武士的铠甲,耸起的巉岩似那武士强健的肌骨。”
杨笑楠:“这可是一个美妙的比喻!”
李冰:“看上去这武士有些忧虑。”她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出征前,他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可能惦恋着家中年迈的母亲,凄苦的妻子和刚出世不久的婴孩。”她说得很正经。
杨笑楠:“喔!李冰。你在编故事。”
李冰:“不。的确是这样。”她看上去很坚定认真。
杨笑楠:“多少还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情调,对吗?”
李冰:“至少应该这样理解。”
杨笑楠默默地笑了。
他愈发感觉李冰变了,变得富于想象,变得那么自信,变得那么富有激情。他要对她有新的理解和认识。他知道,岁月和环境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哪怕是微小的变化。
毛驴车在阴阳岭山的脚下滚过,似乎滚过了一个古老的时代。
杨笑楠:“李冰。”
李冰:“嗯!”
杨笑楠:“你再看前面跌宕起伏的群峰!”
李冰:“啊!太美啦!”她几乎是大喊着。
杨笑楠:“这里的人们叫它女儿山。”
李冰:“远看简直像一幅巨大的风景画。”
杨笑楠:“黄山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山’,我们的战士称女儿山为黄山第二。山中有怪石,也有奇松,一年中很多天云雾萦绕,虽没有黄山的温泉,但有女儿湖,这些也可称为女儿山四绝了。”
李冰:“有迎客松吗?”
杨笑楠:“很遗憾,这里没有。但有望夫石。”
李冰:“望夫石?”她微微凝着双眉,低低地重复着。语气和目光略带惊讶,似乎有一种企求。她希望杨笑楠讲一讲‘望夫石’的由来,她感到这里一定有一个传说。也许美丽,或许凄婉。
杨笑楠:“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对年轻的恋人,为了逃避父母包办婚姻的桎梏,他们从遥远的异地来到了女儿山里。两人相亲相爱,在这里过着美满的生活。男的在外耕种、打柴,女的在家里纺线、织布。有一天,男的外出打柴,可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有归来。女的于是在丈夫去砍柴的山路上望啊,等啊!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她丈夫还是没有归来,但她还是等。一年年过去了,她变成了一座石人,她流下的眼泪,化作了一潭湖水。后人们把湖命为‘女儿湖’,石人就叫‘望夫石’,山也就称为‘女儿山’了。”
一个传说的长久流播,不在它自身的美丽,也不在于它的奇妙,更不在于后人对它的渲染和偏爱。
它似一条源源不断的江河,有着年轻旺盛的生命,而这种生命所需摄取的养分,就是一种生活真实的传颂,一种人们的向往和愿望。
世上每一件事物的出现都有它的存在理由,人们给它以存在的价值。一个传说的出现其实是生活本身的渗透,它来源于生活,相似于生活。生活既养育了她,也美化了她。这是李冰的理解。
她感到这个传说是真实的,可信的,没有虚假的杂糅。因为,她的过去是真实的,而她的过去也是石女人经历过的。石女人有过等待和企盼,而她也有过自己的等待和企盼,尽管这两种等待和企盼不尽一样,但她们的愿望是近乎相同的,是坚定的。
李冰的感情世界已完全被这个石女人的遭遇而牵动,一种缱绻之情在她的心里悄悄萌动。她开始不能克制自己,那双秋波已被这个传说带来的风雨打湿。
杨笑楠:“李冰,你哭了?”
李冰这才感觉自己掉下了眼泪。她赶忙掏出手绢,嘴却在否认:“没,没有。”
女儿山的传说截止了俩人的怡情和欢愉,俩人又都没了话。车子在无声无息中缓行。杨笑楠神情庄重,俨然一个出征前的武士,略带几分牵挂。他感到自己又犯下了一个让人难以宽宥的罪衍。他本想把她带到一个快乐的林子,让她聆听鸟鸣,可不知怎么,却又把她带入了一个栖息着痛苦的幽谷。
李冰看着他的脊背,他脊背的军衣上凝结着很多圈大大小小白色的汗碱。她从这里想到了植物的年轮,也想到了自己生命的年轮,那个大学时代包孕了欢乐和忧愁,也内含了微笑和泪水。
李冰在大学生活里,有过自己的秘密,并且是唯一的。很早就埋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那就是对杨笑楠的思恋和想念。这是一种最初萌动的爱。
李冰没有忘记她与杨笑楠分别的那天,车站上,她的心几乎碎了。最后,她终于走了,带着深深的思念和苦涩的眼泪,而留下的只有那颗柔弱的心。
大学生活真的开始了。
李冰对这种生活的悄悄到来并没有感到特别突然,她为昔时对大学生活那种强烈的渴望变成现实并未报有太多的欢喜。她只觉得这种生活紧张而有趣,她热爱这种生活。
几天的时间匆匆地过去了,李冰的心里越来越不能平静,她感知有一场风暴在心里正慢慢掀动。
起初,这场风暴使她不安起来,她对这场风暴的猛烈不能给以诠释,甚至有些惊惧了。而这惶恐对她那最初的,也是最强烈的心里感应并没有丝毫的外露,她把这新生的一切全死死地关在心里。
她,进入了一种美妙的梦境。
梦境里记载了她这样的诗话:
一潭碧清,
掩映着绿色的草坪。
潭中泛起涟漪,
只有双鱼嬉戏。
坪上百花争艳,
唯有两朵最鲜。
她走出了梦境,幸福的微笑在她的脸上依然荡漾。
她发现,那场风暴没有了,属于她自己的那片湛蓝的海面已风平浪静。她没有惊奇。
红红的,大大的,既将隐去的夕阳主宰了这场海面,海面被染成了红色。夕阳,海面与美貌的她成了一色。
她开始拥抱羞答答的柔情。
她终于懂得,那种惯常被人们罩上面纱的神秘的东西已悄悄降临在她的身上,那就是爱情,她不再觉得这东西朦胧。
是的,丘比特的神箭已射中了她!
矜持是女人财产。李冰却把它看作是一种包袱,她将丢弃这种包袱。
于是,在那个夜里,她一直认为夜是美丽的,迷人的,对着璀璨的星星进行占卜。
被窝里,在同宿舍人均匀的、轻轻的呼噜声中,借着微型电筒的光亮,她给远方的一个男孩子讲着动人的故事。故事是无声的、真挚的,里面溶进了一个女孩的极大热情和全部倾注。
一封女人的第一个秘密写好了。她相信,远方的他听到这个故事一定会哭的。这一夜,她再也不能睡着了。
等。焦心的等。
依然没有消息,但她仍希望着。
等待的曲线,串起了难挨的日子,是那么的沉重。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属性。她是一匹马。
过重的负荷并没有使她颓废、消沉,反倒使她坚定了信心。
情感的浪潮又一次涌来,她手抖着写下了这样的信:
笑楠:
对于你的沉默,我不能够责怪,似乎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理由。但,你愈是这样,我愈感到慌乱和不安,随之而来的对你的思念也越来越浓重。
我企求过,我寂寞的情感应有一个着落,我选择了你。假使你不喜欢我,但我仍应该存有爱你的权力。这一点,你不能否认。
我相信过,至今仍然相信,你是那样地喜欢我。对此你不要感到惊奇,是你那双虔诚而又懂得美的眼睛泄露了你的秘密。可我不明白,你为何与你的意愿背道而驰?不去追求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却在苦苦地折磨自己?要知道,这不是一种觊觎!
我猜测过,你为何不能给我复信。因为我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你不愿累及我,是吗?笑楠。你如果这样认为,你错了。我只能提醒你,我不是地位变了而道德观念就改变了的那种人。
笑楠。到此我不能再说别的。你如果愿意,让我做一盏灯吧!尽管灯光微弱,或许给你心里的世界带来少许的光明!
盼!
李冰
信,终于寄走了。
秀丽的字迹散播着姑娘的心音,那音声是颤抖的,浓重的,让人感到它的强烈和包含的某种欲望。这是恋情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圣洁的、高雅的,也是伟大的。
信,在这里充当了两个角色。它是美丽的天使,给远方的人带去了福音。它又是忠实的仆人,为女主人送走真挚的企盼和善良和祝愿。
然而,这一场奇特的会晤并没有成功。她找不出任何因由,她的内心变得糊涂起来。她有过那么一瞬的想法,难道笑楠在嘲弄、戏耍自己?但她又马上排除了这种想法。他不是那种恣意玩弄、践踏别人情感的人,绝不是。她哭了,偷偷的,因为她尝到了委屈。后来,她又笑了,笑得很可爱,她责怪自己没出息。
于是,信一次又一次地寄出,杳无音信。一次又一次的呼唤没有回声。一次又一次的期盼落入了万丈深谷。
山上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股风,树叶间有了唰唰之声。李冰的这段往事在轻微的声响中搁浅了。
“橡树?”李冰刚刚发现,她有些好奇。
“山林里这种树居多,我们的战士很喜爱这种树,称它为‘战士树’。”杨笑楠似乎在作着补充。
李冰的目光位移:“啊!这么多哪!像林海。”
“是海,是绿色的海。”杨笑楠肯定,“我时常感觉到这林海的气势是那么高昂,又是那么的浩大,它能唤起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此时,李冰若有所思,她突然问道:“笑楠。你现在还写诗吗?”
她望着他。这是一种直视,希望他马上回答。
杨笑楠被问得愣了一下,她不明白李冰现在问这干什么,而且这么迫切。
“我总觉得这种喜好能使我的精神有所寄托。所以,几年来从未有过间断。”杨笑楠说得很自豪。
李冰委实预感到了这一点,她相信他。
“那么你一定知道女诗人舒婷。”李冰低低地说,像在启发她。
“我很喜欢她的诗。”
“你还记得她的《致橡树》吗?”李冰有些窘迫地说。她的脸已羞红,头低下了。
“这是一首极美的爱情诗。”
李冰极快地看了杨笑楠一眼:“笑楠,能背给我听吗?我几乎把它忘了。”
这是多情的一瞥,这一瞥戳穿了杨笑楠理智的闸门。
理智本身是压抑的,防御的。但终未能抵住情感波浪的冲击与进攻,他失败了。他对这次失败并没有懊恼,反而显得很喜幸。
于是,杨笑楠低沉、浑厚、激昂的声音在山林里开始瑟瑟地回荡: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目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9
杨笑楠去车站后,唐明贵对杨笑楠略微反常的举动觉得有些蹊跷。他对杨笑楠刚才流露出来的神色不能理解,但他从那张脸上读出了匆忙、惶惑和疑虑。他准备和江涛说说这事,或许能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但这种可能性极小。
这么热的天里,连部的窗子依然关得很严紧,里面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此时,江涛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上身未穿军衣,只穿一件背心,左手里正猛摇动着一个特号的薄扇。办公桌上摊摆着大小、厚薄不均的书籍,烟缸里堆满了烟根和烟灰。
唐明贵进到屋里,并没有去打乱江涛的思绪和他讲话,他赶忙打开窗子,让外面的空气透进屋里。
屋里的烟雾被浓密的热气润湿了,似乎凝滞住,只是迟缓地向外流动。
江涛抬起头:“老班长,有事?”他的手伸向衣袋。
烟盒里已一无所有。
“还是抽我的吧!”唐明贵拿出了老旱烟。
俩人卷好烟,开始点燃,那蓝蓝的、袅袅的烟雾又升腾起来。
唐明贵:“你这是忙什么哪?”
江涛:“师里举办大专自学考试,让我参加,这一次只好破釜沉舟了。”
唐明贵:“多半辈子的人了,还能学进去吗?”
江涛:“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班长。我们都是快走的人了,可我们既没文化又没文凭,像我们这样到地方又能干什么呢?每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我都感到可怕。时代发展的太快了,我总觉得时代已遗弃了我们。”
唐明贵的心理也极难受,他理解江涛的苦恼。因为他早已有这样的沉闷、痛苦的思索。但他得出的最后的结论与江涛是相悖的。”
“不,是我们遗弃了时代!”
两个血性的老兵,在这山林的一隅扑腾了十几年,他们虽然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但他们从未有过后悔,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付出了人生中最壮丽的青春。
至少他们从来未感到自己可怜、卑微、低贱。
唐明贵:“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
江涛:“什么事?”
唐明贵:“刚才有一个姑娘从车站打来电话,让笑楠接站,说从老家来。”
江涛:“他人呢?”
唐明贵:“已去车站了。”
江涛:“老班长。笑楠家可没有人了,怎么又来了个姑娘呢?”
唐明贵:“人家姑娘姓李。”
江涛:“姓李!”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忙问:“笑楠知道来人是谁吗?”
唐明贵:“他也不知道,是我告诉他的。不过那时他看上去很慌乱。”
江涛:“我知道了。这个姑娘是李冰。”
唐明贵:“你怎么知道?”
江涛:“李冰是一排长李林的姐姐,也是笑楠的同学,更准确地说是笑楠最初的恋人。笑楠刚来连队不久,李林就把这事告诉了我。”
唐明贵:“原来是这样,我还蒙在鼓里呢!”
江涛:“李冰大学毕业后,在一个中学当教师。据李林透露,李冰姑娘对咱笑楠至今还是一往情深啊!”
唐明贵:“难道笑楠不愿意这事?”
江涛:“这一点,我也无从知晓。”
唐明贵:“这次李姑娘来干什么呢?”
江涛:“恐怕来者不善。”
唐明贵:“我们能否帮上忙?”
江涛:“很难说,就看他们发展如何。”
唐明贵:“不管怎么说,我该去准备饭了,恐怕李姑娘还没吃饭。”
江涛:“老班长,可要四菜一汤啊!”
唐明贵:“那还用说嘛!”
唐明贵走出连部,室内只有江涛一人。他坐在那里,目光伸向窗外。他突然笑了,那笑让人看出里面融融的诚笃,那笑是欢娱的,骄傲的,也近乎于得意。那笑仿佛只有在孩子的脸上才能出现,那是近于天真的,更是可以信赖的。
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凉飕飕的舒适感。让他绞尽脑汁的那繁冗的、琐碎的事物不知是被他忘却了,还是已寻到了答案。总之,他不再理睬这些。他开始收拾桌上的乱摊子。
李冰的到来在江涛看来简直是一次特别性的光临,他无需作出具体的分析、判断就能得出与其相适宜的结论。他很自信,因为他的思虑很少有过失误。他认为李冰的到来是及时的,也是非常必要的。他在暗暗为自己庆幸,李冰对他这次考试肯定是有帮助的。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也为杨笑楠的爱情悄悄地祝福,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还知道,李冰的到来对整个连队都是一种需要。
是啊!这里从未有过女人涉足,一直是男人的领地。这里需要女人。
这里知识的领域是贫乏的,由于知识的贫缺让人感到可怜,有时闹出过不少笑话。甚至有过不幸发生。这里需要知识。
李冰是女人,是大学生,是教师。
这里需要她,她对这里的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江涛作为连队的主宰者,他会做出周密的安排。
10
光阴荏苒。李冰来连队已有半个月了,她在这段时间里,已帮江涛渡过考试这一难关。走出考场后的江涛自我感觉良好,他知道李冰对他的帮助有多大,他简直有点感激不尽了。但他从中也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有知识和无知识的差别,智慧和愚昧的逆异。
李冰来到连队后,菜园里和饲养场上都留下她的足迹和身影。那足迹让人感到她是稳当的,实实在在的,肯于吃苦的,那美丽的身影让人体出她是热诚的,积极的,乐观的。其实,李冰对这些并不陌生。她几乎像乡下每一个女孩一样,从这种被少数认为是肮脏的、低贱的,简单的劳动中长大的。她不仅没有那么容易忘却这种劳动,反而把它铭记在心里了;她不仅喜爱劳动的人,她本身也愿意劳动。她知道,是劳动才把人类和动物分开。
在这短暂的十几天里,李冰去厨房帮厨和给战士们洗衣服却也形成了一种习惯,几乎天天如此。她从这种生活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这不仅表现她对这里的人们的热爱,从而也显示了她女性的纯美。
在战士们的群体中,李冰那朗朗的说话声和悦耳的欢笑声是优美的,动听的,似一首迷人的、抒情的、嘹亮的歌儿在战士们的心间唱响。
她给战士们讲莎士比亚、普希金和歌德,让他们知道堂吉诃德的疯幻,孤岛上的鲁宾逊和征服自然野蛮的吉利亚特,还有那个外貌丑陋而心灵美丽的卡席莫多。
这里深深地吸引着她;她也默默地爱恋着这里。
她爱绵延山林的广袤,宏大,粗豪和富足。这里虽有着旖旎的风光,婀娜多姿的树木,但山林更多体现着一种男人才具有的风格和气质。
她爱这里生活的气息热烈而浓郁,不是谣传下军营那种单调、枯燥和乏味的生活。这种生活富有广泛的情趣,这是一种美的、和谐的、真正的、令人向往的生活。
然而,李冰更爱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她喜欢战士们的正直、诚挚、朴实、热情、坦荡、无私、自然、豪爽、气节和追求!
她被他们包围着,影响着……
这里,山美!水美!人更美!
她愿去亲吻那和煦的阳光,抚摸柔媚的和风,拥抱甜润的霖雨。
她爱这里的人们!
这里的人们是好的。他们对她表现出尊重、敬爱、关心和顺从。
她,在这里也得到了理解和爱。
夏季的云朵因蓄积雨水而显出淡淡的暗灰色,它向大地上绿色的万物展示着肃穆。尽管它绵软,轻捷,飘逸,但人们并未觉得它浮浅,虚荣和轻佻。云儿蹀躞朝向了太阳。红彤彤的太阳以其雄浑、庄重和沉毅在天空中沿着一条漫长的弧线运行,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洁白无暇云儿在飘摇!阳光灿烂的太阳在颤动!
突然,太阳点燃了白云。云块开始剧烈地燃烧,紫铜色的云霞沸腾起来啦!
啊!西天的彩霞是多么美艳。
多情的黄昏聘用了睿智的媒灼,把云儿和太阳相约在这个奇妙、娇柔的时刻。
黄昏在昙花一现的瞬息炫耀出绮丽和绚烂,但这只是一种事物诞生时极美的序曲。它的出现预示了一个更新的、幽婉的事物既将到来。
夜……
终于经过长久的孕育被分娩出来。它的第一声孱弱的、优美的啼哭结束了白天那聒耳的喧闹和粗俗的吵嚷。它以区别于白昼的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娇娆的夜是迷人的,也是醉人的。
它是一首意境幽邃的小诗;它是一组婉转抑扬的乐歌;它是一杯甜润、馥郁的醇醪;它是一个含羞的窈窕淑女;它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
夜,构成了一种诱惑。
然而,月夜便成为至极的美的诱惑。月亮在夜幕罩住的苍穹中宛似一颗巨大的、圆润、娇美的珍珠流泻光华,与辉映着晶莹、
玲珑的星点的光亮,交织成辉煌的、绚丽夺目的,有着牛郎和织女爱情故事的奇美的天宇。
今夜月儿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杨笑楠仰望皎洁、丰盈的月亮,他想起了苏轼的词句。人生好似正演着的离奇的戏剧,让人猜不出,看不透它的结局。是悲?是喜?半月前的今宵,这山林里还是他独自一人,只有那孤单的身影和伶俜的月儿相伴着他。可现在千真万确不是那样了。月亮在他的眼里不再是冰冷的、忧虑的,而在他的心里更加昳丽了。
他看了看身前的李冰。李冰也在凝神望月亮。
但愿情长久,咫尺共婵娟。
俩人向山里走着,长长的山路在他们的脚下和心里缩短着。
在考军校前夕,杨笑楠和李林都在师里举办的文化补习班学习。因为杨笑楠常常帮助一个基础差的女兵复习功课。所以,别人把这种关系看得很神秘。李林对这事有些愤懑,他一气之下给姐姐李冰写了信,让姐姐不要再给杨笑楠写信了,白白地浪费这种感情。可李冰并没有听从弟弟的劝告,她还是来了一封信,但也是最后的一封。普希金的诗句代表了李冰那已经失落的完全被揉碎了的心曲。
诗意缠绵;心曲悱恻。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
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
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
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从此,李冰的来信断绝了。
杨笑楠又名落孙山,而李林和那个女兵却金榜题名。
他为自己悲痛,为别人欢笑。
杨笑楠对这段往事很少回想,但今夜却出乎意外地又在眼前浮现。
李冰:“笑楠。你在想什么?”
杨笑楠:“你寄来的那首诗。”
李冰:“哪一首?”
杨笑楠:“普希金的。”
李冰:“那不是我情愿写的。真想把它忘掉。”
杨笑楠:“我对你太残酷了!”
李冰:“我既然接受了,也能理解。”
杨笑楠:“恨我吗?”
李冰:“以前有过。”
杨笑楠:“现在呢?”
李冰:“只有爱了。”
杨笑楠:“我值得吗?”
李冰:“也许爱的还不够!”
杨笑楠:“我变了!”
李冰:“我也变了。辩证法讲,一切事物和人都是变化的。”
两颗虔诚的美的心灵相印着,在共同的基础上,撞击出爱的火花。
军人的爱是朴实,自然,诚挚,毫无粉饰的爱。
杨笑楠停住脚步,望着她。李冰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她感到那是温和的。她心里产生了微妙的等待。
杨笑楠:“跟着我会很苦!”
李冰:“心里是甜的。”
他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如月光一样柔顺的发丝。他听到了她均匀的喘息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蕙质兰心般的芳香,她的娇躯在微微抖动。
他问:“冷吗?”
她低声回答:“不。”
他爱她。这种爱是已埋在他心里长时间的、深深的、纯清的爱。他爱她致使爱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美的,就像她人一样玉洁冰清。因为一个“冰”字,他忌讳别人说寒冷,更避讳“冰出于水而寒于水”这句话。他喜欢“冰出于而洁于水”的说法。
他把她拥得紧紧的:她的头靠在他宽厚的胸前,她听到他的心跳是那么强烈。
他慢慢地扶起她的头,看着她俊秀的脸。默默地嘱咐:军人啊!离别是人生中一次很长的旅行,相聚只是驿站。她仰视他,无声地表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不再迟疑,温热的唇吻上去,一股暖流涌遍了她的全身。
草叶上闪烁着晶亮的露珠。
夜啊!你为何流泪?你欢乐的泪光难道是为了这两个痴情的孩子吗?
风啊!你这个机灵鬼,从月下老人那偷听了这个秘密,就开始了歌唱。瞧,被惊醒的林木,枝叶已经婆娑起舞。
11
清晨,山里又拉起了一个浓浓的雾的话题。这好似夏季的雨说来就来,让人摸不着行踪,灰白的雾气覆盖了营区的房舍,包裹着密麻的树木,淹没了山岳上那纵横交错的弯曲的小路。天色显得一片烟雾朦胧。
今天,李冰就要离开这片迷人的山林,离开这些热血男儿!
吃饭的号声响起……
此时,雾色有些惨淡,雾气因受外界气流的冲击开始缭绕和飘拂。
杨笑楠吃完早饭,他安排宋亚坤去饲养场去套毛驴车。他知道,今天是李冰的归期。他的心里有一种莫明的难受感,有点儿恋恋不舍。他刚走出不远,迎面见郑大农走来。
郑大农:“司务长,你的信。”
杨笑楠:“哪儿来的?”
郑大农:“怎么是劳改大队?”
杨笑楠听到郑大农说出这句话,他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他赶忙接过郑大农递来的信。
“司务长,今天送李老师走吗?”
杨笑楠肯定地点了下头。他急忙打开了信。
郑大农:“我也去送站。”说完转身奔向了饲养场。
雾水打湿了信纸,字迹有些模糊。他无需看信尾的署名就已辨认出这是许斌的笔迹。
笑楠:
这封信在我痛苦的心里早就写完,酸楚的泪已使它像阴沉的天一样黯淡失色。当你收到这封信,恐怕你的心里更显得模糊和沉重。听我一句话,不要对我发生的事感到蹊跷,也不要为我悲痛和焦虑。
在这深墙和铁窗下,我多想再听你的声音,哪怕仅仅是责骂声!笑楠,只因我没有听从你的忠告和劝说,也忘记了你的希望,我终于受到了重重的惩罚,成为了一个经济上的罪犯。
泪水尽管不能洗刷掉一个人的罪过,但这对作为一个尚存人性的人来说不能不是心里最真诚的悔罪。
笑楠。我堕落入这个不可宽恕的深渊。我痛恨自己,金钱像魔鬼撒旦引诱我们人类的祖先吃了智慧树的果一样诱惑了我,使我成为一个十足的拜金主义者。同时,我也痛恨生活在我周围那些极端自私、贪婪的人们,他们整日梦想发财,利用手中的职权贪污、盗窃。
但,我要感谢党和人民给了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我要在改造中向祖国母亲忏悔。我相信,走出炼狱后,等待我的一定是那明媚的阳光。我相信,母亲不会丢弃她的儿子!
……
杨笑楠的心里像这雾一样惨白、沉滞、浑浊。
一束曦光从浓重的雾气中突破了密密的封锁,似一柄染上淋淋鲜血的犀利的宝剑在空中挥舞着。刹那,太阳以其巨大的能量透出了曚眬的轮廓,像久患沉疴的病人得以痊愈,光焰渐渐地清晰明亮起来。
操场上,站着一排整齐、庄严的队列。长长的队列沉默成一种省略,这省略如六只巨舟载着澎湃的思潮驶进了感慨、祝愿的沧海。那排队列射出的目光似潮水一样向前涌去。
赤诚的心啊,在无声地呼唤!
李冰站在队伍的前方,望着这欢送的队伍。感情的海面咆哮了,一次又一次的波澜涌起,她奋力地划动着劈波斩浪理智的长桨。
此刻,一切语言在这里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软弱无力。
默声啊!又一次显出伟大和力量。
微笑吧!既然感到了幸福和欢乐。
“敬礼!”一个响亮的声音。那声音依然是命令式的、强硬的、粗重的。
整个队伍在命令声中擎起右臂。
杨笑楠也默默地举起了有力、挺直的手臂。
李冰摇动起纤细的手臂。
手臂!就是语言,就是呼唤。
军礼,军中最高的礼节!
她得到了。
壮丽的太阳普照着大地,天空展示着一片纯净的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