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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2021年10月第一次走进木厂口镇北营村,和那支队伍在1947年10月走出这个村庄,整整相隔74年。
74年是一条河,流向75年、76年,奔向百年、千年。那支队伍是一条船,每个人都是一只桨,在烽火遍地、炮火连天岁月的惊涛骇浪中,竭尽全力,用生命去劈波斩浪。
我站在74年这个时光的渡口,从那条行船朦胧的轮廓,逐渐清晰地望见了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的桅樯和风帆。那船帆高挂着悲壮、英勇、顽强和视死如归的革命气概,战火中的鲜血将它染红,成为不朽的战旗。
周六上午,我和作协同仁们到北营村创作采风。杲杲秋阳下,在“红色学堂”的广场上,我们跟村书记孟宪宝、老村主任宋纪春和宋京如老师的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那是一瞬间彼此用力的相握,仿佛觉得把信赖与热切,还有一肚子的心里话儿,在那一刹那都捧到了对方的心窝里,感觉心里沉甸甸、热乎乎的。我们的眼神里都洋溢着热望与微笑。
我将目光投向村落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北面峻峭的挂云山,怀抱着金灿灿的阳光,气势磅礴而又笑容可掬地俯视着我们的相逢。
宋京如老师的开场诗情画意:同志们,同志们啊!我还是习惯管大家叫同志们。你们看到了吧,都看到了吧!从路旁的红高粱到村里的柿子树,都昂着头,欢迎同志们的光临呢!从地里的大玉米到满山坡的红山楂,都敞着怀,盼着你们来,深入地了解认识北营村,好好地抒写当年的队伍啊!
同仁们热诚地回答:我们看到了,看到了。不仅是北营村的乡亲们,就连这里的草木和庄稼都在欢迎着我们、鼓舞着我们哪!我们是来“红色学堂”学习的,要将前辈和先烈们鲜为人知的感人事迹铭记于心,传播开来、传颂下去。
孟宪宝书记更是笑容满面,说:欢迎,欢迎各位老师来到北营村,咱村不仅是红色革命基地,现在也是美丽乡村。宋老师刚才说的都是看的,我说的都是吃的,核桃、栗子,苹果、白梨,都已上桌,等着各位老师品尝呢!
老村主任宋继春,黧黑的脸膛儿露着诚恳的笑容,使劲地握手,连连说:来得好,来得好,来得忒好!
在北营村的“红色学堂”上,听了宋京如老师的讲述,我的胸膛里又一次高耸绵延巍峨的燕山,矗立雄伟壮丽的长城,涌动洪波浩荡的滦水。
我心中的一棵棵火炬树,被秋风唱响的红色记忆点燃,一片片的火红,犹如一面面飘扬的旗帜。
老村主任宋继春,这些年来,他总是默默地,坚持不懈地,对北营村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两个时期的历史,进行了细致入微地挖掘和收集。
宋京如老师,原在一所中学教语文,现已退休。他身材魁岸,嗓音洪亮,如鼓鸣,若锣响。他能写、能画、能奏、能唱、能讲,并用自己的所能,将北营村的红色历史呈现在“红色学堂”上,让当年的一名名党员、一个个战士带着刚毅的笑容威武地走进大家的胸怀。
历史中的红色革命,承载着百折不挠、奋勇前进的精神。它总会在我们的勿忘与奋斗中,不断地跟我们的敬仰和缅怀重逢。可歌可泣、感人至深的壮举,让讲述者和听者皆泪如雨下。听者的心被震撼、被感动、被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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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47年10月,冀东大地的一山一水被不断地解放。太阳穿过漫漫长夜,在秋高气爽的早晨,从殷红跳跃成火红。它像一面鲜红的党旗,跋燕山涉滦水,扶危济困,轻轻拂煦长城满目的疮痍,暖暖踏访渡口的一桨一帆。它威武不屈,豪情万丈,昂首站立在高耸入云的挂云山的峰顶之上,碧空如洗,白云漫卷。它也像爹妈红润的笑脸,慈祥地望着山山水水环抱中的北营村。
10月1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正式提出口号: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一切为了前线胜利”的号角吹动了北营村每一位村民的心。
北营上下,挥舞着镰刀,割断了捆绑着大家魂魄的绳索。党员群众,举起了铁锤,砸碎了束缚着自己内心的枷锁。尤其是青壮年人,一颗颗火热的心,像爆开的豆荚,露出了要去前线参加战斗的实诚心意。
北营村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曾经是河北省委、唐山行署临时所在地。冀东军分区李运昌司令员、李楚离政委、京东特委李保华书记、组织部闫达开部长、冀东十二团曾克林团长、独立营杨思禄营长等很多首长都曾多次来到北营村,开展严酷的对敌斗争。将革命红色的火种在老百姓的心坎上点燃。
北营村原来没有队伍,只有十几名党员。中秋的月亮在繁忙的秋收中慢慢地消瘦下来,季秋的新月在谷仓上刚刚露出稚嫩的笑脸,一个党员发出浑厚有力的喊声:我要去当兵,参军到前线。这个年轻的声音像一根导火线,随后响起上百个庄稼汉的吼声。还有几位大姑娘家,心窝里开出了粉红色的喇叭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整个北营村沸腾起来,每个人都心花怒放,憋足了既要开花也要结果的劲头。
老树新树尽染了秋色,大山小山披上了余晖。晚霞即将消失的时刻,峰峦映红了秋水。进了院子的玉米和高粱,渐渐地将月亮养育得愈加丰盈起来。
农历九月十六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白白亮亮,端端正正,英姿飒爽地从东山幽暗的松林里走出来,脸上透着喜色,露着肃穆,但更多是沉稳和坚定。无私于阴晴,无畏于圆缺。静谧的山村之夜,洒满了朗朗的月光。
一支由一个小山村组建的126人的队伍,踏着温柔的月色出发了。队伍中的女性,胸藏信念、坚忍,眼露朴实、快乐,手挥理想、纯真,脚蹬果敢、坚强。她们的年龄虽小,却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和抱负。她们在心里唱起: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向着最后的胜利,向着最后的解放。她们的身姿庄重地表示:我们是从月亮奔向太阳的队伍。
1947年的北营村,是一个200多户的小山村。126人的队伍走了,去了前线,北营村空了一样。像一个失血过多的病人,突然没有了力气,瘫软下来。那一夜,北营村家家都失眠了,无法入睡,含泪望月。大家的心,惴惴不安,都跟随队伍走了。忐忑和牵挂,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在颠簸的途中,匍匐前进。
北营村,是迁安市革命老区最为朴实、善良、宽厚、坚韧、英勇的村庄,不仅是抗日战争时期的堡垒村,而且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英雄村,还是抗美援朝时期的模范村,更是红色基因代代传的光荣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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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汉密是北营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1944年1月到丰滦迁联合县任助理,后任县抗日联合会主任,再后来奉命出关到东北开展工作。北营村第二任党支部书记是郭春田,后来到县上任组织干事,再以后到承德地区任职。
1946年1月,曹海担任北营村第三任党支部书记。
一天入夜,一阵阵秋末的微风,裹着干草枯叶和庄稼熟透了的气息,将小船儿似的娥眉月荡进了星河。原北营村的民兵队长张绍霖,带着县里的指示和书信,同妇救会主任张宝兰一起回到村里。张绍霖把信件交到村党支部书记曹海手上,并传达了上级命令,让村里迅速组织村民报名参军,去支援前线。那时的张绍霖,已经在县大队任排长。1946年早春,经郭春田和曹海两位书记的介绍,张绍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19岁的青春生命,旺盛如盛夏的翠绿,勇敢似磨砺的刀锋。这次和张宝兰一起回来,是来帮助村党支部完成上级交给的报名参军去前线的任务。
曹海书记接到指示,赶紧先找到孟景顺,让他去通知侯汉香、孟连贵、孟宪文三位村支委,到老书记侯汉密家的院子连夜召开村支部会议,研究村民报名参军的方案,这几乎是全村历史上最大的事儿,也是上级交给的重要任务。
曹海书记心里知道:全村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将生起一团火,那是要点燃去当兵的念头。众多的心愿被点着,整个村子像是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腾腾。
天擦黑儿后,村党支部书记曹海已顾不上吃饭,赶紧披上褂子,让媳妇找来小篮子,装上十几个刚蒸好的白薯,便急匆匆地向老书记侯汉密家的院子走去。曹海书记刚到大门口,侯汉香出来把书记领进头排房的东屋,这是他的家。侯汉香是村宣传委员,老书记侯汉密的亲叔伯兄弟,是一名老党员。哥哥侯汉密已经到辽西地区工作。他们一共10个亲叔伯弟兄,父辈们是亲哥5个。这么一个大家庭几十口子人,都挤在这个小院子里。院里是三排窄小的瓦房,前院和瓦房之间有3间东西厢房。
进到小屋里,侯汉香把里间墙洞里的煤油灯拿到炕上的小桌上,灯是刚点着的。曹海书记把白薯放到桌上,侯汉香将烟笸箩送到曹海书记跟前。侯汉香说:书记你先抽烟,景顺他们马上到,我给你倒碗白开水。说着话儿,其他三位村支委脚前脚后地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张绍霖和张宝兰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一个似龙腾,生气勃勃。一个如虎跃,意气风发。张绍霖说:曹书记,站岗放哨的民兵已经安排好,可以开会。孟景顺拍了一下张绍霖的肩膀说:真不愧为当年的民兵队长,到家也不闲着。曹海书记说:好!现在开会。大家把曹海书记让到里边,然后围着小桌子坐下来。煤油灯的灯捻子,发出几下噼噼啪啪轻微的声响,火焰有些粗放,稍后火苗变得安静祥和,照亮了一张张热血沸腾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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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书记口头传达了上级指示后,一边把白薯往大家手里送,一边压低嗓音说:在咱们这么一个小山村,组建一支队伍,的确有些困难。可咱们村这十几年,是从艰苦卓绝的斗争中拼过来的,又有多位首长同我们大家一起工作、生活和并肩战斗过许多年,咱们村的党组织基础牢固,党员都有铁石的信念,群众觉悟高,人心齐。所以,咱们村肯定能拉出一支队伍。上级对这次报名参军很重视,并且安排绍霖和宝兰来帮助咱村,要求在10天内完成任务,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表个态。
侯汉香抢先发言:曹书记,我是宣传委员,这次参军去前线我第一个报名,请支部现在就批准我的请求。
孟宪文卷了几只纸烟,放在桌上,自己拿起一只,探身向灯火点烟。他抽了几口烟后,缓缓地说:汉香你可是独生子,按要求是不能报名的呀!
侯汉香有点急:我有哥哥有兄弟,我们哥10个呢,怎么能说是独生子?亲叔伯哥们儿也是亲的啊!
孟连贵用鞋底碾灭烟根儿,说:汉香哥,你走了,嫂子怎么办?她需要你呢!
张宝兰19岁的目光焦灼地瞅着张绍霖,因为张绍霖是侯汉香媳妇的亲弟弟。张绍霖怎能体会不到姐姐的疼、姐夫的痛呢!但作为一名党员和县大队的排长,他看着姐夫的眼神是坚定有力的支持。张宝兰为他松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澄澈明亮。
大家此时心里明白,侯汉香的两个孩子,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都是在幼儿时生病死的。失子之痛,让汉香的媳妇如同万箭穿心,哀愁不已,闷闷不乐,精神瘫痪了。整个人,就像打了蔫的秧叶。这是撕心裂肺之疼、凄入肝脾之痛。如果汉香参军再去前线,汉香媳妇的生活会更加孤苦。
可这次侯汉香铁了心了,坚决表示:我是一名老党员,又是宣传委员,必须以身作则,才是最好的宣传和行动。死去的孩子,谁家没摊上?村里几乎家家都死过孩子,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家园,没有医院,没有大夫,没有药品。我们在小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下,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没有共产党和解放军,哪有咱们穷苦人的活路。为了建立新中国,牺牲性命也值得啊,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孩子们。
大家都沉默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以前的年月,人活着都费劲,哪还谈得上看病吃药,很多家里都有小孩子夭折。死后甚至连棺材都没有,把小小的尸体用干草裹了,靠在栗树根旁,等着让孤狼和野狗叼走。立在栗树下,是为以后还能立子的意思。
这时,屋外面有了响声,侯汉香出去看情况,瞧见是侯汉亭和侯汉臣在说话。他俩是一母同胞,是侯汉香的亲叔伯兄弟,住在这个院子的厢房。侯汉香问他俩干啥呢,侯汉亭的回答有些吞吞吐吐:汉香哥,是不是要报名参军了?要是真的话,给汉臣我俩报上名。侯汉香厉声说:别在这说话,注意纪律,不该问的别问,赶快去睡觉吧。
侯汉香回到屋里向曹海书记说明情况,曹海书记下令:今天会议就到这儿,每个人回去把上级指示,先传达给每一位党员、干部。党员、干部必须身先士卒,然后做好每一个群众的思想工作,心甘情愿地报名参军。年龄限定在18岁到45岁,独生子这个条件暂时先不考虑。下次开会,咱们去黄米草洼。
这回,侯汉香笑了,说:好的,书记。我送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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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书记和大家轻手轻脚走出屋子,来到前院时,曹海书记站住了,他仰头向天。半个月亮悬于夜空,勤勤恳恳地洒着祥和的清辉。一会儿,他又低头向地,脚下一条石板小径泛着清幽的微光。他愣了一会神儿,开始环视院子,院子盛满了皎洁的月光。一旁的孟宪文给他递烟,他拒绝了。最后,他瞅向石径另一头的大门,那是一个矮小的门楼。
这条不足1米宽的石径,逼仄而细长,瘦弱的身躯倔强得近乎固执,一头用力牵着门楼,另一头使劲拽着瓦房。石径的两边是东西厢房。
曹海书记知道,厢房也住着人。屋里全没有亮光,为了节省些煤油,都是摸着黑唠嗑儿,黑着灯也不一定就睡觉了。他太熟悉这个院子,这里房子,这些屋子。他来过的次数太多了,自己无法记清,恐怕只有这条石径在默默给他记着数。
此时,他思绪万千,感慨万端,往事纷呈。
他已经36岁,比第一任村党支部书记侯汉密还大4岁,比第二任村党支部书记郭春田大12岁,孟宪文比他小1岁,侯汉香、孟连贵和孟景顺都比他小10岁左右。他已人到中年,他既是书记,也是父亲和兄长,还是年轻人的叔叔、伯伯,他感觉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但他早已横下一条心:就是千斤重担,也要用生命去担,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挑。
侯汉香刚刚在会上的几句话,让他的心里热热的。他被侯汉香这种磐石一样的信念感动了,他在心里再三斟酌,决定取消独生子不得报名参军这条限制,这样,侯汉香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心愿。他知道侯汉香的决心,来自于一个共产党员钢铁般的革命意志,来自于从少年时代就从这个院子接受革命者的谆谆教诲和深切关怀。
他知道,当年李运昌、李楚离、李保华、闫达开、曾克林、杨思禄等首长们常吃住在侯汉密和其他几家模范堡垒户的家里。他们有时住瓦房,有时住厢房,跟一家人一样,和蔼可亲,自然朴实。是这些最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把他和侯汉密、郭春田、侯汉香等年轻人领上了革命的道路。他和侯汉密、孟宪文从小玩到大,长大后,常帮着来村里的首长们做事,传送情报,听他们讲革命故事。北营村成为了冀东地区红色革命根据地。
他想,再过几天,参军去前线的队伍就出发了。去前线就意味着去流血牺牲,极有可能,再也回不到北营这个生养了自己的山村,回不到教育自己、改变自己人生的这个院子和这里的房子,还有每一间屋子。也许这是在这个院子的最后一次开会。
此刻,侯汉香、孟连贵、孟宪文、孟景顺,张绍霖、张宝兰都懂得曹海书记的心情。因为,每个人在下定决心去前线后,都有和书记相同的感受。他们能听到秋风吹拂月光的声音,这声音是多么熟悉,把他们唤回到过去的岁月,又逢着首长们在这个院子时的音容笑貌。这次参军去前线,也是首长们对北营村人的信赖和鼓舞。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径向门楼走去,像当年一样,他们不能弄出一点响声打扰首长们开会,他们用高度的警惕和无谓的忠诚为首长们站岗放哨。他们的回想中,首长们始终在这个院子里,从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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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汉香送走大家后,进了门楼,刚要关门,突然从前院的西厢房跑出几个人来。是侯汉书、侯汉田、侯汉亭、侯汉臣一起围了过来。侯汉香一愣,但马上明白过来,依然询问:汉书哥,这么晚不睡,有啥事?
侯汉田急忙回答:汉香哥,还能有啥事,就是我们都想当兵去前线。曹海书记来咱家开会,不就是说这事吗?
侯汉香沉着反问:谁说的?哪里来的消息?他转向汉亭、汉臣。这时,侯汉书说:进屋里说。兄弟们进了厢房,侯汉香看到侯汉文和侯汉章两位哥哥也在屋里,笑着问:大哥、二哥都没睡呢?侯汉文说:怎能睡着呢?都争着抢着想去参军呢!侯汉香见这阵势,又听大哥这句话,他心潮彭拜,为一种力量而感动,这是亲情的凝聚力。他理解兄弟们的心,和他一样。亲兄弟血脉相连,每一颗心都贴到了一起。他要和兄弟们风雨同舟。他敛起笑容,一脸正气,持重地说:我支持大家,争取咱们兄弟一起去前线。
兄弟们不再矜持,都敞开心扉说着心里话。月光早已泻进屋里,安然地陪伴着热烈而欢喜的气氛。大家散去时,月色泛白,疏星寥寥,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个去前线的强烈愿望。
曹海书记和几位支委悄没声儿地各自回家,张绍霖要送张宝兰回去,她说不用,但张绍霖执拗得像头牤牛,紧紧跟随,不离半步。张宝兰熟知他的脾气,只好允许。
张宝兰家门口有一棵粗大的垂柳,虽是深秋,好多树的叶子都已落尽,但这棵柳树依然枝繁叶茂。无风时,像一块巨大的墨玉。有风过,摇动着柳枝万千的丝绦。
张宝兰到了家门口,没有去敲门,而是走近柳树,转身小声对张绍霖说:你回去吧!张绍霖没有回音,而是靠近她,一起没入月光下墨绿的柳色里。
两个圣洁的灵魂和柳丝缠绕,摇荡着缱绻。两颗纯洁的心灵与月光拥抱,飘洒着缠绵。两个19岁,桃李年华,像春天的两棵树。一棵像白杨勃勃生机,一棵像垂柳欣欣向荣。
张绍霖呼吸粗重,几乎耳语:我翻墙进去,给你开门。张宝兰拽他一下,低语:嘘!我有办法。她学了几声猫叫,喵!喵!喵!细润的声音从柳梢飘进院子。很快,大门开了一道缝儿。张宝兰握了一下张绍霖的手,凑近他肩膀轻声说:我进去了,明天见。张绍霖还没有回过神来,张宝兰已进了门口。他看见张宝兰和妹妹张桂芝抱在了一起,叫“姐”的声音还没有落地,院子里的一个小伙子利落地关上大门。
张绍霖知道那是张宝兰的弟弟张国梁。张绍霖没有马上离去,他凝神伫立在柳树下,望着天上的半轮秋月,先是谛听着姐几个快步进屋的脚步声,然后想起组织报名参军最关键的几个问题。他决定先不回家,去找站岗放哨的几个伙伴聊聊,他想到宋芝和宋保林,便向村子的北口奔去。
张宝兰进了屋,没让妈妈点灯。张国梁有些迫不及待,悄悄地问张宝兰:姐,你这么晚回来,有事吧?是不是参军的事儿?张宝兰说:先去睡觉,明天再说。张国梁不依不饶:姐,我刚才去站岗时听说的,这次无论如何我得去,我才比你小1岁,你得帮我。一旁的张桂芝推了一下张国梁说:哥,姐肯定帮你。不仅帮你,还得帮我呢!炕上的妈妈说:国梁,你姐累了,先睡觉,你去西屋跟你爹和爷爷奶奶睡。张国梁“嗯”了一声走了。
张宝兰躺在热炕上,一边是妈妈,一边是妹妹,她和妹妹盖一条被子,她的心里觉得暖和、舒坦、安稳。妹妹还在和她嘀咕:姐,我和哥哥一起去参军,你要帮助我们!张宝兰说:那得让妈批准,怕妈舍不得呀!张桂芝天真地说:就当我出嫁了,嫁给了解放军大部队,妈就舍得了。张宝兰用手捏了一下妹妹的鼻子说:真不害羞啊!姐俩儿偷笑一会儿,让屋子静默下来。
透过窗子的月光,又回复了平静,小屋里有了模糊的亮色。朦胧中,张宝兰眼睛的余光觑见了妈妈脸上的泪光,她侧过身,用手轻柔地给妈妈拭泪。妈妈等女儿擦干泪水,握住了女儿的手摩挲着。女儿懂得妈妈这久别的爱抚,这抚摩是一种诉说、一种嘱咐、一种牵挂、一种期盼。是娘俩儿的两颗心紧紧地挨到了一起,来共同完成出征前的心愿。
张宝兰想着爹爹和妈妈的心事,想着弟弟和妹妹的心愿,想着爷爷和奶奶不舍的心绪,最后想到了张绍霖的心魄及其心曲,她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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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侯汉香走到了孟召田家院门口,正碰着孟召田从地里背着两捆玉米秸秆回来。孟召田见是侯汉香这么早在家门口等他,心里明白一定有事儿,他加紧几步,把背上的玉米秸秆靠在大门的墙外,用手示意侯汉香进屋里说。
孟召田比侯汉香小1岁,也是村里的老党员,有两个妹妹。大妹叫孟国云,嫁给了红石峪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任子红,夫妻俩都是党员。小妹叫孟国兴,是北营周边几个村的中心主任。
昨夜,孟国兴受上级指派,参加了红石峪村党支部组织的支委会。那时,任子红书记已经调到沙河驿区委工作。散会时,月泊午夜,孟国兴和姐姐孟国云住了半宿。
黎明刚落脚,孟国兴急忙往北营村的家里走,到家进了屋里,看到哥哥和侯汉香说话,知道肯定说的是参军去前线的事儿,赶忙走上前打招呼:汉香哥,真早啊!昨晚咱村开会都安排好了吧!有曹海书记和你们这样的支委,这次任务肯定完成得很好!
侯汉香高兴地回应:老妹子,你可是中心主任,咱村的事儿你得多关心支持哪!这不,我找你哥召田来了。
孟召田也兴奋地说:小妹,汉香哥把参军的事儿都跟我说了,我们哥俩儿都准备报名参军去前线呢!这回可遂了我的心愿了。
孟国兴听了哥哥的表态,眼睛起了亮光。她和眼前两位哥哥想到了一起,都有一样的心愿:去前线。
孟国兴说:哥,记得抗战的时候,你就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跟鬼子残酷的斗争中,你和汉香哥光荣入党。我是在你们的言传身教和影响下,才一点点地成长起来。这次报名参军,为了前线的胜利,咱们义不容辞,务必冲锋在前。
侯汉香说:老妹子,你说得对。眼下咱们得马上安排党员干部走进每一家,了解每一户,准确掌握每家每户的真实情况,能否参军去前线。
孟国兴点头说:汉香哥,你和我哥赶快定你们要谈话的人员,抓紧严密走访。我还有事儿去找宝兰商量。侯山、李现志和我同岁,他俩参军由我来做工作。
孟国兴走后,侯汉香说:我们家几个叔伯兄弟都想去参军,尤其是汉亭和汉臣哥俩儿。等上午我带着汉臣去找赵永恩、孟庆和、孟宪富、刘得香、王山了解情况,他们和汉臣同岁,一起玩大的,都很知心。你去找刘勤、刘得本、张万才、宋太山,摸摸他们的想法,看平时表现,他们都是积极上进的好青年。
孟召田说:汉香哥,中。我上午去找他们逐个谈谈,下午再去找你汇报情况。正好把下一步还要谈心的人员告诉我,晚上我去找他们唠唠。
侯汉香说:那咱们就分头行动,一定要小心谨慎,注意警惕。形势还很复杂,敌人离我们很近。
孟召田点一下头,“嗯”了一声,攥紧了双拳,直到侯汉香走出院外,拳头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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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会后,曹海书记找到李现东,孟宪文找到王永春,侯汉香找到孟召田,孟连贵找到宋广林,孟景顺找到孟连金,村党支部的力量在凝聚、在加强、在扩大。孟国兴、张绍霖、张宝兰都是党员,他们分别找共青团员宋宝林、张国梁、乔太荣、张桂芝、曹彬、石宝、张泽、张永促膝谈心,谈理想愿望,谈流血牺牲,谈人民解放军的最后胜利。他们积极组织村里的共青团员和进步青年的力量。
村党支部发动党员、干部,党员、干部发动团员、骨干,最后大家一起发动群众,群众的决心,如波涛,汹涌澎湃。
曹海书记觉得大家的决心,像一缕缕红线,被参军的号召拧成一根粗大的绳子,系结、拽紧每个人。那犹如旭日红的丝丝红线,被绣成一面血红的军旗,引领大家奋勇前进。
一夜睡前,村里很多家都熄了灯。渐胖的月亮走进一大块黑色的云团,就有些步履维艰,不容易走出来。曹海书记布置完任务刚要进家门口,一个瘦弱的身影向他急切地走来。曹海书记小声问:谁?对方也小声回应:叔,我是福成。曹海书记认出是刘振生和刘翠兰的兄弟刘福成,按着村里辈分论,刘福成叫他叔。曹海书记赶忙抻他进院,见屋里都黑着灯,知道家里人都已睡下,不能再进屋里了,便带他扎进柴火棚子里,问他:福成,这么晚,有啥事?刘福成说:叔,我也去当兵。曹海书记说:前些日子,你姐翠兰冒着大雨刚去部队,你再去,家里靠谁?回答很刚正:叔,反正我要去。曹海书记见他执拗,又追问:你一定要去?回答更加坚决:一定要去。这是我的血书。刘福成说完就把一张纸往曹海书记的怀里送,曹海书记接过血书,很是感动,说:福成,你先回去,我一定考虑你的申请。
刘福成走后,曹海书记和衣躺在炕上,想着刘福成的刚强,又想起他哥哥刘振生和他姐姐刘翠兰。
刘振生比他小3岁。1942年初夏,在滦县的簸箕掌村和日本鬼子的一场战斗中壮烈牺牲。那年,他才28岁,是迁滦卢联合县基干队的班长。
今年七月,刘翠兰顶着暴雨去了迁西太平寨的解放军部队。出发时,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天上的星星和下弦月隐约闪烁。孟国兴和张宝兰准备送刘翠兰到滦河岸,从北营到滦河岸有五十来里地的路程。他提前为每个人削了木棍当拐杖,还能防身,又找来三顶草帽给她们戴上。最后,将一把镰刀交给了刘翠兰。
后来,他听回来的孟国兴和张宝兰讲,她们到了杨店子,天应该很亮堂了,太阳也该高高地、红红地站出来,可是乌云却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不一会儿,天空如锅底一样黢黑,几道闪电过后,就是几声震天动地的雷鸣。紧接着,大雨如瓢泼一般迅疾而来。
道,十分崎岖。路,非常坎坷。暴雨和泥泞,让徒步行走无比艰难,虽有拄杖,但也不时摔倒。她们的衣服早已湿透,贴紧身体。她们没有止步,披风戴雨,相互搀扶,踩着信念坚定着目标,拄着意志坚持着前行。3名淳朴善良的女性,经过8个多小时,同凄风苦雨坚忍不拔地拼争,终于在中午赶到了滦河岸边。刘翠兰乘小船过了河,天才放晴。孟国兴和张宝兰与她隔河挥手告别,他们都有一半的路途要走。她俩要返回北营村,刘翠兰独自北行。
今天,刘福成的胸膛里跳动着一颗舍生忘死的心,全身奔涌着不屈不挠的血流。一个单薄的青年大义凛然之气,让曹海书记的眼里饱含着泪水。他瞅瞅身旁已睡着的两个小女儿,他知道妻子还没睡,想想另一个屋里上了年纪的爹妈和3个正成长的儿子,陷入了思考。
月亮被乌云洗濯后,愈加明亮。月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进到屋里,躺在炕上,陪伴着他。他没有睡意,脑子里越来越清晰。今晚,孟国兴与张宝兰对他说,要给即将出发的队伍绣一面军旗,他激动地连说几个“好”。他做出一个决定:他要把这届党支部带到部队,支援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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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营村向南,走上五、六里路,有一个围成套子似的山峦。漫山生长着茂密的黄米草,一坡坡、一沟沟、一梁梁、一片片,气势柔顺,景致壮丽,村里人叫它黄米草洼。不叫山,也不叫峪,叫洼。黄米草洼的名字,虽不能准确概括山峦的姿容与气魄,但因洼与娃谐音,叫着,让人笑吟吟的,听着,觉得亲切可爱。晚秋的风,吹得黄米草洼金晃晃的,像太阳抛下了一个熠熠闪光的金元宝。飞鸟把黄米草洼当成了自己的金窝窝。黄米草,身形像麦,籽粒如稻,筋骨粗长,是烧火的好柴,也是修补房顶阻挡雨雪的好材料。黄米草洼很适合隐蔽躲藏,冀东《挺进报》的印刷厂就曾设在此地,北营村的党员们多次在此开展秘密活动。
1947年,暮秋的黄米草洼,黄灿灿的,金闪闪的,格外引人注目。黄米草时不时会涌起黄澄澄的波浪。尽管这片土地解放了,人民自由了,可北营村人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和对黄米草洼的依恋,开会、商量事儿,除了在曹海书记家,或在侯汉香家,就会选择黄米草洼。到了黄米草洼,恰似飞鸟归林,又如鱼翔入海。在黄米草洼经常会看到一些人拾黄米草,那是基干民兵在给洼里开会的人站岗放哨呢。
清晨,太阳越过山峰,开始梳理高高的天、淡淡的云,涂抹苍苍的山、澈澈的水。张宝兰起得早,去找孟国兴和张绍霖,要把绣好的军旗交给曹海书记。
侯汉香在跟曹海书记汇报几天来的报名参军情况,160多人的数字让他俩的两颗心扑腾扑腾跳得起伏跌宕,仿佛被酸、甜、苦、辣4个轿夫抬着的轿子正翻山越岭,颤颤悠悠。
曹海书记皱眉说:人太多呀!咱们一个小村子这么多人去参军,村里就没人了,得减人,去人。
正说着,张绍霖三人来到屋子,打过招呼后,张宝兰和孟国兴展开了军旗。一块平展的长方形红色绸面,中间偏左偏上的地方绣着一枚金黄的五角星,五角星里是红色的镰刀和锤子,呈人字样的十字相交于一起。大家站在军旗的周围,几乎是同时,都情不自禁地举起了手臂,向军旗致敬!那一刻,屋子里的气氛神圣而庄严。
曹海书记收好军旗后,让侯汉香通知孟连贵、李现东、孟宪文、孟景顺、王永春、孟连金、宋广林今天傍晚到黄米草洼开会。让张绍霖安排好基干民兵站岗放哨。
太阳在落山前,总会怒放霞光,千条万道,一起投向黄米草洼,满山的麦黄被霞光绘画成橙红。最早来到黄米草洼的是张绍霖和张宝兰。落日、晚霞和美丽的黄米草,这一切都让人为之动容。但他们只有在密林茂草深处的青石旁,静静看着这妖娆的景色,被夕阳举起的千万只火把一点点燃尽。他们却用守望着朝阳的心情等待着分别而来的参会者。
大家在繁茂密实的草丛里开会,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但气氛仍旧火热,每个声音都像幽蓝的火焰,像要点燃这片似熟麦秆一样黄灿灿的黄米草。
曹海书记说:我们今天已经把人员从160多人减到了139人,不符合参军标准的坚决不能接受。村党支部决定要成建制地组建一支队伍,准确地说是一个连队。我们要把村党支部带到这个连队上,现在由张绍霖同志代表上级区委宣布连队编制和连队干部人选。
张绍霖说:好。首先我代表县大队、区委感谢北营村党支部和全体党员的不懈努力,为了上前线,为了前线的最后胜利,发扬不怕流血、英勇向前的精神。
他向大家敬礼之后,开始宣布:曹海任连队指导员,孟连贵任连长,李现东任副连长,孟景顺任一排长,王永春任二排长,孟连金任三排长,宋广林任司务长。每个排要按照要求检查人员实际情况,是否符合标准。
孟连贵说:今晚是旧历九月十四,明晚是十五,后天晚上是十六。大家一定要记住,后天晚上吃完饭后,队伍到村北的场上集合。我们要悄悄出发,不打扰大家。
最后曹海书记说:队伍走后,由孟宪文担任北营村第四任党支部书记。
10
橘红的夕阳,绯红的云霞,点着了黄米草。黄米草洼燃烧起来,像一座炭火通红的火炉,熔炼着北营村每个报名参军人的信念、意志和心愿。
孟国兴仰望苍穹,繁星璀璨,北斗七星,跃入眼帘。她想,北营村每个党员坚定的信心,在黄米草洼的炉火中,都已经化作了天上的一颗颗星星,围绕着北斗七星,晶莹、明亮。北斗七星给群星指明方向和坐标。
侯汉香想,所有的星辰环绕着月亮,月亮像是一个党支部。就像北营村每个党员都在党支部的领导下形成坚强的战斗集体。
张绍霖在寻找织女星,张宝兰在寻找牛郎星。他们共同寻找着一只只喜鹊为牛郎和织女的相聚在天河上搭起的“鹊桥”。
孟连贵、李现东、孟景顺、王永春、孟连金、宋广林,都举头向上,一起遥望着天河。如果在夏季的夜晚,没有月亮地,会看到白浪滔天的天河。今夜,皓月当空,银色的月光铺满了天河,天河如雪,白茫茫的一片。几颗孤星闪烁,像天河岸边的渔火。他们在想着自己的队伍,如何能带好这支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庄稼汉的队伍?如果遇到了天河阻遏,他们能像喜鹊搭“鹊桥”那样,用自己血肉之躯筑起一座为了前线胜利的钢铁之桥吗?答案是:一定能。一定能,是勇气、是信念、是意志、是力量。像破土而出嫩绿的幼苗一样,从心底茁壮成长。
曹海书记这一次没有遥看月亮,可他的心里装满了月亮。他对月亮是多么地熟知,从小到大。在漆黑的夜晚,为他能照亮的只有煤油灯和月亮。家里为了省点煤油,点灯的时间是很短的。而外面的月光是广阔的、自由的,那是取不尽、用不完的。每当遇到苦难,心里犯愁时,他都会静静地望着月亮。渐渐地,心里舒服、平静下来。月初的月亮还有些瘦小,他盼着月亮长大。月末的月亮消损无形了,他惦念牵挂。他把月亮当成亲人,可以倾诉的知己,也当成了故乡。
曹海书记看过每一个人月光下的脸庞。然后对孟宪文说:明天,北营村第四任党支部的支委们要积极开展工作。
十五这天,北营村的男女老幼是最忙碌的一天。有的人,一泓秋水似的愁心,暗暗地,担忧和不舍啊!有的人,一片春山样的欢心,默默地,欢喜和盼望呦!这晚没有月亮,秋雨代替了月光。
十六的清晨,红太阳喷薄而出,挂云峰脸颊红润,目光炯炯,崔巍耸立。秋山歌咏,秋水起舞。
这一天,北营村的人起得格外早。挑水的,扫院子的,缝衣服的,补鞋的,打铁的,砍柴的,收拾庄稼的,都在忙而不乱中进行。
时间像是在拔河,村里的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向后拔,青壮的汉子们在向前拔。最后,终于把中间的指示标记太阳,从村东拉到了村西。
太阳在西边的山峦上徘徊,红通通的一张笑脸。有云来集结,一朵朵,一团团,一片片,渐渐地,红霞满天。
恰在此时,刘翠兰披着彩霞回到了北营村。刘翠兰是奉命回村的,要将新组建的队伍带到沙河驿,然后去遵化集训。和她在一起的是孟国兴和张宝兰,她们去找曹海书记。她们看到曹海书记在绑裹腿,而她最小的女儿正抱着他已经绑好的另一只腿哭喊着:爹,你去哪?你不管我们了?我不让你走?
孟国兴赶上前抱起孩子,眼里湿润了。这时曹海媳妇拿着做好的两双鞋进屋来,把鞋塞进曹海书记的背包后,伸手来接孟国兴怀里的孩子,哄着说:你爹很快就会回来的,给你带好东西吃,不哭了啊!张宝兰和刘翠兰一手扶着一个孩子的肩膀,五个孩子的眼睛都在盯着曹海书记的眼睛。目光是迷茫的,眼睛是疼痛的。
太阳落山,穿越黑夜,奔赴明天。月亮出山,照亮黑夜,守着故乡。
村北。场上。除了张绍霖、孟国兴、张宝兰、刘翠兰和村第四任党支部的全部成员外,只有参军的队伍。场外,没有一个亲人送别。队伍站成三排,每排点名报数,总人数125人。
指导员曹海将绣好的军旗交给了副连长李现东。连长孟连贵一声令下:出发。队伍开始在月光中穿行,向着黑夜的深处行进。那是奔向沙河驿的道路,也是通往黎明的方向。
当队伍向南绕过黄米草洼后,一个女孩追上了队伍。她悄悄地跟哥哥说:有月光就有家乡,你们走到哪里我都追得上。我们是奔向太阳的队伍,太阳在明天胜利的曙光里等着我们呢!
11
曹海书记带领的那支队伍走了。74年后,今年的秋上,我们来了。我们逆时光之流而上,去追溯1947年村里组建那支队伍的情形。
上午,我们在“红色学堂”听了宋京如老师潸然泪下的讲述。下午,我们走进先烈后人们的家里,了解当年的壮举。
老村主任宋继春,60几岁了,不知疲惫,将我领到一个南北向狭长的普通院子前。南门楼子的形貌极其矮小简单,青砖、青石紧紧相拥着筑起的墙体,灰瓦挑檐。门外是当街。
他告诉我说:这个院子就是当年侯汉密和侯汉香哥几个的家,李运昌司令员和好多首长都在这个院子生活过。现在是侯汉香的儿子侯占义老师一直呵护着这个院子。他70多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年的春夏秋三季,他都在这房里住上一段时间,种些菜和庄稼,守着它们,从没想过出让和改建。他若有事来不了,就把这个院子的钥匙留给村委会。
他带着我,推门而入,木门前后的墙柱各有1米的长度,看上去既敦实也严实。门后除了上下两个木头门闩外,中间还能横上一条粗实的木杠,让人觉得门户守得谨饬。木杠不在了,但安插木杠的两个圆形凹槽还在。此时,更像门楼子的两只耳朵,仿佛在聆听门里门外的动静。
院子里沉寂无声。萧飒与杂乱,迎候着我们。像一老翁和一老妪,一个倚门张望着落叶纷飞中北雁南飞,一个拄杖于斑驳之影里碎步慢走。
住房是3间规整但有些窄小的瓦房。石径,宽不足1米,用大步量,长约19米多,铺着上百块大大小小、歪歪扭扭板状的石头,像是山路上一支精神抖擞、奋力行进的队伍。
他说:门楼子高2.4米,宽2米。左右墙垛厚40公分,两扇对开木门1.2米宽。原来在石径两侧,连着门楼墙,是两个猪圈,挨着住房有两个窄小的东西厢房。赶后来,厢房和猪圈都拆掉了,变成了菜地,就是现在这般模样。住房的东西长9米,南北宽5米,隔成3间。
我看到住房的前坎墙垒着方石,山墙和明柱砌着长砖,一片灰瓦覆盖着房顶。从身形和容貌上看,昂扬、坚定得像山上的松,温和、靓丽得如门前的柳。
老村主任宋继春接着说:瓦房后面还有两层瓦房,每层房相隔7米。原先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西侧有一个厢房,是碾坊。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的东侧也有一个狭小的厢房。后院的前后长比前院的略短些,两个院的左右宽是一样的,中间的石径是一样的,门楼子也是一样的,临北街。后院东北角是厕所和猪圈,西北角是鸡窝和羊圈。现今,西碾坊和东厢房都没有了。第二层房闲着装破烂儿,第三层房翻盖成平房了,侯占义已经90岁的老婶子住着呢。我曾问她这房子多少年了,她说得有上百年了,自己的奶婆婆都不知道啥时候盖的。
住房看上去已是老态龙钟、年迈力衰,但感觉砖、坯、木、石支撑起的房子骨架仍结实无碍,四周新建的高大房舍好像要上前搀扶一下这处院子的房子,以此来表达后辈对前辈的孝心和敬重。
12
我的目光像两把扫帚,想将洒落在院子里、房子里的苍凉和颓萎,打扫得一干二净,找回当年前辈们打击敌人时英勇无畏的身影。怎奈,时光如锉,细磨无声,岁月如刀,斑斑刻痕,我的目光无法清除光阴印染后的色彩和图案。
我的双脚在这处院子的石径上轻轻地、缓缓地迈步,行得蹀躞,走得蹒跚,深怕将前人的足印踩脏踩坏。尽管我的脚下是一溜儿手牵手、肩并肩的石块,我深知这石块承载着我敬佩的很多前辈们风风火火或稳稳当当的步伐。
我赤红的心,炽热的情,开始穿越时空,回到当年那战火纷飞、戎马倥偬的战争年代,感受革命先烈出生入死、勇往直前的非凡气概。我也曾在部队的大熔炉里摸爬滚打过十几年,锤炼出一颗红心,锻造出一身正气。我能深切感受到这处院子和房子在当年岁月所留下的气息、光影和斑痕。
我们一遍遍地测量着门楼子、石径和房子的长、宽、高、厚,像在挽留那逝去的时光,像在用时光之线牵着的风筝,放飞离我们越来越远的长空雄鹰。我想用晨曦、晚霞、星光、月色,在这个院子和房子里重塑革命先烈生前的音容笑貌,一点点地捡拾起他们挥洒出的血汗、信念、胸怀、气节。将他们为缔造新中国树立的崇高理想,视为自己生命的太阳。将他们为寻求真理不怕流血牺牲大无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看作自己心灵的月亮。让灿烂的阳光、明媚的月光照耀我的人生。
我在石径上蹲下来,凝视着一块颜色泛红稍大些的石板,上面窝着十几个小小的坑洼。我想:难道这就是先烈们当年留下的足印吗?大小不一的脚掌,轻重缓急的步子,带着春泥和守护的花草走出了希望,带着夏雨和洗濯的庄稼迈出了英勇,带着秋霜和浸染的树木踢出了不屈,带着冬雪和盛开的红梅踏出了坚强。
夕阳的光芒染红了青砖灰瓦,74年前的今天依然如此吗?晚霞的光景中,我们能找回那支队伍吗?能看到李运昌司令员等老一辈革命家在晚霞中精神焕发、斗志昂扬的面庞和身姿吗?能,一定能。这是青砖灰瓦面带霞光的笑答,它们珍藏着当年这处院子所有人的身影和生息。
脸色铁青的门框,更是信心百倍,像是在证明李楚离政委曾多次依靠着它,仰望长天和远山,想着革命的大业。
容颜未改的石径,依然静默如初,像是还在陪伴着闫达开部长的徘徊和思考,如何痛击小鬼子,让冀东人民的抗日斗争走向胜利。
早起晚睡的门闩,始终不会忘记,曾克林团长一次次地将自己抽开,迎候黎明,等待晨曦。又一遍遍地把自己插上,让宁静下来的小院月光如水。
还有房砖、屋瓦、墙石、梁柱、椽檩、木窗和碾磨、石磙,都想站出来,回首往事,礼赞峥嵘岁月里的英雄人物。
老村主任宋继春问我:你知道有一副挽联写出了曾克林将军的一生吗?我点头。
他说上联:长征有功抗战有功解放有功挺进东北立头功延安汇报建奇功。
我说下联:陆军有您空军有您海军有您建设海航更有您万里海空铭记您。
我望着瓦房屋脊上的雕塑吉祥鸽说:燕山有功、滦河有功、北营有功,赞扬人民子弟兵。老主任手扶香椿树轻轻感叹:你心有党、我心有党、众心有党,拥护中国共产党。
晚霞消失。我仰头行注目礼,和太阳作别。
回来的路上,燕山和长城正抻着扯着夜幕,滦河与轩辕阁托着举着月亮和长庚星。
暮色苍苍,月白风清。我再次想起“红色学堂”里悬挂的北营村烈士名录:葛玉祯、宋保全、宋太山、宋芝、宋广文、孟召田、孟宪林、孟宪富、孟庆和、孟宝艮、刘得兰、刘保、刘文荣、刘得本、刘得香、刘振生、任殿有、张万才、高振东、侯汉亭、侯汉臣、侯山、赵永恩,共23名烈士。
北营村没有他们的坟茔和墓碑。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他们在祖国山河的四面八方和朝鲜战场上永垂不朽!我一次次地给自己下令:向革命先烈们致敬!
每当月亮踱进窗口,总会让我想起李白的《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如今,我们能在今月的底片上,生动而逼真地看到前人的生命姿态和生活模样。
感恩月亮。就像那个偷偷追赶队伍,要当兵去前线的女孩儿说的一样:有月光就有家乡。
我们的家乡,今夜,月光如娟似水,月色皎皎溶溶。
我似乎听到了那支向着太阳的队伍行进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为那支队伍的烈士们魂归故里而唱起的悲壮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