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勇
扶着寨沟石头和构树长大的我第一次听说月饼,是在童年的一个八月十五。每当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寨沟东山松林里艰难地爬上来之后,稀稀落落的小山村很快被照亮了。这时候,石头小院里显得格外平整清亮,吃饭的小桌子很快摆满了核桃栗子之类的山货。奶奶和妈妈磕着头嘴里念着:“月亮奶奶保佑,保佑我们家的俩小子能考上大学到城里去工作,到时候我们会给您老人家摆月饼……”
看到月饼这个词,是在哥哥读过的书里,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在一排被称作寨沟学校的石头房子上学。那时,他读剩下的破破烂烂的书就是我一条绳子、两只山羊、一个竹篮子的单调生活中唯一慰藉。寨沟山坡上的山羊、野草和猪吃的野菜,这是我吃饭睡觉之外的全部生活,单调乏味之余,书中的文字和图画就成为了我的最爱。看着书,我的思绪飞越眼前的寨沟山坡,到达只有在电影上才能看到的地方:北京,天安门,长城……寨沟学校传出的磁石一般的朗朗读书声将我的思绪带到了山外的美妙世界:甜美的月饼、糕点,威武的汽车、飞机,蔚蓝的大海……听着读书声,看着哥哥的旧书,我身上好像增添了一对隐形的翅膀,翱翔在高空俯瞰山外美丽的世界……
记忆中,奶奶最能理解我的心思。很多次,奶奶来到山坡接过我手里的绳头抚摸我的头:“苦了我孙女了,整天在山坡和羊在一块。我来放羊,你去学校玩会儿吧。”于是,我疯狂一般跑到寨沟学校的窗户旁边,脑袋使劲向里钻,希望能看到黑板上的字迹,希望能听清楚老师讲课的话语,希望能……猛然间,父亲石头一般又厚又硬的手掌打在我头上,随后开始骂我:“不好好放羊割猪草的懒闺女,长大怎么找婆家?没人要你……”
朦胧的意识中,外面的世界似乎像想象中的月饼那样甜美。弟弟上学后,我开始搜寻他们哥俩扔掉的铅笔头和废本子,然后等找到一片肥实的野草、把羊栓好,或者等到奶奶来到这里之后,我就开始看书写字。或许,当时的我妄图从书本里写画出山外的美丽世界和理想中的月饼吧。
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月饼是在1975年,当时我十岁。
奶奶的妹妹——我老姨来了。满头银发的老姨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地对奶奶说:“我城里工作的闺女给我买了月饼,拿过来一个送给孩子们尝尝。”
尽管只有一个月饼,可香味依然飘满了小石头屋。从诱人的香味足足可以判断出,这东西要比山货好吃多了。等中秋的月光洒在小院子里之后,奶奶用切菜刀将那块唯一月饼切了三份:“闺女小子都一样,我不偏向。”我郑重地接过了属于我的那一份,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拿着来到油灯下仔细端详。旁边的父亲说:“丫头那么大了,别吃了,让你弟弟吃了吧。”没等我反应过来,弟弟就劈手从我手里夺走了月饼,旁边的哥哥上前一步就和弟弟争抢。奶奶劈头说一句:“不争气的东西!有能耐考上大学到城里工作,也给我买月饼啊!吃人家的算什么能耐!”
尽管没吃到嘴里,可我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无尽的甜美。无限的诱惑让我情不自禁地对奶奶说:“奶奶,我想到城里去工作,我想给你买月饼。”
奶奶慈祥的圆脸马上堆满了笑容:“好孩子,我们寨沟人想到城里工作,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大学。”
奶奶的话点燃了我长时间深压在心底的火焰,读书的念头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为此,我毫不畏惧父亲的打骂,不惜抱着奶奶痛哭,以至于躲到山坡上不肯回家。夜色下来了,山脚下传来奶奶幽微的声音:“闺女,你爹答应让你上学了,回家吧。”
从那时起,我再也不用脑袋钻寨沟学校窗户了,再也不用担心父亲可怕的手掌了。然而,我坐在曾经无限痴迷的教室里之后,心里却在牵挂在山坡上放羊的奶奶。老师似乎也懂得我的心思,每次在最后一节课总让我提前下学。我就来到山坡像之前一样和奶奶一起看书写字。记忆中,寨沟的山坡似乎就是奶奶温暖的怀抱……
首次得到奶奶的夸耀是在两年后的冬天。老师让我们小山村十二名学生到山外很远的重点中学参加考试,而最终只来了我一份通知书。我清楚地记得,奶奶在村头把我抱在怀里对围观的乡亲们说:“我这个孙女有出息,将来肯定能到城里工作。我能吃到孙女的月饼。”
然而,当我背起妈妈油灯下熬夜缝制的书包要出发时,我犹豫了:曾经熟悉的寨沟外连绵大山在我一名十二岁的女孩子眼里忽然变得神秘而恐怖,山里孩子的泼辣和倔强霎时间被怯懦代替了。
“孩子,别怕,奶奶去送你。”奶奶上前拉起我的手:“别忘了,奶奶还等着吃你的月饼呢。”
当走到一片山坡,我让奶奶停下脚步:“奶奶,我一个人能走,我不怕。”
“好孩子,不用怕,奶奶在后边看着你。”奶奶上到高坡上:“大胆地向前走,奶奶看着你呢!”
我走一段之后就回头看,发现奶奶不停向山坡爬:她是为了能够看到我。我走了很远了,奶奶已经到了寨沟山坡顶端。我感觉,奶奶已经变成了茫茫大海上一盏高亮的航标灯,给我这艘深夜航行在波涛汹涌大海上的小船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我流泪了,开始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走……三年后,参加完中考的我正在山坡上放羊,奶奶拿一张纸从小山村里走出来向我喊:“孙女,你考上了!”我疯狂一般跑下来扑到奶奶怀里,奶奶激动地说:“有出息的好闺女,你终于走出寨沟大山能到城里工作了。”
那年的十一放假,正好和八月十五重合了,学校将十五天的生活费发到学生手里。我激动得像怀里踹个小兔子一般,找机会偷偷溜到了商场买了一斤上等的月饼,还有父亲的一双手套和母亲的一副老花镜。回到宿舍,心里满是寨沟山坡野草山花的我偷偷地将月饼藏严实了,担心同学发现后品尝——这月饼神圣不可侵犯,只属于寨沟的山坡,属于我奶奶。
曾经让我一度厌烦和恐惧的寨沟如今且变得异常美丽,清清的泉水,熟悉的山坡,梦中的构树,美丽的祥莲花……我似乎感觉到了奶奶怀抱的温暖。临近村头,我就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份珍贵的月饼,心里忍不住一阵阵发热。我似乎看到站立在寨沟山坡上替我放羊的奶奶,似乎看到了奶奶期待的目光,似乎看到寨沟小桥头的奶奶正在满面笑容地向我张开怀抱……
然而,我却没有看到高坡上要迎接我的奶奶。诧异间,站在村口的父亲向我走过来:“你奶奶……走了,送你进城上学的那天受了风寒……”
我心里一沉,泪水猛然遮住了我的双眼。朦胧中,寨沟山坡上美丽的松林变成了奶奶的眼神,我似乎看到了奶奶期盼的笑脸,似乎听到了奶奶曾经的呼唤,似乎感受到了寨沟山坡那份执着的温情。我忍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然后双手高高举起月饼对寨沟山谷放声哭喊:
“奶奶,我给你带来月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