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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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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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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河

露水河

“露水河”是长白山下一个林区小镇的名字。然而,小镇中确实有条河流经过。这条河,绵延横亘,是松花江的源流之一。据说,“露水河”名字的出处源于满语“露克铁”。几百年前,努尔哈赤曾和他的部族游猎至此。也许是在一个寒露凝结的清晨,猎人们穿梭于高山上的松涛林海,人渴马乏。突然听到密林深处传来汩汩的河水流淌,于是欣然探往,此地因而得名。每思及此,总能感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名字里,始终透露着一股天然的清凉与纯洁的诗意。

由于历史原因,长白山下的高寒林区到了晚清时期逐渐开禁。大批关内贫民迁入,林区腹地这才渐渐有了人烟。建国初期大力发展林业,露水河凭借丰富的红松资源,备受青睐。六十年代为了方便运输,专门在这里修建了铁路。于是,源源不断的木材从大山深处汇成一条激荡的河流,蜿蜒而出,马不停蹄、声势浩大地奔向了大江南北的繁华都市。那时,大批青年来到露水河参加铁路建设,我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从那时起,我们整个家族也开始在这里慢慢扎根。我家的老屋就在河畔的山坡上,面对铁路沿线,背靠河流。九十年代我在这里出生、成长,直到后来父亲工作调动,我们辗转于邻近他乡。读小学时,每逢寒暑假期,我依然会回到露水河与祖父母团聚,那时他们已从铁路退休,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露水河的冬天漫长寒冷,不讲一点情面。隆冬时节,彤云骤起,北风呼啸,飞舞的雪花如鹅毛一般大小。顷刻间,就在树上积压厚厚一层,形如棉被,压得树枝在风中颤颤巍巍。偶然也会听到“咔嚓”一声,那是树枝不堪重负,被积雪折断时传出的脆响。走在路上,寒风裹挟着沙粒般的霜雪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道路上行人稀少,山林间鸟兽绝迹。远看群山,平日里青翠挺拔的松林全然不见:大雪纷飞,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河床也早就结上了层层坚冰,风消雪霁,日影斜照,光可鉴人。

老人们总是起得很早,祖母忙着做饭,祖父娴熟地劈柴引火,将火炕烧热。然后戴好帽子、手套,冒着严寒到院子里扫雪,这时偎在被窝里的我便探起身来,用手“咯滋滋”地刮掉窗户上一片厚厚的冰花,看着他朦胧的身影在院子里活动,隐约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扫地声。小孩总是贪玩的,于是我也急忙爬起来,前去参与。美其名曰帮忙,实际不外乎玩雪添乱而已。结果总是换来他一声呵斥,被赶回屋子里添加衣服。不大一会儿,他便推门而进,带入一股风雪。他摘下手套,上下打扫一番衣帽,同时口中念叨:“这天儿真够劲儿啊!”由于天冷,被限制出门活动,那时我常常蹲在火焰飞舞、哔啵作响的灶坑前,吮吸着柴火飘出的阵阵香气,火光映在脸上,感觉整个屋子都变得红彤彤、暖融融。

每逢岁末年尾,我总算可以尽情享受一番出行的自由。祖父乐于带我上街,除了理发、刮脸、洗澡之外,还常常自做主张买些零食和玩具给我,出手十分慷慨。他常常说:“这个好(玩)吧?这个爱吃吧?买一些。”对此,我常常来者不拒,并引以为炫耀的资本。腊月小年前,我们祖孙二人便开始冒着严寒上街采购年货。由于年纪小,我往往只是跟班角色,并没有采购后的负重任务。然而,这却并非是一份真正的美差。因为他常常花去大量的时间与街边出摊儿的小贩儿讨价还价,买冻梨、买鸡鱼、买鞭炮……一番“论战”尽管只便宜了几毛几块,却冻得涕泪横流。但他依然乐此不疲,常常让苦等在一旁的我急的抓耳挠腮。回到家中,他还不忘在餐桌上与一众家人分享他的砍价“战绩”,颇有一些自豪的神色。他心满意足地呷一口酒,醉眼渐渐变得迷离起来,向我发问:“过年高兴吗?”我说:“高兴。”他好像听到了久违想要的答案,于是继续呷一口酒说:“小孩儿盼年,过年就是过孩子。”

露水河的大年三十是一年之中最忙的一天。这一天阖家回归,从早忙到晚,男女老少各有各的事做。贴对联、准备年饭、糊灯笼、竖旗杆……夜幕降临,彩灯初上,爆竹声声,一家人其乐融融。除却所有娱乐项目之外,祖父还有一项颇为庄严的仪式。他郑重地从后院的屋里取出一些香烛烧纸,动起笔来“写信”,也是从这封“信”上我颇为惊诧的第一次见到了曾祖父的名字。经过一系列的虔诚祷告,他带领着一家男丁,顺坡而下,来到河边烧纸焚香,磕头顶礼,向祖先“汇报”家族的近况,祈求新年的保佑。趁着夜色,我跟在他身后一直在思考那封“信”最终会“寄”到哪里去,可是他一直板着严肃的面孔,而我又承得了过年不可胡乱说话的教训,到底也没敢发问。只听他低声喃喃道:“过年了。走到哪,也不能忘了祖宗。”

祖父曾说,露水河的水连接着五湖四海。先人们的荒冢终究无从寻觅,结了冰的冻河到底成为了埋藏思念的心灵寄托。那封“信”“沿着河流”最终“寄”到了哪里去?我始终没有搞清楚。这似乎需要追溯到我的祖籍,后来长辈们给出的说法是仍旧沿用清朝称谓的“登州府荣成县”。这也确凿地印证了我们的确是闯关东的先人留下的遗脉。曾祖以前的先人们从山东来到东北,祖父少年失怙,后来他又独自辗转来到露水河,然后有了我们一家老小,这其中饱尝了多少生离死别和人间苦难已经不得而知。我想,在那些焚香祈祷的夜晚,难得的是如果能换来祖父内心的一丝安慰,便已足够。

不同于寒冬的深沉,露水河的夏天总是充满清新明快的色调。

盛夏的露水河,天清气朗,山水澄澈。父辈们工作繁忙,每当全家聚齐,我们常在祖父的带领下驱车前往林场深处的河流上游捕鱼、野炊,这是整个暑假之中最为令我感到激动和振奋的大事件。

年轻的父辈们乘着两人一骑的摩托车,在车队前风驰电掣,搜索着森林中景色和地形最佳的渔猎地点,以便随时停驻。祖父带着我和其他家人乘车紧随其后,一路说笑地向前浩荡进发。不知不觉间,早已驶离了市井所在。道路两旁,密林深处,山石参嵯,树荫翳日。车窗半开,凉风习习,我在颠簸中睁开惺忪的睡眼望向远处,一片层峦叠嶂。

全家人在感叹美景的一派喧哗中整理行装,纷纷下车。隔着草窠就能听见的遥远水声最能令人感到兴奋,让人迫不及待想去一探究竟。我夹在人群中,拨开幽深的杂草向河边开进。两侧的树木高大茂密,野花簌簌。硕大的蝴蝶在阳光下扇动着翅膀,发出荧光。不时有几只蜜蜂从耳边嗡嗡飞过,又来到花朵中蹭一蹭,倏忽间,飞到远处去了。

夏天的林区河水是最洁净、最清澈的,恰似林海中的一滴寒露,从深山中倾泻而出,遇到石滩,翻出几朵粼粼的白浪。即使三伏天气,浅涉其中,仍能感到冰凉刺骨,不可久伫。我站在岸边,常常看到细密的鱼群流连徘徊,心急火燎地伸手入水,前趋捕捞。鱼群一惊四散,待到人去,转瞬又回,灵动缥缈,令人束手无策。这时祖父往往会说笑一番,悄悄拿出一串经他改装过的罐头瓶交给我,说声:“玩去吧。”于是我欣喜接过,充满了感激。这些瓶子颇为精致地改小了瓶口,加些饵料,放入水中,即可捕些小鱼,被我视为捕鱼的“法宝”。然后,他再打开背囊,精心地整理好钓具,选一处静水,点好一支香烟,站在河边开始垂钓。我沿着河岸不断向上走,有时越走越远。偶尔回头一望,看着他在河边安静垂钓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时过正午,谈笑声从遥远的河湾深处渐渐传来,众人收网而归,带回满满的收获。祖父早已在岸边用碎石垒起炉灶,祖母用大锅烧开了河水,开始烹饪。人们从河水里捞起冰镇的啤酒饮料,洗好瓜果菜蔬。热气腾腾的河鱼出锅,大快朵颐。祖父端坐起来,对父辈们说:“捉鱼少的(人),不许多吃。”这时,他又转过身看着我,玩笑说:“你,可以例外。”众人皆笑,兴尽而返。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祖父已经离开了人世。我俩之间的点点趣事却时常在我心中浮现,没有因为岁月更迭而融入时间的河流。有时,我仍会梦到一个晴朗的下午,他背着手在露水河边慢悠悠的踱步,远处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许多年前,祖父曾端详着餐桌上夹菜的我,说道:“筷子拿的远,长大了,要远走高飞。”

他说这话时的神色我已记不清了,现在想起来,对于孙辈的未来他似乎有所预见。至于当初,他看到这一幕时的心境是期盼?还是不舍?我不得而知。

不过,他的确是完成了一番智慧的预判。由于露水河的林木开采数量逐年减少,铁路运营逐渐萧条,大批职工及家属陆续调离。

父亲的工作又调到了市里,我也到了该读大学的年纪。离开露水河,算起来已有十几年的时间。

后来,我先后到过吉林和哈尔滨求学,那时我常去松花江的江畔驻足远眺,望着陌生的城市,望着宽阔的江面,思绪万千。每每想起,露水河最终也融入了脚下的这湾江水,流的更远、更阔,便会在心底生出几分安慰。那些遥在异乡的日子也变的温暖起来,他乡也渐渐有了些许故乡的味道。

大学毕业后,我又到了北京工作,离开了东北,越走越远。远离了松花江,生活中连露水河的最后一点“影子”也不见了。一路走来,可能我始终与“江河”有些密切的缘分,我在北京的居所附近也有一条“潮白河”,水势宏大,波光浩渺。但终究不如露水河那样清澈动人。我在闲暇之余也会来到河边,时而消遣,时而感怀。脑海中的前尘往事,又会随着眼前的河水不断翻涌,浮现最多的还是故乡的景、家人的情。我想起青年的祖辈和父辈们背井离乡,站在露水河畔时,是否也像我此刻这样望着奔涌的流水思绪万千?我想起那些顺着河流祭奠的,远离故土、出关漂泊的先人们,当年又是如何艰苦卓绝地在他乡安身立命?……

潮白河与露水河里涌动着的,终归是同样的一种情愫。

祖父曾说:“人,到哪都能活。一辈儿更比一辈儿强,这就是希望。”

 

                                              

                                                      二零二二年 元旦

                                                           王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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