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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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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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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坪税事

一场飘雪,巴山腹地汉水南岸的山城已然银装素裹。洋洋洒洒,漫天飞舞的雪花预示着又一个丰年,也把我的思绪带回那个农村税收工作的岁月里。

那是1999年正月二十,那天天气阴沉,气温低,很冷,天上还飘着雪花。因为刚刚过完年,工作很繁重,任务压力也大,我和同事小周也顾不上天气不好,在漫天的雪花中,骑着摩托车去八角至秋山一线搞税收催报催缴工作。

雪已经散开,抛洒在山岭和山谷之间,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幸好是当天降雪,洒落在路面上很快就融化了,并没积雪,但路面被融雪打湿浸透。小周骑着我的摩托车载着我,在乡村土路上疾驰,道路越来越湿滑,偶尔就会出现车轮打滑的情况。于是,我们放慢车速,向秋山的方向去。

秋山海拔1737米,且居住人口稀少,路况越来越差,从稍平坦的乡村路慢慢变成机耕路,最后变成勉强能过拖拉机的简易便道,且路面坑坑洼洼,是大小石头子铺成的。车轮连续打滑,有好几次都是车头梭到一旁,幸亏一脚撑住,否则就是连人带车摔倒。每走到上坡时,我都下车走路上,小周骑车挂个一二档欢欢爬上去。沿路清收了几户“一挎篮货”的个体户,都是为了附近乡邻方便,在集市上进点盐、酱油、醋和廉价的烟酒等没有多少商品货物的商店。我们都是采取简易征收方式,象征性的一次核定一年的税款进行征收。

车经过秋山四道河,没有桥,路是直接从水中过去的,还好旁边有跳石,我们就下车从跳石走,把车挂个一档半联动从河水里推过去。海拔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低,山中的冷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样的,呼出白乎乎的热气,扫过衣领竟然结上一层凌冰,脸冻僵了,说话都有些不太利索,手脚更是都有些冻木了,不听使唤,行动有些笨拙。我们不时的下车抽根烟休息一会儿,活动一下冻木的脚。

继续前行,过了三道河就可以到达最后一个开有店子的地方了,再上去就几乎没有人居住。三道河河道比四道河要宽,可能是居住人少,河面上没有搭跳石,这么冷又不肯能脱鞋过河。我们仔细观察了一下,河水不是很深,隐约能看到河床上车辙印痕。小周说,我们直接骑过去,我把路线看准,挂个二档应该能冲过去。我当即对这个方案表示了肯定。后退留一段缓冲的路,然后上车,加油起步换二档,车很稳当的进入河水里前行,前轮把河水分开,溅起白色的浪花打到了脚背上。

未曾想到,河中间水还蛮深,已经没过了脚踏,于是我们都不约而同的把脚抬起来,离开水面,以免把鞋子打湿了。正在这档口,车头一歪,前轮顶上了一个石头,一滑。车身倾斜,我们整个连人带车跌入水中。河水没过膝盖,车身滑倒时,我在河水里一个趔趄,幸亏双手撑住,没能整个身体都倒在水里。小周年轻力气大,反应也快,左手一把拉住车把,整个车身没有完全倒,车子竟然还没熄火,他喊了声“他妈的,咋搞滚了!”然后扶正车子,骑到对面岸上。他在岸上回头看我仍站在水里,我手上的公文包在我双手撑入水里时脱手掉在水里了,正漂在水面上,随河水流走。小周提醒我大喊“包包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搞蒙的我,立马回过神来,在河水里大步向前跑了四五步,抓住了公文包。此时,我最担心的是公文包里还有一本完税证和税款,特别是完税证可千万别打湿了。我抓到公文包,不假思索的打开包,里面已经灌进了水,完税证已经打湿,赶紧把完税证从包里捞出来,倒掉水。解开袄子,用内层未湿的干衣服擦去表层的水,然后夹在胳肢窝里展干。不可想象的是,做这一系列事的时候,我竟然还站在河水里。

后来,陕西卫视的记者采访我们这段税收征管工作的经历时,我是这样说的“当时情况突如其来,公文包掉入水中,完税证打湿了,很着急、很心疼,因为完税证对于我们税务人员来说,就像战场上战士手中的钢枪一样重要,连枪都丢了,是不可能打赢仗,取得胜利的。”有这样的认识,源自于那个年代基层税务征管工作中存在的许多问题。当时,我们刚参加工作时,还没有配发税务制服、没有税务检查证、没有工作证件,甚至没有工作岗位牌,下乡开展税收征管工作唯一能证明我们身份的只有完税证,完税证上有主管税务机关的印章和我们的名章。所以,完税证对于基层税务人员来说,就是执法、征税的依据和保障,怎么能不放在心里,肯定要引起足够重视的。

那是九十年代后期,刚从学校毕业的我被分配到一个叫秋坪区的税务所开始了我的税务生涯。秋坪区位于县境南部,东与湖北竹溪县交界,南与本县八仙区毗邻,西隔巴山垭与本县洛河区接壤,北与本县县府驻地吉阳区相连,距县城32公里。秋坪税务所驻地广佛镇主要街道是个三岔路延伸而来,平镇路在集镇连接经桃园到洛河的路。集镇全是土路,总长度不超过1500米,且没有排水设施,晴天来往的车辆能把灰尘扬到天上,雨天道路被过往车辆压的多深的槽,填满了泥巴浆,行人都是从街道两边住户的房檐下通行,路上根本下不了脚。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看到有车经过,都远远的躲在一边,免得吃灰或是溅一身的泥浆。下雨天上一趟街都需要勇气,无论怎么走,回来都是满脚泥。税务所坐落在广佛镇的上街口,大门正对着老平镇公路,刚好在一个下坡。彼时平镇公路和广佛集镇街道全是土路,晴天漫天灰尘、雨天稀泥烂浆,交通和市政条件非常落后。

进税务所大门就是一个大院子,坐北朝南的两层宿办楼坐落在进门右手的院子西侧,左手东侧有一排六七间土木结构的平房,用于厨房、餐厅和税干居住,整个院子西侧靠近石岩边,宿办楼的西南角有一个鱼塘,西北角是厕所。宿办楼前后被菜园和花坛包围着,有农家院子的味道。那天与我同去报到的还有一名青年叫李勇。税务所房间比较紧张,我俩被安排到二楼同一间宿舍一住就是3年。

小镇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电力供应也不正常,漆黑的夜里,突然就可能停电,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来电。集镇的街道没有路灯,能隐隐约约照见街路的是几盏商户和街坊住户亮着的灯。那个年代,没有互联网可上,没有手机可刷,最先进的通讯工具就是BP机。工作之余,农村的业余生活是非常枯燥无味的,可以说没有任何文化娱乐活动。平时没事看看电视,租些光碟看电影,打牌娱乐或者约几个朋友进小酒馆小酌几杯打发时间。

刚到所上那几天,也没给我们布置什么具体工作,就给我们找了几本税收业务方面的书籍,让我们学习。同时,每天跟着老税干见习,一起下乡到企业或工商户收税。情况熟悉一些后,老税干就开始教如何开税票(完税证)。依稀记得那是1997年9月中旬,那天天气晴朗,一大早气温有些低,感觉有点冷。王所长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去八道乡一处煤矿企业收税。询问经营情况后核定出了销售收入,我便拿出计算器,根据学习的税收知识,计算出税款。王所长接过计算器,又重新计算核对了一下,数据吻合。他从包里拿出一本税票,套好复写纸递给我说,“这张票你来开”。要开第一张税票了,心里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但是我仍然沉着的接过税票,凭着这段时间对老税干开票时的仔细观察和学习,在王所长的指导下,认真填写完每一个项目,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然后交给他检查审核。当撕下完税联递到纳税人的手里,数着缴纳的税款时,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成就感,我真正意义上的税收工作生涯,自此时就开始了。刚19岁的我,对工作满怀激情,认真细致。不懂的就问,虚心向老同志请教学习。很快就适应了工作环境,进入工作状态。

那时,政府撤区并镇的机构改革正在进行中,原先的小乡合并为大乡,大乡合并升格为镇。秋坪税务所8人管辖广佛镇、秋河乡和八道乡一镇两乡,我除了机动参加征管工作外,还有一个工作就是做好税务所文件起草、宣传报道、办黑板报等文秘内勤工作。那时候白天下乡收税,晚上回来给所上写材料,经常熬夜到凌晨,一觉睡到天亮又继续下乡,如此反复,总是精力充沛,工作热情高昂。跑外勤工作免不了一身灰、全身泥,每次回到所上,都有烧好的热水洗漱,有一口热饭吃,同志们心里都热乎乎的,工作干劲特别足。

在农村工作,没有周末公休。休假是周期性的,一般是每月1号至22号工作,剩下的时间休假。10号之前是征期,也就是申报期,纳税人在这段时间申报纳税。九十年代至零零年代初几年,征收管理手段比较落后,基本都是分片征管员上门收税的“保姆式”管理,不具备集中在办税服务厅申报纳税的现代化管理条件。当时,税法规定的起征点是1000元,征收率6%。由于山区经济落后,税源底子很薄,大多数是个体工商户,仅仅核定到起征点。有极少数是原计划经济供销社改制后承包代销点的工商户规模稍大一些,也只能核定到2000元销售收入。所有税收专管员对自己辖区的情况是一本清册,哪个纳税户缴税、家庭、经营等情况都熟记于心,指到哪儿就能说到哪儿,工作是很用心的。

每月下乡收税与农村朴实的纳税人打交道,时间长了都有感情,纳税人把我们当朋友一样。哪家有困难,我们尽量帮助解决,帮忙带个信、捎个东西到镇上是常事,哪家有喜事,遇上了就随个礼,讨杯喜酒喝,甚至提前发请帖,请喝喜酒。回龙村有个姓熊的个体户,两个子女在外上学,家庭经济比较紧张。除了经营小百货外,还收些毛竹贩卖,挣点辛苦钱,由于没有办手续,当地林业站对他进行了查处,但尚未处罚处理。他向我咨询怎么处理,我找到林业站的朋友询问情况,并帮助补办了手续,免于处罚,事情得到解决。事后他非常感激,杀了一只公鸡请我吃饭,硬是给我留了三天。面对形形色色的纳税人,自己心里是必须要有个底线的。记得一次,在八角村比较偏远的沟里有一个体户,我们上门核定税收时已经下午五六点了,本想收完这户就回所上,明天就不为这户再跑一趟了。到了这户黄姓纳税人家里,刚好正准备吃晚饭,屋里还坐了两个镇上的熟人。在农村工作,联系感情搞好关系是基础,人情味还是比较重的,与群众打成一片,讲究的是“遇饭吃饭”,不能失格。吃过晚饭后,其他人先走了,我们给他核定税收。由于货物不多,还有几个月就到年底了,我们核定一次性征收。税款计算好240块,核定通知书写好送达给他后,他一反热情豪爽的面目,跟我们软磨硬泡,要求减免税收。在我们拒绝后,他跑到货架上拿了两条烟塞过来。“你竟然胆敢公然贿赂国家工作人员,知道这是犯法的吗?”所上每个月都有民主生活会进行学习和廉政教育,此时我们义正言辞的拒绝很有震慑力。他立马又给我们说好话,显然有点伤了面子。我说,“你交200块钱吧!”为了缓和气氛,他很快拿钱交了。我给他开了240块的完税证递给他,趁他凑到灯光下仔细看得时候收拾好东西起身走。他从屋里冲到路边拦住我们的摩托车 “只交了200,咋开的240呢?”我说,“我们两人给你交40块钱伙食费。”他激动的把车把捏的更紧了,“那得行的,吃饭是吃饭,工作是工作,吃饭还能收钱,成了笑话了。”我压低声调对他说,“老黄,今天有点伤你面子了,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比我们大,应该称大哥,你给我们送条烟就把税免了,这不是在犯法吗?你这不是在害我们嘛!”他连连道歉,“说的是,是我一时糊涂,请你们莫往心里去,以后还是好伙计。”我说,“不会的,只要你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后按时纳税就好。”从那以后,每月他都提前准备好税款,一上门就交了,没有半点怠慢。

每月底休假的时候,都是要搭班车或骑摩托车回家的。从所上到县城是32公里,途中要翻过一座叫茅垭子的山,茅垭子靠近县城那边叫滚子坡,两边山势都很险峻,盘山公路蜿蜒曲折,坡陡弯急,能在这条路上跑的汽车司机都是技术非常过硬的。九几年征管交通工具配备比较落后,没有征管公车,分片负责的征管员都用自己的交通工具,或嘉陵,或摩托车。没有加油费,没有下乡补助,同志们工作热情都很高,都在努力完成任务。由于工作的需要,领导动员我买一辆摩托车。当时看中了一辆黑色的嘉陵90摩托车,价钱5300元,相当于我当时一年的工资。买车钱是堂兄、幺舅和爸爸几个人凑起来的,自己借了一些,于是我就拥有了一部自己的车,下乡收税搞工作和回家就方便了许多。

所里同事在闲暇时间,都喜欢相约到会计老刘家去玩。老刘是所上会计,除协助所长管大企业外,就是负责吃喝拉撒等后勤工作。当年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子,一头卷发,几丝皱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喜欢抽旱烟,因为旱烟太呛,我们经常把他的旱烟袋藏起来,他却不恼,嘿嘿一笑而过,于是又还给他。老刘住在秋河乡的松河里,媳妇姓范,我们几个年轻人都称范姨。她瘦高个,留着一头精干的短发,待人热情,是个很能干的农村妇女,在村上担任妇女主任,还当选过县人大代表。老刘在单位上班,家里家外的活都是她张罗。他家房子坐北朝南,地势较高,有一个大院子,房屋背靠大山,居高临下,面朝松河两岸的千亩水田,山地上长满绿树,坡地栽有茶树和桑树。无论是麦苗青青的春季、鹅黄嫩绿的夏季、稻花飘香的秋天还是白雪皑皑的田野,都是一幅别致的乡村田园风景。老刘的家恰好就在我税收管理的辖区内,无论老刘在不在家,每次进松河收税都免不了要去他家里蹭个饭、喝杯水,有时太晚了就在家里住下。要是到附近办点事,公文包都是交给范姨锁起来保管的,范姨从来都是热情相待,久而久之我们都当成自己家一样随便。他家前后庭院经济搞的非常好,在农村算是具有代表性的,有菜园、有鱼塘、有各种果树、喂的有鸡鸭、猪羊,还能用自己种的苞谷酿酒。他喝酒到一定量的时候,总是爱流清鼻涕。所以,我们总爱把是否流清鼻涕作为他喝酒多少的尺度。从我离开所上到县局机关工作十多年过去了,老刘是我税务生涯启蒙阶段重要的人之一,他家始终是我农村工作印象最为深刻的地方。2015年老刘退休的时候,专门约了当年在所上工作的同事与他一起吃了顿饭,每个话题都是当年的事。现在大多数时候,年底慰问老干部时,我都选择去秋坪,去他家里看看。

无论走的有多远,飞的有多高,那个梦开始的地方总是难以忘怀。即使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物是人非,那些美好的人、事、情、景,依然要精心的保管着,铭刻在记忆的最深处。或许有一天,再次遇见,就由他掸去时光留下的尘土,翻开记忆中那幅最美妙的画卷,重新回味那段永不磨灭的芳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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