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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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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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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冷峻的风夹着小雨刮了一下午,黄昏时天色如墨一般漆黑。

八仙桌下的火盆里炭火烧得通红,我们一家人围桌吃饭,前胸暖洋洋的,后背却是丝丝发凉,连电灯都没有的时代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寒冬的夜晚是枯坐不得的,吃喝洗漱完毕,母亲便招呼大家各自上床睡觉。

我们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脸可以侧耳倾听屋子外面的声音。风依然未停,一阵阵“沙沙”声反复掠过瓦面,父亲说,下雪粒了,雪粒铺地积雪不会化,明天有雪景可看了!

第二天醒来,屋子里白光曳地,里里外外前所未有的亮堂,只听父亲在屋外喊:

“毛仔,快起来,下了大雪啦!”

我一骨碌爬起来,囫囵穿好衣服,直接就往门外蹿了出去,山野菜地白茫茫一遍,只有零零星星的绿色、黄色或其他颜色点缀其间,煞是好看。我极力搜寻放在门前地坪上用于锯柴火的“木马”,发现已深深埋入雪中,只露出两个耳朵。“木马”的实际高度差不多齐我腰部,以此推测,这雪应该至少积了一尺五寸以上。

“毛子,把米筛和簸箕拿出来,我们抓鸟去!”

父亲一边吩咐一边整理手里的一捆细线。

我们找了一块平整的空地放好簸箕,用一根棍子支起米筛,米筛底下撒了一把秕谷,然后把细线系在棍子上拉到藏身之处静静等候。大雪天飞鸟无处觅食,只要瞄到有吃的,不管是不是圈套也会义无反顾扑上去,很容易抓到。这种方法简单粗暴而有效,缺点是需要蹲候拉线,大冷天的冻得两脚知觉都没了。聪明的父亲琢磨出一个自动捕鸟机关,道具还是米筛和簸箕,找一根大小合适的竹筒,上下开个槽,两端钻孔穿两根竹签做杠杆,杠杆用细绳连结,使用时,上端的杠杆撑住米筛,下端的杠杆别在一个踏板上,踏板放上秕谷、草虫等诱饵,鸟儿飞到踏板上吃东西立马就会触发机关,被扣下来的米筛罩住。有了这机关,人就可以离开去烤火了,隔一段时间察看一下,运气好一次能捕七八上十只鸟。

父亲喜欢捕鸟,但从不伤害鸟,也不允许我伤害它们。每次捕回来的小鸟用一个精致的竹笼装着,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赏玩一段时间就放了,往往放出去的鸟儿傍晚又飞了回来,想必是想“家”了。

父亲严厉,中气也足,往往一声断喝吓得我腿软。我从小被爷爷奶奶惯着,调皮捣蛋是少不了的,几乎村子里所有的坏事糗事都和我有点关系,完全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我常常带着几个手下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大人们无可奈何,唯一能治我的就是“你爸来了”或“回头告诉你爸去”!如果彼时不远处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过来,我必然是落荒而逃,全然没了孩子王的气势。

其实我畏惧父亲只是天性使然,父亲貌似严厉实则怀柔,印象中从没揍过我。即便有次我把家里买来做新房子的钢筋条悄悄锯断做“武松打虎”的道具,他也只是高举巴掌冲过来,然后用那只手挠挠后脑门断喝一声“滚”!我照例落荒而逃,连毫毛都没掉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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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多数时候都是面善心慈的。那时候不像现在物资丰富,好吃食是稀罕物,父亲在乡里工作,有固定收入,常常下班回来拎着一包猪下水或一块肉,我和姐姐见了就开始欢呼雀跃起来,咋呼着要好吃的。父亲总是笑眯眯地说:

“都别急,都别急,今晚管够。”

父亲在早期的公社食堂干过,会做菜。不一会功夫,香喷喷的红焖猪肉,油煎豆腐,芋艿糯米饭之类的美食就上桌了,我和姐姐只顾埋头使劲造,吃相自然是顾不了许多了。父亲端着他的小酒杯,一口一口咂着,用筷子指指我和姐姐的脑袋对我母亲说:

“看看这两只的吃相,和两头小猪有什么两样?”

母亲还来不及搭话呢,旁边爷爷早接茬了:

“你小时候也好不到哪去,乌鸦别笑老鸦黑!”

父亲嘿嘿一笑,又咂了一口酒。

父亲颇读过一点书,在村子里算是有墨水的人,但记性不好,书里的内容老是乱串,吹牛神侃时难免张冠李戴漏洞百出,好在听众大都底子差,并不知道李逵李鬼有什么区别,只能无条件信服。

有次他煞有介事地给我讲八年抗战故事,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不知道小日本多猖狂,一个小小的岛国居然横扫我大中华,短短几年打得我们只剩下东北三省了,差点亡国!”

从此我真以为东北三省是当时最后的净土,后来上历史课才知道日本是率先侵占东北的,东北是首先沦陷,不是“只剩”,被他误导了好多年。

由是我与父亲老是意见相左,常常为某个问题急赤白脸地争论,全然没有一点父与子的模样。汪曾祺说到与他父亲的关系时,说他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我看我们也属于这类。

父亲好面子,明知道错了也不认怂,但他的行动暴露了内心的焦虑,总是期望我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订各种文学期刊,他二十、三十元的给。

我买《辞海》,他一次给五十元。

我参加某文学院的作家进修班,学费近二百元他眉头都没皱。

八十年代初,钱的个头特大,一斤猪肉一元三毛钱。

说实话,我真没从父亲那学到多少文学知识,倒是遗传了他爱吹牛皮的毛病,朋友聚会时酒杯一墩张口就来,我后来能写点东西倒可能与他这遗传基因有点关系。

父亲方面宽额,相貌堂堂,很有点官样。某次县领导下基层考察,带队领导第一次到乡政府,并不认识谁是书记乡长,扫了一眼欢迎队伍便大步流星走到我父亲面前热情握手,他不知道我父亲只是个一般干部,旁边貌不惊人的才是一把手。书记只好讪笑着主动走过去向领导问好,弄得满堂大笑。

父亲的慈爱是内敛的,很少像别的父亲一样与自己的儿女耳鬓厮磨,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一次我病了,肚子鼓胀,胸口疼痛,脸色蜡黄,带到医院一看说是肝炎,住院治疗一周也不见好,父亲急得满嘴燎泡。刚好有个来探望的亲戚说起某乡下有个专治肝炎的老郎中,可以药到病除,父亲顾不得判断是否靠谱,扛起我就上路了。怕我胸痛走不得,十几里山路愣是没让我走一步,我趴在父亲背上,听着他轻微而有节律的喘息声安然入睡了,找到老郎中家时已是下午两点多。太小时的事不记得了,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背我。

神奇的是老郎中真的靠谱,望闻问切之后开了一大包药末,每天冲泡内服,日渐见好,不到十天就痊愈了。我记得那老郎中姓石,住在一个小地名叫“火田里”的地方,人很慈祥,不仅热心治病,还招待我们吃了午饭。

我与父亲相交了几十年,从没能给他多少好处,以我目前的条件和能力,今后怕是也不会有。父亲今年七十八岁了,身体尚健,我想,等他八十八、九十八,乃至一百零八岁的时候,我背是背不动他的,但我一定陪他看朝霞东起、夕阳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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