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老屋坐落在一个小山沟里,门前一茬水田,再过去是条小河。说是河其实就是一条水沟,深不盈尺,宽不盈丈,水倒是清澈见底,有许许多多的小鱼小虾游来游去。母亲出工时常把筲箕(一种淘米洗菜等用的竹器,形状像簸箕)带出去浸在河里,傍晚收工时经常有许多鱼虾蟹子聚在里面吃饭粒,晚餐便有了一道好菜。
屋后是高高耸立的山,山上杂花生树,总能听到万物生长的声音,或如雨下、或如风吹、或如雪飘,那是真正的天籁之音。这一列山就像坚实的肩膀,让我们的老屋有了依靠,年复一年,一如既往的稳当。山林是个神奇的世界,几乎我想要的所有东西都有,但最让我难忘的是可以掏鸟。白天看好鸟窝位置,晚上趁着夜色用网兜迅速一套,鸟儿的一家老小就被一窝端了。儿时不知生命同源,现在想来是很惭愧的。
和那时候其他家庭孩子成群不一样,我们家只有我和姐两个孩子,我姐比我大三岁,常常扎着两个羊角辫在屋前屋后蹦跶。因为家庭人口少,负担较轻,条件也相对好一些,我们的小时候就像穿花蝴蝶一样快乐无忧。
那时候学校不像现在对孩子入学有严格的年龄限制,也没什么学前班,只要你愿意,都可以上学,我六岁发蒙,和大三岁的姐姐是同年级同学。
我们和同村的孩子一起,沿着河边的小路去上学,要走好几里路,于是书包便成了累赘,恨不得丢到河沟里不要了。姐姐便一边接过我的书包,一边伸出手来要牵着我走。我呢,总是甩手跑开,要不冲前,要不落后,总是有各种理由不与大家步调一致,这时候姐姐就得十二分的留神了,我小时候太皮,一眨眼功夫可能就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在同学背后使绊子、贴涂鸦纸条属于常规操作,总之所有坏孩子干过的我基本都干过。
有次我抓了一条四脚蛇,悄悄放在姐姐同桌的书包里。上课时她一边翻作业一边把手伸进书包里拿笔,不期然碰到一个冷冰冰的活物,低头一看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正瞪着她,吓得“妈呀”一声大叫,身子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把搁在桌子上的水杯也打翻了。滚烫的热水刚好泼在我姐手背上,立时红肿了一大块,痛得眼泪直流。我一看闯祸了,吓得一溜烟跑出了教室,也不管老师还在上课。
我既不敢回学校,也不敢回家,一直在家附近的路上徘徊,无聊之下拿出《三国演义》来读,不知不觉把杨慎写的开篇词《临江仙》背了个烂熟,直至现在还能张口就来,也可以算是意外收获吧。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时间,远远看到姐姐回来了,赶紧凑过去又是温言软语,又是帮拿书包的拍马屁。姐姐轻声说:
“走吧,不用你拿!”
我偷偷看姐姐的面色,没有丝毫表情,拿不定她是否原谅我了,但也只能灰溜溜地跟着她回了家。
吃完饭时母亲无意间瞥见姐姐的右手拿筷子不对劲,问是怎么啦?姐姐轻松地说:
“别提了,上课时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手被烫了不说还把课本弄湿了,等下还要去烤烤!”
我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免一顿胖揍了,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只要姐姐喜欢的,我都让着她。
但不久之后我就被姐姐坑了一次。一次语文测试,我考了95分,姐姐考了76分,她这分数在严厉的父亲那里是不好交差的。我和姐姐的名字只一字之差,她居然趁帮我背书包时偷偷把我的试卷拿出来,悄悄把名字末尾字给互改了,晚上父亲检查试卷时一看我这分数,一个大耳刮子过来揍我一跟斗,我愣怔了半天楞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听父亲大声训诫起来:
“你看看你这什么状况,才考个76分,姐姐都考了95分,你是皮痒了吧!”
我才明白是被坑了,那个恨啊!本想立即揭破姐姐的把戏,想想她上次放我一马的恩德,再一想说不定哪次我还得她高抬贵手呢,只好算了。
我和姐姐斗智斗勇得分外小心,因为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是重男轻女,我家则有点重女轻男。姐姐犯事,父母往往不了了之,我犯事则多半要执行家法。这倒不是父母偏袒她,而是我实在太捣蛋了。从童年到少年,我和姐姐相爱相杀从未停止,大多数时候我都要吃点亏,就是因了这种缘故。
然而,姐姐毕竟是姐姐,很多时候都是她让着我,护着我,对我温柔以待,现在回想起来,心也是软的。
姐姐的左手有一道明显的刀疤,犹如一条蜈蚣缠绕在食指上。这在外人看来是难看的印记,在我看来却比鲜花还要灿烂。
那一年的春天,风格外柔软,轻轻吹过山林,瞬间就到了花开的季节。屋后山林的薄雾慢慢散开,有一簇猩红跃了出来,那是一株山桃树开出的花。这株桃树在我记事时就在那了,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每年都能看到它在树林里静静开花、结果,然后零落成泥碾作尘,就像我们家的老邻居,彼此相望,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也许这年天气特别好,山桃花开得格外热闹,红彤彤的一大团,老远就能感觉到有馨香扑鼻而来,我便缠着姐姐要去采这桃花来插花瓶。我们带了一把砍柴刀开路,摸索着来到树下,砍一根小山竹做钩子,把最多花蕾的一根桃枝勾下来,想把它折下来带回家。可是桃枝的柔韧性非常好,怎么拧折都不断,姐姐只好拉着枝条用刀砍。
我一边等着,一边在周边东搜西寻,试图找到点什么好玩的东西。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我惊慌地回头一看,只见姐姐单膝跪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大声嚎叫,她的左手鲜血淋漓,食指软塌塌的耷拉着,原来是一不小心刀砍在自己手上了,深及筋骨!
当我们连滚带爬跑回家时,姐姐脸色煞白,吓得父母腿都软了。那时候医疗条件差,也缺乏这种意识,根本就没有上医院一说,一般刀伤火烫都是自行解决。姐姐的伤口完全采用土办法处理:用木炭粉末止血,然后外敷一层从蜘蛛窝里剥出来的网状膜,再用白布片包扎。神奇的是,这么深的伤口既没感染也没发炎,十几天就痊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这道伤疤,刻在姐姐手上,也刻在我的心里。
我和姐姐一起生活的时间不算长,长大后各自成家,而我又漂泊到了异乡,到现在相隔千里,能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
有一年春节回家,我们特地一起到了老屋旧址。老屋已经倾圮,残桓断壁湮没在杂草丛中。屋后的山林更葱郁了,而那株山桃呢,依然在林子里卓然独立,枝杈间隐隐有了新芽,一年一年的花开,我想是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