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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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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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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乡关何处是

老家远在千里之外的赣西北修水县农村,交通不便,没有铁路通到县城。

九十年代末,我们回家需要搭乘火车到南昌,再乘坐大巴到修水县城,然后坐各种形形色色的农村客运车到村口,那时没有高铁动车,从我生活的福州市乘绿皮火车到老家省城南昌市,需要将近10个小时。游子们口袋干瘪,买不起卧铺,硬座人满为患,过道、走廊,甚至坐席底下都是人,烟味、汗味、脚丫子味、臭屁味充斥在每个角落。这还只是上半场,下半场从南昌到修水,翻山越岭二百多公里距离大巴车要摇晃7-8小时才到,途中要在一家黑店吃饭,每人30元,吃不吃都要给,几个二流子守在大巴车门口验票(旅客在饭店吃饭后给的“缴费”凭证)上车,没票的旅客要不给钱,要不挨揍。不满也没用,司机明里暗里和饭店有勾结,当地警方据说是保护伞,耍横又双拳难敌众手,一行人默默递出手中的“缴费单”上车,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

然而,一到村口听到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喧哗声、鸡啼狗叫声,大家立马忘了所有的憋屈和不快。找个干净地方换上体面的衣服,把没信号黑漆漆的BP机别在腰上显眼位置,迈着八字步从容往家走。家里香喷喷的米酒,热腾腾的炭火正备着呢,母亲的“汤碗”足以荡涤一路风尘,扶起筷子的那一刻,心也回家了。

那时候村子里人很多,外出谋生的人倒成了稀客,随便到哪家都会被热情以待。主人拿出米酒,捧出果盒,一边敬酒一边打听着外面稀奇古怪的事情,往往被人一顿胡吹海侃唬得一愣一愣。从正月初一到十五,一家家吹过去,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足以结集出版。

整个正月都是热闹的。白天有舞狮队闹春,民间艺人扎缚的狮子造型逼真,两个壮汉一人据狮头一人据狮尾,奔腾跳跃栩栩如生。舞狮队由民间武师带着一帮弟子组成,舞狮和武术表演结合,拳棍刀叉剑戟翻花架轮番上。有人想伸量一下舞狮队的武艺,故意摆两张八仙桌堵在门口,这时候师傅就会悄悄换上两个武艺最精熟的汉子,只见狮头一俯身,狮尾一蹬腿,金光一闪,狮子纵身一跃飞过两张八仙桌,稳稳落在主家正厅中间。喝彩声、道喜声、鞭炮声连绵不断,煞是热闹。晚上则有龙灯队贺喜,龙灯用竹篾编成,短的八节,长的十八节。龙头、龙尾均用金箔彩纸装饰,两个龙眼睛里装了干电池供电的小灯泡,亮光四射,威风凛凛。龙身敷上红纸,画上龙鳞,内置一根大红蜡烛,点燃后整条龙煜煜生辉,“十八番”锣鼓一响,长龙逶迤而来,气势很是逼人。

无论舞狮还是舞龙的到了,家家户户都是隆重接待,备好果点茶酒香烟,家有喜事的人家更是备好席面,整七八上十道热菜,让舞龙舞狮的乡亲吃个酒酣耳热再继续下一家。红包也是不能少的,三十、五十、一百元不等,主推客让十分融洽。

春节的重中之重是拜年。从正月初二开始,先拜母亲那边的外亲,再拜家族内亲,然后是左邻右舍,村中故旧。近的吃顿新年饭,远的住一宿,每天吃大席,路上逢人基本都是脚步歪斜醉眼迷离,欢乐得路边的大黄狗都跟着翻跟头撒欢。

饭后和父亲出门转转,他指指点点告诉我,哪块山林是我们家的,哪块地是我们家的,哪几亩水田是我们家的,一边指点一边盘算着今年都种什么经济作物,种多少水稻,山上可以出多少木材。临了父亲把手一挥,坚定地说:

“今年把几间旧房拆了,原地再建栋新的,青砖瓦房,带阁楼那种!”

我们站在一个高坡上,全村的景象基本一览无遗。黄土垒起的房子星星点点散落在各处,炊烟袅袅升起,鸡犬之声相闻,喧哗之声不远,孩子们肆意奔跑着,不时扔一颗爆竹到水塘里,激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映出七彩斑斓的光晕。稻田里齐刷刷的禾茬排列如阵,水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马上要开春了,冰雪融化,水暖了,可以想见的是这里又会是禾青麦苗秀的欣欣向荣景象。

元宵过后,过年的气息渐渐淡了。村民们开始在田间地头忙活,游子们也开始离家。我们拖着沉重的箱子去村口坐车,箱子里各种土特产伴随我们远走他乡,这是我们飘泊在外的日子里对家乡的一点念想。

上车点稀稀拉拉站了几个人,不光是我们这些外出的游子,还有去镇上采买物资的村民,拖着行李箱的我们倒显得孤单。

车子爬上山坳,回望山村,山村犹如一只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猫,偶尔慵懒地翻翻身子。

年复一年,回家离家仍然是故乡游子不变的主题,回家的时间距离却因时代的发展悄然在变化。动车、高铁、高速加持,时长由七折而五折而三折,如今自驾车早上出发中午即到。

年末,刚从疫情中缓过一口气又被股灾虐得体无完肤的我们又开始想家了。驱车奔行千里,临到家了,虽不至于近乡情更怯,但各种变化还是瞬间刷新了三观:

贯穿各乡镇的水泥路、砂石路基本都改为了柏油路,宽阔平坦。路上车水马龙,拥挤程度不亚于城里上班高峰期。

原本破败不堪的小镇老街变身古朴典雅的古建筑,沿河建起休闲公园,绿树环绕,碧波荡漾,一叶扁舟轻帆卷。

村子里的土房子不见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一栋栋别致的小楼,部分精品可以秒杀城里某些粗糙的别墅。

“宁红茶原产地”的巨型牌坊气势恢弘,默默述说着这个古老乡镇千百年辉煌历史(注:宁红茶是产于江西修水县的著名红茶,有"茶盖中华,价甲天下"之誉,我老家修水县漫江乡是其原产地)。

公共建设也不遑多让,乡村步道、健身场所、名人堂倌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某个偏僻的山谷里隐隐有几栋别墅式民宿,路边个别抛荒的水田公家也出钱种上莲藕,虽然寒冬腊月尽是枯枝败叶,据说六月里花红叶绿甚是好看。

看来政府“秀美乡村”建设还是颇有成就的。

我们家的房子在村道旁边,几年前建的独栋小楼,琉璃瓦坡顶,仿古围墙,窗明几净,小院清幽,在村子里算得是中上之选。只是我们举家在外,长期闲置导致木质家具发霉,电器设备老化,满屋子轻尘薄粉。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搞卫生,男女老少齐上阵,忙乱了一下午只把几个卧室搞清楚,第二天继续一整天才基本理出个居家模样,大冬天的零度以下温度整得挥汗如雨。想想节前到家,节后又要离家,当年投资建如此“豪宅”一年就住这么几天,到底所为何来?不禁哑然失笑。

到村中各处走走,访问一下儿时发小,亲朋故旧,看到的景况和我们家也大同小异,即使平时有老人留守也无心或者无力打理偌大的房子,过惯城市生活的我们见不得邋里邋遢,不将就当然只能挽起袖子加油干了。

不时遇到小年轻打招呼:

“某叔、某伯好啊,回来过年啦!”

我一边点头致意,一边脑子里快速搜索:

“张三的儿子,李四家小侄?不对不对。这是谁家孩子呢?”

晚上约了三五好友相聚,推杯换盏聊的话题了无生趣。不外乎某某赚了不少钱,得重病走了;某某年近半百离婚了,现在是孤家寡人;某某的公司经营陷入困境,快关张了;某某在信贷平台欠了很多债务,上了信用黑名单......三杯两盏淡酒下去,终觉索然无味。我提议是不是换个地,到村子里新建的“茗墅”里品茗喝酒更有氛围?朋友哈哈大笑:

“去那?你不怕被鬼逮走就去。那房子自建好后根本没人进去过,咱们这里又没有度假资源,外地人不来本地人谁去那发癫?!”

“那房子也花不少钱吧,这么好几栋,既然没人住建了干嘛?”

我不禁茫然了。

“哎呀,上面检查好看呗,该干嘛干嘛,不关我们事!”

无奈,只好相邀着到村里随便走走,顺便看看几个儿时的朋友,朋友不是在打麻将就是在摸扑克,或者已经关门纳福,我们只好各回各家。

山村的夜晚死一般寂静,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树影在窗外摇曳,气温零下两度。父母已进入梦乡,孩子关在房间里刷B站,我和妻说:

“咱们喝杯红酒吧,睡不着!”

除夕团圆饭,父亲早早就念叨着摆桌子、铺碗筷,祭祖祭天过后,母亲端上热腾腾的“苕子”(注:一种江西修水县特有的非遗美食,上过央视“舌尖上的中国”),各种大菜上桌,红烛高烧鞭炮齐鸣,映得人红光满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给全家老小发压岁钱,一时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这是我们家全民欢乐的时刻,没大没小,百无禁忌,我直呼父亲“老脚”,孩子叫我“老王”。

正月初一,照例不出门,一早起来到家不远的公共健身场活动活动,各种器材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耷拉着脑袋立在寒风中,草坪一遍枯黄,毫无运动气息。沿着村道慢跑十公里,没看见什么人早起,偶有鞭炮在昨晚未燃尽的灰烬里炸响,几声狗吠远远传来。

现代文明的便利性渗透到了社会的每个角落,就连走亲戚拜年也不例外。以前拜年走亲戚或徒步,或骑单车,现在家家有汽车,一天之内转尽十里八乡,差不多所有亲戚走完。每到一处就是喝喝茶,寒暄几句,立马赶往下一家,不吃饭,更不喝酒,开车不喝酒,没有比这更好的不醉理由。

孩子心心念念的舞狮、舞龙队没来,年轻人觉得那玩意土,不愿意舞,老年人想舞舞不动,扎缚好的狮灯龙灯只好束之高阁,成了老鼠的游乐场。

初五、初六,大多数人都赶在返程高峰前离家,宽阔的大马路立马空旷起来,村子又开始逐渐归于平静。

邻居大伯说,过了元宵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在村子里晃悠。山地封山育林了,田地一亩出不了几担谷子,扣掉人工、农药、化肥、种子钱值不了几个钢镚,孩子们寄的钱足够过生活了,没几个人愿意到田里刨食。闲来无事不打麻将、摸扑克牌还能去干啥?大伯的孩子在广东发展,混得不错,有自己的厂子,百十号人干活,今年没回来过年。大伯说,孩子回来住不惯,我过去也住不惯,这样也挺好。

离家前我们去了老街古镇,想看看那里的变化。古镇确实建得漂亮,仿古建筑整整齐齐,石板街平平整整,楼台亭阁,花圃苗木应有尽有,一点不亚于城市花园,只是游人稀少,略显冷清。一群鸭子大摇大摆走过街心,一只猫窜到花圃里撒欢,画舫栓在河边的柳树上随风摇荡……

小镇本来有两条路可以行车,一条成了现在的步行街,一条自东而西穿过小镇,承载了小镇所有车流、人流、物流量,比以往逼仄了许多。

离家前一天,全家人又忙活一天。打扫卫生,洗涤衣物棉被,烘干后打好包装放进柜子里,特地多放了几枚防虫防霉片,下次回来可能又是年底了。

出行的当天路过一排整齐的平顶房子,房前坪地十分开阔,停放着各种现代化的农机设备。朋友昨天跟我说,这是村子里一个回乡创业者的农场,他承包了1000多亩水田,除了粮食种植和贸易,还做农产品深加工,线上线下并行,已经初具规模了。

太阳刚刚从平顶房子后面的山脊露出脸来,今年交春早,温暖的阳光正在慢慢驱散山村里弥漫的寒意。

我走了,我还会回来,于我们而言,这里是根。但再过十年、二十年,父辈凋零,同辈老去,晚辈陌生,维系心中情感的根终将动摇,故乡的意义变得模糊而不确定。彼时,我们还能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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