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远,向往的向,远方的远,人如其名,喜欢诗和远方。也许是向远那英年早逝的父亲确实有远见,读书成绩一向不温不火的向远,竟然也考入了大学——虽然只是个大专,但毕竟是进了城,毕业后还留在省城工作,在乡亲们的眼中,可真是鹞子翻身打远方了。
当然,在省城工作也不一定就是出人头地、衣冠磊落。和许多“农二代”“城一代”一样,向远也就是省城几百万普通工作人员中的一员,并且待遇虽然不高,工作却绝对不少。所幸向远有在山区长大的吃苦耐劳的好习惯,“5+2”“白+黑”不算什么,“随叫随到”也不算夸张,因而深受领导和同事的信赖,还当上了一个小主管。当然,这样一来,向远就更忙了,单位大事小事都有向远忙碌的身影,领导也说小伙子好好干,才有前途。不知不觉,向远都两三年没回乡了。
然而今天,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周六,向远却坐上了回乡的大巴,原因是母亲生病了。前天,也就是周四那一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向远正忙着加班呢,向远他哥打了电话过来,劈头盖脑一顿训:母亲生病了你知道吗?不知道?那你有多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
向远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脖子。向远幼年丧父,母亲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三人长大,而向远是满崽,往往获得母亲更多的爱,自然也更能体会母亲的辛劳与不容易。第二天,向远特地和领导报告说周末如果没有急事,他就要回乡一趟,然后在网上订了周六的车票,准备返回“阔别已久”的家乡。
(二)
向远的家乡,在有着“十万大山”之称的湘西。从省城出发,在过去没有高速公路的时代,汽车大概要开十来个小时。现在即使走高速再折到镇上,也需要五六个小时。去需要一天,回需要一天,这也是向远近两三年没有回家的原因之一。母亲也总是说,满崽,我很好,别挂念,你自己注意身体,假期短不用回来,太赶了。
向远提前一小时到汽车站,是前几个上车的人之一。看着旁边还空着的座位,向远就想今天会不会运气“爆棚”,旁边来一个美女呢。然而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自然很骨感。车快开时,一位穿着明显沾有油渍中山装的糟老头一屁股坐在了向远旁边。向远只好默默掏出手机,插上耳机线,打开音乐,做眺望窗外状。然而邻座这位老头还颇不识趣,拍了拍向远的肩膀说,小伙子,你也回湘西?
向远觉得遇到这样的“自来熟”真是倒霉。但他毕竟是接收过高等教育人,内心再不满,脸上也挤出一个寒暄的笑容,说是呀。没想到这一接茬,邻座老头子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
“我是做菜籽油生意的,店子就开在县城的中正街。”
“我做菜籽油生意20多年了。哎呀,估计全城的人都认得我,因为我做生意实在呀,从不掺假!”
“每年油菜收割的时候,我就走乡串寨去收,卖油、卖菜籽都行,我给的价格很公道。做生意嘛,细水长流才能长久,我又不是做一年就不做了,是吧?”
“我看你是大学生吧?读书好哇。这年头,什么都要知识,包括我卖油也要知识。比如说,国外的大豆丰收了,那么次年菜籽油的价格估计就会受影响了,我就赶紧多卖一点出去;相反,大豆欠收了,次年的菜籽油需求就会变多,那我就多囤一点。”
邻座老头吐沫横飞、眉飞色舞说个不停,向远脸上寒暄的笑容也就越来越僵化,到后来邻座老头估计都已经察觉了。最后,邻座老头说,“你可别看不起卖油的,我就是靠卖油,培养了两位大学生呢!大儿子今年医学博士毕业,已经在省第一医院工作,这次我去省城,就是去给他买一套房子,离他们医院不远,付的全款;二儿子现在也在读硕士。”
向远内心有一点酸,继而又有一丝反省与明悟:人不可貌相,任何人都有出彩的一面,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小瞧或鄙视他人。
(三)
车到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多,发往浦镇的班车已开走了。向远发愁之余,寻思试试能不能通过打车软件找到车,没想到在湘西的县城这落后地方,竟然也能软件打车。2分钟后,一辆白色私家车就停在了向远面前。
本地司机开车就是快,不到半小时,浦镇就在望了。浦镇是一座千年古镇。浩浩荡荡的沅水,在临近浦镇镇尾处来一个30度角逆转,加之江沙亘古以来的堆积,在镇头不足一华里处形成了百丈沙洲,使得沿镇一线的水域宽广而宁静,成为天然的港口。在水运盛行的时代,这里是沅水著名的大埠头,江中大小船只往来不歇,沿河13座水码头人流不息,使得小镇繁荣千载,位列地区四大名镇之首。随着近代水运地位的下降,而浦镇三面大山环绕,铁路、高速公路均未经过这里,使得浦镇经济优势日益式微,成为地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镇。90年代湘西连续几次发洪水,浦镇均遭受水淹,政府就在江边建设了大堤,从此浦镇再无水淹之患。
向远记忆中的浦镇,残破又衰败。虽然有连绵而高耸古宅古建,但保经风雨斑驳到门板都残破不已,几条青石板铺就的条长街也泥泞不堪,一下雨就成了水泥路——一路水一路泥。向远的家在镇郊一处山脚,是三间矮小的瓦屋,刮大风屋顶就会落灰,下大雨就得找盆啊碗啊接水。正因为这样,当向远进城工作后,就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浦镇的人,毕竟户口都迁移到省城去了呢。
然而车到镇汽车站后,向远发现沿街房屋都被重新修整过了,看起来古色古香,似乎不输一些古城景点。两年前向远就听说浦镇要搞旅游开发,当时还嗤之以鼻,认为谁会跑到那么破落的小镇去旅游,现在看起来,政府的决心和力度还蛮大,已经初见雏形了。
向远正准备拖着行李往记忆的家走去,向远他哥来电话了:到汽车站了吧?我们家搬了,就在汽车站对面右手边第二栋楼房的三楼。向远走到楼下时,哥哥已经下来迎接。
对于这位年长自己十岁的兄长,向远一直比较淡漠。无他,向远幼年时,哥哥已经在镇上读中学,一个月仅回来一次;寒暑假在家,除了忙学习,对年幼顽皮的向远多有训斥。父亲去世那年,向远十岁,兄长正读高三。面对家中顶梁柱对突然坍塌,成绩一向不错的哥哥选择了“顶班”,在镇化工厂当起了工人,但没几年,化工厂破产,哥哥就成了下岗工人,却死守不肯出去打工,为此没少挨母亲的嫌弃与责骂,也留给少年向远“好吃懒做”的印象;最后实在是糊口都困难了,才与本镇一些青壮一起去了沿海,凭着在化工厂学过的电焊技术,待遇逐年提高,这几年也有七八千的月薪了。
这次向远他哥听闻母亲病了,立马返乡,结果还比向远早到家一天。向远说哥你啥时搬这边来了?哥哥说去年买的房子,老宅哪儿地皮被开发商看上了,叫邻居几户把地皮让给他盖楼房,各户按面积补面积,房子早就扒掉了。向远说那这里花了多少钱?哥哥说20几万吧。向远说那也不便宜啊,都抵得上省城偏一点位置一套房的首付了。哥哥说母亲年龄大了,这里离街道近,买点东西、结伴玩什么都方便一些。等老宅那边房子盖好,母亲如果说喜欢那边幽静,搬回去就是。
(四)
跟着哥哥的步伐回到家,嫂子、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装修的房子很亮堂,空调、电视、饮水机等也一应俱全。母亲看到向远,就说满崽饿了吧,我去端饭菜。嫂子说你腰疼就多休息,这么多人在家还能要你端饭菜?
嫂子身材很魁梧,嗓门也很大。对于嫂子,向远一直是颇为嫌弃的。向远他哥刚进镇化工厂工作那会,母亲想给他介绍一个远方表妹为妻,两方家长都十分满意,但向远他哥却坚决不肯,和厂里要才华没才华要相貌没相貌的临时女工谈起了恋爱,把母亲气得够呛。当然,因为母亲的坚决反对,临时女工也就是后来向远的嫂子与母亲的关系自然不睦,婚前就吵过几次。尤其是向远他哥和他嫂感情已笃甚至怀孕后,向远母亲仍没有松口同意他们结婚,结果两个本来就刚成人不久的小两口选择打胎,等向远母亲闻讯赶到医院孩子已经流了下来。看着都快成人形却殇逝的毛毛,向远母亲心痛不已,才请了媒人去向远嫂子家提亲。
经过这一场变故,本来就不睦的婆媳,之后几年矛盾自然难以弥合,在向远的记忆力,嫂子泼辣、彪悍、无礼,有一次竟和母亲动了手,之后就是文弱的哥哥和魁梧的嫂子在院子里扭打。那时向远还在读初中,很想上去帮忙打嫂子,但是又担心打不过,只能暗暗下决心:等自己长大了,嫂子还敢和母亲应嘴动手,就绝不手软!
后来向远高中住校,大学在异地,工作在省城,呆在家里的时间不是很多,却于家乡,最担心的就是嫂子忤逆母亲,以及逐渐年迈的母亲吃亏。
嫂子把饭菜端上餐桌,招呼向远赶紧吃饭。母亲就倚躺在沙发上看着向远吃,说向远又变瘦了。向远一边吃饭一边询问母亲哪儿不舒服,嫂子大大咧咧地说:上年纪了,腰椎有问题,又舍不得钱去医院检查,现在逐渐引起脚麻、脚疼,有几晚都疼得睡不着。我和你哥在外面打工,晓得她病了都急死了,昨天赶来回来。
向远又问母亲现在感觉哪儿疼不。母亲说,在家不动还好,弯腰、走久了就疼。向远嫂子说,你姐晚上下班会回来,她不是搞医药的嘛,叫她联系去市里医院看一看。
饭后,向远从行李箱里取出送给母亲的衣服。向远嫂子就说:妈,你又有新衣服了。然后对向远说,你人回来就行了,还买什么衣服,妈衣服多得很,我给她买了很多,她衣柜里全是。只是她自己舍不得穿,老是穿几套旧的。说着向远嫂子起身去母亲房间,拿出好几套老年款的新衣,说,你看,二八月和冷天的都好几套,妈节省惯了,可不是我们做儿女的不给她买。
一家人在一起无非也就闲聊。聊着聊着,向远嫂子去打了盆热水给母亲洗脚。向远母亲说我自己来,向远嫂子就说你自己来,待会弯腰又会疼!父母养儿养女是干什么?还不是老了有个照顾;楼下卖桶装矿泉水的告诉我,你为了节省1块钱的送水费还自己提水上楼?难怪会腰疼咯,以后重的东西千万别自己拿了,都叫人送,花点钱要什么紧?你老人家健康长寿,才是我们做儿女的最大的福气!
向远内心有点愕然:啥时嫂子和母亲关系这样好了?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什么比家庭和睦更令人开怀的了。
(五)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向远的姐姐、姐夫和侄女回来了。他们都在市里工作。侄女是在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回到市里工作,姐姐、姐夫则是在市里一家药店帮忙。
向远嫂子一看女儿回来了,就说奶奶生病了你之前知道吗?女儿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每个周末都回来好吧?向远嫂子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女儿说奶奶开始以为休息几天就好,没想到越来越痛。
向远他姐接过话茬说,老年人腰椎问题,很多人都有,还是要去医院检查,该治疗就要治疗;市医院就在我药店对面,明天就接妈过去,检查一下才安心。
向远他姐大向远三岁,向远9岁时父亲病重,姐姐就留级一年,免得上了初中没办法照顾向远。当然,在向远的记忆里,姐姐除了会逼他读书,就是会把他的玩具、收藏品全部扔掉,“不好好读书,尽整一些破铜烂铁,看你长大后当个破烂儿王!”
父亲去世后,向远读了县二中,而姐姐读了卫生职业学校。虽然这个时候中专已经不包分配了,但姐姐内心明白,这个困顿的家,以后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姐姐中专毕业后就失业在家,最后结婚生子,成了一名家庭主妇。姐夫原来是镇化工厂的司机,工厂跨了也经常没有什么事做,两口子就搬来和母亲住一起,一家人凑合凑合吃饭还是没有问题。
随着连锁药店普及到了乡镇,镇上也开始有了一家较有规模的药房,需要雇佣几个人。向远他姐毕竟以前在卫生学校读过书,本镇不大,人也比较熟络,就被老板请去药店帮忙。实践一再证明,任何人都不是生而知之的,而是学而知之的;别看做了多年家庭主妇的姐姐,慢慢竟成为了店员中的骨干,深得老版信赖。一天,老版对向远他姐说,向妹儿你咋不考个药师资格证?考到了证我每年多给你五千块钱。向远姐嘴上说我一看书就脑壳疼,实际上还是买了考试书籍认真备考,虽然一看书就犯困的毛病一直在,但是,向远她姐一边看书一边瞌睡到口水直流,也就成了家中常见一景。
到了考试的时候,向远他姐忐忑的去了市里考试,结果竟然顺利通过了西药药师证。于是,向远他姐信心倍增,第二年继续边打瞌睡边看书,又报考中药药师证,还是一次性通过。
向远他姐说,这一定是我爸在天之灵保佑我,有次我看书看到快要放弃了,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到了爸。爸就对我说,向妹,不要焦急,好好备考,努力了才不会后悔。向远他姐还联想到当年她买房子的事。那时,向远家前方不足500米,就是原镇化工厂的子弟学校;化工厂破产后,学校就闲置了,有三层楼的教室都由破产办对外出售,一间教室3000块钱。实话说,向远他姐那时养着一对儿女,吃饭都要依赖母亲,哪里拿的出3000块钱,即使有也舍不得花。但是据说她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问她买教室的事,说钱可以慢慢想办法,也可以借,向远他姐这才下了决心左借右凑,买下了3楼东头的一间教室。
对于托梦的事,向远是不怎么信的。因为他就从没有梦到过死去的父亲。他觉得世界上哪有什么鬼神,姐姐梦见父亲,多半是无助心理下对父亲的依赖,仅此而已。
不过,向远他姐的好运气一来,就刹不住车。在她被请去镇上药店帮忙不久,镇里准备建设一批廉租房,看到了原镇化工厂子弟学校那块平整的地,征收了那批教室,允许新楼盖好后“以面积换面积”,向远他姐成了附近最早一批住入楼房的人。
向远姐这些年一直在药店帮忙,因为为人诚实,勤勤恳恳,当要点老板生意从镇上做到县城时,她便去了县城,再做到市里后,她便去了市里;而姐夫也发挥起自己以前当司机的特长,在药店跑运输;一家人收入稳定,日子越过越红火。
因为长期在药店工作的缘故,姐姐被哥哥、嫂子视为懂行的人,都赞同她的意见。向远说要不要去省城看看呢?姐姐说先在市里看看吧,看医生怎么说,不行再去省城,毕竟你工作挺忙的,住院你也没有时间照顾。
(六)
次日早上,向远嫂子买回了本镇有名的米粉做早餐,之后全家人再次筹备兵分三路:向远他姐、姐夫和侄女负责带母亲去市里检查;哥哥、嫂子准备返回沿海打工;向远则准备返回省城。
去县城的中巴车驰出车站,由于当天恰逢镇上赶集,司机走了绕城新路,向远看到镇东头哪片数百亩的水田被全部种上了荷花,田田的荷叶和粉红的荷花映人眼目,田埂之间修建有石子路、凉亭,蔚然是一处公园,许多人三三两两在荷塘之间拿着手机自拍;荷塘临近民居的一线,是高高低低或带有风火墙的古建、或按仿古风格新修的民宅,那处著名的三进八个天井的吉家祠堂旁,建起了宽阔的广场,一群大爷大妈正在欢快的音乐声中跳着广场舞……
向远又要离乡了。曾经,家乡是他一直想逃离的地方,代表着贫穷、破败、偏僻、落后;而现在,家乡却是不断给他惊喜的地方,就像一棵树长了数百年的树,看着枯蒿了,却又蓦然吐出了新芽,孕育了生机。
许多人都向往远方,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往远方。如果远方美好,那也无非是无数人努力建设的结果。家乡也是如此,她生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儿女,也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女儿的回馈,才能焕发出属于她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