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是我的二叔,高大魁梧。
二叔八十多岁了,早已不再是兵,可他始终把自己当做一个兵。
二叔16岁的时候,就当兵了。那时,兵荒马乱的,常有匪兵出没。二叔和爹靠帮着家里种仅有的几亩薄地过日子,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土匪来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人们就慌乱起来,赶紧收拾东西,往山上跑,到了半山腰找个隐蔽的壕沟藏起来,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发现了,等他们抢完东西走远了,才趁着夜黑,胆战心惊地回到村子里。日子,就这样提心吊胆地一天天过着。后来,大军南下,路过这里,二叔一跺脚,说:“娘,这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了,就让我随大军一起走吧!”奶奶眼圈红了,抓着二叔的手不放,说:“孩子,娘舍不得你走啊!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爹对二叔说:“有我在家照顾咱娘,你就放心去吧!”二叔走的时候,穿着奶奶给纳的新鞋,一步三回头,走远了,突然,又跑了回来,扑通跪在奶奶面前,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说:“娘,儿不孝了!”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奶奶摆了摆手,背过身去。一整天,奶奶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怎么也不肯回家,一直呆呆地望着大军远去的方向,任由满树的槐花扬扬洒洒地栖落在身上。
二叔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淮海战场上,攻坚战激烈地进行着,二叔和几个战士奉命潜入战壕,趁着天黑,悄悄地摸进了敌军阵地,突袭了敌人,硬是用几颗手榴弹让敌人的一辆坦克趴了窝,缴获了好多美制枪支弹药,连长大喜,让炊事员连夜挑来了一筐大白馒头,好好犒劳了他们,二叔说那是他吃得最香的一次馒头,就连那晚渐渐升起的月亮,也分外明了,弥漫的硝烟里,夜空中,仿佛有一股淡淡的野花的清香。后来,随大军一路南下,渡过长江,一直打到大上海,在一次激烈的巷战中,右手受了伤,警卫员拉着他去找卫生员,二叔急了,说:“我不能临阵当逃兵!”牙一咬,撕了衣服的一角,用布条一扎,拿起枪,又冲了上去。以后,二叔的右手不时地会抖。
解放了,二叔还是音信全无。奶奶越见不到二叔,越想念二叔,整天唠叨,常常一个人背地里偷偷地掉眼泪。家里人没办法,多处打听,才知道二叔又到了山城重庆,这时他已是一个国营厂的厂长了。大家决定让爹去找二叔。千里迢迢,人生地不熟,爹没有办法,只好不远千里去寻亲。
终于,见面了。爹和二叔兄弟二人忍不住抱头痛哭。爹告诉二叔,奶奶在家想他,天天以泪洗面。二叔沉默了,拿出一根烟,右手抖着,怎么也点不着。望着二叔艰难抉择的样子,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后来,爹独自一人回来了,爹说,二叔是一个兵,咱不能拖他后腿。不久,开始大包干,土地包产到户,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不知怎么,二叔后来主动提出,要求回家务农,说企业改革了,自己要带头。很快,二叔回到了老家,带着乡亲们在荒山上建起了林场,开垦出大片荒地,种上庄稼,还毛遂自荐当上了林场场长。从此,二叔每天没日没夜地泡在林场里,不是干活,就是巡视林场,吃住在山上,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很多人不解,说他有福不知享,好端端的国家干部,干嘛回来受这份罪!我们也不解,抱怨说:“二叔,你要是不回来,至少也是县长一类的大官了,害得我们想沾沾你的光,都沾不了!”二叔听了,呵呵一笑,说:“我是当过兵的人,哪能只为自己着想!”
二叔的一个战友,在邻县当县委书记,一次专程来看望他,握着二叔长满厚厚茧子的双手,感慨地说:“当年,你是我的班长,现在,你还是我的班长!惭愧啊,还是你做得对!”回去后,他当即送来一批优质梨树苗,栽到林场里,把一片荒山变成了十里梨园,多年以后,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盛开着大片大片雪白的梨花,到了秋天,累累果实缀满枝头,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这时候,乡亲们总是伸出大拇指,由衷地赞叹说:“二叔这个兵没有白当!”
二叔德高望重,乡亲们有什么事儿都爱找二叔商量,再难的事,只要二叔一拍板儿,就定下来了。婆媳吵架了,兄弟不和了,父子反目了,家长里短的事儿,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没办法了,有人就说:“快去,叫二叔来!”二叔来了,也不批评哪一个,只说:“心里头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等每人把自己的想法要求说了,二叔总是呵呵一笑,说:“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一家人过日子,相互谦让着点,事不就过去了吗?”给二叔这么一调解,疙瘩还真的解开了。
虽然年纪大了,二叔每天还坚持读书看报,关心天下大事。有收获了,就找个本子记下来,尽管,右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常说,人要活到老,学到老,才不会落伍,才不会当逃兵。
新中国建国70周年庆祝大会上,沂蒙山小调优美的乐声响起,首长请他讲几句话,二叔颤巍巍地坚持站起来,一片闪光灯下,挂满胸前的军功章更加熠熠闪光,二叔费力地抬起抖动得愈发厉害了的右手,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动情地说:“我这辈子,没做出什么大事,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永远当一名合格的兵!”
台下,潮水般的掌声骤然响起,经久不息。人们纷纷站起身,向这位从沂蒙山走来的老兵致敬。
二叔,以军人的身姿站立着,宛如一座历史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