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槐二进青龙滩 多舛命运被改变
让王二槐没有想到的是,两次青龙滩之行竟彻底地改变了他的命运。
黎明像一块抹布擦亮了远处的山尖,山谷深处依旧黑沉一片。“突~突~”,气喘嘘嘘的毛驴不时地从嘴里喷出阵阵白气混杂着一股浓郁的尿骚味随着略显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虽习以为常,但王二槐的喉咙还是没有能够顶住这股沉闷的刺鼻味道,他吭哧吭哧干咳了几声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之后迷迷瞪瞪地睁开了双眼。车往前走,眼上方的树往后溜,几滴露水下来,冷不丁地砸在眼皮上,让他又接连打了几个寒颤。驴车越走越慢,车底下疙疙瘩瘩的石块越聚越多,颠得浑身有些散架的王二槐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羊皮袄,拂了拂略显潮湿的衣袖,扶着车把一骨碌爬起来。“吁~”,步履蹒跚的毛驴听着熟悉的口令走向路边慢慢地停下了脚步。豆大的汗珠顺着毛驴厚实的大腿流了下来,被打湿了的茸茸的灰毛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满身的汗液蒸发成白气慢慢地散向空中。“哗~”,驴的两腿之间霎那间一泻如注,冒着热气冲起脚底下的沙石,毛驴顺势挪动了几下腿,摇着头接连打了几个抪筛。王二槐也忍不住解开自己的免腰裆,顺着路牙石做了和毛驴一样的动作,哆嗦了几下,扎上腰带回过身来,解开几根黄黄的草绳认真地数了数车上的粗瓷碗,又认认真真地系起来,放心地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走了大半夜的山路,满车的瓷家伙竟然完好无损。
一袋烟的功夫,王二槐重新坐在了木车的边沿儿上,操起手上的驴鞭子,轻轻地抽了一下驴屁股:“该上路了,老伙计,您再忍一忍,过了前面的这道梁,咱就可以歇会啦喛。”老毛驴似懂非懂地听了王二槐的话,颤颤悠悠地迈开脚步,低下头,车支扭一声响,然后踩着乱石慢慢地上了山坡。
爬上山梁,王二槐顿觉眼前豁然开朗。麦田里,麦苗在霜底下吐着绿意,坡地上晾晒着一片片白花花像鞋垫儿一样的地瓜干。远处的梯田,一道一道白练般缠绕在山间。梯田下一片开阔,树木村庄点缀其间,圆圆地向四周平铺开来一直蔓延到眼尽头的山根底下。如果周围群山像锅沿,那么中间大片的开阔地带就像一个方圆近百里的平锅底。太阳在远处的山头上刚刚露出红彤彤的脸,金黄色的阳光柔柔地洒在山涧里,给绵延的山脊镶上一道金边。山沟里,阳光还没能照过来,一大片房屋蒙惺着眼刚从睡梦中醒来,袅袅的炊烟在错落有致的房顶上冉冉升起,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薄薄的雾霭之中。村前一条河从山谷中蜿蜒而出,像扯出来一根飘带缓缓地萦绕在山坳里,在眼前的沟底下打了个弯儿之后,又消失在远处的山谷中。王二槐初来乍到,眼前的景色让他有点眩晕。他听别人说,眼前的村庄叫槐树庄,从槐树庄旁蜿蜒而过的河叫饮马河。千百年来,饮马河冲积出整个山区唯一一片似扇子般的肥沃土地,人们习惯性地称之为青龙滩。王二槐站在山梁上面对青龙滩朝着太阳眯着眼睛张开大嘴深吸一口气,湿凉凉的快感顿时遍彻五脏六腑。他知道,在这片相对富庶的地域,他的碗应该不愁找着买主。和王二槐一样兴奋的还有跟了他多年的老毛驴,老毛驴仰起头来咴咴的一声欢叫将不远处寺庙里传来的隐约的诵经声顶到了云端里。
“卖—碗—唻”,阵阵清脆的叫卖声在笨重的驴车碾过河水之后与清晨的阳光一起来到了村子前。过了长满青苔的圩子墙,穿过一座拱形的门洞,王二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门洞顶上“槐树庄”三个黑体大字,然后踏上村里的青石板路,顺手将毛驴拴在了胡同口一棵碗口粗的槐树上。这是一棵新树,旁边还有一棵老树。老树糙得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有三四个庄稼汉合起来的腰一样粗,树干开始开裂,树皮早已斑驳,但粗壮的树枝依然虬劲,茂密的树冠覆盖起了半个胡同,并一直将一户人家的大门楼子掩在了身子底下。树下一口井,井沿上滑溜溜地围了一圈青石,青石已经让岁月打磨得略显黯淡,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凹辙磨印在青石内沿的四周,道道像井绳一样粗。王二槐好奇地俯身探了一下井口,黑洞洞深不可测的井筒子将他吓了一个趔趄。“嚯 嚯”,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牵着毛驴带着碗车向外挪了几步,直到驴站稳了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卖—碗—唻”,随着一声声吆喝,村子里不少的丑婆婆俊媳妇已经三五成群地聚在了大槐树下,开始解开草绳拿出粗瓷大碗,仔细地端详起来。
“嘿,大兄弟,这碗咋卖的?货不好,想在这里卖,可白搭。”
“五个板一个,买多了还能便宜喛。”
“哎呦,大兄弟,山后头博山银(人)吧?”
“嗯,大嫂看银(人)享准喛,俺这碗享好了,正宗的博山八陡粗瓷窑变。您不信,俺给您敲敲看,”说着,王二槐顺着墙跟摸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又从车上捧起一个大碗,石头对着大碗猛然一敲,然后快速地放在大嫂的耳朵旁,“是吧,大嫂,哼哼地喛。”说“哼哼”两个字的时候,王二槐加重了音调,仿佛满街上都是瓷碗发出的悦耳的金属声。有了实地的检验,不一会的功夫,你三个我五个,王二槐的粗瓷碗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一。
“卖——碗”,王二槐拖长了声调刚喊完两个字,“唻”还哏在嘴里,叫声瞬间戛然而止:只听支扭一声响,老槐树树冠下的两扇大门猛然开启了一条缝,一个俊俏的模样伸出头来,朝着王二槐的方向瞄了一眼,恰巧王二槐一抬头,两双眼闪电般对在一起,俊俏的脸庞笑了一下泛了红晕,竟忙不迭地缩了回去,紧接着两扇大门吧嗒一声关上了。王二槐的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我王二槐走街串巷这么多年,跑了那么多村子,转了那么多的地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俊的脸庞唻。都说青山绿水出西施,难道……王二槐想着想着,猛然间觉得心窝子开始突突突地跳,耳朵根子开始热乎啦地发烧,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两扇早已闭紧了的大门呆了半天,没挪窝。
“嘿,大兄弟,给了你钱还木(没)给俺碗唻!”一连三声吆喝,王二槐才猛地回过神来,赶忙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对……对不住喛,大嫂,您接着……”王二槐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但还是拿眼盯在了大门上,直直地。
“嘿,大兄弟,甭看啦。再看也木结(没有)用,银(人)家名花儿有主喽,您呀,就是眼珠子瞪出来啦,也白搭……”一个窝着缵的黑脸大嫂神情不屑地说了一句闲话。
“卖—碗—唻”,二槐看着黑大嫂的背影恶狠狠地回了一眼没吱声,继续若无其事地吆喝着。但任凭怎么吆喝,大门仍纹丝未动,那个俊俏的脸庞始终没再出现。王二槐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想越过墙头探个究竟,但刚踮起脚尖,一坨灰中泛白的鸟屎却突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巧砸在王二槐左腮帮子和鼻梁之间,呲出来一朵小槐花来,凉凉的,瞬间透了脊背。他猛一抬头,看见几只灰老鸹在槐树顶上盘旋,一只正打开翅膀颤微微地站在窝沿上。他下意识地瞪了老鸹们一眼,本想大喝一声,但还是憋住喉咙禁了声。他下意识地用擦泪的动作把鸟粪抹了去,黏糊糊泛着鸡粪味儿:“臭屎……屎……屎……‘屎运当头’喛?”转念间,二槐猛然想起这个词,自己竟忍不住笑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街上玩“藏猫”,阴暗处曾几回误踩了狗屎,散发的味道比这还臭。害得自己一边蹭脚一边骂。一些小伙伴幸灾乐祸,一些则投来不少同情:“二槐哥,甭骂了,这叫‘踩了狗屎运’喛……”一家人边说边指着鼻子大笑不已。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摸了下鼻子,抬头看了眼树顶的老鸹,老鸹们在二槐的注视下“呱!”地一声展翅飞走了,只留下粪篮子一样的老鸹窝在枝头晃晃悠悠。
“拿两个碗喛。”有人学着博山口音递过几个铜钱来,“嘿,大兄弟,拿两个碗喛!”看着卖碗的心不在焉,买碗的有些着急。想着“屎运当头”,二槐仍然忍不住翘起脚跟,漫着墙头向里看。“大兄弟,想啥唻?甭看了眼里抠不出来……”一句话让二槐又愣怔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收了钱,脸上还是陪出憨憨的笑:“对不住,对不住喛……”说着,连忙把碗递到买者的手中。“卖—碗—唻”,不管旁人好歹,悻悻的王二槐仍然兴奋地吆喝了半个时辰,直到心里的“屎运当头”没了踪影,才牵着毛驴将卖碗的叫声渐渐地驮远了。等卖碗的声音渐行渐远,一直未动的两扇大门才开启了一条缝,那个俊俏的脸庞探出来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看到大街上一片空荡荡,没看到卖碗的小伙、拉碗的毛驴和装碗的大车,又关门回去了。
“金枝,”院子里随即传来了一位老人的吆喝声,“都快嫁银(人)的银(人)了,还整天地疯疯颠颠木(没)个正行,鬼鬼祟祟地瞜睺啥,赶紧回来!”
“俺才不嫁唻,那个糟老头子,谁愿意嫁谁嫁!”金枝关上门,匆忙间巫毒蚀气地回了院子。一个白净面堂身材瘦削长着山羊胡的老人听见声响,从上房走出来,瞪着两眼站在屋檐下,声音有些打颤:“这个傻妮子。银(人)家有钱有势,咱小胳膊咋能扭过大腿啊?想让我和你娘多活两天,你就安生着点。再说了,他年纪大一点咋了,哪点配不上咱?……该嫁谁不该嫁谁,不能光依着你?!犟驴使性子,白——搭!”
听了“白搭”俩字,金枝不禁猛地沉下脸来。她有点不大明白,爷娘的态度咋就像山后头的那条弯弯道儿,说拐就拐。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答应和自己一直顽抗到底,如今,所有的决心却像开了春的雪,说化就化了。她心里像坠了一个生了锈的大秤砣,顿觉天昏地暗,一下子泪流满面。
“就知道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还让银(人)活不让银(人)活啦……”说着,金枝板起脸,碎步走进了自己的小西屋,砰地一下带上门,趴在炕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渐渐凉了。阵风袭来,日渐变黄的白杨树叶离开枝头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除了牛羊逮,不怕人来踩。当村里人忙着拖着碌砫在田里踩压麦苗的时候,人们竟然看见王二槐又赶着他的驴车急匆匆地出现在村前的山梁上,车子里西里咣当,还是满载着他的粗瓷大碗。熟悉的“卖—碗—唻”的喊声由远及近然后由近及远,不一会儿的功夫,王二槐就又把他的毛驴拴到了老鸹巷口那棵碗口粗的槐树上。老槐树上的叶子已经掉了一大半,光秃的树杈交错着,横七竖八。他下意识地抬了头,寒风并没有把那群老鸹吹走。它们有的仍在盘旋翻飞;有的静静地站在窝沿上,嘴巴插在翅膀底下,啄梳着羽毛。看到坦然的老鸹,二槐的心里好像有了底儿,“屎运当头”的念想又在心底泛起。他下意识地边搓手边吆喝,目光盯紧了树冠下的大门口。他一会儿踮起脚漫着墙头看,一会儿又忍不住摸摸碗、拽拽拴碗的草绳或拍打拍打衣衫、拽拽衣领,六神飞出,有五魄不在卖碗上。他觉着脑子越来越不好使,数起几个铜钱来都要顿魂大半天。那个俊模样让他魂不守舍,挥之难去。
“哪怕这次来卖不掉一个碗,只要老天爷叫我见她一面,也值了。”他心里想。
“卖—碗—唻”,渐渐地,王二槐的吆喝声在空气里发抖。半个时辰过去了,那扇门还是悄然无息。他下意识地开始数数。心想,如果十眼之内能看见她,算天老爷开眼;如果十眼之内看不到,他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卖—碗—唻”,第一眼,大门没动静;第二眼,大门还是没有动静;第三眼……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最后两眼,若还出不来,说明俺俩木结(没有)缘分喛……”二槐陷入了绝望,他将头慢慢地拧向了一边,越来越不敢看。而就在此时,门楼下却突然“吱扭”一声响,那扇带着岁月痕迹的大门竟奇迹般地推开了。王二槐瞪大了眼睛使劲甩了甩头,定睛一看:老天爷,这是真的吗——那个让人魂绕梦牵的脸庞正步履轻盈地向他走来!
“大哥,都有些啥碗呀,”金枝声音柔柔地问,“拿一个俺看看唻。”
“粗……瓷碗,”一向嘴巴顺溜的王二槐一下子磕巴起来,“还有好的,细……细瓷碗,”
“哎呦,碗上这朵梅花真好看……”金枝拿起一个细瓷碗,端详着看。
“嗯,好……好看,好……好看。”王二槐吞吞吐吐地说着话,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摸摸鼻子,都不知道手放哪儿了。
“给俺拿三个,挑仨最好的,给你钱……”
“嗯……仨怎么够用喛?俺……”王二槐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俺……俺再给你搭上两个,这个不……不要钱。”王二槐说着,涨红了脸。
“那……那怎么好意思……”金枝从腰间摸出一个带花的手绢,一层一层地打开,从中取出几枚发黑的铜钱来。
“俺说不要就不要,说好了送你的……那两个碗,算个念想……”说着,王二槐一边推让,一边把五个细瓷花碗摞起来颤颤地交到金枝的手上。“俺年前来过,不知道您还记着俺不?”二槐红着脸边说边伸手。听着二槐的问话,金枝忙着接碗没吭声。然而,就在俩人一送一接的一刹那,两人的手竟鬼使神差地碰在了一起。王二槐顿觉一股麻溜溜麻酥酥暖乎乎的热流灌注全身,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这种比醉酒还沉的感觉,象六月天里喝了雪水,腊月里吞了块西瓜,透心爽。金枝似乎心领了对方的美意,猛然间飞红了脸,没来得及道声谢,抱着五个细瓷花碗一溜烟跑进院子里去了。门没关,一会又探出头来,在关门的瞬间对着王二槐莞尔一笑,随即把那张俊俏的脸庞关在门后了。
王二槐彻底地醉了:“屎运当头喛”,二槐觉得这话真准。
庄里人后来传说,那天晚上,王二槐哪儿也没去,他压根就没走。等天色渐渐地黑降下来,王二槐把驴车寄宿到了6里外苗家岭的车马店里,然后乘着夜色又悄悄地踅回了槐树庄。若干次逡巡之后,他爬上了门楼子下的老槐树,将金枝和她爹娘的住处摸了个精准,树上的老鸹也浑然不知。半夜时分,他趁着老头老婆子熟睡的当儿,翻墙入院叩响了金枝的房门。
突如其来的不速客惊出了金枝一身冷汗。她从来没想到,这个白日里腼腼腆腆说话不成溜的卖碗小伙儿,胆子竟如此之大。她怀里像揣了个兔子,扑扑楞楞跳个不停。连日来,她一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睁眼闭眼都是黄山子村那个留着山羊胡拄着文明棍儿的糟瘦老头子。她想不到自己的命运会如此之苦。她盼望着爹娘能够狠下心来为自己做回主,看来是指望不上了。爹娘日渐游离的眼神和闪烁的言辞告诉她,面对强权,他们的努力已不堪一击。魔手伸过来,他们无处躲藏。说实话,打那天扒开门缝瞥见了那个卖碗的小伙儿,她心里就打了一个激灵,小伙子的眼神、身段以及身上表现出来的特有气场让她过目难忘。今夜,她依然无法入睡。老头子、小伙子,两种冷热不均孑然不同的面孔和往日一样始终在脑子里交替闪现。半夜时分,她依稀梦见那个卖碗的小伙儿换了一身镶着金边的白色对襟衣裳,莫名其妙地攀在院前的老槐树上向自己招手,脸上充满了微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可思议的是,后来,她的身子竟如羽毛一样飘然而起,缓缓地向小伙子飞了过去……“哎呀,羞死人了,俺……俺一个人在被窝里躺着唻……”睡梦中的她这样想着,脸“腾”地一下成了大红布。身上汗津津的,蒙了一层细汗。
“咚、咚、咚”,而就在此时,金枝的耳边响起了敲门声。
“谁?”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被褥,吃惊地问。她原以为是自己的老娘。老娘这阵子有些不放心,生怕这个拧巴闺女有个啥闪失,夜深的时候,常颠着小脚前来探听动静并来去无声。
“是俺。”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是谁?”她慌乱地问道。
“卖……卖碗的喛。”二槐低声答道。
金枝听得出来,就是那个声音,熟悉的,怪怪的,浑厚而中肯。但金枝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下意识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真实,才渐渐地定住了心神。她又惊又喜,怀里像再次踹了兔子,扑扑腾腾;心里像冬天里煨了炭火,一片温热。她不知所措又冷静异常。她最终鼓起了勇气悄悄地披了衣裳打开了房门……
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说清楚金枝打开房门之后发生的具体细节,只是各种传言和猜测漫天飞。有人说俩人如干柴烈火,当天晚上就生米做了熟饭,是一对不知羞臊伤风败俗的下流货色,各种下流段子不忍足听;有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俩人前世就是棒打的鸳鸯纷飞的鸾凤,那晚上演的分明就是一出另版的待月西厢或旷世的天仙配;有人说,情归情爱归爱,俩人当晚根本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后来的传言纯属子虚乌有,全是些招人嫉妒惹人羡的酸葡萄;也有人说,俩人之所以能走到一块儿,肯定也有现实的考虑,按当时的状况而言,金枝不日之后嫁给黄山子村拥有六房姨太的老财主陈德全几为定局。虽然金枝曾拿着剪刀横在脖子上以死相逼,但仍无济于事。二槐的出现,算是给了金枝一个最好的选择。
“啥叫‘屎运当头’,这就叫‘屎运当头’……”后来槐树庄的人都这么认为。
外界传言,王二槐也是个苦命的。他八岁去窑场做工并走街串巷卖窑货,曾经好几天捞不着吃个炉贴的火烧;能够一顿吃上三个热乎火烧是卖了几年窑货之后的事儿;而至于后来买了车子换了牲口,腰里开始揣上吭棱吭棱响的大头银元,自己想也想不到。“艺高银(人)胆大,敢爬树翻墙做下风流事儿,穷光蛋打死也不敢。”多少年后,庄里还是有人对二槐的作为说三道四。
“金枝妹,俺的命并不比你强,俺也是老鸹腚上一根毛喛……”这是槐树庄老少爷们日后一直守着婚后的二槐重复闹笑的另一句话。人们对“老鸹腚上一根毛”这句经典语句和“屎运当头”一样有着同样的认知。金枝的爹娘当时已年近半百,然而,干了半辈子郎中喝了十几年中草药的老两口自生下金枝后虽信誓旦旦再要个一男半女却终究毫无建树。久而久之,“老鸹腚上一根毛”竟成了槐树庄老少爷们对王希贤尴尬处境的最好诠释。特别是老槐树上老鸹生生不息代代繁衍,人们更把老槐树、老鸹、老鸹窝、老鸹腚上一根毛等概念模糊在一起混为一谈,觉得王希贤两口子只生下金枝一个闺女就和大槐树、老鸹窝、老鸹窝里的老鸹成群一样,全是命中注定。同时,王希贤的“几把刷子”也在村民眼里暴露无疑:连自己的毛病都治不了,还谈啥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脸膛黑,尾巴翘,翘来翘去一根毛。”成了大槐树下一段时间以来传唱最广频率最高的歌谣,特别是当邻舍百家接二连三地喜添壮丁的时候,这句话对老两口来说就显得特别刺耳。“娘了个*的,就你娘腚上的毛多……下三滥!”直到后来,二槐、金枝从根本上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老鸹腚上一根毛”的话才不再被人提起,而且就是被人提起,也渐渐地被这个院落所包容了。
对王二槐来说,“老鸹腚上一根毛”承载的是更多的无奈和苦痛。二槐原本兄妹三人,父母双全,以烧窑为生的家庭虽算不上富裕,但一家五口倒也相濡以沫其乐融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平安的日子转眼间竟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余晖里万劫不复。一场血淋淋的大屠杀从天而降,整个村子鸡飞狗跳,变了模样。
那是10年前的一个寒冷冬天,二槐的爹嬍为了十斗麦子惨死在了土匪的枪口之下,自己有幸在土匪的眼皮子底下死里逃生。二槐后来和窦三及陈二愣子曾多次提起当年人仰马翻的一幕:当时,黑衣黑裤打着黑裹腿蒙着黑头巾攥着黑枪的土匪狰狞着吼叫着,村里的男女老少战战兢兢绑跪在磨盘前,脸色苍白。人群中就有自己身强力壮的父母和比自己只大三岁的哥哥。一阵惊心动魄的枪响过后,二槐透过棒子秸团迅即闻到了一股热乎乎暖烘烘的血腥味道,看到天边飞升一道绛紫色的彩虹,天地一片黯淡,而后一切化为乌有。直到红彤彤的太阳落下,亮晶晶的月亮升起,年幼的二槐仍然呆呆地躲在棒子秸团里一动不动……咚咚跳的心脏一次次蹦到嗓子眼又一次次地被二槐用唾沫和恐惧压下去,直到四周彻底地归于死寂,他才战兢兢地从棒子秸团里钻出来,嚎啕的哭声吓得嗜血的野狗四下逃窜……那个场面,他一辈子难忘。
“妹妹,俺恨死那丧心病狂的土匪了喛!是土匪让俺举目无亲、不知所措,是土匪逼着俺小小年纪就去窑场做了工,开始走街串巷卖窑货。几年后,俺才能吃上仨火烧……后来俺买了车换了牲口,如今,又碰见了你,你说,这不是交了‘狗屎运’喛?你放心,往后你爹就是俺爹,你娘就是俺娘!至于那个老财主,俺有办法对付他……”
“二槐哥,俺木(没)看错银(人)。俺就喜欢你这样的,喜欢你这身敢作敢当敢恨敢爱的憨厚劲儿。俺不嫌你是一个卖碗的……你的肩膀就是俺的枕头,你的胳膊就是俺的依靠,你刚才说的 ‘屎来运转’,俺也信……”听着金枝说话,二槐又下意识地擦了擦曾经呲了鸟屎的鼻子,闻到了那股鸟屎味。“可明天该咋办,咱俩的事儿怎么向老两个交代喛?……”金枝咬着嘴唇,模仿着二槐的神态说。“木(没)问题喛,咱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着,王二槐捧着金枝的脸狠狠地亲了一通,抬起头来说了一句话:“妹妹啊,你的眼泪又咸又苦,又甜又涩喛……”
一夜无眠。
天雾露明,老郎中老两口没有被半夜来的不速之客吵醒,反倒被三声鸡鸣催起了床。听到老两口的咳嗽声,金枝依计行事,拉着二槐二话没说走出闺房,突然间跪倒在了老两口的脸跟前。老郎中家里的——王赵氏猛地看见闺女的屋里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个人,手里的脸盆不免“咣当”一声跌落在上房的屋檐下,自己像木橛子一样地竖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刚在灰黑的木盆里洗完脸的老郎中见此情景,脑袋嗡的一声响,一只手指着不知羞臊不知深浅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冤家硬铮铮地伸了大半天,从头至尾没吐出一句话,随即身子往后一倒瘫痪在当门口,半天才凝过神缓过气,从牙缝里硬邦邦挤出三个字来:“造孽啊!”差点背过气去。屋檐顶上渐渐地翻出了鱼肚白,两个人仍然直直地跪在天井里。眼前一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的老郎中顺着墙跟转悠了大半天终于在窗户底下捡起来一把破笤帚,他两腿颤抖着举步上前,高高地举了大半天,还是打这个也不是,打那个也下不去手,最后哆嗦了大半天,手里的笤帚呱唧一声掉在地上,“金枝啊,你不要你娘和你爹了啊!你要活生生地把你娘和你爹急死气死憋死啊……”话没说完,泪如雨下。
看着此景儿,王二槐倾身向前跪走两步说,您老人家要发火动手咋着也行,用手打用脚踹怎么也中。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王二槐一辈子没做过傻事窝囊事瓜瓜事,昨晚斗胆做了这件见不得日头见不得人的丑事对天发誓就这一回。我和金枝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我们俩心诚情真不分你我已经难舍难分。我用性命担保,只要二老真心成全,我王二槐从现在起愿掏心掏肺做牛做马伺候二老善待金枝,俺的心日月可鉴,“大娘大伯,您就成全了俺俩吧喛!”金枝看着爹娘依然站在房檐下无动于衷,也着急了:爹啊娘,知道您老两个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儿拉扯大不容易,但……但实话告诉你们,我是死活不会嫁给那个老头子的……俺就看上这个卖碗的了,俺已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夜来后晌俺还是个黄花闺女,但现在俺已经是二槐哥的女银(人)啦。是砍是挖还是剐,您们看着鼓捣吧。”说完,仰起脸来看着爹娘,顺手一把抓过王二槐的粗胳膊挎在胸前,大有鱼不死网也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
这个时候,老鸹巷里,院前院外,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个个如鸡鸭般伸长了脖子,脸上布满了疑云,眼里充满了好奇,你一句,我一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哎呦,我王希贤的闺女啥时候变得脸皮这么厚了喎,陈家那边咱可咋向人家交代啊……”年过花甲的王希贤腿脚嘴唇抽搐着,烦躁、失意和不安像夏天的乌云挂满了脸庞。下一步该如何走,事情该如何摆平,他又该如何赶走心头的烦闷和莫名的恐惧,霎时间心里竟没了一点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一阵缭乱,他下意识地顺手托了托高鼻梁上的那副一根腿的眼镜,镜前一片模糊。同样傻站在一旁刚刚缓过神来的王赵氏则趁机瞪大了眼睛好好端详了端详眼前的这位毛头小子,看他浓眉大眼颧骨高凸尖下巴高鼻梁两肩宽大脊背厚实,不禁有了几分喜欢,倒逐渐冷静下来,打了圆场。
“孩子他爹,还是请她大爷过来一起拿个主意吧,这天啊,塌不下来……”
王希贤努了努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畜生,畜生,我得叫这两个畜生气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