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南的认知是从鲁迅先生笔下的《雪》开始的。他说,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同一片国土,北方之于南方,相同的事物在相同的季节里竟有如此大不同,实在令人惊诧。
看惯了北方的雪,不但对江南的“雨的精魂”充满了想象,也对整个江南充满了向往:江南冬天如此,春夏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高铁“和谐号”在广袤的土地上极速掠过,300多公里的时速压扁了时空,让南北流动有别以往,极端便利。透过车窗,刚才还是光秃的山峦,转眼间便清翠浓郁起来;刚才还见红砖红瓦的硬朗,转眼就被灰砖灰瓦的静谧所取代;刚才还是一番草木未醒的样子,转眼便绿意婆娑黄花遍地;刚才还灰蒙一片,转眼间已天朗气清,忽而又云朵低垂,狼奔豕突,大有山雨欲来之势…..这便是过客眼中的俏丽江南,满眼的水乡,满身的湿热,满地的绿色,时不时地细雨飘来,种种不知名的树木在无风的雨暮中尽享着滋润与抚摸,耷拉着手臂,头也不摇,乖得像雨中的野鸭子,任雨水浇淋,只管眯起眼打盹儿,惬意而舒然。
江南好,江南小镇更显妖娆。灰的瓦,白的墙,陡峭的墙体,上翘的瓦檐,姿态昂然,眸回脸笑,如轻摇团扇的大家闺秀,亭亭玉立。墙下绿水环绕,白墙灰瓦倒影其中,似淡墨水泼。碧水九曲婉转,一座座拱形桥横跨于上,倒影成环。欸乃一声,不知什么时候,船家会悠悠地摇来一艘乌篷船,撸击碧水泛起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影影绰绰,摇曳生姿。船从桥底穿过,船家似乎早已看惯了眼前的景致,不再和外人一样东张西望,只管摇橹,抬头忽见邻家阿嫂在岸边捶木洗衣,彼此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各忙各的去了……江南的乡村小镇大多如此,到过一处,就大体能想象得出别处的样子,虽个性差异,但浮现出来的精神却大致相同:安详,沉静,精致,高雅,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洋溢着“小桥、流水、人家”的别样风情。
东南形胜,钱塘自古繁华。江南的景致和“三吴都会”的特殊地位让江南小镇自来富可敌国,卧虎藏龙。到过周庄的人恐怕都啃过“万三蹄”,大抵知道江南富贾沈万三。原本不太起眼的江南小镇,因孕育了江南富贾沈万三而名声海外。到此,人们看到的不只是周庄的小桥流水,更有想象中沈家的富足和沈万三的腰缠万贯。当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定都南京(应天府),要修“紫禁城”,巨贾沈万三守着皇帝拍胸脯,竟包圆了南京城墙三分之一的费用!想想就知道,这三分之一的城墙需要的是多么惊人的一个数字。而沈万三没有食言,他做到了。从南京洪武门到水西门,绵延数万米的厚重城墙拔地而起,让举国上下侧目垂涎不已,甚至让穷人起家的朱元璋心萌醋意。过后,当沈万三不知“天高地厚”再出巨资犒赏三军之后,心怀芥蒂的朱元璋只好找个借口将其充军云南,一代富贾随即江南的云烟,倏忽消散,最终在孤寂和苦闷中了定残生。说起江南小镇,人们还会想起浙江富阳富春江畔的东梓关。东梓关似周庄,依然小桥流水,水塘映天,周围是清一色的高墙黛瓦,池中到影婆娑,古色古香。如诗如画水天开阔的富春江绕村而过,岸上几棵足够几人合抱的千年香樟树枝繁叶茂,碧绿参天,更添几分雍容和沧桑。说起东梓关,人们十有八九会提起东梓关的名门望族“许十房”和与沈厅不相上下的许家大院。“许十房”说的是东梓关人许廷珣,此人亦是当地富绅,娶了三房太太,生了十个儿子,后来十个儿子又生了三十一个孙子,代代繁衍如江水,个个有权又有势,族中还出了一代名医许善元,百里之内,百家百姓莫不趋之若鹜,许家遂在东梓关于悄无声息中占据了半壁江山。看着他们一个个跑马圈地,谁都无可奈何。当然,提起江南小镇,人们更应该想起晚清的著名“红顶商人”胡雪岩。这个紧紧依靠湘军,卖军火,设钱庄,开药店,垄断丝茶生意的商人一生到底积累了多少财富,很少有人能说得很清楚。为官须看曾国藩,为商必读胡雪岩。富可敌国的胡雪岩,被御赐二品顶戴并赏黄马褂,成为时代的一个象征、成功商人的一个符号。“200年后,现代商人马云为什么会在杭州崛起呢?北京、上海、广州为什么不能出现第二个马云?答案就在这里…..”浙江省委党校教授、工商管理教育教研部主任河圣东曾在一次授课时这样说。
自古繁华地,江南才子多。江南灵动润泽的一方水土让江南人才辈出,才子遍地。远了不说,从苏轼到欧阳修,从唐伯虎到文征明,从鲁迅到林语堂,沈雁冰到沈从文,从冰心到张爱玲,徐志摩到林徽因,从戴望舒到郁达夫……从古到今,惟江南有才,惟斯为盛。来到浙江富阳,自然要听听郁达夫的故事。这个9岁能赋诗17岁赴日留学25岁成立创造社并发表《春风沉醉的晚上》而一举成名的文人才子于而立之年重回富阳寻名医看肺病在东梓关闲居一月有余,年后,同名小说《东梓关》发表,江南小镇东梓关因郁达夫和他的小说一样名声鹊起。同样因人闻名的还有“黄公望风情小镇”。黄公望村与东梓关村同属富阳,相去不过20里,由附近的华墅村、白鹤村、株林坞村、横山村四村合并而成,因元朝著名画家黄公望隐居于此创作而成《富春山居图》而得名。《富春山居图》以富春江为背景,用墨淡雅,干湿并用,大气磅礴,现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山水为画家提供灵感,画家、画作为山水状色增彩,两者相得益彰,各负盛名。绘画大师黄宾虹,傅抱石,李可染,吴冠中……他们都是江南人士,不知道他们又从江南的楼台亭榭和霏霏细雨中得到了多少滋润和灵感呢?
如今,从繁华都市顺着人流匆匆地走过古朴淡雅的江南小镇,人们在惊叹之余,竟然会理所当然地涌出不少的孤寂和落寞。这是意想不到的。匆匆的人流原本就是短短的过客,他们走进残留的院落一角,端详着高墙瓦檐,凝视着楼台亭榭,抚摸着残垣断瓦,抚今追昔一番,然后又匆匆地乘车离去,这里似乎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然而仿佛什么都没留下。他们只是欣赏者与被欣赏者而已,彼此没有任何的交集。面对古迹,历史曾如此之近,而又如此遥远。况且,这些刻意保留下来的古建筑稀稀拉拉地夹杂在远处新建的高楼大厦之间,静静地偏安一隅,新旧彼此对照,相互难于协调。表明,原有的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已不属于匆匆过客中的任何人,它们被惊诧赞叹一番、被品头论足一番之后,便被重新舍弃一旁,有些苟延残喘的样子。更可怜的是,原来的土著居民业已远离了眼前的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年轻的早已远走高飞躲进远处的都市,年老的也被安置起来住进了刚开发的二层小洋楼,原来的村庄小镇和举国上下的农村一样都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壳”,这些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只不过是些穿着龙袍紫衣的戏子过来装装样子、让人欣赏一番挣几个钞票罢了,谁还会真的亲近它们,打心底里容纳它们呢?走进如今的东梓关,两大车参观者仿佛在一时之间成了这里的主人,大家走街串巷,指指点点,然而很快便离开了。而两大车参观者好像在走街串巷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几个当地村民,他们要么成了导游,要么成了卖柚子的大妈,一阵喧嚣之后,很快也跟着散了,谁能说清他们与这些古村落的真正关系呢?离开东梓关,来到不远的桐庐环溪村,在一家酒店摇着扇子汗流浃背地吃过晌饭,大家依然排着队去欣赏周敦颐后人栽种的莲花,可任凭怎么解释,大家从眼前鹅卵石铺砌的池塘中也很难品出“出淤泥而不染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韵味来。还有杭州东郊的外桐坞,因朱德元帅曾在此驻足种过茶赏过兰花,也被他们过分地渲染出来,但大家好像也没从刚开发的小洋楼和新修的楼台处品出朱德元帅的赫赫战功与高尚质朴来。询问如导游一般的村民,大家也几乎众口一词,只谈元帅和历史,而对花巨资修建的“启蒙学堂”和“结婚礼堂”,一年之中到底有几个学生过来接受启蒙教育、有几对新人过来举办过结婚仪式,也大多支支吾吾,莫衷一是。
据说,这些村落都是当下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村。几个村落新开发的二层小洋楼明窗净几,绿树掩映,漂亮之极。在几个样板村前,“恒大”“绿城”等房地产商的名字异常醒目。笔者见过很多北方旧村改造的典范:一般除了楼房院落经典漂亮以外,好多房内空空,家徒四壁。这是多年前看到的情景。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这里新建的楼房里是否依然是这个样子呢?也许不是,也许还是。然而这个并不足虑,让笔者真正担心的是,面对众多的“空壳”村,国家出台怎样的措施才能吸引年轻人像倦鸟归林一样回家,让他们真心地建设自己的家乡、与自己的家乡真正的融为一体呢?小桥流水,亭台楼榭,都是“沈万三”“许十房”他们内心的真爱,那儿是他们的根,叶落都要回来。为了家,他们倾其一生,或就地经营,或外出打拼,目的很明确,都为了自己的庭院更漂亮,日子更幸福,小桥流水更养人。这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永远的精神归宿。小镇原本就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乡村原本就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塞北、江南就是一母裙下的同胞兄弟,它们同样的美丽,而且永远承载的应该就是悠悠的乡愁。
(王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