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先生是个奇迹。他生于1918年,逝于2018年,差6个月就活满了100岁。生于上海,祖籍浙江,后来长居香港,主编过《国民公报》、《香港时报》、《星岛周报》、《西点》等报刊杂志。曾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颁授荣誉勋章。曾当选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会长。2014年获香港艺术发展终身成就奖。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早期写作是为了“娱乐别人”,后来才开始“娱乐自己”。
在朋友热心推荐我读刘以鬯的长篇小说《酒徒》之前,我对刘以鬯先生闻所未闻。所以开始很怠慢,并不急着看《酒徒》,自以为读书随着兴趣走;后来看了《酒徒》,很吃惊,也很惭愧,认为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井底之蛙”。
那是一个周六,我终于得空,才把心思挪到了《酒徒》的阅读上来。翻开书的第一页,我竟然被作者诗一样的语言强烈地吸引了:“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眼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
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我就读完小说《酒徒》,阅读长篇小说速度之快刷新了自己的记录。简直爱不释手,读着感叹着,跟主角酒徒一起神魂颠倒,一起痛苦徘徊,一起大放厥词。整个阅读过程是痛快的也是痛苦的,郁闷他的郁闷,痛苦他的痛苦。
《酒徒》,写的是上世界五六十年代,在商品经济大潮汹涌的香港社会,文艺也高度商品化,一个文艺理想还未泯灭的作家的痛苦挣扎。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酒徒给几个报刊同时写庸俗小说,稿费勉强能维持生活,但对严肃文学的尊崇,使他常常陷于矛盾痛苦之中。他多么想专心致志写一些纯文学的高雅的文章,但他知道没有市场,也没有人愿意发表他的那些严肃文章,相反那些“二毫子文章”却受到追逐和热捧,且市场很大。
他总算遇到了一个准备办严肃文学刊物的人——麦荷门。麦荷门邀请他一起创办一个高水平的纯文学杂志,开始他很惊喜,给杂志取名《前卫文学》,但后来又犹豫了,退缩了。因为他发现麦荷门给杂志准备的稿费非常有限,他“不愿意做傻瓜”,另外他也太清楚这个杂志的命运走向。因此,他又继续给几个刊物写庸俗文学。结果也不出他所料,麦荷门办的刊物销量很有限,且日趋减少,濒临停刊。再加上麦荷门没有文学鉴赏能力,杂志收编的文章也并不是原来想象的高水准。
酒徒还帮导演朋友莫雨写过一个剧本《蝴蝶梦》,但他被老朋友莫雨骗了,电影改头换面已经上演了,他却没有拿到一分钱编导费。他很愤怒,也很吃惊,心想原来的莫雨“做事并没有这么卑鄙!?”这人都怎么了!
三次租房经历,也使他大有人生幻灭之感。第一次租房,发现房东的女儿司马莉是个两面人。她当着父母面是个乖乖女,背过父母完全是另一种状态,她色诱纠缠主角酒徒,司马先生发现了一点端倪,警告酒徒不要调戏他的女儿,否则就去法院控告,酒徒竭力否认但司马先生不信。然而司马莉一再诱惑他,这使酒徒不胜恐慌。二次搬家,又遇到一个中年空虚的包租婆,丈夫常年不在,她热烈地粘上了酒徒,愿意不惜代价对他好,这样的情形又一次把酒徒吓跑了。酒徒的断然离开,导致包租婆悲愤、绝望,喝药自杀。第三次搬家倒也还好,房东家庭和睦,夫妻恩爱,他觉得很踏实,也很清静,但后来他发现这个家里的老太太对他特别好,天天给他炖汤喝。在他经济出现困难的时候,老太太陪他一起流泪,还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帮他。后来他才知道老太太把他当成自己死去的儿子了,“新民”、“新民”地呼唤着,还时常埋怨他回来的太晚,他有点不胜其烦。在一次喝醉后,他喊出了真相,使老太太的梦幻彻底破碎,最后割腕自杀。
他觉得生活处处不如意,三天两头喝酒,几次耽误了写小说续集,耽误了报刊连载,差点丢了谋取“稻粱”的阵地,受到很多次警告。有一天,酒徒“将自己禁锢在房内,哭了一天。”
喝酒,他认识了几个女人,印象最深刻、也最愿意在一起厮混的有两个,一个是最早遇见的张丽丽,但他在她面前“永远是个失败者”。张丽丽曾利用他企图诈骗一个对她很感兴趣的有钱男人,但没有成功,酒徒被打得半死。但酒徒后来又发现,张丽丽竟然嫁给了那个他们蓄谋诈骗的男人。另一个是为了全家生计被迫做了舞女的杨露,她是他最满意的遇见。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有一天杨露对他说:“我已经爱上你了”,他也觉得“在杨露面前,我是英雄”。但他又很矛盾,“把她当作妓女,我是英雄;把她当作爱人,我渺小的可怜。”酒徒还想到“在杨露的眼光里,我是贮藏室里的梯子”。后来当他去找她时,发现杨露已经嫁人了。“事情的突如其来,一若淋头冷水。”“我一直以为杨露对我有特殊的好感,现在证明不是。我与杨露间的感情等于一张薄纸,用蘸着唾沫的手指轻轻一点,就破。”
生活好像使所有人都变得不可捉摸,他也不例外。但有一天他遇见一个大学同学,他那么坦诚,那么镇静,完全与其他人的状态不一样。他在一个进出口商行做杂工,干着最低贱的工作。酒徒非常吃惊,而他的同学却“笑得如此安详”,并用乐观的口气”说:“大学毕业做杂工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即使拉黄包车,也绝不可耻。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安于贫?能不能减少自己的欲望?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酒徒望着同学的背影,认为他是一个“平凡的巨人”。
尼采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他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酒徒的同学做到了,但酒徒怎么挣扎也做不到。小说的最后是这样写的:“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时分,我在一家餐厅喝了几杯拔兰地。”他继续着他的矛盾、痛苦和挣扎。
《酒徒》是香港第一部意识流小说。酒徒在醉与醒之间往返,一会儿是个高明的文学评论家,一会儿是一个烂醉如泥找不着北的酒徒。作者用意识流的手法、诗一样的语言、大胆的内心剖白,把一个清醒但痛苦的灵魂刻画得淋漓尽致。
掩卷静思,感觉《酒徒》在警示,在讽刺,也是对出路的思考和寻找,充满了质疑、斗争和呼号,有着丰富的思想内涵。我想,《酒徒》无论是在艺术性上还是思想性上,完全可以代表当时香港文学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