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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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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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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说(外二篇)

四十岁说(外二篇)


眼看着转过年,我就四十岁了。这个数字给我以惶恐,时光真的如流水,在不知不觉中就将你推到这个尴尬的年龄段上了。像众多人的感觉一样,我们的心理年龄还在停滞不前的时候,皱纹已经爬上眼角眉梢,时间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跑呀!

对这个年龄的来临其实是有感觉的,之所以忍着不说,是有些像那个掩着耳朵盗铃铛人的自欺欺人,明显的感受是体力已是不济了,稍一熬夜就需要数天休息才能恢复,而头上白发丛生,口内也齿牙摇动,视物时眼里常有蚊蝇飞动。记忆力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过去曾以自诩的所谓博闻强记现在漫漶得无边无际了,常常是读了些什么东西,过一段时间再去看时,竟然如同新见。啊哈!我真的是在慢慢衰老呀!

真的是抗拒不了生命的规律,眼前的上一代人在一个个离去,同龄人中竟然也有逝者了。腊月的天气晦暗阴冷,我独自坐在家里,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是一个父母不能双全的人了,生命的意义渺茫如斯,不能不让人心生悲凉。我在冬日的寒风里站在父亲的坟头,从最初的痛苦里走出来,现在我已经没有泪水流下来了,风在大地上鼓荡,天空却是一片湛蓝,太阳依旧发出耀眼的光芒,映在我脸上,我希望那是父亲神祗一般的抚爱。现在我在晚上要抽出时间和母亲闲聊一会儿,听她讲一些村子里发生的逸闻趣事。冬天母亲勉强同意来城里和我们居住,一天到晚多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和她闲聊,她是愉悦地笑着,有时会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意想不到自己的儿子昨天还是一个光屁股的娃娃,忽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满脸沧桑的汉子,而她也垂垂老矣。

我是一个出生在农村的人,前三十年里只是为了谋一口饭吃而去学习。我的学习纯粹属于填鸭式的死记硬背,学不懂理科转而学文科,应付了多少场过关考试让身心疲惫,以至于在高考结束多少年后还在梦里答题,醒来竟然是一身的冷汗。我遑论掌握了什么读书方法和学习方法呀!我的读书生涯简单而目地明确,对此后谋到的职业的态度也是别人怎么活着,我就怎么活着,只需真诚地去做事,不尸位素餐,惹人讥笑罢了。生活是永远左右着我,我并没有选择生活的能力和魄力啊!

二十年农村的生活、家庭教育留给我的大约还有真诚、质朴在。我庆幸我还没有陷入泥淖,变得面目全非。我自己的体会,不论这个社会上如何尔虞我诈,如何勾心斗角,你去真诚待人,泼出去的水就不会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社会这么复杂,你得学会简单,你如果也要学得复杂,怎么会是人家的对手呢?我感念我生活中的朋友们,他们是我坎坷路上的明灯,是我生命中的庇护神。他们或在我最需要帮助时伸来援手;或在我迷茫彷徨之际,给我当头棒喝,让我清醒。现在这些朋友们都在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好长时间也见不上一面。虽然不常见,却总觉得他们就在身边。“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我是盼望他们在某个寒夜里披着一身雪花,突然启门而入,口中哈着热气,笑着喊道:“老伙计,我来了。”而后或是静坐不语,或者喧闹叫嚷。

催人不再年轻的还有膝下的儿子。好像前几天他还在摇篮里哭闹,继而牙牙学语、蹒跚走步,现在他忽然蹿得和我一般高了。小子有些张狂,在你训斥他的时候,嬉皮笑脸地过来拍拍你的肩膀说:“大哥,息怒,息怒。”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和他还没到这个份上呢!他得夜夜去做各类的试题,我要在假日里带着他四处补习英语、补习奥数、补习奥语。他的妈妈每天要将他盯到深夜,在他字迹潦草、错误百出时大发肝火。我怎么能盼他既愚且鲁呢?我是希望他踩在我们的肩膀上能有更大的作为,但事实大概并不会如此。当高考制度因为大面积扩招变得面目全非时,我真得不知道他长大后会不会像我那样从底层爬出,谋一份职业呢。我给他讲我小时候的生活,去山坡割草,去林间放羊,说“啧!啧!看看你现在的日子。”他瞪着眼说:“哈哈,你美得很呢!整天闲逛,还养着宠物呢。”我无话可说了。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而自己也需要时时自觉和自省。爱的东西能不能继续坚持,想干的事情能不能干好,大约这时正是最紧要的时期。人生有了些阅历,处世也基本形成自己的风格,现在重要的是要安下心来了,再不敢顾及门外的喧嚣与骚动,再不能对世俗的东西有了过多的欲望和奢求。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根手指,是因为没有戒了“贪、嗔、痴、疑、慢”的五欲呀!人的心性要回归,古镜才能愈磨愈亮,才能窥见到大光明境。门无杂宾,绝世俗之交往,善养心灵的宁静,安妥内心的一片净土,这才是根本啊!

昨夜读到乡贤牛兆濂的一幅对联:“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甘。”我是悚然而起。窗外没有月色,深沉的夜空有一道流星滑过,我对自己说,哎呀呀!你四十岁了呀!生命中的又一个起点呀!

      秋日


秋天来临,我又回到故乡,从原坡上经过,杂草完全覆盖了小径,野菊丛丛,斑斓而热烈,在静穆的天宇下,不似春夏间繁花的喧闹,显出的只是一种生命的肃穆和庄严。我低头去看那些星星点点的花儿,明黄、淡紫,细小的花瓣,散落在杂草中。多少年了,它们就一直生长在这儿,随风雪凋零枯萎,又在一年一度的秋风里悄然绽放,但我没有留意过,我的童年的赤脚踩踏过它们,少年的心绪冷漠过它们,现在,中年的我俯身看着它们,心底里潮出的只是时光易逝的苍凉。

七爷几年前就步履蹒跚了,整天拄着一根粗粗的油光发亮的棍子,他见我回来,老远就喊:“崽娃子回来了,给爷拿啥好吃的没?”我笑着说:“给你捎回来一筐火晶柿子,敢吃不敢吃?”他嘿嘿直笑,嘴里露出稀稀落落几颗牙,说:“打死我也不敢吃了!”七爷前几年一口气吃了一碗柿子,在肠子里结成疙瘩,送到西安医院动了手术才取出来的。我说你上坟去了没有?他斜倚在一个碌蝳上,说: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走到十字路口,我把纸钱扬出去,给先人们喊,都快来取钱来,谁来迟了就没有了!七爷一生达观,爱说爱笑,临老来还是那个秉性,夕阳西下,生命的终点慢慢迫近,他觉得那是自然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家的老人前几日就卧床不起了,儿子们都回到家,昨天上午还能和家人说话,谁知到了11点,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我从街巷上走过,柿子树落尽叶子,树枝上挂满了火红的柿子,有老鸹飞来,落在树梢轻啄,它们其实也不必急迫,总会留下几个给它们的。沿街萧瑟的屋子,现在终年住着一些老人和孩子,这几年,连孩子也少了,有条件的都带了娃娃到城里念书。我挨家去数,算算已经逝去的老人有几个,他们的音容笑貌如此逼真地显在我眼前,仿佛他们昨天还在场头站着,在地里弯腰忙活着,现在,一阵风过去,都没了踪影了。

生命永远是一个谜,我们不知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而一生的辛劳是注定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对于爱的热烈追求;中年的忙迫和焦虑,浮躁的心绪久久萦绕。面对芸芸世界,在浮华中追逐,而内心痛苦,我们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个坐标系,但它一直若即若离,安妥灵魂的那一方净土,竟然遥远而不可及。

只有面对这秋阳,让心绪渐渐安静下来。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像是儿时母亲那双还不粗糙的手的抚摸,让人心颤;像是一个落雨的早晨,还倚在母亲的臂弯,在乳香的港湾里停泊,享受无忧无虑的宁静和温馨。

去吊唁张家的老人,在凄凉的弦乐声中,想的是卫俊秀老人的一段话,“人生百年,堪称上寿,年过九十,亦近期颐。中岁以来,颇罹忧患,能有今日,自属大幸。秋风起而草木黄落,自然之理,乘风归去,乐夫天命,故无须伤悲者也。去岁至今,身体日弱,迁延时日,实属意外,设若一日召我西游,知之者当为祝庆,万勿劳念!”

这句话是十年前看到的,看完便不能忘记。对生命的达观其实来自于坦荡的胸怀和宁静无染的心田,如同这乡野的秋天,守望着宁静,守望着淡然,守望着简约生命的真谛。


古旧书店


古旧书店门前至今还悬挂着那副木制对联。

旧书不厌百回读

嘉禾新成十畴荫

对联是王懿荣写的,篆书。王懿荣是最早在龙骨里发现甲骨文的,和郭沫若一道是那个时代认识甲骨文最多的人,不知道他和古旧书店有什么因缘。1924年,鲁迅来西安,除了为易俗社写下“古调独弹”的匾额外,还与古旧书店的创办者阎甘园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题写了书店的名字。

书店在南院门,好像也曾搬移了几次,但终未离开过这一带。南院曾是老西安的繁华之地,官宦聚集,商旅往来,至今周围还可见到一些省份的会馆遗址。现在繁华落尽,换成了另外一种热闹,当年有着精美砖雕、木雕屋舍相连的四合院早已荡然无存,几年前还踞坐在一处土台上的老中药铺“藻露堂”也没了踪影。只有这书店还坚守着,斗转星移中,静默地看着门前物事的潮起潮落,散发着一股悠然自得的老西安气味。

街道两旁载着绒线花树。树长得很慢,胳膊粗细的树干,顶着一团如伞的树冠。春日里于稀疏的绿叶间绽开一朵朵如小扇子般的花丝,粉红细嫩,颤巍巍的,一阵风过似要摇坠而下;夏日来临,也会在阳光耀眼的人行道上投下缕缕淡淡的树荫。绒线花落,捡拾洗净泡水喝,可以治咽喉疼痛之疾。两行轻荫,万朵小花,最是和这条老街的气息相谐,不知是哪位栽树人的创意。

我来西安,曾有一段时间住在双仁府,每逢周日无事,便要来这里转悠。距书店不远,还有两个老字号饭店,路南的叫biangbiang面馆,路北的是“春发生”的葫芦头。Biangbiang面馆仅一间门面,一条十几平方米狭长的房子,沿墙摆下两排桌凳,最顶端隔成操作间。老店大约也有一百年了,现在也不知是第几代传人,只卖面,带着猪蹄和一些凉菜,坚持着不扩大规模。每到饭口,小店里便人满为患,来晚者需要在门口翘首以待。面是手工的宽面片,入口软韧筋道,拌以香喷喷的腊汁肉或西红柿鸡蛋,洒上韭菜、泼上猩红的辣椒,食者举箸挑起,张开大口吞咽,一边嘎吱嘎吱咬着紫皮大蒜,一会儿便吃得满头满脸的汗。待仰面将最后一滴汁水倾入口中,喝上一碗面汤,咂吧着嘴巴,不觉有喜气洋洋之情生矣。店老板是个高个子的中年妇人,面如银盆,头发乌黑光亮,整齐地向后梳着,于脑后挽一个圆髻。

“春发生”葫芦头也是老店,据说接待过张学良等民国要员,取杜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之意。门外是著名作家陈忠实题写的对联。西安大街上的牌匾多为书画或文学名人题写,也算是西安一道风景。我和爱人、儿子去吃葫芦头,店分两层,颇具规模,操作间是敞开式的,大锅里翻滚着奶汁一般的老汤,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以勺舀汤,反复浇泖。端上桌子,碗还是烫的,肉片莹白,掰碎的饼子完全煮透,汤浓味鲜,食之又是一番滋味。

还是来说古旧书店吧。店铺面积不大,书籍以文史哲为主,几行书架以出版社分类,有中华书局、商务书局等等,其间也杂以字帖画册。屋子东侧有楼梯,折而下去,是一间阔大的地下室。这里专卖旧书,除了一些线装书外,大部分是滞销的早几年的图书,均以六折售卖。我在这里流连不知多少次,有时忽然碰到久寻不见的书本,兴奋的心口蹦蹦直跳;大多数时间则是翻检良久,空手而归。但书店的宁静气氛让人享受,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或者偶尔轻轻的咳嗽声。偶有几人同来的,便压低了嗓子说话,遇到小儿喧哗,父母必赶紧制止。卖书的店员也不多言语,有时聚在一起,说说物价,谈谈街头巷尾的趣事,大多时间是坐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地翻着那些纸张发黄发脆的线装书。

我在这里没买过多少新书,六折区是我的首选,一段时间里,入得门来,径直往地下室而去。忽于一日,迎门的书架上赫然插放了十几本关于古代文化讲座的书,唯恐别人捷足先登,立即上去一网打尽。店员说:“这是早上刚刚放进去的!”这些书的扉页上均有先前主人的篆书大印,前半部分也勾画了些句子,页眉上记着感想,后半部分便崭新崭新的。不知他为何把这些书全部抛出,是厌倦了读书生涯,还是有一大堆生意上的事需要料理。书大概也是有自己的命运,此时归我,亦不知几时亦弃之如敝屐。

阎甘园先生是蓝田人,在上海创办过新式学堂,后在西安创办了第一所女子学堂。他擅长丹青,能以手指作书作画。当年牛兆濂先生在蓝田主持赈灾,曾专书致于上海的他求助。阎甘园组织书画名家义卖,以所得尽救济桑梓黎民,一时传为佳话。我看过他的照片,方头大额,留着短短的头发,目光炯炯,一派英武气象。只有这样的人才可做出不平凡的事来。

古旧书店是在收购和售卖中实现读者反复阅读的目的,当然也是一种商业方式。我所购的大多数书籍,经历数十年或十几年的岁月,散发着一股霉湿的气味,前人在书上勾画,我亦在书上勾画,印证着不同时代阅读者迥异的心理,想想真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现在图书之价居高不下,古旧书店仍然以这种六折贱卖的方式,继续实践着一种功德,对于囊中羞涩的读书人来讲,真是一件盛事。今日又来书店,淘得民国时翻译的法国文学书数本。老一辈翻译家学贯中西,无论是对作品的深刻理解,还是译文的文采飞扬,均不是当下译者可以望其项背的,先前不辨良莠买下的一些书是可以付之一炬了。我是在这样的淘书生涯中,于著者、译者和先前书本的主人在时空交错中会合,感受一种奇妙的读书之乐,也一次次完成对从前阅读的颠覆。感念古旧书店的好处,书此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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