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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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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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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关随想

我要说的这条古道现在只是一条普通的山径。很长时间里,它几乎达到人迹罕至的地步,野草疯长,林木枯荣,万物勃郁而沉寂,时间仿佛只是凝滞在一成不变的轮回轨迹里。

说实话,寻访这条古道并没有给我留下多么激越的情绪。那个雨后的秋天,草叶尖残留的水珠还在滴滴答答的坠落。山间的林木显露出湿漉漉黑魆魆的身躯。风是每到到一个山道转弯处就会迎面扑来,挂着几颗干瘪酸枣的野枣刺发出铮铮的声响。我看到了谷底的云团,满蕴着水汽,伸展着慵懒的躯体,在经过断崖后被骤然而起的风撕扯成一团一团的棉絮,悄然无息地将眼前的山坡覆盖。

我是嗅到熟悉的草木的味道,身体因微寒而起了一层层麻疹一般的细密的疙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冒失地闯进这一条古道,就如我不知道因何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茫然不解。

这或许只是生命中一次无聊的跋涉。跋涉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在山穷水尽中忽然有了柳暗花明的惊喜。当然,预先设置了一条长约五十华里的崎岖山路的距离,也隐藏着心底虚妄的壮阔与豪情。眼前的峰峦都隐在雨雾之中,水雾在舒展挪移,掩埋着脚下一寸寸的土地,将刚才走过的林子毫无顾忌的遮蔽,一切都处在虚幻的混沌状态。

我蜷缩在崖角边,心里忽然有了要啸叫的冲动。

我得承认,我漫无目的的脚步和古人草鞋麻鞋皮靴以及牛马 杂沓的脚步有着形式上的不同,但又有谁能否定无论为了生计还是为了生命的某种挣脱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山路的遥深处或许可以幻化成历史的某一个瞬间,在这里时光有了不可思议的重叠,好像一个阴谋的得逞。你只有在这时有了心灵上的厚重与虚无,真实与缥缈。

时光的远处有着古老的传说。我时常迷惑的是这种传说隔了岁月的纱网,过滤掉不想不要的东西。或者准确地说,是过滤掉苦痛,残酷与人心灵深处的失望与失意,稀薄成毫无生机的单纯的笑脸。历史愈向后推移,故事愈简单,简单成五言或七言的绝句,只需数声吟哦便可完解。其实它遮蔽了许多我们已经不能猜想到的事件本身。人是在遗忘中成长,也在遗忘中轮回。

或许冥冥之中有着对往昔岁月的一种眷恋。我解释不了这种奇怪的有些病态的专注,我只能想到,那个身体蜷曲永远歪侧脑袋的霍金所做的推论,当一颗微粒颤抖时,数亿光年以外的另一颗微粒也同时有着相似的律动。

我只能做这样的解释,否则只能闭口不言。

我得粗略勾画出这条古道的示意图。在已经很古老的秦朝的那个时代,或者更远一些的战国时期,它就越过灞水,顺着七盘坡蜿蜒而上,等至上到山顶,便沿着山脊如一截截弓弦向前移动延伸,等到山脊即将消失之时,甩成一条下垂的绳子,弯度刚硬地垂到谷底蓝桥河道,随即顺着左岸,贴着石壁,横渡几处扭曲如蛇的河面,再顺着牧户关的山垭,平直地向另一个山谷伸展。这条路的平易之处在于避免了过于繁重的修路工程,为省时省力做出最为科学而坚定的设计与决策。它最终越过武关,伸向楚国大地且延伸到八闽的区域。

它在那个时候就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秦楚大道。《史记》上对秦朝的驰道有过这样的描写:“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当年的路宽阔可想而知,而现在它多数时候已经缩成山间的羊肠小道,与野草为伍,同牧人和牛羊作伴,当然也有山间的明月与白云。

现在它又有了新的姿容,沿途也有了世事变迁中给予的新的名字。长着歪脖老槐树的山神庙,总让人疑心林冲曾夜宿此处,某一夜推窗之后又是白茫茫纷纷扬扬的大雪;七盘坡上有着简陋的无量庙,杂草丛生的庙外场地上卧着粗大的磨盘;过了可以放脚快走的直路欢喜坪,便能望见岩石嶙峋的鸡头关;高一脚底一脚走过乱石岔,登上山脊的风门子,由此便沿着山脊平缓前行了。一路上若是春日,便可在星星点点的桃红柳绿中,一片片如繁星下坠的野草花里,轻快地走过蟒石湾、北曲,六郎关,再由铮(绞丝旁)坡下到了蓝谷的底部了。你会惊奇地发现,当你试图让历史和现实合樨对卯时,总会留出不能回避的大量无法重叠的遗憾。

好像什么地方出了错一样。

是那个走过辚辚战车人叫马嘶的道路,那个曾伴着大蠧(du)飘扬甚或有着鼓乐齐鸣的始皇巡游的道路,瞬间式微成眼前单薄消瘦的山径吗?好像并不如此,让人始终疑惑的是彰显在历史表层的所谓豪气、胆识、雄心果真是当时人的精神气概吗?而消瘦下来的当前岁月仅仅是颓废胆怯和无助吗?

历史或许只是某个人的眼光和观察角度强加给我们的意识,如同众多的史料里描述赫赫战功,却不提可怜无定河边骨一样,我们的生命始终裹挟在一种强大的思维力量之中不能自拔。

这是一截由浅山向深山延伸的路段。风景嘛,并未显出奇特与卓异。我曾试图通过遗留下诗篇追踪古道的历史,但更多时候只会生出情感上的些许涟漪。这种情感上的无法吻合让我苦恼。我曾在正午的阳光下坐看层峦叠嶂像波浪一样翻涌,也曾在一个落日沉下白鹿原畔时看西天紫红厚重云团,如在炉火中煅烧的铁块凝固不动,身边长可及膝的野草在风里起起伏伏,我张开嘴巴听见风吹进口腔的嗡嗡作响。我没有诗情更没有诗意,我想自己是要完蛋了。我坐在那块石头上,那块石头曾在一个傍晚时分坐着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小孩,他在守候着自己的牛群在暮色渐浓里回家中。

我从他的面前走过,他手里攥着一根系着皮绳的鞭子,黑乎乎的脚趾头从破了洞的鞋里伸出来。他漠然瞅着我,对我的微笑不报以任何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的前世或许也是这样的一个牧童,在这大山之中朽蚀了灵性,磨钝了感情,只是一味混混沌沌的过着日子。

你坐在这样的山脊上细细去想,左侧蓝谷里曾有着隋唐时期盛极一时的佛国悟真寺,右侧的山谷中,就居住了著名的大诗人王维,而眼前的道路上,唐代的某年某日那个倔强的向皇帝抗颜直谏的韩愈正在风雪弥漫中以袖掩面蹒跚而行。哦,等他进入了蓝谷,便要遇见自己的侄孙韩湘了,他在所提的竹篮里迅速绽放出五色鲜艳花朵——要想这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啊——,花蕊间竟飘然垂下一副对联: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我在这样遐想中惊诧于在这区区之地面上竟有了儒释道三家坚实的印记。山林与城市在形式上是迥异的,但偏偏是每一次对尘世的躲避都自然地选择了深山,或许正是两厢的不兼容却导致心灵有了更为彻底的回归。蓝关不能行进的路途是不是昭示我们要回归本心?将对生命丰润的感悟化成一首首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化成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自由,或者化成为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的对生死的达观。

你知道我们不能离开这种精神源泉的滋养,心灵的干涸在于你不去努力寻找。其实在我们走向归途的所有时间里,任谁都在苦苦寻觅一处心灵的栖息地。我们都在有意无意地寻找,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那颗圆润的珠子。

因为有了现代的交通工具,多次上山都走薛家山1958年修的那条简易公路(现在变成了水泥路),它偏离了古道绕行于南面泥沙混合的土梁上,雨天里会经常遇到路侧坠落的土块,被雨水拉出一道道褐色泥浆。那个第一次踏勘古道的人眼光不会触及此处,他选择的是有了兼顾山石护卫左右的自然通道,既无塌方坠石,又能干脚净手的行走。当现代的筑路工具轰鸣着凿山穿洞的时候,我会时常想起古人的智慧,——顺势而为且具有着巧夺天工之妙的智慧。

如果只开车或是坐车,从此处上山到下到蓝谷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近处的杂草在车轮的沙沙作响中伏仰,而远处的群山在云霭中忽隐忽现缓缓移动。身边是闪过了一群羊,听见了几声咩叫,还有村姑尖脆的叫声;一群妇女蹲在场地上编织覆苫屋顶的竹箔,因了什么话语哗然而笑,都忽地一声远远被抛在身后了。听不见鸟鸣,鸟早已远蹿到密林里去了。王老汉门口的狗弓起身子,弦一样拉直了栓它的铁链,张着口咬,却听不到声音。一切物景都在迅疾中变形失态,人心也在急行中毛躁躁往前赶,好像终点才是目的,游历本身并没有意义。

我这样从山道上往复过四五次。

而在一天初冬的傍晚,我们从坡底村向山上走,尚未凝结成冰的涧水在身下的谷底里轻轻响动,林木枝丫上蒙上一层白白的霜花,一人多高的霸王菅枯黄了身子,羽毛一样的脑袋在风中摇曳。这是傍晚了,人走在山道上,有了空谷足音不染世事的舒展,好长时间忘记了这是一次不合时宜的旅行,而恍惚中是在暮色四合中踏上归家的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该是这样的心境吧。林木愈来愈幽暗,眼前的小路也变得影影绰绰,山间有不知名的鸟在叫,草木的味道在鼻息下收敛稀薄,渐渐变成一股凉丝丝的寒气。就在这时候,如同抛物线的山脊背后,天空却愈来愈呈现出银白的亮色。我们都站住了脚,期待着一个美妙景致的来临。半个月亮爬上来,爬上来……圆圆的脸庞还在遮掩,半露出处子般羞怯的笑意……它终于与山脊脱开,仿佛浸在在铁汁里的玉盘那样,在挣脱那一瞬间,竟有了轻轻的颤动。我们清晰地看见了月亮上的环形山,究竟不知道他的里边到底有没有持斧的吴刚和玉兔……

清辉倾泻而下,天地顿然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光。人站在这光影里,如同被浣洗过一般,彼此眉目清晰,表情可爱,我们一时都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下山的时候,坡底村的人正在喝汤(吃晚饭),一位圪蹴在门廊下的老人呼呼噜噜喝着一碗苞谷糁,见了我们,露出豁牙的嘴巴,用筷子敲击着碗沿笑着打招呼,“下山了,到家吃饭嘛。”月光照在他满是皱纹却淳朴的脸上,让人有了温暖的感动。

我知道自己将记住这一晚在行走中的月光。

每一处峰峦和一道凸起的高岗,还有如衣褶下垂的坡道都有自己的名字,如果一一罗列过去,就有了峣山、青泥岭、七盘坡、庐山、桓公堆、大坡脑、黄沙岭以及稍远处的风嫮(无女子边)山,王顺山、成仙岭等等的名称。这如同人的躯体,分散到每一个细部时都有了对应的符号。无疑这些名字的来历都是一代代人用了地形的变化、气候的迥异或者某个传说而赋予的。这就经常给我们一个错误的信息,以为正是因为人的努力才有了这条通达南北道路的形成。而如果你走在大山的顶端,便不会有这种狂妄的结论。大自然对于山水随物赋形的安排,在看似随意中有着奇妙的匠心独用。你如果细细品味这些山和水,仔细端详山的皱褶、水的转折,危崖的壁立,还有不同的林木分布在不同的地势里,且在四季中变换不同的色彩与姿容,便会感慨造物的自然从容与大气磅礴。当然大气磅礴不在极目远眺的空间感,更多时候,一片危石上被风压弯了腰的苍松,坪子里直立着倔强无畏的如伏兵的蒿草,一片片分散开的紫色红色黄色的如同燃烧着的坡林,不被雕琢、不被装饰、野性地自由地在高天流云之下呈现着卓然不穷的个性气质和色彩,依然体现着自然造化的神奇。

因此,我时常会有这样的猜度,那就是在南山北折、石崖雄立的这一脉山峦险阻间,有一位深谋远虑的造化者,给辋川与蓝谷之间,堆放出一道便捷的山岭,如同巨人张开嘴巴伸出的一条长舌,让它具有了联通内外的桥梁作用,从而让世间人得以窥见深山更深处,以及重山之外更为新奇的世界。

它同时也成为了用兵的险隘,即我们经常说的——兵家必争之地。

我们如今津津乐道的并不全是它作为一条商旅之道的用途,更多的是它作为一道险关的作用。蓝关,可以揣测它的关隘在箏坡顶上,而灞河南侧的平畴就是当年驻军的青泥城的旧址。现在大大小小几乎连接在一起的村庄的村名仍然沿用着“寨”的字眼,除了那个哀然孤愤的韩愈从他们家门前走过,乡间野老也能说出历次战争中的名人名将,诸如刘邦,桓温,符坚……等等等等。

在西安城墙尚未包裹上青砖的时候,城里的孩子在傍晚时会把羊群赶上长满青苔的城垛处,偶尔会从脚下的夯土里拽出一根锈迹斑斑的长矛,或者一柄宽刀。在这条古道上行走,我推测也会有这样的偶遇,然而却从未出现这样的邂逅。山大沟深、当年驻军行军的足迹早已掩埋在岁月的荒草里,那些曾经涂满鲜血的刀枪也如同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战争的追忆只有在史书上去找寻,与眼前几乎毫无关联。眼前的山只是山,水只是水。但不可争辩的是,当你的手指从已经发黄发脆的古书上滑过时,连续不断的战争就会如酵母催使面团发软发胀一样不由自主地膨大起来,生成了一种多倍数的放大,你的鼻息里就会敏感地嗅到浓重鲜血的气味。

战争到底是什么?是一部部狂人的日记?还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是一次次私欲膨胀的争夺,还是蕴含着试图重建着一个新的社会秩序的理想。不好回答。

如果战争的目的是要拥有不可置疑的权威,占有更多的社会财富,而不是为了某种理想秩序的建设,这样的战争从本质上讲就无足观。这如同街头置放的台球,如果是在规则中的竞技与取得身心的愉悦,便不啻为好的娱乐,但是如果加上赌博的私欲,便只会沦为低俗的玩意儿。

对于业已消失的历史,你会经常生出这种悲哀。我因此有时想,由战争带来的秩序重建还有多少理性可言,由它衍生出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观价值观与孔夫子提倡的仁义标准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对“仁”的追求经常会在“兵者,诡道也”的面前落荒而逃。

无论怎么说,这条路已经太古老了。

站在山巅古老的路上,可以看到峡谷中现代的高速路闪着银亮的光束,车辆像奔涌的河水往来穿梭不绝。汽油柴油的味道,不时鸣响的笛声,让山谷几乎没有了清净的感觉。现在的这条老路自然的衰败了,像一位老人寂坐在岁月的深处,若有所思的追朔往昔的记忆,或者根本无所想。这条大路上如今仅有的石刻透露出当今修路的一些细节,鸡头关下“署商州白捐修”的一米长的石刻,与蟒石湾一块巨石上拳头大的文字对乾隆年间向陕西巡抚陈弘谋重修这条路的称颂,都在讲述着明清以来这条古道屡废屡修的故事。大自然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封闭着这条进出的通道,而道路遭致严重破坏的主要原因就是地震滑坡,滚石的袭击。既然已经不需要可以并排几架马车驱驰的宽度,道路也就自然而然地缩窄,对于无法重新打通的阻碍,便因势利导在附近开辟新的一截道路。大火烧烤着岩石,再用冷水猛烈地泼激,一块块石头的碎块纷纷炸裂滚落,每一天的工程都是一寸一寸一米一米地漫长推进。

我的家在白鹿原上,白鹿原古时候称白鹿山,以山言者,说明它广袤如坻的原顶上曾经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从古道起点到越出群山的路途中过去有着参天的古木和藤萝,有着望不到尽头的森林植被,也有着无休无止的松涛的声响。

现在一簇簇的林木凌乱地散落在坡面上,占据不到坡面的十分之一,更多的树木还呈现出幼稚状态。终南山上几乎每年都会有飞机来播撒林木的种子,种子跌落到适宜的地方,幼苗破土而出慢慢生长,但成活率不会很高。

1958年从薛家山修上去的简易公路承担着从蓝桥运输铁矿石的责任,铁矿石在“大炼钢铁”的豪情中融化成一团团的劣质铁块,为它提供所谓高温的就是那些粗大的在深山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粗壮木材。

我曾问询附近的老人,是不是大炼钢铁时把山上的林木都毁了,他摇摇头说,我小时候山就成这样子了!

那么可不可以做这样的猜测,当明清从美洲输入的玉米大豆等农作物在中国普遍种植且能获得高产时,人口也随即有了骤增。多余的人慢慢向山地挪移,他们伐倒大片大片的林木,开辟出一块块新的田地,收成的充足又让人有了多生子女的冲动。

如果这么说,古道的历次毁弃,是不是都是人祸所致?

《蓝田县志》上对历史上的自然灾难有集中的记载:X年X月X日,山崩……泥石流下,淹没整个村庄……河水泛溢,苗禾殆尽……平地起水三尺……

当破坏行为成为集体行为的时候,个人便没有了任何的责任。当事后许多参与者将矛头指向别人或妄自评头论足时,你会发觉历史真实的虚空无力。

我们习惯于做“受害者”和“旁观者”。

为什么?

古蓝桥一直都是一处繁华之地,现在仍旧是312国道必经之处。往昔的老街与国道隔河相望,现代交通的便捷带来空间上的压缩,让它失去了往日货物集散的优势,它现在只能在附近山民逢集日形成人流并不稠密的集市。

我走在老街上,从保留不多的旧式房屋里试图找寻它旧时的痕迹,青石的路面,砖雕门楼、粉刷洁白的墙壁……这些还不足以证实它更远时间的繁华。那必是有着驿站豪华的房舍,有骑着快马行进的驿卒,有着更多的不同身份、地位的过客,还有为此而兴起的不同档次的商业业态。四周望去都还是山,但往西走的人都知道,越过面前的山岭,不日即可抵达长安了。即将结束的长途跋涉带来的喜悦让人兴奋喜悦,愁苦为之一洗,现在大家可以放松身心的做着对未来没好日子的揣测。

我总疑心裴航与云英、尾生抱柱的故事都是他们在闲聊中杜撰出来,或许正是一名旅人恰恰遇到本地美丽的女子的一次美妙的奇遇。在人群稠密的地方,邂逅偶遇的几率大大提高。

经常是,在大平原中听到的传说往往笨拙而实际,教化的痕迹浓重,相反,优美神奇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话却发端在偏乡僻壤。如果你去亲近这些山民,在因为熟悉后无拘无束的交流中,就会发现他们所讲的无论奇异鬼神,还是男欢女爱的故事,总是那么灵动自然,奇妙鲜活。山野孤寂,劳作的疲累恰恰激发了他们更为神秘的思维,而眼前高不可攀的山和仿佛伸手可及的云,都让故事中的人物有了可寄托的玄妙,传统教育道德约束的远离,也让这些故事简单而明快,单纯而热烈。

平原与大山的故事分属不同的语境文化,由此让我明白了《离骚》与《楚辞》的来历。

有着奇思妙想的人们会产生惊人的壮举,坡岭上那截古道的逐渐废弃,是因为了河谷内一侧道路的修通,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几乎亘古不变的是,那条河除了枯水期勉强可以踏着列石行走一些胆大挑着不重行李的人之外,一年中更长时间河谷里大水奔泻,顺着两岸巨大光亮的白石头涌动,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不知道那个朝代也曾有了拓展道路的努力与尝试,崖壁上至今还残留着栈道的痕迹,但可能很快就被滚石与巨浪砸毁或淹没。

公社书记薛崇彦,当年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率领着蓝桥十三个村的丁壮劳力,硬生生从崖壁上铁凿炮轰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路。我知道这个人的时候,他已作古,从蓝桥上了年纪的人崇敬的描述中可以想象出他的模样:串脸胡子,一条裤腿总是挽在膝盖上,抽着旱烟,一急眼珠子就发红,骂起人来都是本地的粗话。

1975年通车。《蓝田县志》上写道:从此结束了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历史,这句话讲得真好。我走访过当年几位参与修路的人,都讲起当年的辛劳与艰难,提起薛崇彦都敬佩不已。说,蓝桥人是要给薛书记立一块碑的。现在从宽阔的水泥路面上走过,312国道大部覆盖了原来的路面,在截弯取直的路上回头一望,还可以看到业已废弃的旧路,犬牙交错的岩石摇摇欲坠,一层层用石头堆砌的路基历历在目。时代在飞速前行,钢筋水泥与更先进的开山机械覆盖着往昔岁月的印痕,或许再过多少年,那些旧路就会全然没有了痕迹了。

但是,我们应该记住那些修路的人。

这条山道里的故事能说完吗?或许本不值得一说,或许需要更优美的文字记述它的前世今生。不是为了永志不忘,而是为了对岁月中流动的人性美的追忆和对历史的反思。我们时常发出今不如昔的感慨,包括对古道的追索也是这种感慨中的回溯。现在,在茫茫的暮色中它渐渐归于幽暗与沉寂,如同要陷入亘古长夜一般坚硬的躯壳之中。黎明仅是一天的开始吗?它要来唤醒我们更为深沉的情绪,更为温柔的人性,唤回我们渐行渐远犹如不归游子的足音。

《延河》2017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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