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利

陕西的东南部有一个县名叫平利，南临川渝，东接鄂湘，古来即是通达八州之地。以“平利”命名，当有平安顺利的寓意，果然，你去看它下辖乡镇的名字，诸如长安、兴隆、大贵等等，都一个个吉祥温暖。想象中的平利山大沟深，道路曲折，有清风和明月，也免不了有穷困和落后。这样疑惑着，竟在一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风雨潇潇，满河的水汹涌鼓荡，一颗苍老的树满树繁花，随风洒下纷纷扬扬的花雨……

我知道自己是该往平利去一趟了。

今年初夏，便冒冒失失来到平利。见到的是山连着山，水环着水。群山连绵都不险峻，河水丰沛并不肆虐，一切都朗朗润润，静静地处在碧天之下。如果你不惮烦劳，沿着每一条河流上溯，都可以达到山之顶峰。入眼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仿佛被天上降落的绿云所覆盖，在朝晖夕阴中，变幻着浅淡与浓深。人在山道上行走，面色俱绿，衣裳也蒙上一层淡淡的翠色。而水就在谷中流泻，或潺湲出一弯碧水，润洁如同玉石；或猛浪若奔，涌起一层层雪浪。愈往高处，水便扯出一条条的飞瀑，轰然而下，宛若雷鸣，空中水丝飘舞，石上苍苔斑斑，知道它们就这样喧闹了几万年，人迹虽然罕至，但常有明月相伴，清风入怀，静静地坐在石上观瀑，一会儿便清凉砭骨，一时恍惚地不知今夕为何夕了。山到了最高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甸子，芳草萋萋，连着远天，人处其间，如在镜中，须眉都看得清清楚楚。白云就在头顶上飞，飞来投下一片阴翳，飞去天空又澄澈如洗，而云又是这么低，仿佛伸手即可抓过一块来。

云真是因山而生的，在平利，你的眼里无时没有云彩，一团团一缕缕，在天上人间随意变换着曼妙的姿容，而更多的时候，它们填满山谷，汹涌出浩瀚的云海。朝朝暮暮，云起云落，升起时洒下一阵阵甘霖，降落时迷离出一团团的雾气，这雾就成了茶的侍者，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平利的茶名曰女娲，取自本地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女娲造人之际，没有忘记给这里的人们以更为丰厚的自然馈赠，幽美林壑间所生的刺包头、蕨菜、鱼腥草、半边叶等各类野菜便成为本地人饭桌上的佳肴。若有客来，佐以腊肉，助以醇酒，门外青山在望，席间觥筹交错，饭后再赐香茗一杯。人来话桑麻，云去水悠悠，便是神仙的日子也不换了。

平利的境内有着四条大河，大河经过处冲击出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坝子，人家的房子正坐落在坝子上，或依山而建，或临水而居。人们的日子就浸泡在河声里，显得那么从容与悠闲，门外有老人坐在藤椅里喝茶，袒露出紫红的胸脯，眯缝着眼睛一口口呷着茶水，旁边卧着灰色小狗，不时张开嘴巴打着哈欠。在这里，道路是四通八达的，金房古道至今仍连接着秦楚旧地，盐马古道也一直在联通着川渝，青山环绕只是一种护卫，这里的人从来没有隔绝与外界的沟通。如果你去细听当地人的方言，一处与一处都有了不同，或有湖广的语调，也有徽州之音，而更多的是川南的声腔，他们当年是怎样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已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看重了这里是适宜生存的最佳环境。一批批的人从不同方向来到这里，或许也有一茬茬的人因了种种原因播迁外地，五方杂处，就成了平利这一地域的突出特色，而这些走南闯北的人将热情好客的秉性也延续至今。在平利，无论你在哪个山道上行走，看到一丛幽篁，几间木屋，都可以冒昧地去打扰，主人都会忙着泡茶相待。主人或许是位沉默寡言的人，憨憨地笑着，问一句才答一句，但若你再三撺掇着他或她唱几首民歌，他们忽然放下矜持而变得豪情起来，站直了身子，手叉在腰间，仰起头对着山野唱起来。

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爹谁在家不在家？

喝茶就喝茶呀，哪来那多话，我的那个爹爹呀今年八十八。

……. ……

这是平利著名的民歌《六道茶》，唱的是一位过路的男子在姑娘家讨喝茶，调皮地挑逗这位姑娘。歌儿诙谐幽默，唱起来婉转动听，让人看到山民朴实敦厚的面孔下隐藏着一串串活泼鲜亮的情思。在这里，民歌无处不在，黄口小儿能吟，鸡皮鹤首的老者能唱，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多情少男少女脱口而出的歌喉。在山地里劳作和生活，他们采茶时唱，独自上山采漆时唱，高兴时唱，孤寂时唱，见到邻家美貌的嫂子要唱，隔了一道川，远远望见一位姑娘时也要唱。这些歌儿都因情而动，依事填词，热情奔放，直而不露，讲究着旋律的美妙和感情的含蓄。在这里听歌，感受的是这是从心底里生长且飞翔出的艺术，每每让人怦然心动。

一个游人在平利，每刻都能感觉到心弦的跃动，民歌在山野响起，青山在水声中起伏，就连徽派风格的马头墙也仿佛成了一串串跳动的音符。山水是因为赋予了人的性情而更加可爱，这片土地也因为家乡人的钟情而更加丰饶迷人。他们拒绝喧嚣默守着这一方净土，也因为拒绝平庸正以新的姿态让更多的外界人了解平利。

《易经》上说：“损上益下，得利平施”。在平利，我知道了这个县名的由来，并不是在苦焦日子里对美好生活的希冀，而恰好是对当下安逸幸福愉悦心情的真实写照。

《延河》2017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