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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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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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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与费秉勋先生的交游

费秉勋先生于2023年7月2日移住香积寺,于13日晨夜细雨霏霏中长逝。追思会与追悼会上各界人士吊唁者甚众。一阅月后,将归葬于故山丘,那是他文章中常常述及到的故乡,而他最钟情于缭绕在那儿山涧晴空上的鸽哨之音。他曾写到,“飞翔的鸽子各带着自己的哨儿,响声有粗有细,有高有低,合响起来都是无比和谐。这是乡村中一种特有的高空轻音乐,在丘陵地带的晴空中响出一脉雅致的诗意”。魂兮将归,这肯定是先生的遗愿。故丘背依峣山,与辋川咫尺在望,秦楚古道自此进入群山,蜿蜒盘旋在万山之中。先生有知,灵魂将与这鸽哨音一道,自由地穿越山峦林莽,翱翔于秦岭的烟岚云海之上了......

子夜独坐,与费先生交游的点点滴滴便浮上心头。追远怀人,寄寓哀思,文字或不失为好的手段,遂不揣鄙陋,简述如下。

费先生的家乡是蓝田县大寨乡的火烧寨村。

蓝田有一则民谣说:

出南门,过南河。经大寨,问滹沱。林家河的好娃多,胡家巷的歪老婆,张寨是媒窝窝;新寨的好社火,蒋寨的好马角,洛寨的好家伙(锣鼓);冯林寨的石头多,火烧寨是土匪窝。

据说这是民国时期一位挑着担子送信的本地邮差编的,诙谐幽默又朗朗上口,一经道出便流传甚广。费先生的家正是那个被称为“土匪窝”的火烧寨村。峣山之下这一带村落大都以“寨”命名,想来自古就是军队驻扎的地方,是不是以后由军屯改为民屯的,无从稽考了。但这地方上人的性情刚硬,勤劳剽悍是人所共知的。火烧寨地处秦楚古道由河川转入大山的衔接处,日夜间军旅马帮商贩往来不绝,这种由自我保护意识形成的强悍性格就显得尤为突出,且最易被行旅之人广泛传扬。

火烧寨威名在外,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它的名气更因为出了一位西北大学的著名教授而广为人知。我在县城上高中时,常常去同学张向阳家里游玩,他的家就在火烧寨。一日,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本薄薄的暗红色封面的书来,指给我看:“这是我村的人写的,西北大学的教授。前几年他回来时送给咱叔的。”我接来看,书名是《奇门遁甲新述》,翻了翻,如读天书一般,便又插回书柜中去了。但其时已知道了费秉勋先生的名号。以后在西安师院读书,又读到费先生的《贾平凹论》,也听到了他卜辞问卦如何神奇的传闻。同时也听人说他性情孤僻,冷面又寡言,想像中他相貌清癯,带着高度的近视眼镜,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

这样的村庄怎么会养育出这样一位神秘人物呢?不得其解。

2010年一开春,我开始沿着蓝关古道探访。这是一次盲目新奇又无目标的探访,从火烧寨走到坡底村,顺着七盘坡弯弯曲曲的小径往上走,经鸡头关、乱石川、到达山巅的蒿坪子;再向东过风门子、蟒石湾、北曲、六郎关,下十二䋫坡抵达蓝桥。以后又继续向东南行,经牧护关,穿过商州,到了丹凤县境内的武关遗址。

断断续续写了几篇游记贴在博客上。博客只是为了保存文字用的,我平日也不大上去看。一天夜里偶然打开博客,突然看见一篇文章下的留言:

我今年春天回乡小住,自七盘坡上山,经鸡头关、乱石川、蒿坪子、风门子,折转公路上,经薛家山、营上村回火烧寨,历时八个小时,也算是重温了一次少年时的旧梦。你是蓝田人吗?

这会是谁呢?点进去看,博客的名字赫然写着“费秉勋”三个字。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再看博客左上侧的图片,费先生侧身坐着,微微蹙着眉,凝视着前方。这时候只觉得周身的血一齐往头上涌,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这样折腾了好几次,才安静下来,稳了稳心神,字斟句酌地写了一段话,用纸条功能传了回去。

费老师您好!我是原上安村人。去年突然萌生写写蓝关古道的心思,匆匆忙忙走了几趟。从火烧寨一直走到牧护关,以后又去了丹凤的武关。这里的老故事和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还值得继续关注。我和理洵同在一个机关上班,他经常提起您。

纸条发出去后我便神经质地一日数次上博客,然而却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了。心里蠢蠢而动,预备着去造访费先生了。将这心思说与理洵,理洵说:“费先生不爱说话,坐着坐着就冷场了,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我说:“没事。我去把真佛见一面也就心甘了。”

去拜访的日子是秋后的一天。费先生住在北稍门附近的一栋楼上。敲了门,听见门内传来扑踏扑踏急急的脚步声。门吱扭一声开了,照片上的那个人就出现在了眼前:面庞消瘦,华发稀疏,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夹衣,裤子是黑色的,脚上趿着一双棉拖鞋。我们问他好,他似乎是“嗯”了一声,挪开身子,示意我们进来。这是一个带套间的房子,里边一间是卧室,外间的客厅正中横着一张宽大的书案,围了几把椅子。书案上铺着毡,毛笔搭在砚池上,一张铺开的宣纸上是一首还未写完的诗,墨色淋漓着,屋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味道。

现在,我已经全然忘却了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话。大约是我的乡音触动了他的情愫,我讲的故乡的旧事新事也让他兴奋,他展眉而笑,话就一句接一句地一路说了下去,直到薄幕时分,我们才告辞而去。临别时他赠送我一本他刚出版的散文集《杂家独白》,又说,“现在天冷了,明年一开春,你如果还走蓝关古道的话,咱们可以一块儿去游玩。”

这个时候的费老师已经过了古稀之年,我看到他的墙上张挂着他书写的自己的一首诗:

老岁生涯书与琴

苍黄世事总浑沦

箪瓢可满胸中趣

弦上风涛纸上云

我于书法知之不多,只觉得那字沉稳中透着飘逸,劲健里又带着一股洒脱,是我所没有见过的一种别样气象的书风。在心里默默地将这首诗记诵了下来,想,这也正是夫子自道吧。

回来的路上,理洵说:“费老师真是个奇人,弄啥成啥!六十岁前成为易学大家,舞蹈史研究专家,《红楼梦》悲剧研究和音韵学也有独到之见,贾平凹研究更是独树一帜。到了晚年,又操琴学书,几年工夫就有了自家面目。殊不知许多人把一件事弄了一辈子,也没弄出个啥名堂来呢!”

以后的十多年里,我与费先生有过多次的蓝关古道之游。不过,经历过那次八小时的徒步之旅后,他再上七盘坡,到了无量庙便止步了,体力已不允许一位古稀老人的豪情壮举了。我们大多是开着车,沿着薛家山1958年修的沙石路(此时已变成水泥路)盘旋而上了。费先生游这条路,是在追忆他少年时的影子,他是在蓝桥十二完小度过两年高小生活 的。为什么在远离家乡五十多里的地方上高小呢,他的书中有过记述。那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每于周六下午从蓝桥返回,在暮霭初生时站在七盘坡顶上,望见自家屋后冉冉升起的炊烟,该是何等喜悦的心情;在家香甜地睡过一宿,早上放完牛羊割完青草后,匆匆吃毕午饭,再顺着古道一路蹦蹦跳跳,采摘着不知名的花草,在蓝谷沉浸于一片深沉的暮色中抵达蓝桥小学。这一路,费先生能向我准确地讲明什么地方有什么景致,以及在十二完小那座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里和楼外操场上发生过的诸多少年时的趣事。他讲得具体而生动,常常引得我们捧腹大笑。他说他在蓝桥的戏楼上演过节目,扮演的是一个女性角色;和同班的蓝桥街的同学叫郗继茂的在操场上踢足球,郗继茂一脚把球踢进河里去了,两人顺着河向下游追了好几里才将球捞上来。

“也不知道郗继茂还在不在?他比我还大一岁。”

我说:“这个容易,在村上一问就知道了。”费先生竟踌躇起来,犹豫了半天,终于说:“那你给咱去问吧。”我猜他是害怕那一直深藏记忆里鲜活的少年形象,因为亡故了而变得支离破碎起来;如果是那样,倒还不如不问的好。

我走在前面,问街上一位路人,那人指了不远处一道门,说:“哦,郗继茂呀,就是那家。”

我紧着问:“他人在不在?”

那人说:“在呢,刚才还看见他了。”

这个消息让费先生兴奋起来。我快走几步到了那家门口,看见一位老人正坐在门道一侧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盯着一台小电视看。我问:“老者,你姓郗吧?”那人转过脸来,好奇打量着我:“我姓郗。”我说:“有一个你小学的同学来看你,看你还能认得不认得。”

说话间,费先生已到了门口。郗继茂老人缓缓站起来,眯缝着眼睛瞅了瞅,忽然张大嘴巴叫道:“秉勋!是你呀!”两双瘦弱的手就紧紧握在一起了。我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他怎么一下子就能认出来呢?毕竟他们已经有五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大家坐下来说话,郗继茂老人说:“你问我咋一眼认出秉勋来了,哎,人老了就成这样子了。而今是跟前的事儿一过就忘,可把过去的事都能回忆得清清楚楚呢。”

费先生坐在矮凳上,问起他们过去的老师们,回答是大多都已亡故了。门外是郁郁葱葱的山,知了在坡上不停歇地叫着,小孩子们嬉闹着不时从门前跑过去。郗老人提了一只暖水壶过来,边给杯子里倒水边说:“还记得不?这水就是我屋子后边的泉水,你过去喝过的。”

聊了一阵子,我们起身告辞,又专门绕到那眼泉边去看。泉水清亮,正汩汩地往外冒涌着。费先生在泉边驻足了好久。

我们聊起那个“出南门,过南河”的歌谣,他嘿嘿笑了,说:“民国时期四处都有土匪,只是火烧寨的歪名在外,谁家的事儿都给这儿赖呢。那时候的兵荒马乱我有记忆,有一天山上头砰砰地放枪,我婆抓了一把锅底墨灰抹在我姐的脸上,把头发也给弄得蓬乱,催促着让赶紧爬到板楼上去,不准吭声。还记得村里有个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被砍了头,入殓的时候我去看了,用面团捏了一个脑袋,血把面团儿都洇成红颜色了。——那个时候真是人人自危。”

我向他询问那个时候从蓝田县城南关出来,一路向蓝桥行进中有哪些景观和人事。费先生想了想,说:“那时候还没有南河桥。每年农历十月一进入枯水期,才在河上立木桩架桥,上面搭上木板;一过清明,就要赶紧拆了,有几次大水突然下来,来不及拆的桥就一股脑被冲走了。至于你说的其他事儿,容我回头想想,用文字答复你。”

对于蓝田县城的南关,费老师发来这样的文字:

对于南关,我有更老的记忆,那是国民党时代。南关有个城门楼,人叫南关楼,但城门楼两边并没有城墙。大约四七四八年,我当时不到十岁。跟大人上过县,那时南关楼是一个开阔地,摆着各种吃喝摊,还有各种做小买卖的,如卖鸡的,卖柿子的,卖红泥火炉的,卖吃喝的。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卖藕粉的,炉子上烧着一个大铜壶,用小棉被包着;一个粗碗里放着面水一样的东西,斜着铜壶给碗里一冲,立时变成半透明的糊状物,我又好奇又害馋,但都没有吃的福分。吃上它是十几年后到西安上学时的事。吃喝摊儿上转悠着国民党伤兵,时不时骚扰想白吃。

乡间有一句话——死娃背出南门咧,毕咧!我一听这话就想到南关楼,四九年还是五零年枪毙李庆红就在南关楼再往南边的地里。我去看了,尸首扔在那里,周围站满了人,有胆大的还去李庆红身上搜东西。我记得一个人搜出一包纸烟,是蓝凤牌儿的,五十根装的大盒。

很快他又发来有关蓝关楼的文字。他记得这个牌楼在刚上十二䋫坡不远的地方。

是一个木牌坊,行人必须经牌坊下而过。牌坊一边是山,一边是悬崖。字横排,是匾额形式,至于哪边写哪四个字,已经记不清了。我想一定是顺着地形,先西后东的;韩愈当时也是自西向东而行的。故“云横秦岭”当在西,“雪拥蓝关”则在东。还记得落款有“清明后三日”几个字。

我们就这样或者口述或者笔谈。一条古道往昔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随着道路的快速建设和移民搬迁工程的实施,古道上早已人烟稀少,荒落寂寥了。“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少年时曾坐在门墩上休憩过的人家,还有给他递过一碗水的老婆婆,早已随风而去了。费先生常常发出这样的追问:搬走的人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呢?

2016年10月3日,我和王子农兄又陪着费先生登上古道。这一次车停放在风门子附近,步行下乱石川。拐过一道弯,另一片谷地里芦花白茫茫的开放着。去年来时,旁边的石头上挂着一个硕大的蜂巢,四周除了鸟鸣,只有风声,这时间,蜂巢却没了踪影,芦花的尽头隐隐传来犬吠声。费先生说:“那儿好像住了人家。”我自告奋勇去探个究竟,顺着小径向上走一里许,果然看见一处旧屋前有两个中年人赤着上身,正在门前场地上劈柴。门口的狗一咬,惹得围栏里的鸭鹅也嘎嘎直叫。折回去说给费先生,他说:“上去看看吧。”

住山的人叫薛宽民,是费先生邻村的人,一交谈竟然还有些亲戚关系。宽民说他本在省城里经营餐饮,渐渐厌烦了城中的喧嚣,便回乡租了这所房子,养些鸡鸭鹅之类,预备以后条件成熟了开一家农家乐。费老师问他:“这深山野洼里,安全不安全?”薛宽民说:“那还真不容易,一开始把鸡鸭散养着,鹰一会儿盘下来就叼走一只。不得已就建了围栏,又买了纱网把围栏顶上罩住。”他又说:“住这儿白天还行,夜里不知道啥虫虫儿就都出来了。那一黑闯来了一头野猪,我的两个狗就扑上去咬,我打着手电远远照着,也不敢靠前。天亮了出门去看,只剩下一个狗咧,浑身是血。另一个狗跟野猪都没见影子了,可能叫野猪咬死了,要么就是负了伤,疼得乱跑,摔到悬崖底下去了。”

费老师静静地听着。薛宽民在柴灶上烧开了水,用勺舀进一只瓷碗端了过来,碗里飘着几缕细细的草木灰。费先生轻轻吹开草灰,嘴唇搭在碗沿上一口一口喝着,又问:“周围再没有人了?”薛宽民说:“方圆十几里都没人,只有清明、‘十一’上坟的时候,四处才能听见人声,是回来给先人们送纸钱寒衣来了。”

费先生叹口气说:“城镇化了,乡村却没人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次走访很是触动了费先生的情绪,回去后不几日写下了《薛宽民住山》一文,发在他的公众号里,其中有对乡村荒芜的慨叹,亦有对快速城镇化的忧虑。

三年后我们重游故地,刚下坡,薛宽民就认出来了费先生,惊喜地拍着巴掌跑过来叫道:“一直候你再来呢。”他上前搀着费先生的胳膊,连连说:“我一直候你来呢。你看,我把你写的喷绘了挂在墙上,游客来了都围着这儿看呢。”

薛宽民说,他是偶尔下山去县里,遇见一位熟人。熟人说,费教授专门写了你,你咋还麻木着呢?赶紧把文章喷绘出来,也能成了你这儿一个亮点。

薛宽民激动着,忙着去鸡窝里收回几枚白皮儿鸡蛋,又忙着给柴灶里塞进几块劈柴,引燃了,一会儿工夫端出几碗荷包蛋来,放在石碾子上,连声说:“快趁热吃,快趁热吃。”又从屋里舀了一勺白砂糖出来,郑重地洒进费先生端的碗里。

费先生呵呵笑,说:“只要能给你帮上忙就好,就好......”

每年清明过后,到国庆节这一段日子里,费先生都会回乡小住几次。他们的村子火烧寨处在灞、辋河川向峣山过渡的丘陵地带,一条不宽的峪道,左边有一座山梁叫作马岭,又称宋家梁;右边还有一道山梁,略高过马岭,唤作塚瓜梁。一条水泥路从村子中间穿过,直达山根下的坡底村。村南有一条清浅的溪水整日淙淙地流淌着。

他彳亍在故园里,心情愉悦又放松,隔几日就步行着去邻村走访旧友。往事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让他甜蜜,也让他酸楚。这一段时间里他写下了多篇散文,篇幅都不长,却深沉而隽永,比如《藏獒咬人》《丑子卖杏》《王三正》《费秉义》等,读起来回肠荡气,发人深思。

有一年清明节我打电话给他,他说:“我回火烧寨住下了,你没啥事儿就来么。”这个村子我并不陌生,只是不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费先生说:“我家在村东头儿,你开车一直往上走。”

车子进了村,我放缓了速度,左右观瞧着,忽然看见右首一栋贴着白瓷片儿的两层楼房外边,费先生佝偻着腰坐在墙边的矮凳上。见我来了,他起身来迎,说:“怕你走过了,我就一直在门口候着呢。”

穿过堂屋,门外是高高的台阶,狭长的院子连着南边的街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一侧是灶房,另一侧用砖围砌出一个花坛,几朵月季开得正艳,一株高高的棕榈树将宽展的叶片伸到邻家的院子里。打开街门,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槐树、柿树都有碗口粗细了,苔藓爬满了树身,树杪之上,远远能望见簣山上新建起的文峰塔影。

我问:“从街门方位看,南边应该是前门,后边的公路倒是后门了。”

费先生点点头,说:“过去的宅基地都讲究风水,后有靠,前邻水,远处要有案,我们这一带的宅基地都符合着这个风水原则。只不过后边太高,我小时候遇到大雨,黄泥水就从后屋灌进来,漫过前院流出去。——哦,这几天你都想见些什么人?”

我说:“随便转,找几个老人谝谝。”

他想了想说:“咱就去宋家梁那边转转吧。”

阳光铺地,春风习习,我们一老一少,像两个闲人缓缓绕过村口一汪塘水,顺着一条坡路向梁上走去。砂石的小径,走着走着鞋子里就钻进了沙粒,不得不停下来,脱掉鞋子,将沙粒抖搂出来。费先生盯着我手中的鞋子,忽然说出一个字:鞋(hai)。我说:“是鞋(hai)呀!咱们方言就这么念。”他说:“对着呢,这是古音。只有到了宋元以后,慢慢才有了xie这个音;这个我研究过,这之前声母中没有j、q、x,用的是g、k、h。比如街道的街,过去发音是gai,解放军的解念作hai。你掌握了这些古音韵,现在一些读起来不押韵、平则不谐的古诗,就能读通了。——我在博客上看到你写的旧体诗,格局韵味都好,就是不讲究平则和压平水韵,你没研究过它们吗?”

我说:“上学时我最头疼的就是音韵学和训诂学,课都没好好上,勉强及格过了关。我觉得学那些没有啥用嘛。”

费先生摇了摇头,说:“不能那样讲。拿诗来说,律诗就得有严格的约束,闻一多不是说过,诗是带着镣铐跳舞嘛。往大了说,要研究古代文化,文字学、音韵学和训诂学就是一把打开古文的钥匙。新文化运动之后,文化断层尤其明显,研究古文和古代文化经常出现望文生义的现象。没有这把钥匙不行。”

我说:“那我就好好补补课,不知道该看哪些书?”

费先生说:“写旧体诗,你先看看王力的《诗词格律》;至于音韵学,我在带研究生时,研究整理过一套讲义,闲了,我把它发在博客上,你可以去看看。”

说话间,我们已经上到梁顶,十几户人家散落在梁脊上。费先生指着一家屋子说:“到这家去,这是我小学时一个同学邢兴运家。”

屋里的老人迎了出来,叫道:“是恩举呀!你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见我疑惑,费先生在一旁解释道:“我有两个名字,恩举是我的小名。上初小时的同学都是附近村子的,大家都习惯叫我小名。”

坐在矮桌前说话,说的都是那个由庙宇改作的学堂里面的旧事,什么神像的模样,柏树的位置,还有每周一跑完早操升旗仪式上念的训词和唱的歌曲。

费先生说:“训词我还记得,是——”

他念道: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建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

邢兴运老人在一旁感叹着:“你还能记得,我早都忘光了。我只记得你达(爸)用板子打我手心的事,他一边打还一边问,我看你兴运呀还是背运呀?哎哟,现在想起来手心还疼呢。”

费先生嗤嗤笑,说:“我达连我一起打呢!我不像你们疼了还敢胡喊乱叫,我只能咬着牙硬忍着呢。”

从邢兴运老人家出来,我们又去附近找一位王姓的老汉。王老汉刚从火烧寨的一家商店里买回两包方便面,用开水泡了,坐在门槛上,一边吸溜着往口里送,一边谈说他青年时期在蓝桥一带遇鬼的故事。他说他曾在一个月夜里出去挑水,远远听见一个女人在哭。远看是一团白影子,走近前了,一个穿白戴孝的女人,背对着站在路边上。他壮着胆子问,黑天半夜的,你有啥事吗?

我们都屏气敛息地听着。王老汉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汤,将筷子横在嘴唇上抹了抹。

我急忙问:“她说啥了?”

王老汉咳嗽了一声,说:“她没有扭头,恶狠狠地说一句,你走你的路,少管闲事!说出话来,却是一个男人的嗓门儿。”

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一股冷气从脊梁骨直蹿上来。带着恐惧和兴奋又问:“你咋说的?”

王老汉瞅了我一眼,咕噜咕噜喝完汤,咂吧了一下嘴才说:“我能咋说?我妈呀一声把水担一撂,扭尻子就往回跑。回来就生了场病,睡了好几天呢。”

我又问:“你咋半夜去挑水呢?”

王老汉愣了一下,把筷子在碗沿上敲了敲,说:“没水吃了么,你半夜不挑去,拿啥喝呢。”

带着王老汉荒诞不经的故事,我们往回走。费先生说:“听了是不是毛骨悚然?”我说:“听得头皮子都发麻了。”费先生呵呵笑着:“他姑妄言之,你就妄听之吧。”进了村子,折到家门口时,见费先生的侄媳妇立品正站在门口张望着,看见我们说:“达吔,饭早熟了,找不见你俩,打电话也没打通。问人,说看见你俩往宋家梁去了。”

午饭时,费先生的侄儿小平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这是一个身材瘦削,干练质朴的中年人,眼睛亮亮的发光。费先生关于乡间的好些散文素材都是从他口中得来的。小平抿了几口酒,和我闲聊着周边发生的一些事。搁下碗的费先生倚在沙发上,双手搭在腹前,饶有兴味地听我们聊天。一缕阳光从窗棂间透射进来,轻柔地映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微微合上双眼,身心似乎沉浸进一种难以言说的舒泰与宁静之中。

之后几年里,一旦费先生回乡,我们都延续着这种走访的习惯。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去疙瘩村,一次去了大寨村。这两个村子距离火烧寨都不甚远。

去疙瘩村是应我的请求要一本他的亡友王文学先生的遗作《辋川对悟》。这本书费先生手头仅有一册,不肯送人,我只好借来一读。借着这次机会,盘算着可以将费先生原来的那本书据为己有了。他向我盛赞他的朋友,称他是王维研究的本土专家;说他的文字典雅蕴藉,旧体诗写得高情迈俗,直追古人;在辋川任教时,曾经踏勘了王维笔下的辋川二十景,客观地给出了大部分景观的旧址位置。他说他和王先生情深意笃,无话不谈,过去每次回蓝田,他就步行到疙瘩村来,两人常常彻夜长谈,直到鸡啼了才睡去。

我说:“我看到了你博客上写王先生的文章,怎么还弄出了一个提前送挽联的事故?”

费先生说“原因文章中都写了,听差了,还以为文学不在了,心里难受,匆忙写了一幅挽联,就往回赶。”

我说:“我记得那幅对联是‘你去西土可免尘世受苦难;我回蓝田再依谁人诉衷肠'。——挽联你让王先生当面看了?”

费先生说:“那倒没有。不过我想,文学是个豁达的人,看了也无所谓。”

春四月,遍地金黄的菜花从田野里一直漫到王文学先生家的后院外。庭院里,前面是一座旧式的厅房,青砖墁地,仰头可以看见屋梁上精美的雕饰;后面是新式的二层小楼,打扫得一尘不染。

王先生的老伴儿热情地接待我们,忙活着沏茶,又端来了满满一碗核桃板栗。

费先生说:“这个娃想要一本我哥的书,不知道还有没有?”

王先生的老伴儿笑着说:“再没有,还能没有你的。”

坐在一楼的客厅里,后院的一小片菜花正惹得一群蜜蜂嗡嗡的飞。院墙之外,青山如洗,望见的仍是簣山顶上的文峰塔。我将书摊在膝头翻看着,听他们说着过去两位先生交往间的旧事,真挚的友情和相互关怀的厚谊让人心热。

阳光给客厅地面上铺下一片不规则的梯形图案。客厅一端,横放着一条长长的老案桌,一只黄色的狸猫蜷卧在案桌下,发出香甜的呼噜声。

到大寨村去访问的人叫王三正,是费先生上高小时的同学,他也是那群每周翻越大山往来蓝桥去读书的少年中的一员。费先生在他的散文里曾生动地描写过这个人:

王三正在当时的同学中,年龄最小,人长得英俊。他的右手生有六个指头。家乡人对有特别要求的人往往质问:“你比谁多长了啥?”有一次有人对王三正问这句话,他伸出指头说:“就比你多这个!”这个举动机智而幽默,引得在场人个个开心。

进了大寨,遇见一老年乡民,我上前问:“你知道王三正吗?”他说:“那是我爷哩,我把你引到我爷家去。”三正正好在家读《蒋介石传》,故人相见,都很激动,叙旧不迭......走时三正一直把我送到村外。

听费先生说,王三正平时住在县城里,这次去也不知道能不能遇见,只好碰碰运气吧。顺着街巷往村子深处走,到了他家大门口,一推门,门虚掩着,人应该在家。这是一座狭长的院落,有三四进的房子。庭院深深,院子里尽种些蔬菜,房子的墙壁都是土坯墙,檩条椽子也不甚粗壮。走到最后一个院落,看见一位老人正弯着腰给地上的秧苗浇水,看见我们,高兴地放下手上的洒水壶,冲着屋里喊了一声:“秉勋来了,快给咱泡茶。”

王三正老人的父亲叫王老九,是民国时期蓝田南区民团的团长。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王三正青年时期受了很大的影响。他和老伴儿的婚姻是旧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解放后王三正父亲成为批斗对象,可女方的父母却坚决不肯悔婚。这种民间的信义之举,让人听了生出无限感慨。

我能体会到费先生回乡小住时平静喜悦的心情,那是如同幼儿依偎在母亲怀抱里舒坦与安适的感觉。这些熟悉的景致,熟悉的草木的气味,与熟悉的阳光的味道,连同斜飞在细雨里燕子和栖息在檐下鸽子的声响,全是他少年时漫不经意却悄然烙印在心底里的记忆。现在,他在度过了忙碌的青年与中年时光之后,可以放松身心,畅怀在故乡的山水与浓郁的人情之中了。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许多往事重新清晰地映在眼前。这一时期,他的笔触所及,囊括了他读过书的小学校,蓝谷中的风光与物事,高中时期传道授业的恩师,旧友与亲朋,以及早已逝去的一个个自己的亲人们。他秉承着传统文化“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醇厚风格,在温婉平和波澜不惊的行文之中,蕴藏着炽烈的情感和深沉的情绪,以自己丰厚的学殖与恣肆的才情,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每每在看似不经意间的落笔之下,却产生出震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火烧寨的村史上记载:这个村子共有四个小组,由费、张、李、马、刘、段六姓组成。费家在明嘉靖四十年(1562年)由外地迁入,捷足先登,居住在村东最高处的水泉边,至今已有450余年了。年代久远的事已无可查考,文教的事有记载自民国开始,费先生的父亲费昌谟、贺伯忍的父亲贺克仁,同方毅仁先生在村中的庙宇内设馆授徒,教导村中子弟读书识字打算盘。建国以后,火烧寨的高小曾接纳了方圆数里内几个村子的学生,进入小学教育的鼎盛时期。

费先生曾给我说过,他小时候在家里见到过门扇大小的捷报,那是他父亲获得的。是中秀才的凭证还是民国教育部门的奖赏,他记不清了,也没考究过。但父亲作为一位乡村教书先生,给家里带来了耕读传家的传统,这个影响无疑是深远的。而先辈们中间是否也出现过科举成名的人物,他很想知道,但是没有一丝线索。

2012年的12月间,费先生忽然打来电话问:“你们原上是不是有个村子叫吴家庄?”我说:“有,离我家只有三四里的路程。”费先生说:“小平在那儿做活,那家人就姓费,好像和我们这个费家有渊源。你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

我原本并不知道吴家庄有姓费的人,一打问,这里的费氏家族恰好是我本家一位婆的娘家亲族。23日,我们冒着严寒驱车上原,去拜访我本家婆的哥哥。

正是白鹿原上寒风凛冽,万物萧瑟的季节。我们进了村西头的一家铁匠铺。铁匠铺紧临着蓝汤公路,小的时候,我去镇上偶尔从这里经过,远远就能听见叮叮当当悦耳的打铁声响。本家婆的哥哥当年还年轻,个头不高,眼睛里精光四射,是方圆有名的拳师。现在我们见了面,他已是一位老人了,行动稍显迟缓,神情也略显呆滞。打了招呼,他折进里屋取出一卷发黄的纸卷来,放在桌子上。我们刚低头去看,门口人影一闪,一位六十多岁的人走了进来,他开口说:“秉勋哥,我叫费秉×,咱们是一辈人哩。”

费先生忙站起身和他握手,试探着问道:“我们那儿有十六个辈字,不知道跟你这儿相同不?”

来人随口说出十六个字来:

志 宏 文 道

克 振 忠 昌

秉 真 凡 庆

殷 立 永 康

费先生点点头,说:“大部分都是相同的。”我说:“费老师的父亲叫费昌谟,昌、秉这两个字相连着,看来没错。”

本家婆的哥哥在一旁说:“我就是昌字辈,比你费老师还高了一辈儿。”

我们缓缓展开那卷焦黄发脆的纸张。浅黄色的纸张上墨迹黯淡,字写得并不工整,仿佛是谁匆匆忙忙记录下来的。

我们从第一页开始翻看。

一世 聚

武捋将军,封平凉,娶梅氏,镇守辽东,遂家焉。

本家婆的哥哥说:“听老人说,我们先祖是明初跟随李善长,从浙江一个叫童家巷的地方北上的。”

我们继续看下去,上面写着:

二世

长门讳肃,崇信归仁右军都督府大都督,配王氏,生八子,居北京,传十代于明末,世袭伯爵。

二门讳义,舍人为成祖守国靖难,而都督命事封都指挥使,令子孙世袭,赐号昭武将军,配储氏,继李氏,继杨氏,生三子瑾、琏、珎。因长子任陕西都指挥使,上任后又回北京,卒葬北京。关中以李氏先茔,瑾袭都指挥使,爵仕陕西都司,家居关中,卒于永乐十二年。先茔有谕祭碑。珎生三子,到明末八代。琏生四子,至明末传八代。

三门讳哲,肃、义胞弟,住北京。费诚任明威将军,徽任昭勇将军,折任镇国将军。

再往下看。

长门讳瑾,任陕西都司,配秦氏,生儿子,建宅于省城东南八里,地名等驾坡(千户村)。瑾支至明末传九代,共一百四十六人。

......

语句文白相杂,笔迹也写得潦草慌乱,有些字交缠在一起无法辨别,虫噬过的孔洞让个别字脱落了。

我说:“这不像是个旧家谱,倒像是谁匆匆忙忙凭记忆写下来的,有些句子文绉绉的,有些倒成了现代的语言。是民国时期的东西吧?”

本家婆的哥哥说:“这我倒不清楚,是从老人手里得到的。”

费先生又翻回去细细看了一遍,抬头对我说:“你看了怎么认为的?”

我说:“是一个亲族是无疑的。你们这一支应该是二门费义的那一支。费义的长子费瑾,袭陕西都指挥使,他的母亲该是李氏夫人。他在关中任职,兼守着母亲的祠墓。费瑾的夫人秦氏,生了两个儿子。他当时的府邸在今天雁塔区等驾坡、千户村一带。不知道我这样看对不对?”

费先生没有言语,一旁的费秉×接了话,说:“等驾坡的老坟我知道,听家里老人说,过去逢清明,‘十一’都要去那儿上坟呢。哦,我还想起来一件事,我年轻时候去兴平买粮,那地方有个费家庄。我一提说咱家的辈字,对上了。他们就不肯让我走,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一大早帮我把粮装上马车,送了好几里路才回去的。”

这样聊着天,门外公路上已悄悄落下一层薄薄的雪。我们虽然穿着厚棉衣,还是抵挡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寒意。我说:“今天天气冷,咱们改天再来聊吧。”费先生说:“也好。这一下咱们就认得了,有机会就走动走动。”

雪中三位老人握手告别。上了车,我赶紧开了暖风,半天才感觉腿脚上有了暖意。我对费先生说:“从刚才的谈话中,我有一个疑问,是你们这一支从原上迁到河川里,还是他们这一支从河川里迁上白鹿原的,好像没办法下定论。”

费先生说:“你是咋样看的?”

我说:“这个问题还一下子真难说得清。按理说,你们火烧寨守在蓝关古道的入口,似乎应该在先。可吴家庄这个地方又紧邻着前卫镇,前卫在明代是守护西安城的前哨,军事地位也非常重要。”

费先生说:“这就牵涉到明代的卫所制度和军屯、民屯的问题,我在这方面没有过研究。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从这里入手。这个研究,不仅仅是追溯乡土中国的亲族血缘关系,更大意义在于明清守军制度的变迁,是个很好的课题。”

我说:“哎呀!这跟大海捞针一样,几年也搞不出来个名堂。”

费先生说:“其实做学问就得这样,田野调查加上史料搜集,再加上自己的思考,过不了几年,肯定会出成果。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我生性疏懒,对费先生的提醒并没有重视,渐渐也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晚年的费先生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先后在北稍门、民洁路一带居住,以后又搬到红庙坡上和城。上和城的住所有他独立的书房,兼有卧室,放着一小部分书。他的主要书籍还在西北大学的住所里。因为要取几本需用的书,我和他去过几次西大的家属院,他会顺路看望一下薛瑞生教授,薛教授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冬天里,薛教授和他的夫人穿着对襟的棉袄,在家熬着苞谷糁子喝。两人见面,坐下来拉几句家常,场面甚是温馨而自在。

西北大学的这一代教授好些人个性鲜明而行为卓异。记得费先生给我讲过两位教授的事(忘了姓名),一位被学生们称为“魏晋风度”的教授,时间对他似乎没有任何约束,要么是上课铃打了好长时间不见人影,要么是一堂课非要讲到别的老师已经进门了才肯罢休。别人给他提醒时间,他抬腕看看自己的手表,说,不对,你的时间不对,我这表准得很呢。另一位教现代文学的教授,专门研究柳青,他太热爱和崇拜柳青了,将柳青滔滔不绝地整整讲了一个学期。到了学期末,最后一堂课上,他要总结,依旧神采飞扬,唾沫飞溅,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柳青——我的怂呀!”

费先生说,这些教授们都有孜孜以求的钻研劲头和精神,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和真知灼见,因此在自己的研究领域里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我总觉得他讲的研究劲头太过抽象,是头悬梁锥刺股吗。有一天,在费先生家中,他忽然指着桌旁的一只大木箱说:“你打开看看。”我俯身揭开箱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竖立着的小儿手掌大小的卡片。每一摞卡片用细绳子十字捆绑了,挽一结。我解开一叠卡片,取出一张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内容是某字在什么出版社某年出版的书中第几页出现......我惊讶地问:“这是干什么用的?”费先生说:“这是我研究音韵学时整理出来的资料,分类存放着。这个方法就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讲究无一字无来处。那时候,我老伴一闲下来就给我剪卡片。我也整天泡在西大图书馆里。记得一天中午忙得忘了时间,管理员锁了门回家去了,我既然出不去,就索性待在里面到处翻书,兴奋又愉悦。”

我问:“一共就整理了这么一大箱子?”

费先生轻轻笑了,说:“这只是其中一个,至于到底有几个箱子,我也没数过,总有十几箱子吧。有时光一个研究课题就得几个箱子来装卡片。比如《易经》的研究,就有两三个箱子了。”

我其时正在读他的《八卦占卜新解》和《奇门遁甲新述》,虽然都是薄薄的书,却读得十分费劲,常常如坠五里雾中。有一天晚上,费先生兴致颇浓地在纸上画着,给我讲解天干地支东南西北方位等等的匹配关系,我初时还清楚一些,慢慢脑子里就一团乱麻。他问我:“听明白了吗?”我愣愣地摇摇头,他噗嗤一声笑了,说:“你这个娃在其他方面都灵灵的,咋在这一块儿不开窍呢。”

我说:“大概是我的数学学得不好吧。”

他摇摇头说:“我过去的数学学得也不行,这跟数学关系不大。”

末了,他又拿出三枚被雷电击过的枣木做成的骰子,往桌面上抛了几次,给我演示如何推出一个卦象的方式。卦象画出来,他一条一条解说爻辞,我听了又懵在那儿,就打岔说:“干脆你给我算一卦吧,看我的运命如何。”费先生正色说:“《易经》是研究天道规律的大学问,不要跟那些术数呀神算呀搅缠在一起。我这几天正准备在微信上发些文章来,纠正一下这种错误的认识。”

此后,费先生发的这些文章我都看了。看了也就看了,对他研究《易经》方面的东西一直处于似懂非懂的状态。看来自己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了。

对《易经》我望而却步,却在学习旧体诗的写作上获益匪浅。从那次宋家梁归来后,我按照费先生的指导,阅读了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也知道了《笠翁对韵》原来是古代儿童记诵平水韵的韵书。此后偶有兴致,胡乱写出的旧体诗就努力依着韵,讲究“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平仄要求。他在博客上发出的《党参音韵学》则更助于我对“入派三声”的中古音的辨识。我在博客上发了小诗,费先生每每发来“注意失粘!”“平仄不谐!”等提醒的文字。我惶悚地看着这些文字,仿佛看到他正坐在书桌前,凝眉叹气的样子。

2021年3月,我过完四十九岁的生日,回首往昔,禁不住写下《感怀诗》数首,发在微信上。

行行已近五十秋

功业修身两悠悠

底事年来霜染鬓

换回双颊满面羞

少小轻狂老尽销

柴扉半掩爱寂寥

寒霜人迹谁行早

袖手无言过板桥

落花几度满阶除

未许人书两相疏

最是仓皇无用处

蠹鱼壁上似当初

嗟余曾未识我心

误却此身总因循

道破玄机只一点

引来铁树又逢春

无端心事自消磨

洗尽铅华悟更多

千里路行知进退

春风杨柳任婆娑

费先生看了留言道:据我印象,王向力并未着力于旧体诗,而每有诗出来,其胸次、韵味、格局、遣词造句却甚切近古诗,可见写旧体主要的并不在技艺,而是固有的禀赋。

呜呼,先生爱我,固不吝揄扬溢美之词。而我能于旧体诗稍窥门庭,实乃拜先生所赐也。

费先生的学术文章,我能找见的都找来看了。观之愈多,仰之弥高,自忖不是这方面的材料。只在偶有闲暇,随性写些散文和小说罢了。

前些年每逢岁末,我都会写一篇一年来阅读体会的总结性文字,发在博客上。费先生看了,便发来数语给予鼓励。在《书边碎语》一文下面,他写到:

可谓善读书者矣。勤于思方可以发新意,勤动手即能巩固心得,积累思想。常此以往,必不做俗人也!

另一篇《读书琐言》后,他留言: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君既好学,而复善思,年华诚不虚度也。

我知道多年来他赐给我的这些鼓励激励性的文字,是怕我沉浸在俗务里不能自拔,渐渐迷失自我的一种警示和忠告。夫子之循循善诱,实于我有加焉!

那些年,费先生知道我在寻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主持修筑蓝峪峡谷中一条简易公路的公社书记的事迹,私下里也留了心。一次,他从蓝桥归来,见了我说:“我给你找了一个人,蓝桥河的老支部书记,人很健谈。我留了他的电话,说过些日子带一个小伙子来见你。”

趁着国庆假期,我们翻过峣山到了蓝桥河村。桥头上,费先生掏出电话拨了几次,没有声音,他说:“瞎咧!咋打不通呢。”我说:“没事,他个老汉又跑不远,咱寻他的家去。”

问到老支书的门前,大门敞开着,进了堂屋,隔壁房间里传来阵阵呼噜声,我笑着说:“人在呢。”费先生才舒了口气,说:“那就好,不然叫你白跑了。”

老支书迷迷瞪瞪从炕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叫了一声:“哎呀!教授,你又来了。你能来看我,我觉得自己都伟大的很呢。”

这果然是一位健谈的老人,我们坐在后院的阳光里,听他将那些年的故事娓娓道来。临走时,我还搬走了他门廊下一截空心的柳树桩子。

我以后写了一篇中篇小说《寻访薛文彦》,发表在《陕西文学》上,同年的《小说月报》在一期篇末作了重点推荐。这样的小说,我不敢麻烦费先生去看,也就没有送去杂志。直到2022年秋季,一个朋友的公众号又分期将这篇小说发了出来,我转载在自己的微信上。

费先生其时身体已经很弱了,想是很费力地将着几万字的东西读完了,留言给我:

你写人的文字我前边知道好,但由于各种原因(主要是老了,乏体力,眼睛也不行)都没有读,今天看了确实了得!但我也不催促,不能让文学给朋友压力。

此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至今想来,这是费先生留给我最后的文字了。

费先生最显学术功力的是他的易学、舞蹈史、《红楼梦》悲剧研究及文学评论,而最显才情的是古体诗、近体诗、散文与书法艺术。写诗是从他的青年时期即开始的,晚年伴随着书法作品的创作,遄飞逸兴,每有佳作问世。我几乎读过他发表的所有诗作,感受到一位步入暮年的老人所保持着的澎湃诗情,落笔处或气势若虹,或蕴藉缠绵,或素朴平远,都意味绵长。我曾询问过他写作应把握的关键性问题,他想了想说:“古语有‘修辞立其诚’的话,当是在有感欲言,不得不发时动笔,贵在真情流露。另外一点,最好写切近自身的事,不要搞得云遮雾罩的。艺术的精髓,还是要落在真、善、美上。”

他的诗作是文人的诗作,更是一位知识分子的诗作,闪现在字里行间的是严格的修身意识,也饱含着对社会转型期种种现象的思考和对民瘼的关心。他的《忧食粮赋》关注着粮食安全,也是对往昔岁月中受饥挨饿的回忆。这种忧思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我搜罗到他高中时期写过的一首诗,诗是这样写的:

宇内但闻说口肚

食量偏添荒年头

粗菜无需饭来哄

儿哭邻家有稠粥

对于缺粮的担忧,对于饥饿的恐慌,他并没有从宏观场景或忧思感叹入手,而是撷取生活中孩童啼哭的一个小小细节落笔,一读便让人怦然心动,一咏而三叹了。

费先生的诗才自少年时便显露出来,经过磨砺,至老而诗味弥醇弥厚,达到了一种随心所欲自由驰骋的境界。

他的散文或许是他的诗才的另一种表达,《杂家独白》里我最喜欢的是那些写人的诙谐幽默的文章,访易所遇到的种种怪诞的人和事,儒林漫像中一个个生动鲜活个性独特的人物,他都在不露声色里或揶揄或嘲讽地涂抹上一笔。他像似一位讲冷笑话的人,绷着脸讲完了,回到座位上,听众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体味出意思,顿时哄堂大笑,但他还是不笑,坐在那儿依旧面无表情。

文学语言不仅仅是形式,它其实就是文学的内容。费先生的散文让人一读便欲罢不能,魅力之一就是这种散淡平实的语言风格。他娓娓道来,如数家常,却又婉转有致,引人入胜。这让我时常想起清人刘大櫆在《论文偶记》里所说的话:

文到高处,只是朴淡意多。譬如不饰纷华,悠然世味之外,谓之高人,昔人谓子长文字峻,震川谓此言难晓,要当于极真、极朴、极淡处求之。

这或许是对费先生散文风格的最好诠释。

生活中的费先生给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即是笑了,也从未有过脱略形骸式的大笑,而对于愤慨的事,他也从不疾言厉色,始终是一副谦逊和顺的面貌。夫子恂恂然,温良恭俭让而已。但在他的书法创作时,我却窥见了先生的另一种样貌。

老岁生涯中,他开始锤炼书法。习书的过程,他的文字里有过记载,初始遍临诸名帖,下了一番苦功夫,以后以所临帖就教于书法家李正峰先生,李先生细细看来,说:“草书可成。”于是专从章草入手,旁及其他,几年工夫即形成自家面目,让许多人很是吃惊。

费先生住在民洁路的时候,隔一段时日,会去朋友王子农那儿写字,有时碰巧了,便偕我同往。记得一次写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的内容,费先生凝神屏息,不再说话,长锋的兔毫在宣纸上游走,婉若游龙一般,笔势劲健而洒脱。我站在一旁观看,点如坠石,婉转处如车轮,而长竖如同老藤一样垂落.....看他作书,真是一种享受。

他在一张一张地写,我眼皮酸涩,便踅到子农兄的卧室里酣睡过去。醒来夕阳在窗,看见费先生的侧影仍在书案前,看看表,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了,他竟然没有一丝倦意。人一旦沉浸在一种美的创作之中,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

记得一次费先生专为朋友们写字。为秦腔名家齐爱云题写的是“菊部楷模,勤勉精进”,又为给他治牙的杨大夫写下“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写完了,他瞅着我问:“你要啥字?”我与先生过从日久,却从未开口索字,这真是意外之喜,急忙回答道:“我要你给白鹿书院写的那首诗。”

费先生点点头,展开一张六尺长的横幅,搦笔在手,徐徐写来:

横渠源水吕家传

海到尾闾见蓝川

关辅当时照卷月

祗今犹映白鹿原

纸太长,他思索了一下,又取来一支小号的毛笔,跋于其后:

关学以横渠张载发轫,继之者以蓝吕氏昆仲最为给力,其殿军应为牛蓝川先生,即忠实《白鹿原》中朱先生。后忠实成立白鹿书院,亦应为关学余韵,此诗写于书院成立之时。丙申夏书赠王向力先生。

这幅字,我藏而宝之。

有一年,我老家的旧屋翻修,费先生闻知,说:“为你家门楣上题几个字吧,写什么呢?”我说:“你拟定内容吧。”他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写下“里仁为美”四个字。这是《论语》里一句话,我在一旁解说道:“居住在一个仁义的地方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费先生看了我一眼,说:“是这个意思。”

字写得宽博温润,又卓荦大气,刻在砖石上,我拍了照片发给他。他转载在微信上,马河声先生看见了,留言道:俨然儒将也!

这真是见道之言!

我觉得,书法创作中的费先生一脱平日拘谨木讷的形象,时而如一位驰骋疆场的将军,胸胆开张,纵横捭阖;时而又似一位傲立天地间的儒者,气吞寰宇,意气风发;时而又像是一位行吟山泽之间的诗人,踽踽独行,往观天地风云变幻而纵声长啸了。这个时候,他的精神是昂扬的,洒脱的,进入到一种无拘无束,无喜无悲,亦无惧无惑的自由境界了。

许多人都说费先生像一个古代的读书人,这个评价不仅仅着眼于他的学识,更多的指向他峻洁的怀抱、谨严的操履,以及融汇儒释道后对宇宙世界的思索和对人生意义追寻的践行上。青年时代,他像一位朝乾夕惕的儒者,在学问的路途上孜孜以求;中年则崇尚道家,以散淡的性情修持身心,对名位权势不屑一顾;晚年皈依佛门,勇猛精进地参悟佛法,平静地看待如花开花落般生命的轮回。这一切都是一位有情人在人世间清醒而坚卓的修行。

他儒者的风度定然来自于在乡村设馆授徒的父亲;道家的境界或许发端于他高中时期偶然在一位老师处发现的《因是之静坐法》,这是一本流传在民国时期知识分子圈中的小册子,他一见而喜,遂终身修习不辍;对于佛法的践行,一半来源于幼年时祖母对他的熏陶,一半则来自于他对生命的深刻思考。

他曾经给我讲解过“三十而立”这段话的精义。他说:“三十而立,就是处世有了自己的主意;四十不惑,即在这个年龄段,不再被外界外物所迷惑,自己明白自己要寻求什么,内心不再困惑;五十而知天命,就是要懂得天道的规律,顺天道而行则不会有遗憾了。”

“六十耳顺,”他说,“到这个年纪,要拥有包容的心态,要以所遇到的一切不好的人与事为参照,深刻内省,而不是一味地去恼怒与愤懑。”他打开电脑让我看他刚写的一段话: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清者因已“放下”可独享清风明月,无需顾影自怜,对浊者亦无恨意,唯以之为镜,关照而已,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焉。

“那么,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呢?”我继续问。

他坐在书桌后,双手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嘴唇蠕动着,轻声地说道:“自自然然,但合于礼法。”

我说:“礼法是约束人的东西吧。”

他摇摇头,说:“不能这样看,片面了。礼法是自然而然从内心涌出来的,对自我行为的一种约束。它是自内而来,自省而来,不一定非是外界强加的。”

一年秋日,我陪费先生往沣峪深处的终南书院小住。书院主人白梓霖,丰神俊朗,儒雅而谦和。是日是他三十六岁的生日,附近村人晚上送来烟花爆竹燃放了庆贺,很是热闹了一番。书院借用了一座废弃了的小学校,紧邻着溪水,幽静而安适。午后,费先生抚琴,这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弹琴,手指挑抹勾剔,琴音潺潺流出,与溪声浑然合为一起。园中诸人,或立或坐,静默不语,唯见空中白云,悠悠从山头飘过。

晚上已就寝,有人轻声叩门,进来一个小学生,手中提着溺盆,说:“老师说了,入了秋,山里半夜风寒,爷爷不便外出如厕。”放下后,退到门口,才转身轻轻带了门而去。中午来时,我看到这些学生在读台湾版的《老子》,下午习练书法,傍晚时分到山上一处开阔地练习射箭。晚餐时排着整齐的队伍去打饭,食时不语,饭后将碗筷洗得干干净净后送回厨房去。

早上醒来,窗外鸟鸣啾啾,见费先生盘膝闭目坐在床上。见我醒了,他睁开眼睛,叩齿数通,将手掌搓热,自头至腹腰部如洗澡一样,搓摩了一遍。

我问:“这是啥功法?”

他笑了笑说:“就是床上的一个锻炼方法。我在蓝田中学读书的时候,在一位老师的宿舍里见到一本书,叫《因是之静坐法》,我就学着锻炼。因是之名蒋维乔,是一位佛学专家,你可以搜来他的书读一读。”

我以为这一套过于玄乎,露出对静坐法不以为然的神情。费先生说:“不要把什么都搞得神乎其神。静坐法,就是要人能收拢住自己的心神,让心地澄明起来。常人整日把心放在外物上,神气外耗,魂不守舍,干什么都不能专心致志。练习静坐要自然而然,不要带什么功利性,想坐了就坐一会儿,对身心健康大有好处。”

他又说:“你喜欢苏东坡,就该知道苏东坡的养生法,他的日记里有过具体的记载。读了后就会明白,古之人诚不我欺也。”

午后出去转悠,遇到了一僧一道,邀请我们到他们的小屋里去坐。我问一些问题,和尚都一一作答。费先生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回去的路上,他说:“你胆子真大,不停地问人家问题,我就不敢言语。”我呵呵笑了,说:“我无知者无畏呀!费老师,你是啥时候皈依的?是啥机缘促成的?”

他说:“其实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我研究佛经,有所领悟。2005年去深圳弘法寺,寺里住着一位大和尚本焕法师,平时很少见人。那一天也是奇怪,我一路走进去也没人阻拦,直接就进了法师的禅房。我们谈了很久,我说我想皈依呢,他就说,那我收你为徒吧。当时赐给我了一个名字,叫常裕。”

我说:“我读过一些佛经,不甚了了。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哲学之上就是宗教,佛法教人的道理,说到底还是要人放下执念,放下对名利的执念,最后也要放下对生死的执念......”

从山中回来,我读到他前些年住山时写的文字:

昨日是我七十五岁的生日,时禅修在终南山中,夜梦亡妻颜貌鲜丽,逾于生时,如昔日之操劳不休,又嗔怨我不关心她。醒后一夜无眠。

廿年生死隔阴阳

情意娇嗔来梦乡

身上衣裳厨中食

又如昔日事事忙

读罢怃然,却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的一切事业都是有情人的事业。费先生的贯通儒释道,正是从活泼泼的生命情感中迸发出来的;带着这种情感与思索,促使他努力找寻着为己为人之道,立身进德之本,乃至在不断追索着生命的意义和宇宙的奥秘。

费先生过完八十岁生日,渐渐生出头晕的毛病。先去省中医医院治疗,各种检查做完后说并无大碍。中医医院距离我的单位很近,所以时时可以过去看他。一日,他发来短信:已出院回家,贱恙无妨,勿念。感谢关照,不言谢!

2020年,症状愈发明显,遂往交大一附院去诊治,查出是帕金森症。此后嘴角时常颤抖不已,身困乏力。我去看他,他一边抽着餐巾纸擦拭嘴角的涎水,一边笑着说:“简直跟碎娃一样了,涎水流个不停。”他取出几本正在整理的旧书让我看,那是他多年前从旧书摊上淘回来韩城一带民国时期某人的藏书,兴味盎然地给我讲着。忽然他开口笑了:“哎哟,一说起话,涎水竟然好长时间不流了。”他笑的时候像一个孩童。

又一次在他家中,他问我:“还记得薛瑞生教授吗?”我说:“记得,咱们去西大时到过他家。他咋了?”费先生说:“刚刚过世了。前几天忽然闹着要回蒲城老家,一回去就去世了。”

这个话题我无法接答,忙岔开了去。坐了一会儿,怕妨碍他休息,便起身告辞,他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用力想站起来,挣了几下,没能站起来。我忙说:“你坐你的,不用起来。”他说:“那怎么能成呢!”又使了几下劲儿。我过去扶着他的双腋,他终于站了起来,拄着拐杖缓缓走到客厅中间,说:“你走吧。”目送我离去。

2023年7月2日,费先生拒绝再做治疗,遂移住香积寺中。4日,示意陪人要纸笔,写下“鸟儿喜鸣,我奔极乐”八个字。12日夜风雨大作,夜半雨声暂歇,先生于睡梦中长逝,享年八十四岁。他故乡附近的悟真寺是净土宗的发源地,而香积寺则被誉为净土宗的祖庭,两厢联系,不能不说也是一个奇妙的因缘。第三日的追思会上,空中祥云缭绕,寺中梵呗声声,我站在人群中,想费先生一定是往生净土,喜登极乐世界去了。回想起这十几年来游历蓝关古道的既往,又想着先生慨然辞世示我辈了断生死的果决,真不啻为入耳雷音,发人深省,脑海中便浮现出这样一幅联语来:

忆兮古道寻踪万里烟云觅旧梦

忽焉西方成佛无上妙谛在人间

2023年8月1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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