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的月光

王小平

农历的十月十五本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但对于在米粮方圆几十里地的人而言，却有着介乎节日与宗教之间的隆重与虔诚。因这一天是黑龙庙逢庙会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们络绎不绝，香裱升腾的青烟笼罩在花水河上空，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芬芳，似乎又嗅到了新年的味道。

人们对黑龙洞的膜拜来自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和自然造化的灵异，相传在很早以前有一个李姓青年给地主家放牛， 青年勤劳能干，与地主家的小姐暗生情愫，只是这青年有一个习惯，不论冬夏爱洗澡，并且不用普通的澡盆而用农村那种口径六尺有余的腰盆，这让别人很以为异。一日里青年洗澡时地主家的小姐忍不住好奇在窗外偷看，看到的景象令小姐无比骇异，原来这青年洗澡时在腰盆中盘成龙的模样。许是泄露了天机，瞬时间电闪雷鸣，青年骑着青牛和小姐得道而去，据说青牛在黑龙潭外的大石头上留下的蹄印至今还清晰可辨。自那时起，花水河对面的东山半山腰上一个约五尺口径的山洞里泉水喷涌而出，在旁边形成了一个半亩大小的龙潭，泉水泊泊，清澈见底，夏天清凉，冬天热气蒸腾，景观殊异。从前的年月，常有人们到龙潭寻医问卦，取水作为灵药祛病健体的。相传十月十五是黑龙爷的生日，而这天即成为庙会之日，这些故事都出自奶奶之口，至于庙会的兴盛从何时开始，已无从查考，只是黑龙庙确是米粮一大盛景。每逢初一十五均有香客，十月十五前半月来自陕鄂两省三县（山阳、镇安、郧西）的香客不绝，十五前三天大戏，杂耍卜贩人流接踵的之景，以此为盛。

传说已随着时光老去，只是在东山之下那一股清泉，确为自然灵异之景。我与黑龙洞的邂逅已是高中时节，之前只是听奶奶讲故事以及看到父亲每次去赶庙会回家后顿改一脸焦苦的神色，似乎对来年充满无尽的喜悦与希望。上高中的时候，每到十月初几，就看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再听说十二以后还有大戏，我们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想去一看究竟。但白天终究是不行的，晚上等下了晚自习以后，等老师都睡了，三五个伙伴约着翻墙而去，充满了惊险和刺激。同学们纷纷学样，最后竟有女生也翻墙出去赶庙会，甚至觉得院墙就是用来翻的，没翻过院墙的高中，似乎让人见笑。

我们一行三五伙伴从学校步行至黑龙洞，那时还没有修马路，有一条满是泥土的便道。十二三已是很好的月亮，但不知为何每到十五前后总有雨雪，所以大多时候地面总是泥泞的，有时候结冰了，积水洼的冰面在月光下亮亮的，我们以为是干的，一脚下去净是泥水。但我们并不以为意，望着天空皎洁的明月，谈论着学校的趣事和我们虚无缥缈的未来，心中说不出的惬意，那十五里地，不觉间就走到了。

虽是夜里，但庙上热闹非凡，小吃摊上热气腾腾，杂耍的、算卦的，广场上大戏锣鼓喧天，演员唱什么我们并不在意，只是很开心这种场合。我们身上并没有钱，不能像其他香客一样买香裱敬神，但我们还是要到龙潭边和庙上一看究竟。那夜黑龙潭边的人并不多，相对于广场和庙上的热闹这里似乎特别的安静，香烛余烟袅袅，一轮明月映在潭中，四周一片皎洁。心中先前的热闹与喜悦忽归于寂静，顿生一片茫然，看着树影里一人跪在潭边喃喃自语，似乎在向黑龙爷许下自己的心愿，而对自己来说，有什么心愿呢？要说作为一名高中生，此时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考上大学了，可是那年月考上大学太难了，我们上一届就没几个人考上，而且自己的学习自己太清楚了，都不好意思为难黑龙爷！

随后和大伙去了香火鼎盛的庙上，看道士诵经、看先生算卦，看形形色色的人们拜倒在神灵前，祷告自己艰难的人生和万千的心愿，我们心中一片茫然。只觉的那个算卦的真能说，我一同学那天带着女同桌一起来看热闹，忍不住让算了一卦，那算卦的看了他们一下道：“黄豆年年黄，绿豆年年绿，馍没吃在笼里放着在-------”，我们当时听了似懂非懂，只是哄笑着离去了。事后回想，那术士大概认为他们是在早恋吧，劝诫他们暂时放下，来日方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已是在毕业之后了。

赶完热闹，已是后半夜了，月亮正在中天，月色越发的皎洁，鞭炮声与锣鼓声仍在依稀响起，也许受了那庙上的香客与道士的影响吧，回去的路上大伙的话少了许多，好像忽然有了心事，只是肚子饥的慌。有几个伙伴顺手拔了路边地里的白萝卜，吃着是清脆，但有些辣心。快到学校时发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挂着几串半干的柿饼，一个身手敏捷的伙伴竟顺着窗子够着揪了一些，我们吃着觉得无比的软糯甘甜，许多年以后仍在回味着柿饼那种美好的味道！

以后的两年，我依旧在十二三就到黑龙洞玩，一连去几晚上，我依然热衷于在戏台前拥挤的人群中看我们并不太懂的秦腔，在庙上看道士抽签，看众生拜倒在神像前。渐渐的有伙计约上暗恋的女生一路赶庙会，在月色下漫无边际的扯着话题，十几里地是多么难得的，平日里稍微走近都怕引起老师和同学的怀疑。做贼一样寻找着靠近的机会，偶尔交个作业与暗恋的女生本子放在一起，心中都狂跳不已，而相约一起逛庙会，又是一个多么堂皇而难得的机会！对他们而言，那十五里却是转眼即到的距离，而那晚迷人的月色将成为青春记忆里永恒的回忆！

高三那年的十月十五，我依旧来到黑龙潭边，月色澄明，圆月在潭水中微微摇荡，水面的雾气，四周明灭的香烛，愈发增添了龙潭的神秘。平生从未有过与自然走的如此之近，一时间物我两忘，心中不知道想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此时，庙上的钟声响了，钟声贴着水面传来，直击心扉，忽然间百感交集，失落与无助交织而来，为荒芜的青春，也为茫然的未来！突然间读懂了千年前张继在姑苏城外的心情，那寒山寺的钟声那么的熟悉，彻骨的冷。

那晚上我独自一人走了回去，过往的岁月在自己寂寞的脚步声中，点点涌上心头，抬头看那月亮却是一路相随。初冬萧索的树林，在如水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一切热闹都结束了，我明天也许该起早背一下那放的太久的课本了。

一年后的十月十五，我已远在他乡的大学校园，那夜我靠在校园高台的栏杆上，一轮圆月从东边升起，陌生而又熟悉，回头望了望陌生的校园，倍感孤单。我想此时黑龙庙前的大戏一定又是热闹非凡了吧，只是当年我们一起翻院墙踏月赶庙会的伙伴们都已天各一方了！那位和女同桌一起卜卦说‘黄豆年年黄’的一对，终究也劳燕分飞各奔前程了，青春年少的感情虽美好，却终败给了现实。那场毕业，我们甚至连一张毕业照都没有，挥挥手散了，来不及说再见！后来各自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我想今夜的此时，他们一定像我一样的怀念那热闹的庙会、那辣心的萝卜和甜糯的柿饼，那样的月色，一定是青春里最美的风景！

毕业后，我又回到了家乡的小镇工作，我依旧还会去庙会赶热闹，只是大多时候是白天去的，当年那样的月下漫步再也没有过了。当年那条泥泞的土路如今已变成宽阔平坦的柏油路了，而来往的人们都开车或坐车，当年在路上那些脖子是挂红缎子满脸欣喜的人群再也遇不到了。我曾期望着在庙会上能遇到当年一起月下漫步的伙伴，多少年过去了，终究再没有遇到。我们一起听过的朴树的那首《那些花儿》，也许是对那段青春最伤感的注脚，“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奔天涯------”

后来有一次，月亮很好的夜晚，也是逢庙会时节，我一个人想趁着月色顺着年少时走过多少遍的路再走一次。但没走多远，就遇到熟人停下车问‘坐车不’，我解释说想走一下，对方很是疑惑的走了。没多久又遇到几个熟人，几次三番之后，我也不再做解释，坐上车走了。我明白，那晚的月色，再也回不去了！

到了庙上，人依旧还是多，戏台上不再是单纯的秦腔，还有流行的现代歌舞。黑龙潭边，还是和当年一样很多虔诚的人们，在月光下向神灵喃喃自语着人生的诸多心愿。记得当年上高中的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神秘而喜悦的告诉我：我到庙上去了，你要好好念书！好像神灵已告诉他隐秘而光明的未来，让他顿时充满了力量，我自心底里暗笑父亲的迂。时过经年，我已为人父，也终于读懂了父亲的虔诚，父亲的艰难与不易。人事消磨，无奈地发现世事终究不是年轻的意气风发，在不断的妥协与放弃中走向了所谓的成熟。生活实是不易，真如前人所言：不如意者十八九，万事只求半称心！

又是十五的今夜，我独自一人行走在从前的路上，只是天阴没有月亮，毕竟十五了，道路还是看的分明。往事遗落在昨夜的月色里，从少年到中年，仿佛就是从学校到黑龙庙的距离。隐约间鞭炮声又次第响起，似乎又嗅到了那熟悉的芬芳的味道，从前的时光，现在的生活，在这迷离的夜色中变得不甚分明。远望去，在绚烂的烟花中，从前那轮明月又升起在澄澈的潭水中。

2020年农历10月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