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枇杷香
王小平
在五月的田野里,尽管已看不见多少麦田,但我依然闻到了麦熟的气息。虽然这种气息不免引出曾经收麦时的苦难回忆,但与之相伴的也有关于丰收的莫名喜悦。
童年时收麦时的日曝雨淋的经历终生难忘,但伴随着麦黄时的瓜熟果香亦让人心生欢喜,这也是那段艰难岁月里,难得的一抹亮色。每当五月的布谷鸟和“算黄算割”鸟儿的叫声一天紧似一天,我就在心中默算着杏黄和枇杷熟的日子,特别一想到那甘甜的枇杷,禁不住口舌生津。在那个年月我对水果的认知,也仅限于左邻右舍门前屋后的物种,相比于家乡那个小味酸的桃子和苹果,那带着芳香甘甜多汁的枇杷实在是无上的美味,它几乎满足了我对水果最美好的想象。
只不过遗憾的是,我家门前并没有枇杷树,甚至我们村里也少见。我与枇杷最初的邂逅是随奶奶回娘家时,白塔湾舅爷家屋后有一棵好大的枇杷树,树干约合抱粗,枝叶茂盛几乎遮盖了整个房屋。那年月时兴五季(农村的收麦时节)送馍的,在那个饥馑的岁月,人们可能是想把刚打下来的新麦蒸成酵面馒头,送给最亲的人。一是尝个新,二来也算是共庆丰收的意思。那又大又暄的白面馒头,老酵母的乳酸和着新麦的甜香,在当年实在是一种美味珍馐。人们往往还会在又大又白的蒸馍上,用颜料点上红绿相间的花,顿时有了喜庆的味道。奶奶当年给舅爷送馍时都带上我,舅爷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人,拉着我的小手,满眼的爱怜。也就是在那时,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有一种叫枇杷的果实,那一簇簇金黄的宝珠,去皮后果肉莹润多汁,入口微酸而甘甜沁人心脾,我想《西游记》里猪八戒吃的人参果大概就是这个味吧!那次回家舅爷还给我装了许多果子,让我欢喜了还几天,吃完后连核儿也舍不得扔掉,种在屋西头的菜地里,希望以后也能长成像舅爷家一样的枇杷树。
后来好多次我到七里峡赶集,经过舅爷屋后面时,看到枝繁叶茂的枇杷树,心中都会生出一股温暖和甘甜。记得有一年正月,我到舅爷家玩,舅爷变戏法似的从麦糠里扒出一捧枇杷来,这可能是最古老的保鲜方法了。枇杷虽不如五月丰腴,果皮有些皱,如舅爷饱经风霜的脸,但入口依旧甘甜,甚至没了五月的酸味。在童年里,我一直对麦黄的五月心怀期望,盼望着麦黄时节,那再次和奶奶一起去舅爷家吃上甘甜的枇杷。
可年迈的舅爷和奶奶在岁月里迅速老去,记不清是第几年的五月,舅爷到我家送馍,而我家距离舅爷家有十里之遥,对于全靠步行而又年近八旬的老人实是不易。记得那天黄昏,舅爷看日头已搭上了山边儿,就要往回赶,奶奶知道舅爷不在别处过夜的,就颠着小脚一路送了好远。一直送到我家东边的山梁上时,舅爷站住了说:“妹子呀,回去吧,送到这儿行了!”奶奶站住,舅爷依依不舍的几次回头挥手,颤巍巍地向东边的白塔湾走去了。奶奶又忍不住向前远远的跟了一段,舅爷又一次回头见奶奶还在梁头上送行,忍不住回转过来,握住奶奶的手,忽然间泪流满面,哽咽道:“兰妹子呀,我们都老了,今儿回去后不知道还能见着面不?”年过七旬的奶奶紧握住舅爷的手,浑身战栗,泣不成声。年幼的自己,在旁边呆呆地站着,只见夕阳的余晖,将后面的阴坡山染的一片血红。
这可能是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最早的离别场面了,在我年幼的心里有了对死亡隐隐的恐惧。而那次离别,也确实成了舅爷与奶奶兄妹俩生前的诀别,还没等到第二年枇杷黄的时候,舅爷去世了。舅爷的家人送信来时,奶奶正在做饭,闻讯后奶奶顿时泪落如雨,一把拉住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往白塔湾。到了舅爷家,奶奶伏倒在灵前,哭的肝肠寸断。我甚至担心,年高而伤心欲绝的奶奶会随着舅爷去了,看着奶奶如雪一般的白发,又想起舅爷生前对我的种种好,我站在奶奶的身后无声的流泪。
舅爷上山之后,我扶着伤心过度的奶奶往回走,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看曾给我无限甘甜的枇杷树。已是四月底的天气,往常应快到了枇杷成熟的时节,可此时的枇杷树,虽然枝叶依然茂盛,只是果实稀落,树上只见零零碎碎的青涩。我想,今年再也吃不到那味如琼浆的枇杷了,脑海里又浮现出舅爷那慈祥的脸,心中无限的感伤。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舅爷家的枇杷了。因为那棵大树与年迈的奶奶一样,一天天老去,先是很少挂果,后来枝叶也日渐稀疏。好几次从米粮到七里峡赶集路过舅爷的屋后面,看到日渐凋零的枇杷树,心中尽是失落。我甚至认为,这枇杷树是有灵魂的,它随着慈祥的舅爷去了天国,所以枇杷树才萎顿成这个样子。而后来令我意外的是,当初从舅爷家带回种在屋西头的枇杷种子,竟然出了几株幼苗,奶奶很是欣慰,悉心的照料着,仿佛找到了对舅爷新的念想。可遗憾的是,这几株倾注了我和奶奶希望的小枇杷树,在一个很冷的冬天里冻死了,让奶奶好一阵伤心。
在后来的好多年里,当每到五月我和父亲在麦田里黑水汗流的收割小麦时,听到“算黄算割”鸟儿急促的鸣叫声,似乎又闻到了枇杷那清冽而甘甜的芳香。但烈日下辛苦的劳作,让童年时听起来十分悦耳的布谷鸟叫,现在听来却扰的人烦躁不安。在夜晚如水的月色里,我躺在道场的麦垛上,又想起舅爷家那棵满树金黄的枇杷,心中泛起阵阵甜蜜。真的,我好久没有吃过那样酸甜可口的枇杷了。
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到爱人家去,那是一个叫油坊梁的小地方。我惊喜的发现,她家的屋西头有一棵碗口粗的枇杷树。我去时正值初夏时节,枇杷才泛黄,我欢喜的爬上树,摘下那并未全熟的枇杷,用手擦去绒毛,也不剥皮,囫囵入口。那种久违的甘甜,迅速唤醒了我对枇杷的所有回忆。那天我坐在树枝桠上放开了吃,几乎把我这么多年的念想全部吃了回来。那一颗颗圆润甘甜的枇杷,几乎满足了我对儿时的回忆和青年时对爱情的全部想象。那天我几乎是吃了个半饱,直到当时还是姑娘的爱人和几个未成年的弟弟,嘲笑我是个“吃货”时,才不好意思的从树上下来。
之后很多年,每到五月我总是如期而至,那甘甜圆润的枇杷成了我青春年华里最美好的回忆,包括爱情。再到后来,儿子出生了,我依然带他到油坊梁的外婆家吃枇杷。儿子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他都能自己上树摘了,看他坐在树枝桠上神气的边摘边吃,我心中半是酸涩半是甜蜜,如同当年第一次到油坊梁吃的那颗半熟枇杷的滋味。
令我意外的是在我后来的新房东边,不知何时长出一棵枇杷树苗,细寻思大约是奶奶去世那一年,其实也是儿子出生那一年。奶奶高寿,在87岁的那个冬天无疾而终,也算是上天对她老人家善良而多舛的一生最好的眷顾。我甚至弄不明白,这棵枇杷树的种子到底来自白塔湾还是油坊梁,总之不经意间长大了,已是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去年已开始挂果了,虽是不多的几簇果子,但那醉人的金黄如同儿时失落的珍宝。遗憾的是,儿子已上初中住校,无法和我分享这意外之喜。
油坊梁上的那树枇杷,依然年年果实累累。只是岳父、岳母已在三年前随着城镇化的脚步进了城,曾经热闹的油坊梁上四户人家相对而居的小院,如今只有三叔一家人留守。又是五月天气,空气弥漫着麦熟的气息,我再次来到油坊梁那棵枇杷树前,久无人居的瓦房,尽显斑驳,可那棵枇杷树却愈发茂盛,枝叶竟覆盖了西边的半间屋。一簇簇金黄的枇杷,散发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芳香,只是树下杂草丛生,少有人迹的样子。我静静的伫立在树下,那一树金黄的枇杷,仿佛一扫落寞的神态,泛出喜悦的亮光。如同在渡口等待经年的女郎,终于看到心上人时,那一脸欢喜的模样。
我挑了一颗最大的枇杷,入口闭上眼任那甘甜的汁液滑进心里。白塔湾、油坊梁、米粮川,那一树树枇杷与往事一起,酿成了陈年的酒,让万般滋味齐上心头。曾经熟悉的田野,再也不见从前的麦田,“算黄算割”鸟儿的鸣叫声,回荡在五月空旷的田野里,落寞而忧伤。
2021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