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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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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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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柿子树


外婆和我家是邻村,相隔一条蓝新公路,都是李后山梁焦坪上的自然村子。作为秦岭向关中平原过渡的土脊,秀岭成了蓝田与渭南、临潼的分界岭。由于土壤肥沃,风调雨顺,处于秀岭南麓的向阳面,焦坪自然是光照时间充足、栽啥种啥都成的一块风水宝地。

那时候,童年的我时常是两家来回玩,在外婆家玩累了,或者赶上饭点就会在外婆家睡一觉,把饭吃了。

外婆家门前有一条渠堰,沿塄坎挖掘而成,用以收集多余雨水的蓄淤,汲养六畜,涵养塄边的树木,滋润周围的土壤,浇灌门前栽种的蔬菜。如果遇到凛雨时,多余的淤水会通过南边的出口排到东沟里的当院河。渠堰里一年四季都有积水,相当是个小型涝池。渠边栽种了几棵柿子树、石榴树、软枣树等一行果树。 

春天能闻这些果树花开时飘来的阵阵馥香,夏夜听蝉鸣蛙噪的舙叫,到秋季就是我最爱去外婆家的时候,这些果子相继成熟了。当然,冬天也去,除了在上面溜溜冰,还有我更喜欢的事。 

外婆家在渠边有棵奢皇柿子树。树干有盆粗,树枝婆娑,枝繁叶茂,是外公年少时栽种的软枣树嫁接成的,这从树身半截的纹路差异很容易看出。每当成熟时,它的外形不像火晶柿子那般晶莹剔透,也不像尖晶柿子一样憨厚核大,它是金黄灿灿,像陀螺大小,圆中带方,方中有圆,似扁非扁,悬于叶子已经变得绿黄红相间的树上,有似皇家般奢贵耀眼,矜持雍容。

这种柿子,在霜降后就可摘下,但因为肉硬味涩还不能直接食用,也不像火晶柿子可以温水暖熟。或许是因为奢皇柿子由涩硬变甜软需要一段时间发酵过程,有的会镟掉表皮做成柿饼,用线绳穿起蒂,串挂在屋檐下阴干待胶糖化。有的会被切成片状晒干做成又甜又耐嚼的柿片。但大多是用苞谷秆在堂屋前檐顶上围作一“城”,中间铺垫一层麦草,人们把摘下的奢皇放进“城”里,再用苞谷秆覆盖,就成了天然的“冷藏室”,能储存至年底。期间,任由它缓缓糖化变甜变软,人们在慢慢消受。整个冬天,焦坪上庄户人家家屋檐上都有这座“城”,在袅袅炊烟萦绕中,在洁白的雪世界里,是年少我眼里最美的风景。 

冬季,人们要么是吃着柿饼或嚼着柿片,要么是拣几颗软了的冷柿子作为水果吃了,有时会当招待客人的点心,也有人就着蒸馍当菜吃。这种吃法在焦坪延续了多少代,谁也说不清,也无从考证。而糖软了的味道,有火晶柿子的洌甜,兼有尖晶柿子的甘醇,很适合牙齿不好的人,尤其是老人吃。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糖属于贵重物品,不论是白糖还是红糖,且不说凭票供应,农家大多是买不起的。似乎应了“越穷越讲究”这句老话,那时候,每到年底,家家都必须蒸年馍,而且是很讲究的。根据用处不同,有包子、花卷、花馍、礼馍等各种艺术样式的蒸馍,豆沙包是少不了的。 

红豆蒸熟后捣成豆泥,没有糖怎么办?外婆搬来梯子,亲自爬上屋顶,揭开苞谷秆,从“冷藏室”挑选一些适宜的软柿子,然后褪去皮和核,将糖化的“肉酱”合着豆泥搅拌成豆沙馅,擀薄皮捏攥,纯天然“绿色”的豆沙包就成了。豆沙馅是浓浓的香甜,很耐咀嚼品尝,余味在口中久久弥溢难以消散,不像现在豆沙包那么的甘烈尖甜,甜到令人口舌生麻,后味却是淡淡的苦味,有似让人不敢相信的甜。

外婆做的豆沙包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好豆沙包!这一半功劳要归功于她做的豆沙馅。 

外婆很喜欢吃软柿子,吃柿子时又是很仔细的。大概是牙齿不好,她喜欢挑一些软到恰当的柿子,但不能是稀软的。冬天里,雪被把软了的柿子冻成冰晶似的凌块。外婆会把三五颗品相较好的冰柿子事先放到碗里,再倒入暖瓶里的热水,将它们软化暖温。 

看着冰柿子在碗里慢慢软化,它的形状变得丰腴饱满,色泽也由冰雕变得晶莹剔透,像一块红宝玉般红润。外婆似乎很欣赏这个过程,她久久凝视着,有时会看到她的眼睛水灵灵的亮润,她的脸色也泛起红晕,闪映着光泽的柿子,仿佛回忆起她年轻时的自己。

外婆左手从碗里提起柿把,轻轻翻起,右手像镟柿饼般轻轻揭去离层的柿皮,露出红砂般的柿肉,用牙苔轻轻挤破,一小口一小口嘬着吸食着柿汁,然后在口里轻嚼回味,良久才慢慢吞咽,就像品尝着珍馔玉浆一样美滋滋消受。

每看到外婆吃柿子的模样,总觉得搞笑的。与其说是吃,不如用“品”字更恰切。

外婆将剥皮的软柿子递给我,来不及品尝它的香甜,我便一口囫囵吞下,连柿核都未及吐,然后吸溜着嘴巴,却在食道里留下一溜沁心的冰冷。这个时候,外婆总是“呵呵”笑着:慢点、慢点,慢点吃才能品味。 

自幼喜欢甜食的我,冬季到外婆家玩耍,多半是贪图外婆把她冷藏的宝贝柿子拿出来犒哄孙辈。为此,外婆也是年年必不可少都要多储存柿子。 

那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最甘甜的东西莫过于柿子。 

外婆对门口那棵奢皇柿子树也是呵护有加。平日里,她会把树下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一根荒草一片杂物。到了冬季,外婆会在树的周围松土施肥。碰到死猫烂狗,她会央求别人将这些动物的尸骨填埋进树下,这可是植物最好的肥料。遇到年份不好时,她有意将盛开的柿花打掉一些,以减轻树结果时的负担和脱落。 

那棵奢皇柿子树好像懂事似的,很发奋也很争气,几乎每年都不会辜负外婆对它的呵护与期望。春夏时树叶茂盛,为人们提供一片荫凉之处,到秋季时硕果又累累,结满整树柿子。 

秋季霜降后,是外婆最高兴时候。更早些时,她和外公、舅舅搬来梯凳摘撷树上的柿子,一颗一颗摘下,放到笼筐里,再用绳子顺下。她很细心,绝不会让每颗柿子掉落,以免摔烂磕伤弄脏,玷污了柿子的品质。

待我长到能爬树时,她更喜欢和我摘撷柿子。看着我像猴子一样灵巧的攀上蹿下,外婆清瘦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靥。她小心翼翼接过我寄下的每颗柿子,剪掉长长的蒂把,再放几片黄绿的叶子作铺垫层,整齐的把柿子码放进筐笼里。 

年少的我,在外婆面前总想表现自己,证明自己,也好让外婆能多吃几颗她喜欢吃的柿子,常常是攀援至枝末梢头,高够低就,妄想将树上所有的柿子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全部摘下。 

每当这个时候,外婆便在树下催促我赶快下来,关心地不停说道:小心,那样很危险。 

我边用挠勾努力勾着树梢的柿子,边不在乎说:没事。 

因为那几颗长在树梢的奢皇柿子个头又大又圆,颜色又光亮,实在诱人。它的液汁一定是又甜又浓烈,外婆肯定喜欢吃! 

“你不要再够了。”

外婆的口气由必须的不容置疑变得虔诚默念。 

“这是给老天爷留的!”

……

在我能够记事起的每年,外婆是年年如此,总是把树梢上几颗最好最甜的柿子或多或少剩下留着,坚决不让别人摘。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时常留意剩在树梢的几颗柿子变化,想看看来吃柿子的老天爷究竟长的是啥模样,他是如何吃或者带走的。是三头六臂的千变观音,还是怒目圆睁的恶煞阎王,抑或是长髯飘飘的仙骨老道?

随着秋季至冬季,天气逐渐寒冷,树上的绿叶变黄变红,最后脱落殆尽,那几颗悬在空中的孤零零柿子也慢慢变红变软,阳光照耀下炫着光泽,分外的明媚晶莹,仿佛是悬挂的小红灯笼。 

我终没有看到老天爷光临,倒是看到不时有喜鹊、山雀等鸟儿,滑出云端,飞落树枝。它们唧唧咋咋叫几声,然后低下头用喙啄几口变软的柿子,又警觉抬起头环顾张望,像是感谢还是惊喜。 

直至树梢上的柿子被鸟儿叨空啄完没有了,冷风里空留满树颤巍巍的光秃秃的瘦枝,我也没看到老天爷是胖还是瘦的模样。 

我想:外婆一定是怕我摔着,不让冒危险?我甚至怀疑或许是她迷信佛教,世上根本就没有老天爷! 

于是,我仰起头,迷茫问外婆:“为什么老天爷没来?” 

外婆神秘地说:他来了。

“可我没看见啊?” 

外婆又笑呵呵说:你看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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