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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兴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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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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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魂(组诗)

王家坡下

 

王家坡,草木成为高于人间的景象

树像一柄柄倒插的刀剑

枯黄的树叶堆砌成丘;一个女人低矮的身子

像蚯蚓慢挪于这片深情的土地。月光凉

小路窄,霜像一层薄薄的破布

 

另一地方,抗日的烽火在耳语中相传

从云南到独山,人心一次次绷紧

不断后撤的防线让一群又一群人,生存艰难

流弹落下,訇地一声,有人即刻成灰

 

群山蜿蜒,朝阳升起

麦子青翠,干涸的小河还是跑不过嬉戏的小孩

贩盐人归,腰上铜板叮当

它比命重要。拦路的土匪凶神恶煞

一根扁担疯了一般,将1943年的冬天

搅得凄冷,迷离。唯有村口凝望的目光

高过一切。万物生长,但万物并不容纳

已经消逝的事物

 

还是远方,流弹落在英雄身上

尘灰卷起,一寸山河一寸血

若干年后,找不到亲人的人,索性以一把灰代替

 

小屋破烂,梁柱不知年月

镌刻的鸟已经模糊了飞翔的翅膀

树叶点燃,一个女人隆起的肚子到了生产期

比她更老的巫师,以一升米的价格跳起了通神的舞

呻吟由小变大,一寨子的女人

围观,加油和使劲。事物淳朴

像一张洁白的纸,有人忍不住痛哭

有人捧着一个月才节余一个的鸡蛋

有人举起干瘪的猪尿包,可以参水,火炖

滋养一个人虚弱的身子

 

一个人还在赶路回家

一个人已遍体鳞伤

 

夜色深沉,一声啼哭拉开了村庄的幕布

欢喜的人们将火点得越来越大

树叶噼里啪啦,村口的那棵柳树

在准备发芽。一只蛰伏的蚂蚁悄悄探出头来

而后,又悄悄将头缩了回去

 

山峦耸立,一条路弯弯曲曲

多少代人了,村口的犬吠依然响亮

不知吓退了多少,一伙又一伙过路的盗贼

 

来,去来;聚 ,散聚

辉煌的红日,不断升起,落下

落下、升起

 

父亲的一生

 

檐前那块斑驳的石头可以见证

村口的那座山,只是简单扬了一下眉

那块宽敞的平地上,蘑菇焕发的色彩

足以让人,回味一生;多少人去了

蘑菇还在;多少人捶胸顿足,它还一如既往

 

战争的硝烟还在中原大地弥漫

饥饿,是最难耐的人性。当一位人到中年的妇女去世

发丧的当儿,棺材盖子落下

众神的怜悯在人间上演了千万年

奇迹从未发生。他紧紧吊住抬棺人的手

高喊:把乳头留在外面

其时,蝴蝶低旋,天空像一面硕大的镜子

它搜集眼泪,也收集万物荣枯

 

可怜的事物一茬又一茬;许多刚出生的鸟

断了翅膀,一生也不能飞;也有许多细小的鱼儿

干死在河床上;神鹰坠落

大鹏也有被射死的时候。巨大的空间宛如巨大的笼子

谁也不是谁的主宰;但又存在

谁也不能主宰谁的可能

 

王家坡被雨水冲矮的那一小截

没有人注意。直到一棵松树跌倒

一棵杨梅遮住了烈日。一个姓余的女人来了

大步流星。没有可以观赏的风景

生活就是两个人相互支撑,一步一步向前

家庭也像一棵树,需要开枝、散叶

开花、结果。冬天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

冻疮,咳嗽像鼓点,又不像鼓点

大集体里,浑身使不完的劲

开荒、拓土,最重的一头总是压在实诚者肩上

公共仓的号子一响就出发

直到后来,仓库訇的一声塌了

每个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锄头扬起,戴帽的苞谷

富含新鲜的乳汁。孩子们一哭,一小粒

一小粒地计。几元学费不算贵

但足以将浑厚的胸膛勒出印痕

 

一年一年,乒乒乓乓的斧头与犁铧交错

小麦与稻子错开扬花

端午的鱼儿只是生活的调味品,海是

宁静又宁静的一片

 

铁锯拉响,木屑纷纷,单调的音乐覆盖了

一只又一只探头的蚂蚁。冬日的雪吱嘎吱嘎

乌鸦心颤的叫声,像暗示或隐喻

家里,久病的次子疼得厉害,在地上翻滚

一个女人泪水盈眶,开始对着垭口喊

王天发,你这个狗日的,娃儿病了还在改锯

木屑依然纷纷,像纷纷扬扬又下起的雪

一路喘息,最后的点滴没能妙手回春

一场丧事又来了,13岁的人让乡亲们唏嘘:

黄泉路上,不论老少

 

悲伤难耐,太阳与月光像一剂温和的良药

它们按时前来。不收铜板,只收寡淡的青春

镌刻的记忆只对某一节点、亲身经历的人有效

蟋蟀叫了,就在灶头后点两支蜡烛;蛇在树荫下徘徊

就绕道而走。有些事情,总可以互不干扰

就像一座乡村与另一座乡村

一座城与另一座城

 

女儿出嫁,一声叹息像深夜里盛开的灯花

儿子结婚,深陷的皱纹像皲裂的树皮

时间啊,是静水流深,一次次抛出去的锚又拽回来

往事经不起回忆。一个人的一生

就像陀螺,被鞭子抽,它才能在原地转了又转

又仿佛一张薄薄的纸,没有厚度

烟蒂在空中闪烁,而后静寂,远山似乎

是最亲的人;泥土也是,朝露也是

 

一生二、二生三……四季花开

村子里的音乐一片葱茏。罢了

万事皆要九九归一。一块石头搬开

大地张开最为宽广的胸怀。咳咳……

终于可以不咳了;疼……终于不疼了

输液瓶,去他妈的,让神自己去吊吧

2012年5月25日17点20分

这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标志,像某年大河涨水

也像某年河床干枯;更像一只蚂蚁消失了

没人会记得它走过的轨迹

 

日历只是轻轻的撕掉一页,又被另一页覆盖

一个土丘总结了他六十九年,简单而枯燥的一生

 

星球旋转,卡擦卡擦的记录仪

其时什么也没记下。大象还在做着大象的梦

飞蛾还在使劲扑火。虚构与真实

在相互渗透,相互遗忘

 

茫茫宇宙,似在上演大片;又似在简化自己

 

父亲的生活

 

手拈篾条,宛如拈花

一辈子编的竹席,没能晾晒最后的自己

一辈子嘻嘻哈哈,用一支歪歪斜斜的笔

描绘家里的土地。与人交好

却被人抢据了一片山林。抑郁最后平了

一条狭窄的小河。有女人露出双乳

晃瞎了他的眼睛。三天三天夜的争吵

没能将命运改写

 

王家坡下,一个家在风雨中屹立

一个家依然欢声笑语

 

被人设局、挖坑,一脚踏进过烂泥

挣扎,最后又站在大路上

拖拉机扬起的尘灰覆盖了古铜色的脸

叹一口气,擦一脸汗

走三四个时辰,只为一张

捆缚命运的纸

 

呼噜比猪还响,家里的猪杀了

只有他感到孤单。于是又养一头

年年如是,将晕倒在田埂的故事

变成了邻村那个被枪毙的灵魂

趁势推了他一把

暗夜里曾抱着坟头,将一瓶酒饮尽

天涯无知己,孤独的灵魂

只能面对一束束盛开的打碗碗花

 

一旦米还是被骗了

走路上街又走路回来

算命先生拉着他的手:大难大善

他拼命想:某年某月

施舍了过路的乞丐,一元钱

 

人啊,还是心善的好

心善,所有的好事才会意外来临

 

白天黑夜轮转。私下里,他羡慕过董永牛郎

却苦于,一辈子也没有他们的遭遇

 

一辈子,没几个花边新闻

谈着,谈着;就过了一生

 

喊魂

 

从村子到镇上,是他五天一走的距离

卖了篾席、辣椒与米,买回肉、糖果或梨

从村子到市里,一生大概走过三次

一次是查儿子中考成绩;一次是去亲戚家背回一堆旧衣

一次是生病住院,医生说他的肺像破棉絮,全是密密麻麻的点

去得最远的地方是省城,在学校宿舍打了一晚呼噜

第二天一早就返回。没看风景,只随人流

他孤独的一转一转,就被淹没了

 

三十岁建了一栋木房子,那是他的荣光

五十岁就直不起腰,绝了烟酒之趣

春潮来临,他还是一脚一脚下了地;犁犁歇歇

歇歇犁犁,一干又是十年

稻子熟了,他眼里全是黄金;油菜熟了,他扬起的粮盖

一下子又豪情万丈。小河拉鱼,最大的只有一斤

上山放牛,最好的事,是捡过五朵“三八菇”

自己的山林被人占了就占了,没几棵树,也没多少石头

边边角角的事,就让它随风

六十九岁灯枯油尽,头一歪就再不理人间善恶

 

儿子教了二十七年的书,四十五岁改了行也平平庸庸

女儿离婚两次,像大海上漂浮的扁舟,去世也没能前来

他们苦中作乐,像风筝努力挣脱牢牢系在另一端的线

不过,活着活着,还是活成了他的样子

 

天黑了,灯亮了,村庄外出的人们逐渐归家

山路在时间的曲线上一直绕来绕去,永无尽头

 

听,那是谁又站在山坳上喊

回来啊,失魂落魄的人……

 

群山回响

 

静卧山巅,像牧羊人守着自己的草原

鸟落土丘,草籽又长出草来

 

清明时节,有一缕纸帛飘飘扬扬,他看不见

恭贺新春,有一挂鞭炮噼里啪啦,他听不见

 

左面,松树挺拔,成熟的松籽

被松鼠悄悄运走。右面,柏树苍苍遮阳挡雨

后面青杠,黄叶盖在他头上,但他挪不开

前面,茅草枯了又荣,但不是他的人生

 

有人跪下,能忆起一点音容相貌

有人匍匐,脑中只剩半片浮云

 

烧一张纸念一声保佑,难道已成神

群山回响,麻雀将异样的眼神,放在一朵花的低处

梁祝只是一个故事,岂莫当真

如果一个橘子,没了一半

那一定是被蚂蚁当成了珍贵的粮食

 

河水潺潺流成玉带一条

苞谷熟了,黄金铺满山岗,链接天堂

又一群人,在匍匐,赶路

 

村口的老槐树又老了一截,干枯的桠枝

已经变成了一束炽烈的火。只有瓴岗上

那块大石头,还像一只高高耸立的坛子

无论地球怎么转,它都掉不下来

 

后来

 

后来啊,叔叔依在他旁边

再后来,堂哥与他隔山相望

隔壁的二大爷,没了飘着的白髯

他的故事,已经收束

 

一支獐子从山林猛地蹿出来

书生的儿子指着山巅:看,坟头……

 

逝去的灵魂只能吓唬幼小的孩子

村庄从不孤独,来来去去

大河奔腾,垂钓的人也在垂钓自己

 

白云悠悠,观看的人也在观看自己

锣鼓响起,又一对新人入房了

父亲红扑扑的脸蛋

似乎又来到人间

 

村庄永恒,所有消失的灵魂

都是不消失的点。宇宙茫茫

旋转的群星,转着

都如掉落的尘埃

 

老去,重生

生生不息。有人大喊

那是一个巨大的宇宙,在运行中

又爆炸了。时间可以忽略

一切可以忽略的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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