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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喜平路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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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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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老兵

           

 一辆重型“坦克”开来,轰隆隆地驶在永定桥上。桥面震颤的厉害,就要坍塌的摇摇欲坠。特别是那吱扭扭的声音,仿佛受刑的铁器,让人要死的刺耳。

言过其实了,哪儿什么坦克,只不过是辆轮椅——由两个铁轱辘和两个废旧架子车轮改装、焊接而成的——结实得很,除了角铁、钢管,就是装甲一样的钢板,扶手、后背、踏板、座位、杂物箱都是。很有一些年成了,听说它的面世与运行早都超过六十年了。那个年代,在这偏僻的小县城里,别说轮椅,即便自行车也是少有的。可是铁业社的铁轱辘和修缮社的架子车轮还是不少的,另外还有许多能工巧匠呢,那么,就为他,所谓的老兵制造一辆轮椅吧!

开“坦克”的人是位年近花甲的大叔,他有点儿气吁,但他精神还好,满面泛着红光,就像刚刚晨练回来的长者。

而坐“坦克”的人则是一位目光呆滞,头发与面色一样灰白的瘦老头。他是那么单削,以致与那厚重的“坦克”极不相称。但他腰板挺得很直,大有一块钢板的风范与特质,坚硬、刚强、毫不屈服。是的,与其说他的目光呆滞,倒不如说他的目光固定成了一种坚毅,让人敬畏,刮目相看。

“坦克”的每一次出现,都在金属的刺响中凸显全新的风景,似乎它总是第一次地展现与亮相。熙熙攘攘中,多少目光拐过90°与180°的大转弯,注视着它,将它的金属声音与某场战争联系起来。曾经,因为没有轮椅所以它是那么稀有的新奇;现在,因为有了轮椅它是那么与众不同所以新奇。并非没钱或者舍不得钱去买轻便、先进的新式轮椅,而是扎根于灵魂深处的情结让他与他习惯于“坦克”的出行。

他,坐“坦克”的瘦老头,一位曾经出征朝鲜战场的老兵。他的下半身瘫痪了,被爆破筒炸的,必须一辆轮椅。阵亡的战友的弟弟是铁业社的主任,给他制造了一辆“坦克”,他沾了战友弟弟的大光了。战友的弟弟视他就是阵亡的哥哥,因为他们共有同一的气节与精神。民政(残联)曾经三十八次给他捐赠轮椅,他都转赠山区的农民了。他说那种轮椅“没劲”。就连解放路幼儿园的小囡囡也都晓得他是在找借口。

他,开“坦克”的大叔,是瘦老头的儿子,他从十二岁开始,就帮妈妈驾驶“坦克”了,而今也有四十七年的驾龄了。那时,他的父亲健谈,性情豁达得就像开阔的原野,任由蓝天白云下的风儿徜徉。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瘦老头得了一种病,渐渐地老年痴呆了……

“坦克”驶到永定桥的中间,停下了。开“坦克”的大叔目光好似犹豫的脚步向着桥的两边逡巡。桥的两边全是修鞋摊子,他已来了无数趟了,他知道没有一个摊子愿意修他父亲的鞋,他只不过赖不过父亲的执拗,又来了。每一次,他都哄着父亲,“人家忙,顾不上修。”他没实话告诉父亲,他的鞋早都失去再修的价值与条件了。

要修的鞋就在瘦老头的怀里抱着,好像受伤的婴儿,被他呵护着,哪怕“婴儿”死了,他也不愿抛弃。

呵,这是一双老旧的军用皮鞋,高靿,很多的鞋眼,土黄的颜色,更像土的颜色,散发着干臭与霉腐的气息。几段打结的鞋带将两只皮鞋连在一起,仿佛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准确来讲应是心连心、筋连筋的生死兄弟。

这鞋必须大修,才能略显曾经的辉煌,本来它是可以作为废品或者垃圾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的,但是皮鞋的主人——瘦老头非要儿子让他将它修好,从而记忆、见证承载某场战役的牺牲与血肉。

多么惨烈啊,瘦老头说着,那是朝鲜,几个中国兵与数以倍计的美国兵展开了决战,身材高大的美国兵丝毫没有料到个头矮小的中国兵个个以一当十,那么凶悍,就像金刚不殒的神将。子弹打光了,只剩一支爆破筒了,排长一声令喝,伤残的中国兵抱作一团,视死如归,冲向了美国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瘦老头从废墟里活了过来,像是一块焦石的转世与复苏。他没死,被打扫战场的人分离到了暂时不是尸体的那一堆……他的身体赤裸着,但是脚上那双皮鞋始终没有离开过,好像紧抱爸爸脚踝的孩子。其实更像附着身体而不散的英魂,冥冥的却是真切易见。

老年痴呆凝固着瘦老头的大脑,就像渐冻的冰。对于昨天的事情,甚至刚刚说着什么,他已忘得一干二净,或者成为永远费解的省略号,然对六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却是记忆犹新,他能讲出打击侵略者的过瘾:“照(rāo)是很大,其实没啥,遇到碎碎儿的弹片,一样毙命,屁得就(qiū)像朽透的棺材板板,哗地散了……”这不也说美国佬是纸老虎吗?瘦老头是定西本地人,说话土得很,然而传神,栩栩如生,身临其境。

他要修鞋,全都缘于儿子的一次说谎,儿子见他天天依恋不舍地抱着一双烂皮鞋,便想偷偷扔在哪儿了事,于是装着获得一个新消息地说:“省上建了一个博物馆,九层大楼那么高,正在收集抗美援朝胜利的纪念品呢,爸的这双皮鞋完全够格呢。”儿子的下颌上扬,目光延展到九层楼的那么高。

可以用手触摸的雄伟,使得瘦老头无限地遐想着。

是啊,怎么不够格呢,它也出生入死过,在那冰天雪地却是燃烧的焦土上……瘦老头的眼前又是炮火纷飞,杀声震天,断裂的金属声音利剑一样直刺他的耳膜……一双勇往直前的皮鞋,踩过地雷,哪吒的风火轮一样将名战士载向前沿阵地,然而地雷神奇般地没有爆炸,哦,这是怎样的匪夷所思啊!莫非神灵的皮鞋吓住了地雷?

但是,他想使得这双皮鞋能以焕然一新的面貌离开自己,到那辉煌的地方去找自己的归宿。于是,瘦老头固执于修鞋的困扰,更比一场战争的艰苦。

修鞋匠们不敢相信瘦老头怀抱的是双皮鞋,如不仔细辨别,肯定以为死了的两只野兔,而且早被风干,成了野兔的木乃伊。除了得不偿失,挣不到钱,绝对存在让鞋灭失的危险,果真那样,将以何物赔偿瘦老头呢,那是他的生命,甚比生命的重要啊。

阳光以雾的形式散落下来,让所有的景物都被一层金毛,仿佛诠释着某种辉煌。那辆“坦克”也不例外,依然再现着曾经的风采。

大叔这次开来“坦克”,是要最后一次攻克这个“堡垒”的,如果确实不行,只有使得父亲遗憾了。都怪他的说谎,成了挑起这次修鞋战事的导火索。

忽然,大叔的目光焊在了一个残疾女孩的身上,两根光学的材料牢牢连接且又放大着割裂的疼痛。她的一条腿缺失了,单削的身体似乎失去了一半的重量,本能的恻隐让人心寒到了灵魂深处。她被夹在两个修鞋匠的中间,靠在永定桥的栏杆上,于是畏缩于后的阵势让人担心她的生存与弱小。她是修鞋匠?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大叔置疑着,他不知道女孩就是旁边一位修鞋匠的徒弟——她学了两年多了,刚刚出师。之前,她是不能单独接活的,她只能靠在后边,默默地根据师傅的指导练习手艺。很多时候,她都练着自家的鞋,万一损坏了不因赔偿而烦恼。

其实她不是女孩,而是一个小男孩的妈妈,她叫贾玲,与个比她更加残疾的男人结婚了,她要养活全家。相比瘦老头和大叔的年龄,大叔便可称她女孩了。称她女孩,大叔更觉贾玲的怜惜了。所以他想借口修鞋给她一桩生意,无论多少钱。

“女子,你能修鞋吗,随便开个价。”大叔从瘦老头怀里取过那双皮鞋,晃荡在眼前,皮鞋便像活了的野兔,活泼地嬉玩一下,抖下微黄的土尘来。

“大叔,你拿过来我看。”事实上,贾玲早就知道这双皮鞋,大叔已在她的眼前路过好多回了,只是贾玲渺小得没有让他注意。

可当贾玲一提这鞋,仔细瞧去的时候,她的两只眼睛顿时傻成了玻璃球。这能以“鞋”字命名吗?它的确切名称还没界定呢。

贾玲直接将皮鞋撇在了脚下,不屑一顾的神态是她别无选择的表情。

大叔好像受到了刺激,他没料到刚才还在怜惜的女孩这么不近人情,他将表情严肃到了珍视,他突然觉得曾经浴血奋战的皮鞋受到了侮辱,是的,受到侮辱的应是他的父亲——瘦老头,他将皮鞋捡起,也像父亲一样抱在怀里,然后郑重其事地讲起了皮鞋的曾经。

一当讲起皮鞋的曾经,那可瘦老头的专利,他的眼睛猛地放光,腰板挺得更直了。他将大叔喝到一旁,侃侃而谈,瘦老头的老年痴呆似乎突然间地痊愈了,精神完全可用矍铄来形容,他将手臂有力地挥过眼前,似乎导演着千军万马的战场……

在场,无人不为瘦老头的精彩而振奋,他们第一次真实地听说了那场战争,关于美国人偃旗息鼓的传说。

有人叫好了,有人鼓掌了,瘦老头昂起头,敬个军礼,骄傲的神情就像凯旋,载誉归来。

贾玲满脸愧色,恳求着,“大叔,你把皮鞋拿过来,我一定把它修好。”初生牛犊不怕虎,她长长地伸着双手,期待着英雄的归来……

旁边一位妇女拨过贾玲的双手,藐视一眼贾玲,“让我来修吧!”她是贾玲的师傅,她也被感动了,她怕贾玲技术还不到位,有个什么闪失。

但是,大叔将皮鞋捧给了贾玲,他相信贾玲,他希望年轻的贾玲更能体会曾经的历史和皮鞋所包含的意义……

贾玲并未急于修鞋,而是静静地端详着,通过皮鞋的老旧与失色,缅怀与重温那场战争中浴血奋战的将士与事迹。名曰《打击侵略者》和《上甘岭》的两部老电影,轮番、交替地播放着,以黑白胶片的形式占据了贾玲空旷而深邃的视野。两股泪水由清澈变得浑浊,由浑浊又变得清澈,贾玲终于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境:一片碧蓝的天空,阳光普照大地,她像水一样的透明,水一样的轻快。她有一种光荣感,使命感,为自己,为老头,了却一桩心愿,一桩隔代人的心愿。

几思考番,贾玲终于有了一套缜密的修鞋方案。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了一句什么,然后开始挑那已经锈得不能拔出的鞋钉了。其实,不待贾玲挑下鞋钉,皮鞋已经散架,帮底分离了,鞋帮瘪塌塌的爬在地上,绝像刚从土里刨出的饥饿了大半年的野免子。而那鞋底已经铁皮一样地卷成了螺旋筒,弹簧似地差点打了贾玲的手。

贾玲好笑,但她没有气馁,耐心地挑完了每一个鞋钉。这可更糟了,失去控制的胶皮底与牛皮底按照各自的嗜好与性格变形了。梯形?菱形?三角形?椭圆形?奇形怪状的,都不是。

贾玲的修鞋方案完全破产了。

贾玲没有发现,干老的牛皮底竟然那么地倔强,钢板一样地坚硬。

她那纤弱的手指怎么能够降服啊!

水软万物,这个时候,贾玲想到了水,她想用水来泡软牛皮底。甘冒不韪,贾玲确实这么做了,她将两片牛皮底泡在了水里。半盆清水放在旁边,准备洗手或者磨刀用的。这是什么方法,贾玲师傅脸都气绿了,她想帮着贾玲,可是贾玲没让师傅搅和进来,如有什么风险她愿一个人承担。

即就泡在水里,那牛皮底还是那么倔强,没个一天两天的,绝不服软。即使服软了,等着稍微一干,又是恢复原状了。如此,贾玲便有一种办法,她要趁着牛皮底还没晾干,就要钉在胶皮底上。

之前,贾玲先在胶皮底的中间加了一道普通皮鞋的钢板,使它不再弹簧一样任性地卷曲。然后趁湿按照原来的钉眼,用鞋钉将牛皮底一一固定在胶皮底上。初见成效,贾玲的笑意选择了可爱的红晕溢满酒靥的两边。但她等待牛皮底干透的心,却是跳动着“忐忑”二字的强烈含意。她怕牛皮底干透之后,又有什么桀骜不羁的变形。

一天,两天,三天……

嚯,太完美了,即使牛皮底干透了,也没变形。当然全因中间那道钢板固定着。可是,贾玲师傅戳她一指头,“这碎鬼,心里早都出师了!”她不由得地嫉妒贾玲了。

至于鞋帮,帆布也与牛皮脱离了,那线朽得好似冬天的细纤草,手还没动就碎了。然而,鞋帮不能利用修鞋机“哒哒哒”机枪一样地扎合,必须按照原来的线孔一针一线地缝上,不然改变原貌,失去应有的意义了。

缝合鞋帮,好像绣花,必须因循样板的法则,才能逼真,准确无误。那是多少经验的积累啊!

绣花,这可苦了贾玲了,她可从来不会绣花的,根本没那经验的积累。不过,这时的师傅很有经验了,她让贾玲先用大针(节)将鞋帮引(䌥)上,以做固定。等着细针缝合完毕,然后再将引(䌥)线拆除。贾玲一试,果地奏效,便将小嘴一努,红果熟裂一样地嗔怪:“嗯,师傅还留一手呢!”师傅连忙不迭地解释,“有些活儿还没遇到的时候根本无法教给你么……”

鞋帮还未绱到鞋底上,大叔开着“坦克”又来了。其实,他们每天都来,除了感激式的“帮忙”,还有那么不可抑制的急切与期盼。不言而喻,全属瘦老头的催促。辗转反侧,瘦老头几乎等不到天明。从而,一天天地他们同样地见证了贾玲的巨大工程与辛劳。

“老爷爷,你有勋章吗?”贾玲一边绱鞋,一边崇敬地向往着。

瘦老头笑笑,拍拍隐隐作痛的腰板,好像灿烂的花儿,“有,有,有,好多呢,全在身上挂着呢!”其实,瘦老头只有两块勋章,珍贵得很,但他从不看重勋章,使得儿子自小地玩,一块玩得中间断链了,一块玩得只剩吊牌了,现在搁哪也都记得不太准了。他所看重的,还是那些花儿一样盛开在自己身上永恒不失的勋章。还有一块,直接珍藏到了脊柱里,让他永远地光荣在“坦克”上。

保家卫国,贾玲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的师傅,以及旁边的人们全都明白了什么。能在金色的阳光下惬意地生活,究竟谁的功劳……

绱鞋,也是复原的关键,不但结实还要不露痕迹。面对两只帆船一样的皮鞋,贾玲的指甲仿佛某种大鸟的喙,而那喙又像恐龙的爪子紧紧地啄在鞋帮里,每绱一针,钩锥都要扎透鞋底寻着鞋帮原来的针眼钩出等待完成使命的尼龙线,然后穿过底线用劲拉紧,尼龙线便像锋利的刀刃勒在贾玲的指缝里。细细的血迹笔画一样写着钻心与疼痛。

“咝”,贾玲突然倒吸凉气,炎热的天气里她再不热了。刚才她还汗流浃背,脸颊几道纵横的咸水河呢。

糟糕,带钩的锥刃刺进了贾玲的大腿里——钩锥扎不透鞋底时贾玲便将鞋底放在大腿上用劲,钩锥猛然穿透鞋底的当儿,还以惯性的速度勇往直前——

贾玲扭曲面部肌肉,咬着牙关猛地拔出了钩锥,可是贪婪、嗜血的钩锥勾了一丝鲜红鲜红的肉丝儿,衔在豁开的牙缝里。

贾玲又是故意“咝,咝”地两声,她用模仿迷惑前边本真的声音,她担心瘦老头与那大叔发现刚才那么一瞬疼痛地隐忍着,继续修鞋。她向前边撩了一眼,又将余光斜向师傅,未被发现的坦然压过了她的疼痛。

血迹,渐渐地洇大了,好像战胜的军队,蚕食了一片树叶的地图,但没树叶的规则。贾玲暗暗叫道:“好不争气的颜色。”

这鞋,整整修了一个星期,比做一双新鞋的还要费劲。但是,在这血的历练中贾玲有种成就感,光荣感,历史感。

瘦老头的心愿得以实现,他给贾玲敬个礼,然后奔流两股激动的泪水。久久地,他像钢铁的雕塑。他说:“这鞋将以一个老兵的身份进驻抗美援朝的博物馆去,而您是这个老兵的救命医生,再生父母,历史的再现者!”

贾玲自豪得站了起来,可是拐棍不稳,她又跌到了。她的师傅急忙接住拐棍将她扶起了,她的师傅也有一种成就感,光荣感,历史感。

那位大叔硬给贾玲五千块钱,但是贾玲吓得没敢伸手,她将这次修鞋全当一次历练了。

瘦老头又一次致以军礼,更直,更刚,更挺,更久。

“坦克”轰隆隆地又从永定桥上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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