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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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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9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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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没有上过学


                                    作者  汪学全         

没有上过学的母亲很普通,生前未激起门前溪水的波波涟漪,逝后未惊动屋后丛山的阵阵清风。

远在张家口部队军营的大姐生小孩,母亲带着我去伺候“月子”大姐抗美援朝回来才结婚,大龄生育,很希望母亲多呆几天,可刚满一个月,母亲说啥要回家,理由是:“小学要开学了,不能耽误你老兄弟上一年级。”七八百里,紧赶慢赶,傍晚赶到她娘家所在的小镇,听说全县小学明天统一开学,而我们娘俩明天才能回到十六里以外自己的家,她立刻让自己老师的娘家侄女给我报了名“先在这儿上着,以后再转回去。倘若明天中午到了家,报不上名了,咋儿办?”娘家人笑她:“纯粹字馋的!”

这话一点不错。娘家那点钱,供一个弟弟上学就很紧张了,姐妹只好干瞅着——不,母亲没有干瞅着,她或是一看到弟弟放学,就跑前跑后地追着弟弟问今天在学校里又学了什么”“给我说说吧,或是乘弟弟玩耍之机,索性把弟弟的书拿过来,躲到柴房等大人不易发现的角落,偷偷看一会儿。还别说,就是凭着这死乞白赖的劲,母亲出嫁前就能背诵《百家姓》、《千字文》和《名贤集》了。出嫁后,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已经生养了几个孩子的母亲,忙完活计,还总要找个书啊、本啊,叨叨唠唠、比比划划识字、写字。其实,这时候,她已不仅能帮助邻居的姐妹念信,有时还能提笔给当解放军的大哥、大姐写信了。当然,内容都非常简单。

就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冬天,生产队会计编了几首顺口溜,让几个老人、妇女在“赛诗会”上朗诵。那天晚饭后,母亲领着我去镇里参加赛诗会,临开始前,把我推到那位会计面前说:“别看他刚上半年学,字可认了不少哪!”

确实,与其他同龄孩子相比,我比他们多认识不少字。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十几年后,我家拆旧房,在破旧的木头炕沿上、在厚厚的窗台糊纸上,人们还看到了粗重的、歪歪扭扭的,甚至写错的铅笔字迹:老师、学校······这些都是我写的,是母亲在炕上缝补衣服时,手把手教我认字时留下的。

听了母亲的话,会计当即给我写了四句七言“诗”,让我试念一下,如果行,立即准备上台朗诵。“赛诗台”设在曾为清代王爷府的银安殿里,悬挂几个“汽灯”,虽然比煤油灯或者蜡烛亮很多,但发出的光总是闪烁不定。母亲既要追逐最近最亮的灯光,又要躲开前后左右移动的人,眼盯着、手指着会计给她的纸条,一字一句,领着我念起所谓的诗句来:“听说——美帝————台湾,额(我)们——听了——心不甘,别看——额(我)们——年纪小······”

“错了,错了,是‘我们’,不是‘额们’。”

“怎么错了,大家伙不都是这么念吗?”母亲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老师教的,应该读‘我们’。”

“对对。我儿子上学了,就是要听老师的!”面对我的挑疵、反驳,直至毫无惧色、大声地在赛诗台上读完此诗,我惊奇地发现,跳动不止的银白色灯光下,母亲的表情一直是那么兴高采烈。

六年后,我给了母亲一次真正的惊喜:在全校十多名小学毕业生中,只有我拿到了县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母亲给我煮鸡蛋、烙香油饼,缝补衣服被褥······十三岁,孤身一人到五十里外求学,我竟然没有一点胆怯,我知道,这完全是因为母亲,是母亲的目光、母亲的心一直紧紧跟随着我。

然而,三年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不但打昏了我,进而也给了母亲一次沉重的打击。“文革”开始不久后的“派性”争斗中,十六七岁的我糊里糊涂站错了“队”,学校“革委会”在所谓“复课闹革命”中的一纸“你未被录取”通知书,断送了我的高中梦。

“一中不要你,四中不能也不要你吧。要不,我找人去问问?”四中就在我的家乡,大哥的同学就在那里当老师。母亲不甘心我的求学之路就此结束,试探着跟我商量。

“算了吧。就算能上,天天开批判会、打嘴架,有时还动手,有啥意思······”看见我本身对上学已经失去了兴趣,母亲不再说什么。

此后,我很快成年,母亲也把对我的关心转到成家立业上,不再提及学习的事。但是,当她知道,同样跟着木匠师傅学手艺,我却人不同,每天晚上,都要在用“文革”传单背面装订的本子上写写画画:有柁、柱、檩、架、桌、椅、橱、柜的简单结构图、有说明文字,甚至还有看法、体会;我去水库工地劳动,每天累得汗流浃背,却还坚持写日记——一天,把装满砂石的“斗车”拉上水库大坝,我第一次顺手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卷烟,聊解疲乏。当晚就在日记上反省了自己的“堕落”,下决心拒绝不良诱惑;为了维持生计,春节期间,我和哥哥冒着纷飞的雪花,到燕山深处打柴,我竟有感而发,站在山巅上,大声吟诵起自己创作的“诗歌”来······总之,凡是这类与“文化”“学习”沾边的事,只要母亲知道了,她那已渐显苍老、浑浊的目光总会“倏”的闪过一丝明亮。

这一亮,别人不会察觉,只有我会看见。

我看见了:当我创作的诗歌、小说,第一次变成铅字,在刊物上发表时,母亲眼中的亮光竟没有一闪而逝;

我看见了:当我以30岁的年龄,重新参加考试,终于走进了国家师范院校学习时,母亲闪亮的目光终于辉耀出久违的惊喜;

我还看见了:十月一,国庆节,学校放假,我惦记着秋收,急匆匆往回赶。远远地,我发现,家门前几堆豆秸间,一绺白发在秋风中飘来拂去。啊,是母亲,七十多岁的母亲,为了让儿子安心求学,正在用木棒敲打着已经成熟,却迟迟不愿离开母体的豆粒······

我更看见了:由于长期操劳,饮食无常,母亲患有严重的胃病,到了冬天,还会犯气管病。咳嗽厉害了,吞咽两口酸梨、玉米饼等较硬食物压一压,可能好受一些,但是,胃又受不了了,立刻疼痛难忍。就这样,两病相尅,恶性循环,到我大学毕业时,母亲已被病痛折磨得眼窝深陷,瘦弱不堪了。

毕业分配在附近的中学教书,我本可以好好侍奉侍奉母亲,但是,不久后,县城传来消息,上级打算调我做全县小学教师的培训工作。既然是打算,就有商量的余地。然而,还没容我作出拒绝的表示,知道了消息的母亲就对我说:“去吧,公家想调你,就是看得起你。我没事,用不着你总在跟前侍候。”从母亲的目光中,我分明读到了欣慰、满足与期待。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那次,在单位和我同住一间宿舍的同事,到我的家乡那片培训教师,当天傍晚,买了几个夹肉的烧饼,走进了我的家门。屋没有生炉子,只能依靠堂屋锅灶做饭的余温通进里屋的土炕取暖,而这点温度顶多烘热炕头,对其它地方,基本就没有作用了。母亲就坐在炕头,而身上则围着一条棉被,头上还戴了一顶棉帽子。棉被的两个角,一边捂着一块馒头,一边围着一个水杯。馒头是硬的,水杯里的水已经不冒热

同事是在母亲客气地请他喝水,他诚恳地递给母亲肉烧饼,母亲连连推辞说“不用不用,我有吃的”这个过程中,感受到这一切的。“室温顶多也就是四五度,老太太总在咳嗽,”同事感叹地对我说。   

平时交谈,我也大略跟他说过我家里的情况,如今由他讲出亲眼所见的我母亲在困窘中的艰难,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眼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他见我神色有异,立即转换了话题“我呆了那么长时间,她一句也不没抱怨自己的儿女,没有抱怨眼下的日子,只是打听你在单位工作怎样,称不称职,还一再请我多帮助你,好让你多学习点知识,多长点出息。这老太太,可真不简单”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满眶的热泪······

这是我听到的外人对母亲的最高评价。

那以后三年多,母亲就去世了,至今已经三十母亲的音容笑貌,在我这已经退休的儿子心中也渐行渐远。然而,每当联缀起母亲些并不绚丽、并不惊人的求学往事,我红尘警醒,岁月不泯时时自己依然是个懵懂幼童,正在母亲的循循引导下,孜孜以学,上下求索。

                                     2019-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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