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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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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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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传奇


那年,吴峰因为征战有功,被大清皇帝封为六品“带刀侍卫”,

在北京的紫禁城“殿前行走”。

岂料,因为长期在寒冷地区作战,他被冻出个爱流清鼻涕的毛病。一时收不住,手一擤,“啪”一甩,再往衣服大襟上蹭蹭,用袖口抹抹,荒郊野外,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可如今来到皇帝身边,他一时半会还改不过这个毛病来,据说,有一次他竟然把鼻涕甩到了金銮殿的大红门框上,当时就让太监给汇报上去了,说他是个“邋遢”。

从字面上看,“邋遢”无非就是指不讲卫生,衣冠不整等外在形象不佳罢了,挨点指责,既不冤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吴峰却接受不了,不但否认往金銮殿的门框上甩鼻涕,而且对把他称为“邋遢”极为不满:“说我清鼻涕多,甩的不是地方,我认,往后也能改;可凭啥说我是‘邋遢’?这么埋汰人,我跟你没完!”非得让对方给他赔礼道歉、恢复名誉不可。

吴峰平时不哼不哈的,怎么一说他是“邋遢”就炸锅了?原来,大清的江山坐稳后,那些王公贵族、八旗官兵渐渐贪图安逸,腐化堕落起来,吃喝嫖赌抽,无所不为。在性行为上,养偏房、纳小妾不算,什么逛妓院,嫖戏子,大伯子与兄弟媳妇通奸,公公当儿媳妇的“掏灰筢(乱伦)”等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也屡见不鲜。明里暗里,老百姓都把这些达官贵人的肮脏、淫秽讽刺为“邋遢”。到了清末,人们不再畏惧朝廷,索性称其为“清邋遢”。显然,当时“邋遢”是个比较敏感的“名号”,对于吴峰这个虽然基本没读过书,却把“万恶淫为首”谨记在心,而且身体力行,家风一向严肃正派,从来没有发生过偷鸡摸狗行为的人来说,当然不会接受这样严重的污蔑了。

其实,“邋遢”不“邋遢”,上边当时并没在意,只想数落数落他,让他改掉随便甩清鼻涕的毛病也就算了。后来,见他嘴茬子不依不饶,时间长了,好像还要跟那个太监来武的;再说,紫禁城里,成天“邋遢”来“邋遢”去的瞎嚷嚷,影响也不好。上下一琢磨,就派他到东陵去看守皇家陵寝,而且是带着家眷,三日内必须出京,等于是被贬外放了。

被贬离京,这在什么朝代对当官的都是大坏事。就算原有级别不动,谁不知道,各种津贴补助、生活待遇,地方都比京城差一大截。特别是,离开京城,远离高级领导,如果没有极特殊表现,提拔的机会就基本等于零了。为此,一听到这个消息,绝大多数官员就跟天塌下来似的,家里是孩子哭,老婆闹,鸡飞狗跳;外边是托关系,送银子,千方百计打通关节,乞求上边收回成命。实在不行,也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能呆几天是几天,能赖几宿是几宿,总之就是舍不得离开京城。

可吴峰不。他拍着胸脯子叫号:“给他们送银子?嘁!别说没有,就是有,也犯不上。我没大错,不亏理,用不着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装孙子。”面对哭哭啼啼的家眷,他则大喝一声:“住嘴!有啥可哭哭咧咧的?当年,康熙爷的十四阿哥不也去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二百五吗?走!”简单收拾收拾,雇了两辆大车,连分家另过的亲弟弟都没告诉,起大早就奔东陵去了。

二百五?啥意思。原来,按现在的说法,清东陵在北京东边一百二十四公里多点,那个时候不讲公里,大估摸可不就称二百五十里嘛。大估摸,再加上心里急,嘴上瞎嘞嘞,就成了“二百五”了。

说着不算啥,其实,二百五十里,即使坐骡马车,从京城到东陵也得三天两宿哪。虽然,从顺治十八年在那里修建第一座皇陵起,为了皇家祭扫陵寝方便,这一路也修了官道,但毕竟那里是个山旮旯儿,地处偏僻,皇家去的次数也有限,一过雨季,官道就被冲得坑坑洼洼,路途自然苦不堪言。因此,连那些奉官差、办公事的人都犯憷去一次东陵,更别提全家大小一起迁移,这辈子恐怕都回不来了的,一路上该受多大罪呀。

就这样,宁可受点罪,吃点苦,也绝不受窝囊气,“惹不起,躲得起”,在别人看来十分严重,十分复杂,甚至十分可怕的“被贬外放”,到吴峰这儿,三下五除二,就这么办了。此事当时在一定范围内曾经引起轰动,人们议论起吴峰这个人来,除了认为他的脾气倔,性子直,没有一点儿城府,也觉得他确实有点头脑简单,或者叫做缺心眼了。于是,人们把他满不在乎、随口说出的“二百五”笑着送还给他,成了他的绰号。

离了京城一路向东,穿通州、走燕郊、越三河、过蓟县,眼看着远处的山峰由少到多,由远到近,由蓝变绿,由绿变黄,一直到了大山根底下了,二百五十里到头了,也就到达地处遵化州的清东陵了。还别说,傻人傻命,像吴峰这个脾气,去掉虚设的官衔,在东陵当个普通护陵兵也算是个美差:八旗兵丁和家眷聚集居住的营房,离陵寝不远,走一会儿就到;轮班点卯,练武巡查,皇粮照吃,俸禄(薪水)照拿;孩子一降生,内务府的银子就拨下来了,真正是铁杆庄稼,旱涝保收,全家人的生活,与京城比较,也没差多少。

特别是,驻防营房所在的兰阳镇,自明代以来商业贸易就比较发达,顺治皇帝选中附近的昌瑞山为“万年吉地”后,这里又异乎寻常地繁荣起来。一条大街,几条胡同,店铺一家接一家,不但买东西非常方便,不知是谁,还分别给这些地方起了“珠市口”、“菜市口”、“王府街”等名字,显然是跟京城套过来的,纯粹的附庸风雅,胡诌白咧。然而,对此,吴峰却觉得很符合自己的心思。不,不仅是他,许多人也对此感觉舒服。当时,这里不但已然有着很多像吴峰这样受屈被贬的八旗官兵,也不乏受到皇帝冷落的皇亲国戚,雄踞镇中的两座阔绰府第,就是明证。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离开了京城,这些达官贵人的身份并不低,而作为一个普通的护陵兵,吴峰认为自己有底气,不理亏,同样也比他们低不哪儿去。于是,他知足常乐,三天两头,几个小菜一壶酒,啁一口,“吱”,还得出响,“真他妈香!”打喷嚏,拉长腔,挂拐弯,透着一股傲气:瞧瞧,咱们跟北京能差到哪儿去?再说了,“山高皇帝远”,清鼻涕想甩哪儿甩哪儿,谁也管不着。

有一回,在京城升了官的兄弟来东陵看他,当然更是向兄长“夸官(炫耀)”,前前后后带了一大队人马。吴峰也许是自惭形秽,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怕招待不周,脸上挂不住,竟然躲着没见兄弟。他兄弟为此很不高兴,临走时大不敬地说了一句“这个‘二百五’!”谁知道,弟弟这句话,立即把吴峰的绰号传播开了。原来,东陵这里很少有人知道吴峰曾经办下的傻事,这下,背后就少不了指指戳戳地称他“二百五“的了。吴峰为此对兄弟极为恼火,转天再一想,又释然了:亲兄弟,恼火又能咋的?唉,自己天生就是个当兵的材料,不能光宗耀祖,不图大富大贵,跟兄弟没法比。他记得,兄弟自小就聪明,成天动心眼,琢磨事,确实比自己强。不过,他还是不想攀弟弟这个高枝,再想法回到京城去。他觉得,自己每天仨饱俩倒(三顿饭,两个觉),当差领饷,全家平安,也不错;甚至比那些当官的,对上装孙子,对下充大爷,整天睡不着觉,省心多了。真是的,只要日子过着舒服“二百五”就“二百五”呗,不就是个绰号吗?再叫能叫掉一块肉吗?自此以后,不用说背后,有人就是当面叫他“二百五”,他也不急不恼,有时还顺嘴答应一声。他甚至认为这绰号是自己的骄傲,子子孙孙最好能一直传下去。

天也算遂人愿,吴峰和他的后代在护陵兵的位置上还真的顺顺利利干了好多年。老实,本分,平时不惹事,尽职尽责,武艺还不错,谁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当然,前前后后、老老小小全算着,即使不都称得上“二百五”,也大多性子直率,不会顺情说好话,所以,一百多年下来,没有一个真正当官的。直到光绪十八年,经过兵部考核武艺,什么骑马、射箭、格斗、刀法等,不知到了吴峰的后几辈,一个叫吴一禄的才算得了一个“骁骑校”的护陵兵下等军衔。可是,谁也没想到,刚过二十多年,就在吴一禄临近五十岁,体质开始走下坡路时,好不容易考来的军衔突然又没有用了。

原来,大清国天下乱了,皇上自身难保,清东陵也跟着遭殃。

京城内务府的银子越拨越少,不仅破破烂烂的碑楼、享殿,眼看

着要塌,也无钱修缮,连护陵兵的薪水也月月递减。再加上层层

盘剥,到了当兵的手,几乎等于零,谁又拿“骁骑校”当回事呢?

没了银子,还当什么差呀?于是,原来的护陵兵,有的学着在陵

边的山坡沟汊开荒种地,有的在集镇上挑担摆摊,做点小买卖,

勉强度日。豁牙子啃西瓜——各走各道。

然而,吴一禄依然是个“另类”:不管日子过得多紧巴,只

要到了以往因袭下来的当差日,有人派,没人派,他准要拿起家

伙到陵上转转,每次还要拽上自己的邻居那华。他们的父辈就是老搭档,自然不能说散就散。

据说,那华管老佛爷叫姑太太。当初外派他们家来看陵,老

佛爷都没帮衬他家说句好话,他们家早就对老佛爷有意见,就是

不敢表示出来。现在,连老佛爷都死了,再去护陵,属于白忙活,

连个情都没人领,那华自然从心眼里不愿意去。但是,每到这时,

吴一禄总是硬梆梆地劝他:“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皇上当初

派咱们老祖宗到东陵来,就为的是护陵。传到咱们这儿,皇上有

点为难着窄,缺点银子,咱们就撂挑子,把大事给耽误了,皇陵

让人给盗了,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呀!”那华没词反驳他,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他走了一趟又一趟。

说实在的,不管走多少趟,看多少遍,吴一禄对东陵的风景,

严格说是风水,从来就没有厌烦过。陵寝的红墙黄瓦大都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红黄绿搭配,咋儿看咋儿顺眼;遥望正南方,一座朝山如钟鼎般对称俊秀,两侧刀削斧劈的烟墩山和天地山东西对峙,山下潭水幽幽,形成险峻且又烟波浩渺的龙门口;西南至西北,黄花山主峰高耸入云,余脉蜿蜒起伏,成为抵挡西北风沙侵袭的天然屏障,东边则紧依一座据说为康熙皇帝亲自命名的鹰飞倒仰山。皇帝嘛,无论生死,自然应该坐北朝南,君临天下。顺治皇帝的孝陵位居陵区中轴线线上,背靠整个陵区的主峰昌瑞山,这座山有棱有角,有扶有靠,气势磅礴,满目青翠,是座天造地设的后靠龙椅。“龙椅”左右,峰峰依次低下,井然有序,绵亘不绝。

“这就叫‘前有照,后有靠,门内流水龙脉绕,四周围屏不漏气,山势连绵万年牢。’”这一天,吴一禄竟然诗兴大发,一边走一边胡诌起顺口溜来,末了还不忘赞叹一句:“难怪顺治皇帝当初选上这个地方,风水多好哇!”

“气数到了,风水再好也没用,”跟在他后面的那华怨气冲

天,说的话能呛人一个跟头。

“那倒也是。不过,男子汉,老爷们,就得说话算话,一个

吐沫一个钉,绝不让谁祸害东陵”吴一禄的话很平静,听上去却

若有所指。

说啥有啥,时隔不久,真有小偷小摸惦记上东陵了。今天

这个陵丢了几棵树,明天那个陵丢了一扇窗户……

“时间长了,还不得把东陵零打碎敲了哇!”对此,吴一禄

怒不可遏,这些日子,他拽着那华,几乎天天到陵上转,累的大腿都拉不开栓了。

昨天天擦黑,他们两个才从景妃陵转回来,谁料想,今天一

大早,有人就发现景妃陵西配房的门槛子让人卸去了,肯定是夜

里出的事。这个陵虽然是妃陵,因为葬的是康熙皇帝最为宠爱的

贵妃,规格却不低。厢房的门槛子都有五尺长,半尺厚,八寸高,

上等红松木,偷回去打箱子、打柜,绝对是好材料。

门槛子是用锯剌下来的,黑灯瞎火的,应该鼓捣一阵子。吴

一禄分析,这个小偷恐怕就是附近的人干的。“附近的绝大部分

人不都是护陵的吗,怎么做起“监守自盗”的事来了?”对此,吴一禄恨透了那些不肖子孙,决定和那华夜里住到贵妃陵的配

房去,堵住这些人发不义之财的道。

可是,这回那华说什么也不去了。为什么?那华说贵妃陵闹

鬼了,害怕,不敢去。

“恶鬼怕横人。有我哪,你怕什么?”吴一禄用力拍了拍随

身携带的腰刀。

天空没有月亮,朦胧星光笼罩下的贵妃陵内外,寒风掠过瑟瑟发抖的密集的松针,发出凄厉的尖啸声。这声音在已经坍塌半边的明楼和古洞门里打旋呼号,在黑黢黢的树影间、桥孔下钻来穿去,使整个陵寝充斥着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

“瘆人、瘆人……”沿着陵墙外崎岖的山路,两人佝偻着身子,磕磕绊绊围着景妃陵走了一圈,那华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浑身筛糠,腿肚子朝前了吧,”吴一禄嘴上和那华逗趣,其实自己心里也有点发毛。

“真的有鬼?不可能。那就是西北风的声音……”他在心里给自己壮壮胆,趴着陵门裂缝往里望望,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又侧棱耳朵,屏声静气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就拉着那华走进了东配房。

东配房里有炕有灶,墙角还堆着烧炕用的柴火,只是炕冷锅凉,显然多日没人用过了。吴一禄往灶膛里塞了几把松枝,用随身带的洋起灯(火柴)点着,顺手把两个饽饽扔了进去。

“热灰埋埋,不至于忒凉。一会儿咱们俩一人一个。”

吴一禄早就想好了,虽然自己又把才七岁的二闺女给了开滦煤矿的窑工当了童养媳,才换来两麻袋粮食,一家人两个月里不至于挨饿,可该接济那华家还得接济。老邻居,老搭档,不管怎么不乐意,到底还是跟着自己黑灯瞎火地住到陵上来了,也算有难同当吧。

“不用,不用。我晚上吃得响饱,粘饽饽你自己留着吃吧。”

“晚上吃的啥?”

“馅包子,还有肉哪……”

“行啊,这年头还吃得起肉馅包子?”

“说也是。不怕你笑话,肚子很久沾不着油水,刚吃完肉包子,就闹起肚子来了……”话没说完,那华就捂着肚子,“哎呀”起来。

“瞧瞧,说拉就得拉,”他匆匆起身,再也顾不得害怕,一边解裤子,一边打开门,一头扑进夜色之中。

一股冷风立刻顺着门缝挤进来。他刚要把门关上,就听见风声中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怪叫声,“饿呀----饿呀----”声音尖利、凄惨、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在夜空中显得十分恐怖。

吴一禄的头发都偧哆起来了。他大喊道:“那华,那华,别

吓唬人!”

没有那华的回应声,外边却再次传来怪叫。

“跑哪儿拉屎去了!这么半天不回来!”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从鞘里往外抽腰刀。不料,因为很久没有练武,刀和鞘锈在一起,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来。而此时怪叫声似乎已来到门外,那华却仍然无声无息。

他急了,紧紧腰带,用袄袖抹了抹清鼻涕——这点还有点遗传,迅速把刀鞘夹在门和门框之间,双手紧握刀柄,右脚用力猛蹬门框,“呀”的一声大叫,“咚咚咚”倒退三步,摔了一个大屁股墩,总算把刀抽了出来。

事到如今,他不再多想,提着刀快步走出门去。

沉沉夜色中,似乎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房前向西跑去。响声虽然轻微,但明显应该是人的脚步。这下,吴一禄心里有了底,胆子也大起来。他快步向前,边追边喊,声高嗓粗,气势强悍:“不用跑,不用藏,是附近的旗人,蔫蔫回去,缺啥少啥言语声,大伙一块想辙。这灭祖宗的事,以后说啥也别干了!是外路的,你支楞耳朵听着,我是光绪十八年的骁骑校,不是跟你吹,我这大刀片,收拾你们三个两个的,小菜一碟……”

西去不远的神路桥边,又似有白影一闪,他急忙赶过去,桥上桥下找个遍,却杳无人迹。听人说,鬼没骨头,连石头缝都能钻进去,他有点头皮发麻,又急急忙忙往回返,恰好看见那华提着裤子,正站在东配房门外。

“你咋呼啥哪?”

“你上哪儿拉屎去了,这么大声喊你都听不见?”他气急而怒,连声责问,“有人装鬼,八成是想盗陵。”

“真的,真有鬼?”那华的语声立即有些颤抖。

“我还蒙你,就从这儿往桥那边跑了······”

两人边说边走进配房。啊,吴一禄再次大吃一惊:将烬未烬的灶火映照下,灶门的柴灰四处乱散,中间显出一个凹坑。他上前扒拉几下,“饽饽没有了!”

“啊,我根本就没进屋哇,”那华急忙分辨道。

“你看看哪,两个,一口还没咬哪,”吴一禄气愤地嚷起来。

“照这么看,这贵妃陵还真是有鬼。早就听说这个陵闹鬼,还是饿死鬼······要说也不能啊,皇上那么喜欢的贵妃,还能让她饿着······反正也没准,听说有的宫妃,为了身材苗条,经常不吃饭,腰饿得只有一把粗······”不知为什么,那华的话越说越多。吴一禄一言不发,眉头越皱越紧。

“嘎吱”一声,房门被一阵风吹开,“吱吱——嗖嗖——”一股贼风裹挟着凄厉的啸叫钻进屋来,那华吓得“妈呀”一声尖叫,顾头不顾屁股地扎到土炕角落里,吴一禄也吓得目瞪口呆——漫漫夜色中,似乎确有几具僵尸在陵寝内外、神路桥上下、树丛间、半空中,游来荡去,怪叫哀号,头上梳着大亮把发髻,身上穿着大红大绿绸缎旗袍,脚下踩着好像瓶子底那么高的绣花鞋,却个个面色惨白,骨瘦如柴······

连着发生了两次这样的事,媳妇说啥也不让吴一禄晚上再去护陵了。眼看着家里又要揭不开锅了,还瞎操那心、遭那罪、受那惊吓干啥。再说,家里人怀疑,鬼就是那华装的:先怪叫几声引开他,再回身去偷饽饽。

就为俩饽饽,竟然干这缺德事,这算什么人哪,看起来,从老一辈两家就开始的搭伙计,这下算是搭到头了。

对此,吴一禄将信将疑:要说也是,怎么两次都是那华前脚去拉屎,后脚就传来怪叫声哪?明显两件事有联系。可是,那华的腿脚也不可能那么快呀?自己明明追那个影子到了神路桥上,离东配房那么远,影子真要是那华,他跟我岁数差不多,都五十多了,从我的前边到我的后边,天再黑,我也不能一点都没觉到啊,难道······

怀疑归怀疑,晚上护陵,他还是非去不可,而且还非得拉上那华。家里人说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自己却觉得,这叫什么面子,没人褒奖没人夸的,无非是当年老辈人遇着难事,一点都不含糊,到了我这儿更不能怂,不能遇到点磕碰就秃噜了。

“跟你说实在的,今天晚上再闹鬼,明天说啥我也不去了,”他对坚决不愿再住到贵妃陵去的那华说:“也就不再来拽你,给你添麻烦了。”

看着吴一禄诚恳且带有一点哀求的目光,看着他还提着刀,肩上还搭着那个破口袋,口袋下部还是鼓鼓囊囊,显然还是两个饽饽,然而步履却显得比往常沉重,那华不好再说什么。他刚要抬脚,又对着正掀开破门帘往外看的儿子吼道:“跟你妈说,晚上我住到陵上去了!”

今晚应该有月亮,但现在还没出来。把“饽饽”埋进灶灰,吴一禄又顺口让道:“还是那样的干粮,你饿了就吃。”

“不饿,不饿,晚饭吃得······”

“又要撑得拉稀吧,快点去吧,别拉裤子里。”

那华发出两声比哭还难听的干笑,“嘿嘿,屎走一经,人家是五更泄,我是头更泄”,果然又边解裤带,边往外走。

估计他也就刚在房后蹲下,那个凄厉的声音又从西边神路桥方向传了过来。

喊两声“那华”没人答应,吴一禄持刀又一边嚷嚷一边向神路桥那边走去。

不过,这次他还没走多远,就返回身来,踮起脚跟,悄悄地却又急急地靠近东配房。

离东配房还有几步,只听见“哎呀”一声叫喊,眼见一个人影一边猛劲甩动右手,一边从房门蹿出来,拐个弯,向房后跑去。听声音,看背影,就是那华。吴一禄连喊两声“站住、站住”,见不管事,便疾步走进东配房。

一进屋,他就闻到一股浓浓的人肉被烧焦的味道,掩着鼻子来到灶前,两个“饽饽”已经被扒拉出来了,扔在旁边的一个,用手指戳戳,立刻被烫得缩回来。

“活该,咋儿不烫死你!”吴一禄恨恨地骂了一句。

原来,这次他埋在灶灰里的并不是以往的饽饽,而是两个生铁疙瘩。当年,为了练手劲,家里没有像样的器械,吴一禄便从附近的铁厂找来两个黑不溜秋的替代品,一手一个,又是攥,又是举,大小正合适。不过,因为好久没用了,长了一层铁锈,看上去很像白薯面、玉米面、谷糠掺和在一起蒸出的饽饽,那天,吴一禄无意间在柜底下看到了这两个东西,就多了一个心眼。眼下,铁疙瘩放在灶火里烧了那么长时间,手一摸,还不得烫得流油?

吴一禄刚想出屋去追那华,忽然,神路桥那边又传来两声尖

叫。

“妈啦个巴子的,两头堵哇!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吴一禄不再管那华如何,三步并作两步,不顾一切地跑到神路桥边。

此时,月亮虽然出来了,但是,由于几块云彩的游动遮挡,

地面忽明忽暗,石拱弯弯的神路桥周围,明处光亮如洗,暗处一

团漆黑。尽管如此,吴一禄还是寻声发现,一个影子正躲在西侧

桥栏杆边。他追了过去。然而,那个身影极为敏捷,发出又一声

尖叫后,竟纵身跳入了马槽沟。

马槽沟是围绕陵寝人工修建的泄洪道,七八尺宽,五六尺深,

条石砌成的两岸,严丝合缝,直上直下,没有缓坡,形似喂食马

匹草料的槽子。吴一禄知道,同样由条石砌成的马槽沟底,冬天

没水,平平展展,但是,黑影跳下去的地方,恰好处于月亮照不

到的暗面,模模糊糊,看不清下面。

“你就是跑到天边,今天我也要逮着你!”暴怒至极的吴一

禄再也顾不了这么多,身子一蹲,就跳了下去。然而,就是这一跳,他却站不起来了。

原来,马槽沟底是一堆凌乱的石块,早有防备的人跳下来,

也许算不了啥障碍,可他是懵懵懂懂往下跳,再加上年龄大,身

子重,立脚不稳,脚脖子一崴,身子一歪,头撞在硬邦邦的石壁

上,他立即昏了过去。

月亮升到了当空,被神路桥切割出的一溜齐刷刷的月光,照

亮了马槽沟,照在吴一禄身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慢慢醒了

过来惨白的月光下,一堆嶙峋的石块就在身边,踩上去,一伸手,

就以抓住石岸的上沿,爬上去。显然,这是有人早就堆好的,为

的就是上下方便。

没事到马槽沟讨什么方便?啊,对了,偷了陵上的东西怕被别人发现,先就近藏到沟底,再顺着沟底往东西两边隐蔽,再拐弯往北倒腾,就可以直达沟壑连绵的北山坡了。原来,这里早就布置下贼道了。

此时,吴一禄可想不了这么多。他只是害怕。怕鬼,怕贼,

还怕那烫得流油的手。他只觉得那只血淋淋、油乎乎、污浊、枯瘦而又有点干巴劲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他要用力拨拉开这只手,用力爬上沟去,早点回家。

此时的贵妃陵,没有烫伤者的痛苦呻吟,没有装鬼者的凄厉尖叫,甚至连寒风掠过松针的呼啸声也远远遁去,静得令人胆寒。

吴一禄强忍住脚脖子的剧痛,双手撑住沟底,颤巍巍站了起来。接着,他又憋足劲,向前蹭了两步,脚底勉强踩住石块,伸手扳住了石岸的上沿。他喘喘气,再次憋足劲,两臂向上一悠,身体尽力一纵,上半身还真就趴到了石岸的上沿上。

现在,他只需挺胸、抬头、两手撑住石沿、慢慢拖上来右腿,然后左腿······

眼看就要成功了。然而,刹那间,他突然大叫一声:“啊”,

仰面朝天,再一次重重地摔向沟底······

等到家里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已经是后半夜了。

是那华的媳妇半夜跑来告诉的信。说是老哥俩在陵上又碰见鬼了。那华也吓坏了,跑到家就下不来炕了。真的,一连三四个月,那华也没出他家的门。有人偶然从他家门缝看见,那华在院子里晒太阳,右手裹着白布。

令人奇怪的是,从这天起,那华十六岁的儿子也不见了,而且,此后四五年也没露面。问他爹妈,说是儿子上口外砍板去了。口外指紧挨长城北边的陵区,满山遍野松柏树。趁着兵荒马乱没人管,把一搂粗的树放倒,砍成棺材板,叫砍板;卖出去,也算当时落魄护陵兵维持生计、甚至发财的一条路。

吴一禄躺在炕上不能动弹,家里人东挪西借,连箱子、板柜都卖了,给他请大夫、抓药、熬药、灌药,折腾了半个多月,他到底也没起来。他彻底起不来了。

这半个月,他迷糊多,清醒少,眼睛紧闭,嘴里却胡话不断。

所说的胡话,尽管口齿不清楚,嘴角还流哈喇子,后期甚至冒白沫,从喉咙一阵阵往上涌痰,但家人还能听出来——断断续续,反复叨咕的就是两句话:“鬼、鬼爪子,烫的”,“爷俩、糊弄人、丢人”。

那么,吴一禄从马槽沟底将要爬上来时,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仰面朝天再一次摔了下去,乃至最终折腾死了他?综合种种情况,渐渐地,当地流传起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一是贵妃陵闹鬼,连摔带掐,把上赶着护陵的老旗人给整死了,神路桥的汉白玉栏杆上还留着鬼爪子印哪;二是老旗人本来没啥能耐,还胆小,偏偏又好胜逞强,结果疑神疑鬼,不小心掉到马槽沟里摔成重伤,以至不治,等于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还有一种说法则比较客观,说是因为生活所迫,那华爷俩本来想“靠陵吃陵”,谁料想吴一禄这个“二百五”,不但傻乎乎地多次义务护陵,而且每次还拉着那华。堵了自己的生财之道。心里窝火、不满,又不能明说,于是,那华爷俩又是装鬼,又是偷饽饽,合着挤兑、吓唬吴一禄,想灭了他护陵的心事。然而,令爷俩没想到的是,看着傻乎乎,没心眼,一条道跑到黑的吴一禄,竟然用铁疙瘩伪装饽饽,反手整了他们爷俩一把,这才引出后来的悲剧。

此时毕竟是二十世纪初期了,鬼不鬼的没有多少人信,但后

两种说法揉到一起,故事的起因、发展脉络和结果也就比较清晰了。事后,许多人曾经到出事的现场看过,看见吴一禄从马槽沟里爬上来的地方,正是神路桥主体与栏杆连接的部位。当年工匠建桥时,为了使每块汉白玉石料连接的更紧密、牢固,往往在石料内部的连接处凿出一个石槽,嵌上一块腰铁。日子多了,雨水顺着石缝漏进去,腐蚀了腰铁,带着铁锈的雨水又流出来,在洁白的汉白玉上留下黑红的印迹,而且,一两百年过去,黑红的雨水流过再干,干后又流,风吹日晒,印迹就再也不会褪落了。

咳,吴一禄这个老爷子实在是愚蠢到家了。一般人谁不知道建桥需用腰铁,腰铁沾了水会长锈,锈是黑红色的,流出石缝的印迹有长有短?怎么就把铁锈印看成了手爪子印,还是被烫得流油流血的鬼爪子印哪?眼花了?头懵了?还是吓破胆子了?怎么就仰面朝天又摔了下去了哪?

对,就是吓破胆子了,而且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笨蛋、糊涂虫被吓破了胆子。附近有好事之人联想起吴一禄的老祖宗吴峰当年的“事迹”,觉得这家人的的性格实在是鲜明、独特,就给他家编了一句顺口溜:“二百五”,祖辈传,傻瓜笨蛋排成连。

吴一禄“抓鬼”出了事,他的儿子吴忠很后悔没跟爸爸一起去护陵,而是跟着别人去学木匠手艺了。谁都知道,大清国曾经有过制度,八旗兵丁以及他们的孩子,除了习武就是学文,不允许经商、种地、学手艺。如今,护陵兵的俸禄停发了,一家人有上顿没下顿,吴忠的两个妹妹都给人家当了童养媳,为的就是先换点粮食,糊上一家人的嘴,他这个已经成年的男子汉当然要担起责任,养家糊口。

一开始,他也曾经跟着爸爸在陵周围的山坡沟坎开过荒,种过地,还别说太辛苦,他那个身板有点受不了,就那“一个汗珠掉地下摔八瓣”,秋后才打几斗粮食,也根本禁不住一家人啃啊。再加上老爷子经常义务护陵,顾不了家,他不得不另外想辙。学木匠,一般不用太大的力气,却需要点小聪明,挺对自己的路;跟着师父外出干活,不但带出了自己一张嘴,慢慢还能给家里带回点进项,算是一条不错的生计。

后来出师自己干,什么桌椅板凳箱柜橱,什么柁木檩架门窗户,一般木匠活他都拿得起来,再加上他干活实在,不多嘴、不惹事、不耍滑、不糊弄,找他干活的一年四季始终不断。他打的家具不但外表光鲜,背面、里面,人们很少注意的犄角旮旯,他也总是用刨子、砂纸又刮又磨,宁可比别人多费不少工,也得保证咋摸咋光滑,绝不会扎刺、硌手,所以,在集市上也能卖个好价钱。

活计多,收入多,日子虽然还很紧巴,吴忠也娶了妻生了子,而对于护陵的事,惦着归惦着,可再也没干出爸爸那样的傻事来。有人甚至说,他家改了门风了,对此,他只当没听见。真是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肚子混不饱,啥也顾不上。

一恍到了民国十七年,东陵出了大事了:国民革命军十二军把乾隆皇帝的裕陵和慈禧太后的定东陵给盗了。出事前一段时间,驻扎在陵区的“奉军”以筹集军饷为名,把鹿圈沟里的树都砍净了,吴忠的家在村边,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感觉有点不对劲。这个鹿圈沟,虽然比不了京城南郊的皇家鹿苑,也比不上承德离宫的皇家围场,但这里边也确曾养过梅花鹿,供长期居住此处或前来祭扫陵寝的皇亲贵族练武围猎,割茸饮血。吴忠没赶上这里养鹿的时候,但是,他见过满沟的参天大树,抬头望望树梢,帽子都会掉下来。谁能想到,不到两个月,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翻毛大衣的奉军就给砍光了。奉军可是张大帅的队伍哇,就算从北平撤出来,不再执掌朝政,也不能祸害东陵啊!

后来,吴忠又听说盘踞在北口外莲花瓣子一带的土匪要来盗陵。莲花瓣子山高路险,距东陵足足百里,土匪也真心黑,离这么远还惦着东陵这块肥肉哪。对了,听说,乾隆年间,窦尔墩在那里占山为王,曾经月夜奔袭,就是在东陵附近盗取了前来祭陵的皇帝的“踏雪追风千里马”,后来,被黄天霸给破了、灭了。京剧《连环套》就是唱的这一段。这么多年了,莫非他们还想报当年之仇?事过不久,黄天霸不已经在马兰关糊里糊涂地丢了脑袋嘛······

这些,吴忠大多都是听金二老爷说的。金二老爷本姓爱新觉罗,算皇族,是康熙帝景陵的员外郎,相当三把手,虽然早就不管事了,恐怕也是最后一届了,但毕竟人家懂得多、眼界寛,当然家底也大。那些日子,吴忠总在他们家干活,给太师椅加几个楔,给八仙桌重新刷遍漆,鼓鼓捣捣就是一天,中午管饭,工钱照给。人家那日子,人家那肚量,吴忠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法比。

这几天,眼瞅着金二老爷搓着手在院里转磨,肯定是有什么心事,吴忠忍不住想到:当年,我爸爸费那么大劲都管不了一个小贼,眼下如果真出了大盗,还真得依靠金二老爷这样的大人物去管。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吴忠一家已经躺下了,就听见镇子里乒乒乓乓开了一阵枪,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充斥了大街小巷,期间还夹杂着喊叫声、厮杀声。他噌的一下跳下炕,抄起木匠斧子就要往外走。

“你干啥去?”被窝里的媳妇拽住了他。

“看看咋儿回事。”

“你拉倒吧。咋儿回事你管的了哇?跟你爸爸学哪?”

“就去看看。”

“好好猫着吧,看也甭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媳妇的叨咕都带着哭腔了。

后半夜,镇子总算消停下来。

吴忠虽然拗不过媳妇,到底没出去,但一宿也没合眼,大清早,踩着满地泥泞来到王府街,就看见一群人正围着看布告。布告刚刚贴到墙上,毛笔字还没干,大意是国民政府军队当天夜里消灭了企图盗陵的土匪,为了保护皇家陵寝不受损害,从即日起,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出陵区云云。

“政府出面管管就好哇。不然,我这木匠活都干得不踏实。”他喝了碗玉米面粥,跟媳妇叨咕了一句,顺手抄起一块白薯面烙饼,一边咬一边往外走。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山”字。“去金二老爷家干活,人家越信得过咱们,咱越得对的起人家,可不能去晚了,”心里想着,走出大门,却听见似乎是金二老爷的声音从西边传过来。

他家门向西不远是一条河,河的西岸就是东陵的风水墙,也就是说,沿着官道,过了横跨河上的石桥就是陵寝的区域了,而这里则是清东陵的东大门。眼下,金二老爷正和许多民众在大门口嚷嚷。

“全回去,全回去,你们没看布告吗?一律不准出入!”两个守门的士兵凶神恶煞。显然,军队今早在东大门设了卡,扼住了清东陵的咽喉要道,需要出入的民众与他们争吵起来。

“为什么不许出入?”

“保护陵寝,外加军事演习。布告上写着哪。”

“进去不行,为啥出去也不行啊?”

“出去?你想泄露军事演习的秘密呀?找死哪吧。”

“我是景陵的员外郎,有公事,快让我进去。”说话的正是金二老爷。

“员外狼?哈哈,院里狗也不行,您老靠边歇着去吧。”

“你敢埋汰我······”见金二老爷要和当兵的发火,吴忠急忙跑过去,把老人拉出人群。

“现在不让进,过两天再说呗。”他劝解道。

“你不知道,孙大麻子封锁陵区,不定憋什么坏水哪。”金二老爷小声跟他说。

“孙大麻子?”

“外号,就是这个军的军长孙殿英。小时候出天花,没发好,落一脸大麻子。”

“麻子杀人不用刀。”冲这个外号,吴忠对这个军长就没有好印象,但是,他还是对金二老爷说的“孙大麻子可能要盗陵”不太相信:“不能吧,这可是国民政府的部队,不是来保护陵的吗?土匪要盗陵,还是他们给哄跑的哪,他们自己能办这扒坟灭祖的缺德事?”

然而,又隔了一天,从西边隐隐传出的几声闷响,从地皮微微感觉到的几丝震动,不但让金二老爷满院子乱转,也让干活的吴忠彻底蒙了头。

“坏了,坏了,孙大麻子肯定动手了!听这响动,也就五六里地,正是景陵、裕大陵那一片······”

“这不是监守自盗吗?真没了王法了······”吴忠搭了言。

“这年头,还有啥王法。唉,里边究竟怎么样了,是啥情况,一点都不知道,这可咋儿好?”

“要不,我进去探探?”

“卡的那么严,你咋儿进去?”

“那您就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找个地方过河倒是不难,可还有流动哨哪,哪儿都光秃秃的,全让奉军砍的······”

“行了,您就等着晚上听信吧。”

他想到了“鹰飞倒仰山”。

士兵设卡的石桥西北,紧挨着就是“鹰飞倒仰山”。

这座康熙皇帝命名的山,虽然不高,但很有特点:北部,从山脚到山顶直上直下,立陡石崖,有棱有角,状似鹰头、鹰凖,而南部的山坡则自然舒缓地向两侧伸延,恰如鹰的两翼——只是翅膀是向下耷拉的——一端翎羽指向东南的石桥,另一端逶迤西南而指向陵区的中心地带。两翅环抱的山弯与通向陵区的官路基本平行,桥头设卡,自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谁能料到,太阳未到晌午,吴忠已从上游蹚过小河,猛跑一阵,艰难地行进在去陵区的山路上了。原来,就在此山的鹰头、鹰凖之下,陡峭的石崖间还隐藏着一条很少人知道的羊肠小路,通向昌瑞山——一溜儿陵寝的后边。曾经开荒种地的经历,使吴忠对这个秘密通道了如指掌。再说,这里虽然紧挨鹿圈沟,当年的奉军却并没有对陡峭之处的树木赶尽杀绝;更何况,今年雨水多,农历六月的荆棵、茅草已经长了半人来高,走在中间,很难被人发现。

他攀岩拽草,走的都是山的北阴面,而陵寝都在山的南阳面,要进陵区,必须翻过山梁。可是,他只要跨过“鹰”的“右翅”山梁,在阳坡一露面,立刻就有人大声喊:“站住!不许过来!再往前走,就开枪打死你!”显然,孙大麻子的部队早有预防,在每个山头、沟汊都布置了岗哨。吴忠看到,有几个人,甚至还有两个穿着道袍的老道,好像都想从这些地方进入陵区,后来又都被持枪哨兵逼得顺着山沟退回去了。

吴忠不想退。他知道,再往前,草更高,林更密,即使是阳坡,躲在里面行走,相距几丈远,两人也不一定能相互发现对方。

果然,此后,他再没有遇到拦截,但是,速度却越来越慢了。太阳已经过了晌午,天气闷热,脚下湿滑,藤蔓缠绕,而山势更陡,每走一步都要大喘气。特别是,临来时,跟再次上前阻止他的媳妇赌气,连干粮都没带,现在,他的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上了。

他有点后悔了,真想打退堂鼓。

在一簇半人高的灌木丛旁坐下,歇歇腿,擦把汗,他眯缝眼睛,向周围望了望:啊,右前方就是昌瑞山了。当初,顺治皇帝就是在那里往下扔了一个玉扳指,扳指滚落停止的地方,就是皇帝确定的自己的万年吉地。再往正前方看,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暑气蒸腾,万绿蓊郁,掩映在道道山脚皱折之中的座座陵寝,恰如波峰浪谷托起的豪华船舫,色彩明丽,引人注目;大碑楼、隆恩殿、明楼等建筑顶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反射出闪烁的亮光,一动一动又曲曲弯弯,好像粼粼的水纹,眩得人眼花缭乱;远处金星山、烟墩山、天地山灰蒙蒙的轮廓恍恍惚惚,明明暗暗,唯有陵前广阔的田野上,昔日的万亩林海,已被附近的旗人一片片开垦出来,种上庄稼,几处或人工修建、或自然形成的水面,在夏日的碧绿中,像一面面小镜子,一闪一闪······

吴忠早就知道当地的一个传说,老天爷为了清洗干净皇家陵寝在寒暑交替中所蒙受的人世的尘埃,每年都要在东陵降下七十二场雨,人称“浇陵雨”。浇陵雨不但浇陵,也浇庄稼,于是,长期以来,人们把护陵人曾经享受的由京城内务府定期发放的优厚的俸禄,与传说中大自然对这里的偏爱,与这里很少出现旱灾连到一起,称东陵人种的是“铁杆庄稼”,旱涝保收。

“哼,什么‘铁杆庄稼’,纯粹扯淡!”吴忠愤愤地叨咕了一句。他听老人说过,从咸丰年开始,俸禄就年年减,宣统时候剩一半,到民国13年就彻底断绝了。“‘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不长点能耐,早该饿死了。”想到这儿,他对爸爸“义务护陵”的行为真的很难理解,接着又埋怨起皇上来:“也太能显摆了吧,死了,死了,还把那么多金银财宝埋在坟墓里,招惹大贼小贼都惦记着······”

他向来路望去。这里早就不是鹰飞倒仰山了,比那里高得多,但却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座山。别说,远远望去,那座山还真像一只仰面朝天的山鹰······倒着飞,哪有个好······嗯,不对,自己明明看见过,有的鹰偏偏就爱仰身高空,逆风展翅、盘旋,再侧身、翻身、翱翔、直落······看着,看着,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撒丫子回去,半途而废,不跟爸爸似的再犯傻,倒是容易,可也对不起人家金二老爷呀。答应的那么坚决,回头就不算数了,这脸还往哪儿搁呀,“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

胡思乱想一阵,肚子过了劲,反而不那么饿了;抬头望望天,几块云彩飘过来,遮住了太阳,天气也不那么热了。他决定还是先不回去,好歹看着点什么、得到点什么消息,回去见着金二老爷,也好有个交代。

刚刚站起身,“乓、乓”就是两声枪响。“糟了,被当兵的发现了。”他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抖,脚下一滑,就势顺山坡趴了下去。趴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刚要起身,“乓”,又是一枪。这次再趴下,他听出来了:枪声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枪声是从西边传过来的。既然不是冲着自己,说明还有别人跟自己一样在冒险;既然枪声从西边传过来,说明西边的陵肯定有事。西边,他掰着手指头算陵寝数,一座、两座·····他下了决心:就是爬,也得往西边爬。

一会儿猫着腰小跑,一会儿趴着往前爬,他再也没闲着,枪声也稀稀拉拉一直没停止。景陵过去了,孝陵过去了,等到接近乾隆的裕陵后宝山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天色暗倒不仅仅是傍晚了,而是从西北天空迅速涌来的大块乌云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低,一场浇陵雨眼看就要落下来。

此时的吴忠已无暇顾及天空,他使劲瞪大眼睛,惊奇而又惶恐地向右下方看去:“隆恩门”外开阔的方砖“海墁”上,停着两辆汽车和四五辆大车,来来往往的兵士有的持枪警戒,有的肩扛手搬,正在往车上装放鼓囊囊的麻袋、沉甸甸的木箱;更远一些的“小碑楼”和“下马碑”旁,还拴着几匹马。近处,可以听见从明楼、“古洞门”、“哑巴院”和“隆恩殿”之间传出的人的喊叫声、铁器碰撞声,闹闹哄哄,但却难以看见什么。

原来,他当时趴在离陵寝很近,而且与后宝山几乎垂直的山坡上,往远处看,视野开阔;往近处看,除了埋葬皇帝的光秃秃、圆乎乎的宝顶一览无余,陵寝后部的高大建筑则挡住了他进一步探看的视线。

“这帮王八蛋,这明摆着是犯抢了!”他又气又恼,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身体尽量向前倾,想抓住天黑前最后的光亮,看清陵寝里这前所未有的丑恶肮脏。

恰值此时,“咔嚓”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把他所在的山坡、山坡下面的后宝山、后宝山内侧的小路、小路紧挨着的马槽沟,乃至紧挨马槽沟的陵墙等等,照得一片惨白。

就在这强光照射下的一刹那,他清清楚楚看到:陡峭的山坡下,浑圆的后宝山上,两个士兵正举起枪,向他瞄准······

“啊”、“乓 乓”、“轰隆隆”、“哗哗哗哗”······一阵杂乱的打击乐,在浓云滚滚的暗黑天幕下疯狂奏响。

吴忠还是比他爸爸强。吓得大叫一声,随即从50多米高的陡坡上滚下来,又是揪草又是拽树,他居然没有摔昏过去。吴忠还是比他爸爸命好,震耳欲聋的炸雷和瓢泼似的大雨骤然而至,逼得两个士兵扭头就跑,竟顾不得检查他们射出的两枪是否击中了这个可疑的闯入者,更别提展开进一步的搜捕了。吴忠还是比他爸爸脑瓜机灵,耳听得士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他连滚带爬,越过后宝山,爬过马槽沟,一头钻进了皇陵东北角的水沟眼,基本没有遭受到瓢泼大雨的浸袭——后宝山是当初修陵时,人工用土堆积的,不高也不陡;马槽沟从隆恩门外的神路桥延伸到这里,只有三四尺深;而供陵寝泄洪用的水沟眼,竟然有二尺高,藏个人躲雨满没问题,只不过中间安了铁栅栏,不能进到陵里去。

当然,他爸爸出事时已经五十多岁,而他当时还不到四十。年轻,身体禁得住折腾,雨稍小一点,他就绕过神厨库,摸过“石像牲”,找到官道,沿着道边的浅沟拼命往回跑。

还没没跑多远,就听到后边传来汽车声,他慌忙离开官道,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蹿过一片玉米地,玉米叶子剌得脸、胳膊生疼,他也没停下,直到觉得足够安全,趴下喘喘气,才敢扭头往官道那边看:一溜儿汽车开的并不快,雨夜中,忽高忽低、吭吭哧哧的马达轰鸣声如饿虎咆哮;忽短忽长、粗细不一的刺耳车笛声如野狼哀嚎;忽明忽暗、摇摇晃晃的车灯光柱如阴森、恐怖的束束鬼火······

汽车过去,又有一溜马车相随。马车速度更慢,虽然车把式不断大声吆喝牲口,还是很快和汽车拉开了距离。吴忠看不见车上装的是什么,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车上装的肯定是陪葬皇帝、皇后的金银财宝。此时,他真有点恨自己的无能了,他恨不得自己立刻长出三头六臂,像从天而降的神兵,截住这些无耻的强盗。

拿着鸡蛋碰石头,白搭;“恨铁不成钢”,没用,能做点通风报信的小事,也算尽了小百姓的心。抱着这个实实在在的念头,大清早,“梆梆梆”,他敲开了金二老爷的家门。

开门的是金二老爷的家人。

“快、快去告诉······”他说着就要往里走。

“哎呀,你怎么刚来呀,老爷昨天晚上等了你半宿。”那个家人堵在门口。

“嗨,先别提了。金二老爷哪?”

“走了,走了有俩钟头了!”

“上哪儿去了?”

“给皇上报信去了。”

“报信去了?”

“啊,骑驴去的,现在该过龙门口了······别看皇上早就退位了,这么大的事皇上肯定管。搁谁谁也得管哪······”家人撇了一眼他。

“对,对,应该报信。我亲眼看见······”

“亲眼看见?那咋儿不快回来说一声哪······老爷临走还叨咕你哪,究竟去没去呀,就这么干等着,黄瓜菜不都凉了嘛······”

家人说到这儿,吴忠才听出来了,人家是怀疑自己胆小怕事,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真的到陵上去。他想争辩、解释,但又觉得,不见着金二老爷,说啥也没用,既然金二老爷已经找皇上去了,我作为亲眼所见的证人,也应该······他不想再跟这个家人辩白纠缠,他要用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表现自己绝不是只关心自家过日子的自私小人,国家有了大事、难事,他也要跟他爸爸似的,豁得出去。

时间紧迫,吴忠扭头就走,连家也没顾得回。

豁是豁得出去,可他绝不想当爸爸那样的“二百五”。他有算计:金二老爷去京城找皇上,走的是龙门口,过晌午能到蓟县马伸桥。蓟县他去过,那年,是背着给人家当童养媳的六岁的大妹妹,跟着媒人,顺小道去的。小道不好走,可是抄近走直线,比官道起码能省俩钟头。大清早从陵上回到家虽然没休息,但是肚子吃的响饱,腿脚麻利点,满能超过驴去。就算到蓟县还没追上金二老爷,在妹妹家歇歇脚,顺着官道一直往前撸,用不了到京城,肯定能追上。

雨后的日头晒死人,再加上一宿没闲着,还骨碌一回山,他刚刚走到黄花山,浑身湿透了不说,两条腿像拴了石头,再也迈不动步了。山势秀美的黄花山虽然不在东陵风水墙之内,却也有一大片陵寝,老百姓称这里为王爷陵、太子陵,埋葬着顺治、康熙、乾隆皇帝的几十个儿女、弟兄等,其中就包括曾经和雍正皇帝争夺皇位的十四阿哥允禵。十五六年没来了,这里更加破烂不堪了:陵墙全部变成了残砖断瓦,享殿、宫门、值班房也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几座坟茔、几筒石碑,东一个西一个,孤零零散落在荒山野草之中。

军队盗陵不值得来这里,土匪盗陵用不着拆砖毁墙,他知道,“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擂”,这都是附近的人干的,听说,有的家的猪圈、羊圈都用上陵寝的砖石了。附近村庄不也有护陵人吗?唉,兵荒马乱的,连皇上的陵都被盗了,谁还顾得上这儿啊。当年,康熙皇帝传位遗诏上到底写的是“传位十四子”还是“传位于四子”,后来不也没人管了吗?弄得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抚远大将军”允禵,后半生被长期囚禁,死后只能埋在这里······唉,啥世道都一样,“成者王侯败者贼”,没处说理去,谁也管不了······可都不管也不行啊,那不彻底乱了套吗······对了,过了这座黄花山就是蓟县了······他边走边看边胡思乱想,原来沉重的脚步不仅没停,反而越来越快。

刚过晌午,吴忠就到了蓟县马伸桥妹妹家。妹妹家就在官道边上,就算金二老爷已经过去了,吴忠也并不着急:吃点饭,喝点水,再上路追,耽误不了。

妹妹的公公和丈夫对他还不错,远方来客,临时凑了几个菜,还端上一壶酒来。他本来不想喝,怕耽误了下午的事,可禁不住两人的劝,再加上肚子空、嘴上馋,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谁知,“酒后无德”、“酒壮怂人胆”,拢共没喝二两酒,这两样他全表现出来了,丢人现眼不说,那件大事竟耽误得一塌糊涂,甚至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事出有因。他太累了,喝酒自然容易醉;下午还有急事,酒喝得急,也爱醉。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来,仨人边喝边聊,自然谈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当他提到孙殿英的队伍盗了清东陵时,对方表示也知道一点,说这两天,孙殿英的的汽车、马车没少从门前过。轮到吴忠说出昨晚他冒险潜入陵区探真相,现在要追上金二老爷,一起去北京给退位的宣统皇帝报信,那爷俩全愣住了,随后则异口同声连说“不可。”

“‘光棍不跟势力斗。’拿枪的可不好惹呀。”

“这么危险的事也干得出来,真随你们老爷子的脾气。”

“皇上已经退位了,你们找谁报信去?”

“这么大事,一定有大人物管,咋儿也轮不到咱们呀。”

“‘听人劝,吃饱饭。’一会儿吃完饭,好好睡一觉。乐意住妹妹家,就住两天;没空,就回去,快别瞎折腾了······”

爷俩你一言,我一语,他则边吃边喝,也没往心里去:到底是亲戚,说啥也是为自己好;再说,这些话自己早就琢磨多少回了······然而,妹夫接下来的另一句话可真把他打懵了。

“哎,对了,你们就是去找皇上报信,也不应该往西走哇。”

“上京城,进皇宫,不往西走往哪儿走?”

“嗨,你还不知道哪,宣统现在不在北京了!”

“啊,不在北京了?上哪儿去了?”

“我们这儿谁不知道哇,宣统让冯玉祥的部队赶出皇宫,早就住到天津卫去了。再说,自从国民政府在南京立了都,北京就改名为北平了,你怎么全不知道哇······”

“啊!这······”他眼睛都直了。“北京改北平好像听说过,可皇上搬家就不知道了。我可真够死性的,这么大事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金二老爷也不知道?他怎么还过龙门口······哎,不对,过龙门口,不一定肯定往西去北京,如果顺小道直接往南,过玉田,就可以去天津卫了。那,他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让我白跑冤枉道呢?哎呀,对了,平时他也跟我唠点嗑,可我净听点没用的;今天早上,连金二老爷面都没见着,哪儿知道他往哪边走。欸,对了,这儿是蓟县,往南,过宝坻,也能到天津卫······可,没有金二老爷,我上天津卫找谁去?嗨,这事闹的,两天一宿,又受累,又受罪,末了落个白忙活······”吴忠这个只知道老老实实耍手艺,养家糊口的木匠,这下彻底傻了。

按说,喝酒以后应该话多,可此时的他,怕人家笑话自己啥都不知道、啥都不懂得,嘴上还得有个把门的。有话说不出,心里窝大火。于是,二两酒全涌上脑瓜门,随即眼发离,头发晕,浑身燥热,手脚不听使唤。

吴忠醉了。醉眼朦胧间,透过窗玻璃,他似乎看到妹妹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走进院子,接着,听见堂屋里传来“咣当”一声。虽然腿脚有些发软,他还是几步跨到堂屋,只见前边那只大水桶倾倒在地,妹妹摔倒在灶台前,一只鞋都甩掉了。

他心疼妹妹呀。他的这个妹妹是小身坯子,在家说话都跟猫似的,娇娇的、低低的,可自从六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除了十八岁正式成亲拜堂,妹妹还没住过一回娘家哪。眼下,生完小孩,还没满月,人家上炕吃饭,她还得去挑水······唉,“落帔的凤凰不如鸡”呀,谁让咱们穷哪,谁让你爸爸、你哥没能耐哪,能忍就忍吧。

他上前捡起鞋,要给妹妹穿上。然而,刹那间,他脸色骤变,张嘴就大骂起来:“你们算什么东西,竟敢虐待我妹妹?”

“怎么了,怎么了?”那爷俩,少的去搀媳妇,老的急忙问他。

“怎么了?你摸摸!”

原来,捡起鞋时,他的手指无意触到鞋底的脚跟部有两个硬物,仔细一看,竟然是两根弯曲的钉子尖。

“啊,鞋跟没钉好,硌脚了吧?”老的陪着笑脸说。

“鞋跟没钉好?说的轻巧。我看你们就是欺负人!”不容别人还嘴,他径直嚷嚷下去:“我妹妹在娘家,不说是格格、金枝玉叶,也是娇生惯养,也是说一不二的姑奶奶。到你们家,成了使唤人了,还没满月哪,就让她挑水······”

“嗨,庄稼人,没有你们旗人那么多讲究,谁家不是月子里就干活啊。”老的还了嘴。

“干活行,怎么穿这样的鞋呀。这叫鞋吗?钉子尖朝上······”没等对方再还嘴,他胳膊还瞎比划起来:“咋儿着,你们是欺负我们家没人是不是?告诉你,别给我来这套,我谁也不怕!”他的话有点乱:“咋儿着,当兵的欺负人,连皇陵都敢扒;当官的欺负人,不给老百姓活路;你们也欺负人······欺负我妹妹,欺负我······”

妹妹见他醉了,上前劝解道:“别说了,哥,没啥事,我挺好的。”

他用手扒拉开妹妹:“你甭怕,有哥哥我哪,谁也不敢欺负你······”

说到这儿,他的舌头发短,吐字不清,说话断断续续,喉咙还有点哽咽:“哥哥没能耐呀,让、让你受委屈了······让人、人家瞧不起呀······”随着,他泪眼扑簌,,泣不成声,大腿打晃发软,身体也在往下瘫······

虽然身子不由自主,虽然嘴上没有把门的,他心里还是很清楚。他知道,“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满族旗人宠姑奶奶,那得是家里有条件;如今嫁出来了,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吃苦受累都不新鲜。自己这么嚷嚷,其实就是没茬找茬,没事找事。唉,跑这么远来撒酒疯,今天这脸丢大了、丢远了。就在自己感觉天旋地转、即将昏昏睡去之前,吴忠明明白白听见那个老的说了一句:“这不纯粹是个‘二百五’么!”

第二天大清早,吴忠酒醒了。他悄悄拉开妹妹家的门闩,谁也没告诉,就回了家。家人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不哼;知情人问他见到金二老爷没有,给宣统皇帝报信了没有,他更是一言不发。显然,他是有意回避,怕是在妹妹家醉酒的事传出去,丢人。

其实,对这件事,他妹妹不但不觉得丢人,还认为哥哥给自己撑了腰,出了气,这不,时过不久,她男人就送她抱着孩子来住娘家了,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然而,也正是由于她这次住娘家,吴忠在妹妹家的那番糟糕表现才被娘家人所知晓。妹妹是以炫耀的口气描述哥哥在自己家的系列行为的,连她公公那句讽刺吴忠是“二百五”的话也没忘了对别人说。由此,人们也才知道:“二百五”这个傻瓜、笨蛋、糊涂虫的别称,并非吴忠家所独有专用,起码在京东,肯定还是另有其人的。唉,北京是首善之区,历来领风气之先,京东离得近,绰号都学的快,传得广。

当然,金二老爷是算不上二百五的,可令人奇怪的是,金二老爷跟吴忠一样,只要谁提去京城跟皇上告状这件事,也是啥也不说。对他俩似乎协商一致的行为大家不免纳闷,猜测他们的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久而久之,好事的人又编了一个故事,说是东陵有个“二百五”,从没出过远门,那天竟要去京城见皇上。回来后有人问他见到没有,他说见到了;再问他皇上啥样,他回答黄衣裳、黄帽子。问者哈哈大笑,“那哪儿是皇上啊,那是喇嘛。”那个“二百五”十分认真的反驳说:“什么俩嘛(喇嘛),一大帮哪!”

显然,这不是故事,而是笑话,笑话他们俩愚蠢透顶,异想天开,就凭他们一个落架的小官、一个平头百姓,就算真的到了天津,真的见到了宣统,报告了情况,那个退位的宣统又能怎样哪?据说,宣统闻听东陵被盗的消息后,确实“悲痛欲绝,边哭边诉:‘此仇不报,誓不为爱新觉罗后裔!’”随后则向南京国民政府和北平卫戍司令部发出通电,要求严惩盗陵首犯孙殿英。无奈钱能通神,孙大麻子经过上下打点,把盗陵所得最为贵重的珍宝送给当局高层要员,使轰动一时的东陵盗宝案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无职无权的宣统也只能含仇饮恨,草草了事。

特别是,有人事后知道,宣统是从报纸上知道东陵被盗这个消息的。那么,金二老爷、吴忠他们的行为与结果究竟如何就更令人怀疑,而他们自己也就只能保持沉默了。

十一

谁也没想到,经过这件事,金二老爷和吴忠还真有了交情,不但金家的木匠活还是长期让吴忠干,工钱给的更多,而且别处有什么活计,金二老爷也给吴忠张罗。然而,“塞翁失马,难分祸福”,正是由于金二老爷的热心相助,吴忠却遭受了另外一次更大的耻辱和打击。

1928年8月,也就是东陵被盗后一个多月,宣统从天津派人来东陵处理善后之事,需要当地工匠数人协助整修被毁坏的陵墓、棺椁。金二老爷得知这个消息后,告诉了吴忠。吴忠当然很乐意去,挣多少工钱倒在其次,能有机会再次表达一下他这个护陵人后代的心愿,而且能用自己的手艺干点事,他求之不得。

这次,吴忠还带上了七岁的小儿子。他觉得,带上小儿子,一旦有啥事,可以跑跑腿、报个信;另外,也让小儿子长长见识,将来别像自己那么窝囊。这个儿子,乖巧、聪明,家里的《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他早就背下来了——当年老祖宗从京城带过来,代代传承,到他这儿还没丢,还能读。自己没文化就算了,他真希望,他的下辈能多读点书,多认点字,改改门风,摘掉那个晦气的“二百五”帽子。

进了陵区,触目所及,吴忠的心比冒险闯入那天还要痛。那天是远望、是偷窥,傍晚虽然靠近,旋即就被惊扰,今天可是历历在目,真正令人痛心疾首哇:被盗掘过的乾隆皇帝的裕陵、慈禧太后的定东陵,刻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满汉文字的“下马碑”前,即使经过数日日晒雨淋,污浊的马粪痕迹尚在;昔日高高在上的“享殿”前“石五供”东倒西歪;古洞门里的“金刚墙”被轰毁;“哑巴院”里的琉璃壁拆出大洞······

为了摸清整个陵寝的破损情况,以便跟上边多要点钱,尽可能多修修皇陵,吴忠等十来个瓦木匠还跟在金二老爷等几位曾经的守陵官员、如今的知名乡绅后边,到其它一些未被军队盗掘的陵寝看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无论是顺治皇帝的孝陵、康熙皇帝的景陵、同治皇帝的惠陵等皇帝陵寝,还是孝东陵、景妃园寝、惠妃园寝等,所有殿宇都有残毁,所有门窗全部被拆走,有的连门坎子也没剩下。特别是葬有孝庄文皇后的昭西陵,隆恩殿内的明柱,原本大人搂抱不过来,现在,从一人多高的地方被刀斧砍削,只剩下柱子的木芯,直径也就四五寸,遇有较大的晃动,恐怕立即就能折断,而一旦明柱断裂,整个大殿就会轰然坍塌。

作为木匠,吴忠认得出来,那些门窗廊柱,有的是金丝楠、有的是铜铁藜、有的甚至是黄花梨,很值钱;就算不值钱的木料,打家具也用得上,就像当年跟爸爸“斗法”的那家爷俩似的,好歹折腾折腾,总能换点钱。可要是用刀斧从柱子上往下砍、往下削,掉下来的东西只能是劈柴、木屑,顶多也只能塞灶火门,当柴禾烧。

“真败家,好好的东西全糟蹋了。”

“拾柴禾烧炕,哪儿没有,为啥偏要祸害陵?”

他心里实在憋不住,一路上,总是前前后后地和别人叨咕、询问,但是,别人很少搭话。一片沉默令吴忠又纳闷又没劲,只好频频回头招呼小儿子:“快点走”、“跟上”、“系系鞋带”。这两天,小儿子就跟在他们的后面东跑西颠,也实在有点累了,鞋带还总散开,一会儿就要系一遍。正式干活后,孩子不让跟着,附近一帮半大小子在陵寝周围玩耍,倒也没什么不放心。

跟着几个清廷遗老和当地官员进了地宫,在手灯、洋蜡的昏暗光亮下,吴忠看见了被炸坏的石门、散乱的棺椁尸骨、凌乱的破被烂衣······忍着令人窒息的腐朽霉变气味,他抬棺木、捡尸骨、清遗物,掩石门,忙忙乎乎,腰酸背痛,累得脸上直出凉汗······

农历七月十七,为乾隆、慈禧两陵重新殓葬的活计终于完成了。临近中午,参与收殓的当地工匠、旗妇、前来看热闹的许多当地民众,围在裕陵隆恩门前的月台上,中间是那些从天津来的清廷遗老和当地的几个官员、士绅。

能不能给干活的发点工钱还没个准信,一个穿着讲究、拄着文明棍的人先扯着嗓子喊起话来。虽然现场很乱,人声嘈杂,吴忠还是听了个大概:什么东陵被盗,政府也很痛心啊;什么此次重新殓葬,各方做了很大努力啊······等到他提高声音喊道:“你们这些当地的满民”时,现场突然静了下来。

“你们本来就是护陵的嘛,护好陵,不受损害,本来就是你们的职责嘛。这次,许多人撂下手头的活计,工钱都不提,就来帮助重新殓葬,就很好嘛。”

听到这里,吴忠明白,工钱肯定是没戏了,能够得到这几句夸奖表扬,就不错了,就没白来。

接着,那个“文明棍”又把声音提高了,而且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为什么有人却监守自盗?看看其它那些陵,那些窗户、门,那些柱子、砖、石,那像是大拨队伍干的吗?肯定不是嘛。那是当地有些人趁火打劫、浑水摸鱼、捡洋落!”

此时现场十分寂静,人群中似乎连一个出大气的都没有。“文明棍”的声音撞上陵墙、撞上殿宇、撞上碑楼,又被弹回来,“嗡嗡嗡”,回声有点吓人。

吴忠却觉得很解气。是啊,这种事真该管管了。军阀、乱兵、土匪,老百姓管不了,也不该老百姓管,但老百姓起码应该管好自己吧。怎么能跟着别人瞎起哄,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哪?想到这儿,他感觉自己打了个激灵:自己又和爸爸走到一条道上来了。

“文明棍”还在说,“这都是犯法的嘛,政府总要追查的嘛······”

吴忠也在恨恨随言:“对,不管大盗小盗,谁得了不义之财,都应该吐出来!”

“现在你们中间有没有捡洋落的?能不能自觉坦站出来,坦白交待!嗯?”

面对“文明棍”的连声质问,过了好一会儿,既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也没人哼一声。

“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做了错事,还不敢承认”,吴忠真替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乡亲们害臊,这些话他差点就喊出口来了。

恰在此时,有人拉了一下他的手。吴忠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小儿子已经来到身边。小儿子在撒娇,那只小手又柔弱、又光滑。

小手在掰他半握的拳头。

老儿子、老疙瘩、老宝贝,光拉着手不行,还要把自己的手放到爸爸的手掌里。他没有低头看儿子,只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然而,送到他手掌里的并不是儿子的小手,而是一个硬硬的、有点扎手的东西。

吴忠低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他家里虽然没钱置买这种东西,但是,他看过金二老爷女眷那满清贵妇特有的高高的“两把头”、看过戏台上公主、诰命的华丽头饰,他知道,这是一件银簪。虽然已被踩扁,踩坏,但从它一端繁复华丽的造型和已经脱落大部的珐琅彩看,也绝不是一般民女能够佩戴的银簪。

“哪儿来的?”他又气又恼,低声问儿子。

“那边捡的。”小儿子悄声回答。

他刚想进一步追问,见周围的人直往这边看,又把话咽了回去。

事后吴忠听说,土匪和乱兵盗陵时,竟然将地宫中烂成碎屑的衣物、甚至包括地宫里的泥土,全部抬出地宫外,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仔细查找珠宝。他们撤走后,附近村庄有人在这些布屑和泥土堆上扒拉来、扒拉去,有的甚至用筛子筛,用水冲,希望能捡点洋落,据说还真有人捡到过珍珠。

这天,几个孩子也在土堆上瞎扒拉,吴忠的小儿子蹲身系鞋带时,无意间发现,脚底已经被人踩硬的污泥空隙里,闪出一点亮光。他好奇地抠开泥巴,从砖漫地缝中抠出了这个残损的银簪,残留的珐琅彩还能放出微微的烤蓝光。刚才站在爸爸身边,他似乎也听懂了那个“文明棍”讲的话,于是,把那个残损的银簪塞给了爸爸。

“文明棍”讲话已经结束,围观的民众正在散开,吴忠一手拿着那个残损的银簪,一手拉着小儿子,快步走过正在四散的人流,来到“文明棍”面前。

“长官,你看,我这儿有个······”他把残损的银簪递过去。

“啊,”“文明棍”伸手把银簪抓了过去。“啊,这是点了烤

蓝的,这应该是‘丹凤朝阳’的图案,这上边肯定还应该镶嵌着珍珠哪······”他大声嚷嚷着,引得许多人纷纷围拢过来。

“长官,这是孩子······”吴忠急于向对方说明情况。

文明棍根本不理睬他,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分析判断:“一看这就是宫里的东西,一般老百姓不可能戴得起这么贵重的簪子······”

“是啊,是啊,”围过来的人纷纷搭腔。

听到众人的呼应,文明棍才把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到吴忠身上:“说说吧,这个簪子是从哪儿弄来的?怎么给弄坏啦?那上面珍珠藏哪儿去了?”一连三个问题,问得吴忠措手不及,一时竟然结结巴巴,不知从哪儿答起了。

“藏,什么藏······长官,您别误会,这、这是,捡、捡的。”

“捡的?说的轻巧,哪有那么好捡的?”

“真的,就是孩子刚才在那边土堆上捡的······”

“你不用往孩子身上推。我看你就是个盗陵贼······”

听到这句话,吴忠可真急了:“长官,你可不能冤枉人。你四下打听打听去,我们家祖祖辈辈可都是老实厚道人······”

“老实厚道?你就装吧。我看你嘴唇倒是挺厚道,可有一宗,还是马蜂蛰的。”

周围响起一片嘻嘻的笑声。

“要不是我刚才那么严厉的训话,你怕是连这个也不会坦白吧!”“文明棍”鄙夷的瞅了他一眼,扭头大声喊道:“来人,小辫朝西,把他给我带到县里去!”

不由分说,立刻上来两个人,扭住了他的双臂,小儿子则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县城在东陵东边,那时候如果当地有造反的、抢劫的,作奸犯科的,抓起来往县里送,清王朝官民特有的小辫子不就朝西撅起来了嘛。

吴忠开始还大呼了两声冤枉,随后就没声了,只是拼命挣扎。老实人就是这样,拙嘴笨舌,遇到事一着急,更是“茶壶煮饺子——倒(道)不出来”。他的嗓子呼哧呼哧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像要爆炸;长年干木匠活,浑身劲不小,手脚更硬朗,膀子横撞,胳膊乱甩,腿脚猛蹬,那两个官差一时还真摁不住他。

吴忠嘴上说不出,脑子却很清楚,许多事都跟拉洋片似的,一样一样连着往外跳:老祖宗一把鼻涕,几句臭话,就把多年的功劳搭进去了;爸爸没有俸禄,还坚持值更守陵,末了让人家折腾死;自己冒险闯陵、差点摔死、吃枪子;两天一宿连轴转,惦着给皇上报信;听说重新殓葬皇上、太后的尸骨,屁颠屁颠跑来忙乎······哪样不是为了朝廷?哪样不是正经人该干的?怎么现在却受累不讨好,成了盗陵贼了?土匪、孙大麻子的队伍先别说,当地人肯定有发了盗陵财的,当年那家爷俩谁不知道?他们不承认、不吭声,就啥事没有,我儿子捡个让人踩半截的东西,主动交给你,你就扣帽子,就抓人,你这不是好歹不分、忠奸不分吗?你这叫什么长官,叫什么政府?难道就没处说理去了······

当时也在现场的金二老爷,又是嘴角冒白沫反复为他辩解,又是拍着胸脯给他担保,最终,吴忠没有被带走。

官员和那些清廷遗老都坐着车扬长而去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净了,金二老爷指着吴忠说:“都说‘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今天是‘不打偷的,不打抢的,专打不撒谎的’。你啊,你啊,怎么别人偷驴你拔橛哪?”说完,也先他们爷俩而去了。

在小儿子的搀扶下,吴忠慢慢走下隆恩殿前的礓礤子。

礓礤子就是从隆恩门前的月台下到宽阔海墁的台阶。青石铺成,坡度陡峭,平时上下人们都感觉费劲。此时,尽管有儿子的搀扶,走起来吴忠却感觉非常困难。他战战兢兢,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摔倒了,正在顺着台阶往下滚。迷迷糊糊之间,他又觉得周围红红黄黄的高墙、殿宇全都歪歪斜斜起来,似乎就要倾倒,而覆盖其上的琉璃瓦都在噼里啪啦地往下落,由远及近,直往他的身上砸。

唉,他这个老儿子,按说很机灵,怎么也发呆呀,偏偏在那个时候把东西交给他爸爸,先攥一会儿不行?话说回来,还是怪他爸爸,那么手欠,紧溜就把那个根本不值钱的破东西交上去了,才让人家抓住了把柄。等于是别人早就把大杠子驴偷走了,啥事也没有;他们爷俩紧赶慢,早赶晚赶,恰巧在此时拔了那个砸在地上的拴驴的木头橛子,让人家逮了个正着,你说倒霉不倒霉。

倒霉又怨谁?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一辈两辈了。从最初那个被贬的御前侍卫开始,吴家祖祖辈辈都是直筒子,倔强,认死理,心里不存事,脑子不拐弯,宁愿吃亏、受苦,到了也不弯腰,老老少少,辈辈都是“二百五”。

似乎,民间竟也十分欣赏吴家这股固执的灵光,时间不长,再次有人牵头创作,并经过多年多人多次修改润色,编出一首顺口溜赠给吴家,一直流传至今:

头辈倔,二辈苶(nie 反应迟钝),

三辈四辈傻大爷。

顶数这辈脑筋好,

人家偷驴他拔橛。

江山易改人难变,

“二百五”家不会绝。

2019-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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