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渠上烦扰的夏

清渠上烦扰的夏

◎王旭全

师范学校建在一座山坡上，山坡不高不陡，却有些绵绵长长。登上坡顶不是气喘吁吁，而是脚趴手软。因此被人称为“软脚坡”。软脚坡的名气很大，大到盖过了师范学校。但“软脚坡”又是因师范学校而扬名。没有建师范学校以前，软脚坡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坡，隶属于紫云公社，除了当地村民，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紫云公社位于城郊，是膏腴之地。软脚坡是一个至高点。坡顶上有一大片平地，师范学校选址于此。可能有远离闹市“两耳不闻窗外事”之愿景，同时，又可立于高处，将身心置于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田野之中，旷达闲雅，悠然自得。既符合桃源心声，又不失人间烟火气，让人由然而生诸多感慨。师范学校建于50年代末期，具体时间不详。后来，就有了师范附小。附小的学生都是周边的农家孩子，并不是所谓的优秀生源。后来，附小又升格为附中。70年末，成为梓城的第二中学。从此，“软脚坡”伴随着莘莘学子的朗朗读书声闻名梓城。

校园内树木葱郁，果树成林。在靠近斜坡地带有一条人工渠，河水清澈，绕着弯弯曲曲的线路一直流向坡下面的五一河，最后汇入涪江。人工渠是“农业学大寨”时期的产物，发动全县人民义务劳动肩挑背磨奋战了数月的硕果。顺着城市的脉动，自涪江右岸由北向南，绵延30多公里。因此人们给它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前锋渠”。由于渠里的水是从涪江以北引入，所以，这条人工渠又区别于其他人工渠。一潭碧绿的河水清澈透明，微风拂过，荡起阵阵涟漪，让人愁肠百结般地沉淀出一份莫名的心事。这是因为每到夏天，这条人工渠都要收殓几个青春勃发的年轻生命，给这条深邃狭窄的水渠平添了诸多悲情色彩和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人顿生敬畏。据说，这是因为水渠里暗藏的几个黑漩涡。游泳的人稍一疏忽，便被这魔咒般的黑漩涡卷了进去，连同伴的呼喊和施救都来不及。当然，也有个别不信邪的英雄好汉，以打赌的方式，在黑漩涡周围跃跃欲试，一幅志在必得的样子。深呼吸、闭气、潜入........一次不行，又再次深呼吸，再次潜入..........试探了好几个来回，到最后，好汉们荡着一泓清波，暗自神伤。这食人的黑漩涡象一道道无法破译的玄关，令人望而生畏，悱恻难眠，情绪低落。

眼见好汉们知趣地离开，被碧水环绕着的水浪旋即舒缓了下来，刚才的血盆大口倏的一下闭合，一圈一圈地在原地打着转，直至变成一个圆点，在水面上轻歌漫舞。

偶或，有几个自诩水性好不信邪的少年，以挑衅的姿势靠近黑旋涡，他们甩开稚嫩的膀子，拚命地朝前游去，看谁靠旋涡更近，那就是胜利。

三少年从百米开外向黑旋涡逼近。

百米外，黑旋涡似乎觉察到这波不怀好意的磁场，早早地藏起了锋芒，暗中却又卯足了劲，平息敛气，等待那千钧一发的时机。

临近目标时，男孩子们有些怯场了，反倒是收敛起刚才的锋芒，慢慢地试探着向中心滑行。他们开始轻轻地拍打水面，声浪细微，不敢贸然靠近，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举步不前.........

这时，黑旋涡作假寐状盖以诱敌，回圈打浪的气势如若游丝，几乎与水面平行。男孩子们思忖着，心里犯起了嘀咕：传说中的旋风磁力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五米开外就有磁场感应吗？今天怎么如此安静？.........看着平静的水面，男孩子们轻轻地拍着水面，远处没有声浪，只有细小的波纹，他们放松了警惕，试探着肆意挺进，于是，三个人围成一个180度的半圆，从不同的方向朝着目标进发。

碧水浩渺，轻风荡漾。一浪过去，气旋回转；二浪激进，气旋微涨；三浪挺进，气旋骤停，水面静得出奇………哪知数秒之后，只听倏的一声，一股巨大的磁场迎面袭来，面对此情景，男孩子们惊骇了，但已来不及折身回转，三人被巨大的声浪向前拉拽着，身体悬在了半空中。他们看不清彼此，只见一团巨大的水雾朝空中腾起又落下，落下又腾起.......三人中水性欠佳身体瘦弱的男孩子旋即被吸附了过去，并跟着那股气流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打起了圈。那腾起的水花在空中飞舞，最后，跌落至水面，形成一道水雾，散落出细细碎碎的水花，节奏由快变慢，形状由圆到点，飞旋至中心地带，直至变成一朵美丽的浪花........水浪飞向天空时，卷起了层层乌云，浮游于此的生命，从此不见了踪影。

几天之后，男孩的尸体在下游的河沟里被人发现。另外两个男孩子算是侥幸逃过一劫。他们爬上岸，脸青面黑，一头瘫软在地，望着蔚蓝的天空直喘粗气。

岸边，目睹了这一凄美景象的人们直盯着碧绿的水面发呆。他们来不及发出呼救，眼看着男孩被黑旋涡卷起一层又一层水花，直至那些水花变成一个细弱的圆点，就仅仅三、二分钟的时间，渠面又平静下来，只有旋口处的水流有些湍急。人们哀叹着，寻思着用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个水怪发威，不再蚕食无辜的生命。大家纷纷出谋划策，试图给这“吃人的黑漩涡”做了一个标记，好叮嘱游泳者尽量避开这一片水域，不要试图去靠近她，惹怒她。因为人们发现当游泳者不经意间靠近或是无意路过，她会因你的善意和无知忽视你的存在，但当游泳者要蓄意去触碰她的领地时，她就会立即给予狠狠还击。其愤怒的指数通过每秒打圈的频律来计算，可以精确到毫秒。由此可以推断，如果按照黑洞的相对论原理，她的能量在外力作用下会变得更加强大。以至于那些英姿勃发的生命在几百米开外通过水波的声浪发出的传感信号就能被黑旋涡收到，这就给了黑旋涡一个蓄事待发的时机，这也是遇难者未曾料到的。所以，当巨大的声浪袭来时，他们已经来不及躲闪了。于是，一幕又一幕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为了避险，人们绞尽脑汁反复实践和总结经验，朝目标处扔下一片树叶，树叶在目标周围飘浮着，一浪高过一浪，来来回回打了十几个圈，那片树叶才离开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又在目标处扔下一块比树叶稍重的物体，随着物体重量的增加，磁力增强，打圈的次数减少，浮力减小，漂浮物旋即被吞噬。有人又突发奇想，将长竿的一头拴上红色的漂浮物，把长竿的另一头固定在树桩上，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记录下准确的位置。长竿上的漂浮物在旋口边上来回打转，一浪接一浪，拉拽着岸边的老树桩，几个会合下来，固定长竿的绳子被扯断，长竿在旋口处横着，被激浪不断地拍打，最终又被激浪推向河心，荡着悠悠的渠水流向了下游。

最后，人们选择在岸边做一个标记，但要与水面的位置对标看齐，也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但，总比没有好。因为遇到夏季涨潮标记移位，即便是绕过了这该死的黑旋涡，一不留神，仍有生命长眠于此。所以，一旦听说前锋渠出现了状况，有男孩的家庭立刻竖起汗毛，两脚打颤，心急火燎地奔向渠边，推开围观的人群，扑向众人关注的中心点，紧接着，传来嚎啕之声..........为此，大人们常常是千叮咛万嘱托，命令孩子们不准私自下河洗澡尤其是对前锋渠要敬而远之。尽管这样，一到暑假，不安分的男孩子们趁大人上班管制松懈，总要邀约在一起戏水打闹一番。面对这一潭清澈的渠水，谁又会对它熟视无睹？是呀！这一潭的碧绿，谁也不愿意对它无动于衷呀！况且男孩子对水有着天然的喜好，尤其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更是一汪情深地要把自己裸露的身体与这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荡着清波的节奏在水面上自由滑翔，把身体交付给碧绿的渠水，把心灵放飞于自然山野，生命才有广阔的意义。

女孩子们亲近水的方式显得文雅了许多，她们喜欢坐在水边的鹅卵石上发呆，或幻想，或吟诗赋唱或背诵英文单词，而这一泓清泉只是她们青春懵懂的见证，衬托着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了这一潭碧绿的渠水作背景，她们可以在这里尽情地挥洒自己，发挥想象的空间，因为少女的梦完全有可能在这湖光山色中得到进一步地延伸。然而，当女孩儿变成女人时，悠悠的河水在她们眼里似乎完全被功能化了。她们用这一潭碧水浸泡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琐碎生活，肆无忌惮地蹲在人工渠的台阶上洗衣淘菜，露出细长的胳膊，把一双粗大有些变形的脚丫子浸泡在渠水里，全然忽略了山环水绕的诗情画意........但不管时光发生怎样的改变，山水相依的景致不但是人类性情的使然，更是生存的必然。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无法离开对水的依赖。就说这前锋渠吧，它既是农业灌溉的生产命脉，还担负着周边村民的日常生活用水。当年修建它时，就是要确保紫云公社全体社员同志的人畜饮水和灌溉用水这两大功能体系。

前锋渠对面的山坡上，是一片的葱郁果树，这些果树是师范学校的师生们利用课余时间栽种的。渠中央有一条简易的石板桥，从桥上跨过去，在山坡的树林里漫步或背诵课文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翻过山坡就是一大片浅丘之地。站在坡顶，一揽众山小，极目眺望，心旷神怡！

我上初中的时候，考入这里的师范附中。三年时光，领略湖光山色，沉迷于田园美景，恍惚之中，仿佛是提前进入了大学校园。为此，学业也给荒废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前锋渠周边村社的乡镇企业建设如火如荼，诸如，皮革厂，电梯厂，农机厂.........如雨后春笋，换了一茬又一茬。过了一阵，又偃气息鼓，归于平静。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前锋渠周遭的村社全都并入新城市版图，荡着哗哗哗的自来水声，前锋渠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后来，师范学校撤销，校舍并入梓城中学。梓城中学扩大招生，大兴土木，往昔的校园格局早已是面目全非。

再见前锋渠，已没了往日的丰腴。我寻觅芳踪，终于在野草丛生的荒坡上发现枯瘦昏黄的她。此时，前锋渠的半个腰身已经跨入了城市的门槛。荒坡正在被嗡嗡作响的挖掘机推平建房。没有了山的倚傍，树的掩映，前锋渠不但失去了依托，还少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往日的风采已尽，是那么地孤单无助！那汨汨的水流仿佛在诉说自己心中的苦闷和憋屈。我俯下身掬起一捧水，不见清澈的面容，我的身影随着不知名的浮游生物晃动着，昏暗，如潮湿的码头，裹挟着阴冷的风。

又过了好些年，前锋渠全部并入城市版图。周遭被楼房和忙碌的人群包围。她裸露的身体漆黑一团，并发出阵阵恶臭，慌乱之中，有人给前锋渠的一些路段盖上了石板，在石板周围种上青草，这样看上去似乎与周边的景色很衬托。人们踩着急快的步伐，与前锋渠一闪而过，再也没有“碧水悠悠杨柳青”般的平和淡定了。起初，过往的人还能听到汨汩的水流，如哀怨的鸣叫，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仿佛是在诉说自己的心曲，绵软细柔，被压抑的，被委屈的，在夜空里啜泣、回旋………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这时，夜色开始变得浓重，大地呈现出一派空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