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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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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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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在运河上的魂

系在运河上的魂

◎王旭全

见到熊三孃时,她正在涪江边的码头上拉锯。身材微胖的她,穿一件廉价的牙白色纹帐背心,汗水湿透了前胸和后背。下垂的乳房在宽大露透的汗衫里若隐若现地晃动着。此时的她头发花白,已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有关她的传奇,我是从父辈们零零星星的闲聊中得知的。

民国34年,涪江河突发大水,熊三孃和两个儿子被困在河对的荒坡上。眼瞅着,天就要黑了,四周不见人烟,也无法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安全之地。看着不断上涨的洪水,荒坡危在旦夕。熊三孃焦急万分。她知道这样等下去,娘仨个都将有生命危险,与其这样,还不如放手一搏,求得一线生机。于是,她急中生智。把五岁的老大背在背上,将三岁的老二抱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来浮水,她不知道这样能否游到对岸,她心里没一点儿底,但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她做出这样的抉择。面对滔滔洪水,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瞻前顾后了。惶恐之中,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强烈的母爱和必胜的信念如一股巨大的暗流在她的身体里涌动,她奋力地向前划动,与汹涌的洪水抗挣,就像当初立下誓言独自跑船,她坚信自己的决定不会错,还有孩子他爹在天之灵的保佑!这样想着,横身便有了力量。经过30多分钟的拚搏,终于,熊三孃带着两个儿子成功抵岸。

熊三孃英勇自救的故事,被编成段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熊三孃,背上背一个,手上抱一个,一只手浮过河......连男人们都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其实,熊三孃的女汉子称号是被逼出来的。当年,十七岁的熊三孃嫁给熊家爸爸时,是一个温柔的小女子。熊家爸爸,人称熊三娃,十三岁就开始在涪江河上拉船,凭着一身的力气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船主上三台、绵阳、中坝,下遂宁、潼南、安居一带跑船拉货——吃了不少的苦。经过十多年的打拼,积攒了一笔钱,买了一只船,自已跑起了货运,从船拉二变成了船老板。几年下来,又积攒了一些钱,于是,买地置房,总算,在车渡口安顿了下来。立业之后的熊三娃,自然要考虑娶妻生子。后来,经媒人撮合,29岁的熊三娃幸运地娶到太和巷18岁的余家女子为妻,总算是安居乐业了。

自然,这余家女子就是熊三孃了。

熊三孃虽说是百姓人家的女子,但过的都是太平日子。在娘家时,做一些缝补浆洗之类的家务活儿,上面有三个哥哥帮衬着父母,小日子过得节节俭俭舒舒服服。嫁给熊家爸爸后,熊三孃以家庭主妇自居,守着家,养着娃,把一个家拾掇得妥妥帖帖。熊家爸爸则马不停蹄地跑货拉船,三天两头回来歇上一夜,装上货物又开跑。有了熊家爸爸的辛勤忙碌,一家四口的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熊三孃被熊家爸爸养得白白胖胖,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正当熊家爸爸憧憬着“来年再买上一只船,请上两个伙计,扩大运输业务“的美好愿景时,不承想身体出了状况。因长期的积劳成疾,熊家爸爸得了肺痨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先是硬撑着跑了几趟,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就不得不将货运停了。歇业在家,用积攒买船的钱来治病,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了一此日子,便撇下年轻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熊家爸爸的离去,令熊三孃措手不及,孤单无助。但船还得要经营下去,那是一家人的生计呀!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熊三孃决定接下丈夫的营生继续干下去。

娘家人得知这一情况后,纷纷劝道:你一个女人家逞什么强——这跑船的营生哪是一个女人干的——你看这江上,数千公里,撑船的,都是男人。这江边,拉船的,哪个又不是青壮劳力——况且,这一趟又一趟的,来来回回得折腾十几、二十天,你一个女人家,在船上,吃喝拉撒方便吗?——还不如把船卖了,趁早找一个好男人嫁了算了,图个清闲日子。

熊三孃摇了摇头,说:我带着两个娃,去侍候别人,让孩子认别人作爹,孩子们不心甘,别人不乐意,我也不情愿。这样的日子不尴不尬的,别扭。我寻思着,倒不如自个单干,硬气。

娘家人说:理是这么个理。但这涪江河上跑码头的,都是男人干的事,哪有女人干的份;况且,你连水都不会浮,遇到紧急情况,咋办?

熊三孃咬着牙,一幅倔强的样子,语气绵柔却又是十分有力:不会浮水,我可以学嘛,和尚都是人学的,我才不信这个邪!

家人拦不住,只好由着她。大家都知道,这余家幺女子从小就犟得很,只要是铁了心要想干的事情,就是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女人跑船,的确又是闻所未闻。何况熊三孃还是连水都浮不起的旱鸭子。这让娘家人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

看着娘家人焦虑的目光,熊三孃倒是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万事开头难,只要下定了决心,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主意一定,就先从浮水开始学起。在江边长大的熊三孃,自幼就看着兄长们在江边摸爬打滚嬉水胡闹,自己则与邻家女孩们在水边码头玩耍。其中一个女孩就想跟她兄长学浮水,被拒。熊三孃取笑她说,女娃子光溜溜在水里与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后来这个女孩竟成了她的二嫂。但二嫂也没机会学浮水。这一次熊三孃要学浮水,二嫂没有责难她反倒是支持她,熊三孃感激不尽。好像跟这水有缘似的,在二哥的精心指导下,仅仅几天时间,熊三孃就学会了浮水。接下来就是撑船、掌舵。在两个伙计的帮助下,熊三孃也很快掌握了这门技术。然后,熊三孃挨个上门拜见以前的老主雇,联系货运事宜,雇佣纤夫........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老主顾们知道熊三孃的遭遇后,都格外对她予以关照。一个多月时间下来,熊三孃就把熊家爸爸留下的货运脉络摸得清清楚楚。自此,熊三孃带着两个儿子过起了“水上漂”的日子。几年功夫,熊三孃从一个不会浮水的柔弱女子锻炼成长为一个精明的女汉子。

从此,这涪江河上有了跑码头的女人。各路商帮货船一提起熊三孃,无人不知晓,无人不佩服,男人们都竖起大拇指,真是女中豪杰!

新中国成立后,熊三孃去了渡管所工作。本来,她自告奋勇地要去摆渡,领导知道后,说,摆渡是一个力气活,你吃得消吗?况且,单位上的男同志摆渡都要轮着排,怎么也轮不上你一个女同志。熊三孃失望地摇了摇了头,只好选择去渡管所属下的造船厂上班。

梓城的造船厂在涪江边上。说是造船厂,其实就是做一些修修补补的零碎事。江上的客船和大货船都是从外省买来的。偶尔造一些打渔用的小船。有问题的或破损的船被搁在浅滩上。造船厂的作业车间几乎就在搁置破船的浅滩上。工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蹲在地上敲敲打打,或是两人一组拉锯,放眼望去,一片欢腾的景象。

熊三孃之所以选择去造船厂工作,还是因为难舍涪江。她说:自己这辈子与船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不跑船了,能在江边工作,能时时刻刻看见水看见船,也是件快乐的事情。

造船厂里大都是男同志,极少的女同志一般都是做些零碎的杂活。诸如清理刨花板、给需要补漏的木船上桐油、刷漆,看似轻巧,却是一个精细活。阳光下,女同志们顶着一顶草帽,一屁股坐在船舱里,用刷子一层一层地轻描慢抹,刷上一遍歇上一阵,男男女女放下手中的活计,坐在船板上插科打浑,朗声大笑,那笑声随着徐徐的河风穿过云层落到芦苇荡里,把啄食的野鸭子都吓跑了。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恍恍悠悠地打发掉了。

熊三孃不笑,她沉默着,不知道怎样接同伴话茬。每当这个时候,她一个人独自面朝江水,思绪万千。她不喜欢这类慢不拉叽摸摸巧巧的细刷活儿。她性子急,坐不住。她宁愿选择和男同志一起拉锯。她说,拉锯这活儿,劲道!大家伙看着她,摇了摇头,人家都拈轻地干,你却要专挑重活干,真是少一根筋!

撑船摇橹的生活经历使熊三孃的臂膀格外的浑圆有力,拉锯对她来说就是小儿科。一块圆木改下来,可以一气呵成。反倒是跟她一起搭伴的男工友时不时要求停下来歇上一阵。

一根圆木来来回回都歇了好几次了,就这点活儿,拉完了再歇嘛。她有些不耐烦地说。

又不计件,你慌什么?慢慢来。要拉,你一个人拉去。男工友反唇相讥。把活撂到一边抽烟去了。

望着工友的背影,熊三孃没辙。工友们坐在圆木上,一边擦汗,一边喝水,相互打浑,摆昨夜今晨床间事。熊三孃听得脸红筋涨,她只好躲到一边,望着静静的江水发呆。她愈发怀念水上的日子了。

终于有一天,熊三孃辞掉了造船厂的工作。买了一条小船一个人过起了打渔人家的悠闲生活。自此,这江上又多了一个顶着斗笠穿着蓑衣的打渔老妇。每天清晨,天刚微亮,江水之上,一只小船荡着悠悠江水向北划去。

1981年,涪江河泛大水,洪水冲进了县城。六十多岁的熊三孃划着她的小渔船,在城里到处救人。流动的风景里,人们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身体健硕的老太太,荡着一叶小舟穿行在狭长的街巷..........随着洪水渐渐消退,这身影越来越来模糊,形像却愈来愈高大。

又过了好些年,熊三孃有些划不动了。好几次,小船在江水里荡悠摇晃,一个激浪打过来,小船倾覆,险些要了她的命,幸好,有路过的船施救,才得以化险为夷。

在儿女们的强烈要求下,熊三孃不得不放弃水上生活,抵岸。这时,车渡口老街已拆迁。儿女们已搬到城中心居住。熊三孃不愿意跟随儿女们一道生活,在车渡口江边租了一间房子独自生活........推窗远望,涛涛江水,尽收眼前。

每天,熊三孃都要步履蹒跚地来到江河边散步,望着清澈的涪水,自言自语一番。间或,遇见一只打渔船停靠在岸边,她就会主动上前与船主聊上几句。但每次都是重复的话语:你一天能打多少斤鱼——估计不会多吧——敢跟我那会比吗——我记得那时候,我伸手在江里一抓,就能抓上三斤重的大鲤鱼。如果把网子往河心一撒,收上来,什么样的鱼都有:什么母猪壳、鲢鱼、鲫鱼、鲤鱼、乌龟,凡子鱼.........看着哪条顺眼就挑出来,其余的,又都统统倒回江里。

小伙子笑了笑,说,老人家,现在——这水——哪能跟从前比——不养鱼呀!我爷爷,也像你这么说——不过,这些年,通过整治,还是好了许多。

一个黄昏,八十多岁的熊三孃拄着拐杖,弓着腰趔趔趄趄地漫步在江边,走累了,照常要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歇上一会儿,但这一歇,就再也没能象往常一样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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