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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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山里出生，山里长大，可谓大山的儿子。
大山的儿子爱看山。一年四季，只要周末无事，我都会约上几个朋友带上干粮和水一股脑儿扎进深山，爬上一座高一点儿的山峰，找一处视野空阔之地，或用刀砍柘出一块平坦之地，席地而坐，悠然的和群山对视。
这是皖南的丘陵山地，海拔一千五六百米以上的高峰并不多，但一般都方圆数十公里群山相连。
又是一个周末，席坐在花岗岩的峰尖上，带着从小到大对山的依恋，带着悠悠岁月不减的对山的思慕、饥渴与怀想，目空一切的扫描着由峰峦叠起的书页，贪婪的翻阅着，享受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般经典巨著。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话一点不虚，皖南的山真是叫人百看不厌的。比如此时的我，就喜欢怀揣着一颗恬静悠然的心，那么从容的看着你，看着你绵延起伏，跌宕多姿；看着你高耸俊逸如巨柱擎天伟岸雄奇；看着你千峰汇聚如骏马奔腾气壮山河；看着你蜿蜒百里如游龙昂首雄姿盖世；看着你低矮舒缓如绵羊姗姗悠然自得……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百看不厌的山，给予我的是不同的感觉与截然迥异的意象。
春天看山就是看花的世界。当春风和煦，暖阳普照，林梢上乳黄色的浅芽，渐笼青烟之时，便是百花蕴蕾，吐艳馨香之际。漫山遍野的黄檫花的浅黄，四季青花的乳白，樱桃花的淡红，紫桐花的紫艳……将春山绘就成色彩斑斓鲜艳多姿的锦绣世界。这时我便也心花怒放，满脸灿然。
夏季看山，则特喜欢那一望无边，宏阔如海般的葱茏绿意。看着那绿如海如洋一般随山势的起伏，流淌着，涌动着，翻滚着，回旋着……听着那风吹林涛，发出的呼啸，那溪鸣鸟语演绎出的浅呤低唱，享受着那山风幽幽的清凉，便有一种说不出道不尽的恬静、惬意与悠然。
而秋天看山亦是看“花”的世界，只不过那花是红叶装扮而成的。当随着几轮冷空气的南侵，皖南便渐渐步入了深秋。 “秋入横林数叶红”，秋的标志便是红叶。当深秋之际，皖南山地，千峰汇聚，万壑通连，丛林尽染，漫山红透。你看山峦峰巅上绿树丛中杂生的枫林、黄檫林，红叶子树枝繁叶茂，团团簇簇的叶子经薄霜染后红的如五月杜鹃般艳丽，似仙人剪裁下片片大红印花的锦缎，飘荡、披撒在山峦丘壑间，在四周青枝绿蔓的烘托下，真是“万绿丛中千点红”，点缀出不是春山胜似春山的佳境。
至于冬日看山，那定是遍谷珊瑚，满眼琼树的雪景了。当隆冬来临之际，有机会选在一个瑞雪纷飞之后，云开雪霁，进入深山，高处银装素裹，低处白絮堆积，阳光透过树梢上雪垛的缝隙洒在厚厚积雪的林间山路上，斑驳一片，银光耀眼。绝壁悬崖上，冰凌悬挂，形态各异，有的像利剑倒悬，有的像冰刀斜插，有的像汉白玉柱，有的像冰壶玉器。登上峰巅，居高瞭瞰，千峰万壑俱披银装，一眼望去，如玉乳累叠，似白驹腾越，又恰如银蛇翩舞……
而当选择不同时点看山则又当别论了。
有时在阴晴不定，云卷云舒，瞬间晴雨，变化多端之际，走近你，看着你吞云吐雾，轻纱曼妙，仿佛自己也走进了天阶云树，不知云深处，山重水复疑无路，豁然开朗，桃花园内，不知今夕何夕……
若是傍晚时分，晚霞夕照，云蒸霞蔚，锦装绣裹，虹桥接天，仿佛自己也踏着彩虹进入那霓裳羽衣且舞且歌，虎瑟鸾车，仙人如麻的仙界奇境……
若是晨光里看山，当欣赏那云海日出之壮观与绚丽。你需选择夏日，于雨后晴明，露营山中，清晨日出之前，攀上峰巅，方能领略那高山峰谷间壮美的云海日出奇观。记得在一个盛夏的周末正当雷雨之后，与朋友露营在深山里。当晨曦初漏，天渐放亮，我们便攀上一座最高的峰峦，这时便发现自己站在了云头之上，白云成了巨峰的围裙，我们的下方便是茫茫云海。原先那大小峰峦低矮的此时已淹没云海之中堪称礁石而已；高耸的此时探出云海之上，成了海中的大小岛屿。而远山夹岸直逼天际，一涛白云，奔腾着，涌动着、翻卷着，乳白的浪花铺天盖地而来，携山填谷而去，何其壮哉！
至于东方放亮，红墙筑起，云海开始沸腾，雾气渐渐由淡变浓，从遥远的东宇升腾向西泄流，穿过两处山岛之间的壶口喷涌而出，直向我们站立的峰头奔泻而来，那架势时而犹如脱缰之玉兔奔腾长驱，豪放而激越；时而又如苍穹仙女抛洒下款款轻纱，飞来荡去，舒缓、飘逸，缱绻而绵柔。
待到红墙变亮，一个红球的上沿穿透红墙，跳出东宇的山脊迅速升越，并幻化成如霰般赤橙黄绿，五彩斑斓的光芒喷涌四射，撒在云雾之上，形成一种海市蜃楼般幻境。忽然之间，自己也竟觉得身处蓬莱仙境了……
二
又是一个周末，我再次席坐在你的峰尖上，继续阅览着你用千峰万壑叠合成的书页。
我注视着山，我知道山是有生命的机体，那早晨山尖上，雨后山凹里徐徐而缭绕的岚雾，不就是你的呼吸么？深涧里那流动的液体时而激荡跳波，时而垂崖成瀑，时而流沫成轮，时而聚潭沉碧……不就是你心脏里流淌着的血液吗？而那数九寒冬走进你的体表之内（山洞），那种温暖如春的感觉，不就是你的体温吗？那山雀的叽喳，黄莺的清唱，画眉的低语和着那清溪的琴鸣，不就是你的絮絮叨叨的低语吗？
我敞开心扉，呼吸着从林涛里送过来的带着花草馨香味的山风，开始领略山的书页里丰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生命哲理。
在这大山的书页里，有人看到雄伟，有人看到逶迤，有人看到激昂，有人看到寂寞，有人看到爱恋，有人看到搏杀；有人在你身边寻找着生，有人在你腹部寻找着死……古往今来，多少盗贼与匪寇，朱元璋起事的队伍、方腊的义士、洪秀全的长矛军等无数揭竿而起的绿林好汉们，以及那些长年在深山里寻觅的采药人，那些背着笨重的仪器在深山里勘探的地质工作者，那些勇攀高峰的登山健将，还有那些置国家法律于不顾潜入深山追寻奇珍异兽的盗猎者……都在你的心腹之地集合过，都把你作为人生拼搏的战场。
你，伟大的生命，是有着兼收并蓄的宽广胸襟的。博大与渺小，峻拔与低矮，磅礴与逶迤，仰止与虚怀，壁立千仞与万丈深渊，凶猛狂傲的山洪与清泠浚逸的山溪，毒蛇与莺雀，凶恶的豺虎与孱弱的山兔，残暴的熊豹与温驯的麋鹿，狂暴与温柔，怒吼与低唱，苍翠与萧条，俊朗与枯涩，高亢与低沉，激昂与呜咽；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浑浊，火山与水泉，朝霞与夕阳，诞生与死亡……都在你腹内冲突着，交织着，吸纳着，包容着。
你，伟大的生命，是有着吐纳与自净的肝胆的。在悠悠岁月长河里，不知有多少盗伐者，将你的绿衣截去，让你的体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毁坏你生命的翠绿；不知你密林深处有多少因残暴的恃强凌弱的搏杀而残留下的腐尸的恶臭腐朽着你善良的心地；不知有多少内陆大漠的尘沙污染你的清新，也不知有多少带菌的雾霾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无边无际的绿色还是那么翠黛，负氧离子还是那么富饶，山风岚气还是那么馨香。阳光下，你依然那么美丽，那么迷人，那么沉静，那么朗秀……
你，伟大的生命，是有着甘愿奉献的情怀的。你用胸腔里酝酿出的乳汁化为山溪向大山外输送，聚会成河川，供人饮用，灌溉着农田，最后奔流到海，成了海的分子。你用体表下无尽的矿藏——煤、稀土、砩石、铜、锌、铁、锡、铅等，无私的满足着人类的工业需要。你将最美的珍品灵芝、核桃、香榧、名茗、香菇、木耳……回馈奉献给那些不辞艰辛，不畏劳苦深入你的腹地采摘、勤耕的农人，然后走向市场，成为人们口中的尤物。你将你数百上千年培育生长的参天良才与无数珍稀杂木送下山去为人类的建设做着无与伦比的贡献。你以无边无际的绿色净化着人们赖以呼吸的空气，你以超于寻常的单位负氧离子含量吸引着千计、万计的旅者、驴者奔赴你的腹地休闲、养生、锻炼身体……
你，伟大的生命，以你最伟大的人格展示着圣父、圣母般的魅力。
三
我翻阅着大山的书页，从峡谷到巨峰，从山口到深腹，从这一座山翻到那一座山，从山的这一面翻到山的那一面，从山的表面透穿到内脏那神秘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视线越不过的崇山峻峦中，穿不透的巨大山体内，在山的书籍纵深的层次，有我读不懂的大奥秘。
山的心脏跳动时激发出的血液（岩浆）有多帜热？大山体表下的矿物藏得有多深？大山所蕴含的哲理有多深邃？为什么自从盘古开天就有那么多先哲、思想家、儒、道、墨、佛、阴阳各派先祖都将根基扎进你的体内？为什么那么多的名观、圣庵、古寺、老刹都翘立在你的垭口颔间？
上古许由，为何而拒尧禅天子之位而不受，乐在采山饮河以养性？庄子何以能著《逍遥游》以张大鹏之志？陶渊明又何以要隐居山水，乐与山水为伍？谢灵运又何以情寄山水，得到山水的真悟，从而将山水之美凝于笔端以引领人们领略自然的伟大？谢安又何以功成名就官至宰相之时，仍不忘山水，毅然退居南山、隐归山林？李白、苏东坡又何以能放纵山水，把情怀融入山水、美酒、月光之中，完善生命主观感悟和人与自然相溶合的至高境界？……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文人雅士都特别神往于你，钟情于你？
翻阅着这无数不解的书页，我困顿，我迷茫。我承认，无论我如何的执拗，对这些研究不透的密码，我还缺乏深厚知识与能力。但我深知正是这无数难解的奥秘成就了你无尽的魅力，使你成为那些高居庙堂之上者的退守之地，欲赴庙堂者先期浩然之气的涵养之地，不愿为斗米折腰者的刚正不阿之士为保持气节而采菊东篱、种豆南山的悠然之地……
四
我是大山的儿子，我的体内流淌着大山的血脉，我的秉赋里也天生有着大山的脾性。
大山啊，我从你的坚实、沉稳的性格里，从你的跌宕绵延，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峻拔与参差里学会了踏实与稳重，学会了谦卑与虚心。我曾经也浅薄过，喜欢沾沾自喜，喜欢卖弄自己的一知半解，喜欢被别人托举着那种飘飘然的感觉，自傲而自负的认为在自己生活的小县域里，才华能比过自己的能有几何？为什么自己偏偏被埋没，怀才而不遇？是你以高山仰止的气势，博大幽深的智慧，磅礴而绵延的雄姿让我在你的面前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无知，那么的浅薄，那么的浮躁。从此我明白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道理，也懂得了什么叫踏实做人，真正读通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古训，也深喑了学无止境的真谛。从此我静下心来，学会反思，学会师人以长，充实自己、丰富自己，学会谦让与敬畏……
大山啊，我从你的刚健、挺拔的骨格里学会了坚强和不屈。我曾经也软弱过，一遇困难就想投机绕过，一遇挫折，就唉声叹气，感叹老天不公，不给机会，让我出人头地。是你用力敌狂风雷霆般的伟力、阻遏山洪惊涛般的意志，教会我学会坚强的面对，学会勇敢的克服，学会踩在困难与挫折的肩头上去创造成功和把握机会。
大山啊，我从你的中庸的智慧里学到了立身处世的至理真经。 大山啊，你圆润而不锋芒外露，阳刚而不咄咄逼人，至大至刚而又无私无欲，你是力擎苍天的进取者，又是慰籍隐退的辅臣志士的虚怀者。你告诉我，遇事要从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表面去切入内里，于不偏颇中看整体，于捋尽浮华中探本质。从而使我懂得了智者如斯的大智慧，培养了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与庞杂纷乱的生活，冷静沉着，不偏不倚的能力。
大山啊，你饱经岁月的沧桑，扎根故土，守望家园，俯瞰群峦万壑归附脚下，仰瞻星河千里飘过头顶，由暴风雷电摧折，任寒潮冰雪侵凌，依旧伟岸岿然……我从你不为浮云所惑，不为虚华所媚的坚定里，从你自赏孤芳，笑怀高洁的品质里，从你从善如流，嫉恶如仇的是非价值的哲理里深深的体会到什么叫正气，什么叫底气，什么叫大气！什么叫格调，什么叫价值，什么叫境界！为什么我能蔑视权贵的傲慢？为什么我从不会巧言佞色？为什么我总是不愿低下自尊的头去委曲求全？为什么我总是难以顺应唯上媚上的潜规则，宁愿被别人视为孤芳自赏、清高自傲，也不愿趋炎附势，附和低俗，谄媚领导？为什么我总是不愿附和那些假大空的老套新招，为权势们的矫揉造作而歌功颂德？——因为有你在我身边真实的存在，因为有你正直清朗如清风明月般的教诲时时刻刻在我耳边响起，因为我是你，大山的儿子，我的基因里全是你……
但愿我能如你，自甘远离尘世的繁华与喧嚣，坚守一隅的清静之地，把所有的沉重都轻松的放下，把一切的过往都坦然的释怀，任浮云轻浅的飘过，眼前只有一片空境，身心只与清风明月为伴，安然的尽享宇宙星辰蓝天湛湛的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