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汪小祥的头像

汪小祥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12/08
分享

溯流而上

我不太了解神明;但我以为这座山,准是个威武的褐色大神——苍茫、挺拔、粗野而又倔强。

从它的胃里拖出一根肠,弯弯曲曲的盘桓到山外。韧度是它经久不息的忍耐。起初人们把他认作一条脉腺。山的呼吸和消化,健康与疾患都变幻成脉腺里奔流着的血液的颜色。但更为直接而感性的是,人们把它当作一条中介,用来疏通山里与山外的阻隔。有用,但不值得信赖,像是个商业的运输者,源源不断将山里的资源偷窃到山外。

再之后只成了进山道路铺设的一个阻碍,阻碍一旦解决,这条蟒蟒大虫,就几乎被居住在附近的人们淡去——尽管他依然难以平息,甚至咆哮,保持着他的四季和愤怒,作为破坏者,作为唤起人们但愿忘怀的过去的提示者……

渐渐,人们习惯于将它认作一条人生向往的边界——河在我们的远眺里向下,奔向大海的边缘;山在我们的仰视里向上,攀向穹宇的边缘。

讨生活、求发达、图济世者漂流而下;求道守拙,看破红尘者,朔流而上。

古往今来无数对山的崇拜者、向往者,尊敬和抚慰,等待、守望、企盼,全都消弭于钟摆。而它的律动出现在托儿所的卧室里,出现在四月庭院中繁茂的樱花树丛里,出现在秋天餐桌上黑木耳的芳香里,出现在冬天夜晚茶油灯燃着的光圈里……

在这无声的呜咽里,秋芙蓉和野山菊悄然谢去。花瓣凋落在空气里,忽而飘忽,忽而凝然,不知归期。

丹炉和经卷,皇帝的卧榻和道士的拂尘,在岁月的河床里化为乌有。当古寺的残垣在山风中呜咽,荒冢里的灰骨在野坡上祈求,古亭驿的石碑上已不再有影子的刻录,那把挂在亭柱上赐人饮水的石壶已久久干涸……只有诡异的亭风还在向青石板上烙着的脚印发出无从祈求的祈求……一双岁月老人的眼眸又在凝望着什么?

一切都只能是无解的疑惑。不禁如此,更有那随花白的年轮接踵而至的闲愁——当人生的无情岁月已落入你一度以为最可崇敬的事物的碎片之中——因而最恰当的对策莫如舍弃的时候,感情却兀自沉湎于往昔的纠葛。

最后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否定之否定,而产生无济于事的自豪和无可奈何的愤懑,做出些无关紧要的抉择——

踏一双登靴,背一顶帐篷,朔着溪流,穿行于幽僻的山径,任风从山岩裂隙徐徐漏入你的心窝。让那无所依附的眷恋被当作无所眷恋,还有那古刹钟声发出无可争辩的邀约……默默无语的谛听,也许此刻方能读出心灵疲惫困顿着的归宿?

山的力量是矗着的,山的生命是与你同在的。只有当你沿着溪向上溯源到这座山的腹腔里,真真切切看她绵延起伏,跌宕错拔的骨骼,看她高耸俊逸如巨柱擎天般伟岸雄奇的头颅;看她千峰汇聚如骏马奔腾般气壮山河的身躯;看她蜿蜒百里如游龙昂首般雄姿盖世的脊梁;看她低矮舒缓如绵羊姗姗悠然自得的尾羽;看她随着脉的隆起,掀着绿涛,拍打着岸崖,奔腾千里的走姿……才似乎能懵懂的感受到一些她暗示出的早在远古和现今创造出的生命体征:呼吸在岚尖上缭绕,血液在体表下涌流,体温在洞穴里可感;山雀的叽喳、黄莺的清唱、画眉的低语和着那清溪的琴鸣组合成她絮絮叨叨的呢喃;浩瀚星河被抛向岸滩,是她的力道,燧石和翡翠露出的晶莹,是她闪烁着的媚眼……

在幽静的山凹,她给你的好奇心留下了她用胃消化过的纤细的残沫:鹰毛、蛇皮、狼骨,锈蚀的枪托、腐烂的猎衣,破败的药篓……

山的声音是交响着的。刺猬在多杈的冬青头媾欢的窃窃,雾在冷松的针尖上凝固的吱吱,鹰隼捕获山鸡的尖啸,猎犬驰骋野鹿,猎人叩响枪机的脆响……

 山的哼叫与光电划过重峦后的咆哮是不同的声音。常常能同时听到风叱诧岫口与野豹的哀鸣声;峡谷里巨瀑喷泻的轰鸣与震撼,溪流跳下山崖的惊涛在花岗岩的齿缝中的撞击声……

还有为敌寇逼近关隘而点起狼烟发出信号的呜咽声。驻守山道的勇士在碍口坪上就着篝火的舞动声。还有掉头朝向归途的嗒嗒马蹄声……

在悄无生息的浓雾的压迫下,那从容不迫的林涛敲响了隆隆钟鸣声,报告着时间,但不是我们的时间,一种比天文钟计量的时间更古老,比任何烦恼而焦虑不安的女人们计算的时间更古老。她们长夜不寐,计算着未来,试着把过去和未来拆散,解开,又把它们重新拼合在一起。在夜半和黎明之间,当过去已变为一场欺骗,未来已成为没有未来。在四更之前停歇,时间变成永无终了的时候——林海滔滔。现在是这样,有始以来也是这样。

 涛声,隆隆……

山的智慧来自于守拙与憨态。跟吴刚通话,与太白交谈,报告姑射的行踪,以山雾疏卷观测天象预卜未来,翻看山鹰啄食祭牲的内脏以释神谕,或从虹霓观察幻象,从签名的笔迹看出病症,从手掌的纹路追溯身世经历和从手指延迁悲惨不幸;用签卜或法事祛除凶兆,用纸牌解释不可避免的灾祸,揣摩五角星形的图象,把反复出现的想象,解析为前意识的各种恐惧——由此探索出生、死亡或梦境……

当这些老祖宗基于经验沉淀下来的智慧,被赋予神的启示,就会世世代代锲而不舍乐此不疲的重复……但是领悟那无始无终,在时间的交叉点上,高高矗立着的、并且永恒着的博大、爱、热忱与无私,却需要一双睿眼……

我蹲在你的谷盆里,打开你叠着的经卷,便能读到凶猛狂傲的山洪与清泠浚逸的山溪,毒蛇与莺雀,凶恶的豺虎与孱弱的山兔,残暴的熊豹与温驯的麋鹿;火山与水泉,朝霞与夕阳,诞生与死亡……狂暴着的温柔,怒吼着的低唱,苍翠着的萧条,俊朗着的枯涩,高亢着的低沉,激昂着的呜咽;明朗着的朦胧,清新着的浑浊……这些在你腹内冲突着,交织着,吸纳着,包容着的辩证的法则。我立在你的胸脯上,从你脉搏的跳动里,能读到你博大着的渺小,峻拔着的低矮,磅礴着的逶迤,仰止着的虚怀,壁立千仞与万丈深渊……这些不亢不卑的处世哲理。我站上你的额头仰观,从你磅礴、峻拔,刚健、参差,跌宕、绵延的骨格里读到你踏实着的稳重、谦卑着的虚怀之性格,力敌狂风雷霆般的伟力、阻遏山洪惊涛的意志……你用圆润而不锋芒外露,阳刚而不咄咄逼人,至大至刚而又无私无欲的守拙智慧,告诉人们:在你面前,人唯一能希冀获得的睿智,就只有谦卑,永无止境的谦卑……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年轮给予人的是睿智,山给予人的是勇气,是探索者的永无止境,无所顾忌的勇气。起点何处无关紧要,只需在你站立的位置,朔着溪流的方向果敢坚毅的向着山指示的方向前行。越过你心里的那道黑暗而寒冷的坎,穿越空阒无人的废墟与松涛的呼啸,山风的怒号。在每一次你认为结束中开始,永不停息……

欲望本身就是运动,而不在于它值得向往的本身。当新与旧之间的每一次擦肩,就是享受生活给予我们的一次幸福的蜜汁体验。而我们一切探索的终点,都将是到达我们出发的地方。并且每一次都是生平第一遭知道这地方。当时间的终极犹待我们去闯荡、去发现的时候,穿过那道未知的山门,在最漫长的山溪的源头,有深藏的瀑布的飞湍声;在山楂如火的丛林里能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而这些你都不知道,因而让你抱持着一份永远的探索的冲动……

这些莫不就是朔流而上的愉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