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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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水弯弯环环盘着龙王山转出一道弧线。溪水喷珠溅玉的鸣声如古筝般悠然。龙王高昂着的头，凸而又尖，钟灵毓秀的神态犹似一打坐的老仙。
龙王山首尾怀抱着的椅榻内，也就是玉水环着的弧形弯里盘着一个老村子。村子的东北角上立着一幢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土墙瓦屋。屋内住着一对母子。
母亲金氏六十多岁，前年因摔了一跤，灰质脊椎粉碎性坏死，就一直瘫痪在床。
儿子姓李，名大刚，今年27岁，1米7的个头，挺直的腰身，棱廓分明的方脸，炯炯的虎目放着奕奕的神采；高挺坚毅的鼻子像是刀削斧劈似的，透着勃勃的英气。只是这大刚性格偏内向，少言寡语，被称为“闷葫芦”，平时并不招人待见。
母亲病倒前，大刚也曾在外面务工，四处闯荡，只是没什么建树，挣钱也不多，除了补贴些家用所剩无几。这不，母亲一病倒，连医药费都靠外借，欠了一屁股债。如今只能伺候母亲床前，种种自家以及别家撂荒的十多亩山塝梯田，获得些微薄收入度日还债。
头前，刚开始种田时，他想那山塝田，田瘦埂弯，不适机械耕作，种稻子产量也低，不如改种西瓜，些许还能增加点收入。
于是，去年春分一过，他就下田翻耕，准备基肥。并上县良种公司买来西瓜良种和育苗薄膜。
清明之后，瓜种下地，蒙上薄膜。很快，薄膜下透出青青嫩绿。接着耕地，捞垄，产草皮，焐灰粪……就这么，大刚忙完地里忙家里，人在忙的不亦乐乎中度日，也就没了什么寂寞，窝火，牢骚满腹的感觉。
瓜田渐渐绿了，他天天侍候在那些嫩嫩的苗儿跟前，松土、浇水、施肥：捉虫、护苗……
瓜藤在他的精心伺候下渐渐铺满整地，嫩黄的花儿也小喇叭似的扬了起来，花蒂下瓜纽子由小变大渐渐壮了起来……
正当壮壮圆圆的青宝宝挨着一地就要成熟时。天公却没给力。接连的梅雨下的是天昏地暗。瓜田虽然是山塝梯田,但遇着过大过猛的雨势，也难免排泄不及，瓜根被泡水。瓜在成熟期，瓜根一旦泡水，又遭遇间或的毒日暴熏刺激，藤叶立马就萎了。看着一大片一大片尚还未熟的瓜儿藤叶先枯死，大刚一下子懵了，顿觉这半年的苦和累都付了东流，人立马像腌了的茄子，搭拉着脑袋，提不起半点精神来。于是学着抽闷烟，酗闷酒，甚至时不时也钻进棋牌室，一耗就是大半天……
2
赵小聪是大刚同村的小学、初中同学。中等个子，短飘发，柳叶眉、杏仁眼，鹅蛋脸，悬胆鼻。是一个天生直肠火辣性子的乡村妹子。平时也一直在外务工。这次在城里一户人家做家政刚刚合同期满，东家有意留她，答应加薪，希望续签合同。却遇着家兄结婚，于是便辞了东家，回家帮忙。
当知道了老同学的如此境遇后，便打定主意不再返城。
这天，哥哥的亲事已忙定，她便抽空来找大刚。大刚不在家，一打听，得知大刚在不远处的棋牌室。小聪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大姑娘的面子，径直冲了进去，对着大刚就嚷嚷：“大刚，你出来，我有事找你！”
大刚见是小聪叫他，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一把牌打完，便起立往外走。
“还来不？”同桌牌友问。
“不来了。”没等大刚反应，小聪便抢先替他挡了回去。
俩人刚走出棋牌室，小聪就噼里啪啦将一桶豆子朝大刚的头上倾泻下来： “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无所事事，破罐子破摔，麻木不仁！刚毕业时，你那些冲天的豪气呢？志向呢？为爱而赴汤蹈火的胆略呢？难道就这么被眼前一点小小的困难，暂时的波折击的稀里哗啦，从此腌里吧唧的就立不起来了？这还是我敬重的好同学李大刚吗？”
李大刚也没好气的将豆子回了过去：“狗拿耗子。你是我的什么人哪，凭什么管我的事？我欠你的？”
小聪长形脸蛋刷的绯红：“你就是欠我的！你忘了？你欠我的铅笔！你欠我的橡皮，你欠我的饭盒！你欠我纸条上的承诺！你还欠我一个吻偷去我一辈子的纯与贞……量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那，你想怎样？”大刚一下子被镇住，没了刚刚的羁傲不顺的底气儿。
“你是我的大刚！自从你将吻痕烙于我的唇，你我就注定了这一辈子绑定的命运。今后，你必须听我的！这是我下给你的第一道命令，哈哈，不听也得听……”
就这样，俩人叽叽咕咕的结束了第一个回合的交锋。
小聪为大刚家的事找到村上，正好这时上面下派了脱贫攻坚工作队，村里为大刚家安排了一位脱贫帮扶联系人。
在联系人的帮助下，大刚家获得免费优质高产晚稻种。小聪帮着大刚，日夜赶着将瓜田翻耕，插上晚稻秧。由于瓜田肥沃，稻子长势特别好，产量奇高，算是少许挽回了些上半年种瓜的损失……
3
这年冬，小聪不顾家中多数人的反对，带着几万元在外务工自攒的私房钱，决然的嫁到大刚家。婚事极简单，由大刚外嫁的姐姐回来帮着收拾整理，布置了个婚房，新添了几件家具。然后自家亲戚好友两桌喜酒，就算是婚宴。大刚觉得好不过意，恨自己太无能，简直就是个窝囊废，连心爱的人一个体面的婚礼都给不了，亏得人家一颗心平白的掏给你，自己还是男子汉吗？
不过他也暗自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要大干一番，不仅要翻新房，建别墅，更重要的是为小聪补回一个体面放光的婚礼，让小聪跟着自己能过上富裕尊严的好日子。
小聪倒不觉得什么。她看重的是大刚聪明、耿直，憨厚勤劳。幸福不幸福只有自己的心知道，与别人评判的标准又有什么关系。什么“一朵鲜花主动往牛粪上贴”，什么“摊上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以后的苦日子不知要熬到猴年马月……”让他们风言风语去。好在有父亲的支持，让他更加的坚定。
“家境没什么，凭自己的双手是能改变的，嫁对人才是最重要的。”父亲的这句力排众议的定调让她的心中有了一枚定海神针。
婚后，冬天也随之慢慢的过去，春天的气息渐渐明媚了起来。小俩口研究再三，决定搞个综合生态农业项目：在那半沓儿山塝上搭建养鸡的棚，将茅棚下一沓沓梯田都点上瓜种，再将梯田中积水的涝洼挖作养鱼的池塘。这样子鸡粪-养鱼，鱼肥-施瓜，瓜之藤纽-喂鸡，一个科学的循环就自然形成了……
至于种什么瓜？他们找县里来的帮扶联系人，联系到县农科所。农科所郝农艺师帮他们分析：南方六七月正值雨季，土壤含水饱和度高，瓜田积水烂根是常有的事。即将成熟的西瓜一旦泡水也就烂掉了。故建议他们改种质优价高的麒麟瓜。
两口子觉得郝园艺师说的很有道理。但麒麟瓜技术要求高，从选晒种子到浸种催芽，到播种、贴接葫芦苗，再到移栽定植、温湿控制、光照调节、人工授粉、追肥灌水、病虫防治……每一个环节都是技术含量极高的细活，来不得半点含糊。故小聪建议大刚拜郝园艺师为老师。
在帮扶联系人的撮合下，终于达成所愿。并聘老师为顾问。
4
从农科所领来资料，购得瓜种。大刚便与小聪一同对着资料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的细细研究起来。每一个环节都记录下详细的操作步骤和要求，然后照着步骤进行操作，有不懂的或疑问就请教郝园艺师。待到关键环节，就将师傅请来手把手的教……
春日里的太阳，暖暖的，风吹在脸上，煦煦的。
大刚一早儿就甩着鞭儿扶着犁，犁尖划开滋滋的沃土嫩嫩的春。小聪做好早饭，照顾好婆婆，便担着灰粪，拗着锄儿，山路上留下一路“吱溜溜”的轻快歌声。
太阳渐渐升高，紫外线也由淡变强，把他那本就紫铜色的方脸照得微微发红。他丢掉了羽毛袄儿，拢起锄儿，甩开膀子刨着地垄。
艳艳的春花暖暖的情，小聪远远的飞来一个微微的笑靥，却又收敛了起来。故作正经的紧绷着一张脸，将热烫烫的饭盒儿，往他怀里一塞：“哼，别只知道死做，招呼猫爪儿钩了你的油荤。”
他憨憨地眨一眨眼，深思中带着自信：“不会的，如今惠农的政策归心了，谁还敢存那份刀钩子心呀？”
她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指使劲的戮了一下愣愣的大刚，“噗嗤”一声笑了，笑的比春天的花儿还要妩媚几分。
“傻里傻气的，谁像你，一根扁担直通通。”
他们都笑了。
他笑着大口大口吞下荷包蛋。
她笑着一锄一锄捞着地垄。
哦，希望就是那些精心挑选、浸、晒过后透出芽嘴的小黑籽儿。他们将它按照芽脚向下的要求播种在浇透水的营养钵里，然后覆盖上大约1厘米的籽土，再在钵体上面覆盖一层地膜，并开始在苗床上部搭架小拱棚。接着就是看着出苗，长壮之后贴接葫芦苗。
整地，开沟，移栽定植，一切都照着要求做细……
他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忙着、累着倒没什么，只是新的难题又像一道梗着的坎，跨不过去的滋味让他愁闷的眼圈都下陷了几分——建十几亩大棚，上下四层薄膜覆盖，外加搭架人工钱，急需四五万呢，一下子到哪去凑？大刚背着小聪私下里联系了好几位亲戚、朋友，都遭遇到婉言。他怕小聪知道跟着犯愁，就自己闷着，所以整天都是心如猫抓，魂不守舍似的。
这天，小聪料理好家务，拌好鸡饲料撒入鸡槽。八点多钟送上早饭去田间，一边帮衬着进行些四蔓整枝等护理活，一边见大刚愁容堆脸，劈头就问：“你个闷罐头，三锤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有什么难处就说呀，说出来，大家凑合着想想办法，不就解决了。憋着，闷着能顶事呀？”
“这不是怕你担心吗。说出来，只怕你也解不了结呀？”
“你不说，怎么就知道解不了？”
于是，在小聪一再追问下，大刚只得把建大棚，买薄膜差钱的事如实倒出。
小聪皱了皱眉头，她知道自己带过来的几万块钱，前期买种子和肥料，建鸡棚，买鸡仔，请人开挖鱼塘，付工钱，买鱼苗等等，应该淌干了。她也没跟大刚支会什么，就一个人默默往回走。
“跟你说了，你也没辙，还不如不说。”大刚冷不丁在她身后嘟囔了一句。
小聪也不回头，只默默的加快了脚步。
小聪没回自己家，而是一个人回娘家了。她悄悄找到父亲，述说了他们现在事业上遇到的窘况。父亲毫不犹豫的拿出自己和老伴养老的存折，递给小聪：“先拿去救急吧，等你们条件好了，再还回来就是。”
小聪握着存折，掩着因感激而羞愧的泪回到家中。当折子递到大刚手里时，大刚疑惑的打开存折，一看是岳父的名字，眼里霎时一股滚烫的东西夺眶而出。他一把搂住小聪，任泪奔进小聪的颈项。小聪感觉凉凉的，酥酥的，也不挣脱，任其搂的气都透不过来……
大棚如期立起，夫妻俩整天忙碌着为大棚里心爱的宝贝们进行温度控制、湿度管理和光照调节……
瓜藤慢慢爬满架子。终于等到花开季了。他们请来师傅教学人工授粉技术。这一套工序之后，像葫芦一般吊挂着的瓜纽一天天见大。接着追肥灌水，防治病虫……
他们像最虔诚的母亲，在爱儿身上耗费着心血；他们也像是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希望在他们心坎儿里燃烧着……
5
优品培育功夫知多少？厚土高天当知晓。两个多月过去了，那青丝丝棚架下吊着一挨的错落有致、青青绿绿、圆圆大大的麒麟宝宝。
她，走路面带笑，见着人儿都觉着自己高。
他，乐在心里不外暴，说起话来却挺直了腰。
她想着，山沟里的夜呀，娱乐实在太少，瓜儿上市了，定要买上一个大音箱，让村里的老少媳妇们也要像城里人一样蹦嚓嚓的把健身舞儿摇。
他想着，今年好好攒点钱，明年定要把自家大别墅儿来建造，然后再买上一个大大的宝石钻，再同小聪来一个风风光光、热热烈烈的婚礼新潮……
6
星儿眨着眼，月儿猫着腰，山路伴着溪流时而发出诡秘的笑。
鸡叫三遍的时候，夜儿静悄悄。
启明星刚刚探出了头，一车麒麟瓜上了道。
小四轮的嘟嘟声惊醒着枝头打鼾的鸟。
小夫妻喜滋滋的心吆只想往外跳。
六月里吆，西瓜红到边，他们的麒麟新品种皮薄，瓤嫩，汁鲜，味甜如蜜，是市场上独占鳌头的新贵。试销没几天，几大超市都抢着订货代销……
不到十天半个月，十几亩成熟的麒麟瓜便获得近二十万元的变现……
7
七月的江南，黄梅雨未歇，台风也时不时过来搅和一番。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不，老天爷偏就不作美，前脚日头毒刹眼，后脚跟着就来一个风狂雨更猛。
大刚家屋上的瓦被狂风掀去了一大片，屋后的大树也被连根拔起。树桠打得瓦片哗啦啦往下泻，土墙也被砸了几个大窟窿。
一家人正忙不迭地转移，忽然，一个霹雳之后又是一阵嘎啦啦的断裂声……
“救命啊，救命！”
只听得邻居那边一阵撕肝裂肺的呼喊，刀子似的直插进大刚这家人的心。他们顾不得再理什么物什，一股脑儿冲出了门。
唉，可怜那邻居家,墙体崩了，老屋顶塌了，大小好几口被焖在屋里……
人像利剑一样飞来，雨像翻了天河一般凶猛。
好几十双手，好几百颗心，都在加紧着这场争夺生命的战争。
老阿奶从泥泞中扒出，老阿爸从血污中抬起，当家人两腿骨折，小孙女气息尚存……
这是怎样的一颗灾星降落呀，把这好端端的一家子弄得血肉漓淋。
救护车“呜呜”地来了，不一会儿又去了，载走了这不幸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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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村里开了个会，募集点款子接济亲邻。大刚一家不在募集之列，因为他家尚未脱贫却又遭受了重大灾情。
哦，好特别的一个会吆，那气氛既热烈又参杂着几分凝重。村书记三千元慷慨相济，村主任掏出银行存折当押金。其他的一位接一位，都献上了最热诚的一份心……
忽然台前闯过来一个人，愣头愣脑的，哦，是大刚，他整整捐了个一万元整。
人们又惊愕，又感动。你望望我，我瞧瞧你，该不是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可村主任不，他紧紧握着大刚的手，说话时，那声儿都带着颤音。
他要大刚代表大伙儿说两句，可大刚“嗯哼”，“嗯哼”就没词儿，急得一张脸涨得通红，汗珠儿直往背心里滚。
忽然，大刚眼睛一亮，他瞥见了小聪。
阿，这下子他可找着了救星：“唉，唉，这决心是我那口子下的，还是让她代表说几句吧。”
全场“轰”的一阵大笑，接着成百双眼睛投向了小聪。
小聪她想躲也躲不成，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脸上涌起一股绯红。她狠狠地瞪了大刚一眼，似抱怨又似娇嗔。她羞嗒嗒走上台，哦，这么多眼睛看着她，她窘了，像个小姑娘又腼腆、又拘谨。
她清了清嗓子，又努力地平了平突突乱跳的心。好半天才吐出一串话儿，似银铃叮叮铃铃：
“帮贫济困理当是我们年轻人的责任。俺家是种瓜的，俺们左邻右舍的就像一棵瓜儿上的藤，藤绊着藤儿，根连着根，伤着一棵，大伙儿都觉着痛。今后，俺家离得最近，有什么事，别把俺当外人
“今年，俺家的瓜种成了，这都是县上、乡里、村里扶持的结果。俺们也在种植中学到了不少的经验。俺俩口子商议过了，明年打算扩大种植规模，也像外面一样搞上一个麒麟瓜种植园。愿意参伙的，就请加入进来，咱们就是一个什么团队，大家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挣。说的时兴点儿叫做大家一起致富把小康奔，好不好？……”
“好！好！好！……”
哦，多么淳朴的话语，多么忠诚的心！
全场热辣辣的掌声，淹没了小聪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