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了,落下了——
冬天的丽纱,款款的飘忽着,掩埋掉匆匆远去的脚印和风抽打过的累累伤痕。掏空的心脏,被月光暴露,犹似一缸银子的冰冷。
这是一个坐落于大山深处的小村子,一幢百年老屋的灶膛前,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女人,用一双昏聩无光的眼球,瞄着挂于檐前的摇摇欲坠的冰溜子,手已握不起点火的柴草……
曾经将梯田举过头顶的人们,大多已经转身,只甩下一串沉重的脚印。山以胜利者的姿势将脚尖无声无息的抵进到庄子的后院。树木翻过田埂,用根须逼退年复一年的播耕。从此立在溪边的石头不再有锄头、镰刀的唠嗑,渐渐的沉默着一遍遍翻捡烙在纹印里的布谷鸟的声声翻唱。
草木大军的攻势依旧凌厉,不仅箍满井口,占领道路,就连曾经争得头破血流的宅基地,也被其顺手牵羊。如今那些被视为命根子的老宅,也敌不过荒草们疯狂的欲望,只得流干最后一抹泪,被其吞进肚膛……
老女人,退出老屋,走到村口,立在芜蔓的岔路口,已寻不着老枫树上喜鹊的喳喳,也听不见乌鸦的干嚎……
昨夜,她又梦见狸猫登堂入室,野兔挪进狗窝,把守庄口的郝大家的猎犬已换成山鹰的尖翅。她似乎听见那钩嘴一个俯冲,发出捕猎幼鸡的尖啸……
在一片昏暗中,老头子背着一个包裹,举着一缕无光的火烛,从门缝里闪入,脸上眯着模模糊糊的微笑,就像三十多年前那般。老头子避开窗户透入的月色,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跟前,放下包裹打开,神秘兮兮的取出一件粉红缎子印花驼绒棉袄,并亲手替她穿上,眯着眼赞道:“真好看,白嫩红润的脸蛋就像春桃……”
还没等她得意的回一个感激的笑,老头子竟像狼一般扑过来,压在她身上,让她噗哧噗哧的喘不过气来……
正待要叫时,一声鹃鸟的啼血,她忽然的一惊,从噩梦中醒来。摊开眼皮,屋子里除了空空的寂静,什么也没有。她只觉得背脊心湿漉漉的,连被子都潮了一片……
她睁大着眼盯着房顶,不太大的房顶却显得异常的空旷。橱柜静静的立着,平时没多大空间的卧室,今夜感觉是异常的空,空的让她瑟瑟的发冷。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裹紧被子,缩了缩身子,将目光探向窗外……
“还好。”她庆幸还有月亮肯撒把青晖,算是祭奠深埋在墙根下的魂灵……
“真要走了,还是有点不舍……”
离去是眼泪逼退心的荒滩,浮萍被连根甩向无垠……虽然清贫被长尾山雀叼了去,但翻捡空空的心囊,总是让人时不时发慌的站不稳。老女人一个趔趄,瘫坐在路边,望着来来去去一辈子,如今却空空如的村道发着呆……
今天是最后一天。老女人答应女儿,明朝就接她下山进城去。故此,她今天必须再上祖山。她要最后一次祭拜列祖列宗的亡灵,为他们清除茔头的乱草;还要和那早去的老头子唠嗑一些道别的心里话。更重要的是要将十几年前于栎树桩上植种的野山芝采摘了,一并携入行囊……
其实,这祖山是深藏在大山里的一座小山丘。自从老头子上了祖山,这祖山就是她后半生的寄托,也是她用生命经营的乐场。在村民纷纷下山去讨营生的时候,她却始终坚持着,一柄锄头、一把砍刀,抵御着杂木、荒草的进犯,使上祖山的路畅达,祖宗及老头子的冢头清爽……
她还将祖山上那几亩薄地栽种上栎树,在小栎树的地垄里种豆,点瓜,植入茶树秧。待栎树长大,再将那些树根当作野山芝菌着基的温床。
如今一山的栎树已有三十多年,当年的小树秧已是水桶般粗的栋梁。树桩上十几年的野山芝已是一朵朵硕大而又玉亮……
最后一次上山。老女人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特意穿上几十年前老头子从城里为她买的,自从老头子走了,就一直压箱底的粉红印花缎子驼绒老棉袄, 如霜的华发别上了蝴蝶结的发夹,皱褶的脸额,填了一些白润的粉膏……
依然是肩扛一柄锄头,手提一只竹篮,蓝里放着一把砍刀。迈着慢吞吞的八字步,一步一崴,摇摇晃晃的进了祖山的山道……
傍晚,女儿的车子赶到,找遍村头村尾,村子的拐拐角角,再也找不到老女人的身影……
最后,找上祖山,发现老女人在老头子的荒冢边的一株栎树桩上歪靠着,手中握着一株芝草,脚后跟有一道滑印,应该是在爬斜坡时,没立稳摔倒……
当人们抬起她时,发现老女人双眼紧闭,嘴角竟安详的带着一丝不被觉察的笑……
一个老女人去了,将自己的尸骨与灵魂一同留在了祖山……
而一路丢弃的人,连同祖山那面幡也被荆棘填埋。到最后,不该丢的,恐怕就只剩灵魂深处的拷问,声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