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
(一)
“瞧你个×苕!”范小姜在心里骂自己道。不知什么缘故,这句没有通过常规循环途径的话,范小姜却是从她的耳朵听到的。她吓了一跳。不吓才怪。声音传入需要耳膜的震动,只有空气震动才能导致耳膜震动,这是小学生都懂的自然常识。也就是说,这句骂得出自于某人的口。眼下屋子就她一个人,可骂明明是在心里……而且,听上去像是一头肉食动物在啮齿对手尸骸时的嚎叫,凶狠仇恨,又夹杂几分快感。范小姜的两条腿刚好跨在客厅与卧室之间便停住了——她正在家里消食, 绕着客厅踱步,碰到有门进到门里最大径地绕个圈再回到客厅。把她的轨迹连成线,像是一片梧桐叶。一个人的晚餐倒是随便,只是像她这样原则性不强的人就不容易掌控。她今晚的步子下得比平时重,起先是为自己的无节制而恼怒。怎么恼怒着就把自己弄得不知所云。
须臾,她的两腿移到客厅中央。那个骇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过转瞬即逝,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耳朵问题也不是没可能,她有时洗衣服从哗哗的水声中听见手机铃响,关了水龙头才知道是幻听。不过,范小姜从她还在起伏的胸脯、急促的呼吸,余怒未消的表情,判断刚才不是耳朵问题,那句骂确实出自她的嘴,还有语气、表情的辅助。那可是一张轻声细语、干净得连个脏字都不带的嘴。她一下子陷入极大的惶恐中——最近已有头晕、失眠、易怒一些不好的症状,现在竟然失控,接下来很可能狂躁、怪异,过不久她便会被大家认为是神经出了毛病的人……想到这里,范小姜惊悚地闭上眼睛。一个战栗至下而上,仿佛身体遭受电击似的——痉挛性的蛇样起伏,脑袋剧烈摇晃。等她再睁开双眼,说也奇怪,顿觉眼前一片澄明,似乎冥冥之中,受高人一声“棒喝”,令她茅塞顿开。
觉悟的范小姜精神抖擞,思路清晰,每一个毛孔都蓄满力量,之前的消极、犹豫、胆怯、担心和烦躁消失殆尽。她的脑海里现出一位身穿甲胄佩挂利剑的勇士,勇士铿地拔剑而起,她唰地划开手机——她不再坐以待毙,她要主动出击——不能让那些像一群野峰似的整天在她脑子里嗡嗡叫却从来不见行动的计划,把她整成一神经病。目光虚扫过头顶四周的石膏线,她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舞动,“王老师好,我是你的房东范小姜。按照合同约定,请将下半年的租金打到我的银行卡上。”她从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输完卡号,核对后迅即按了发送键。
如同分幕剧,才演完第一幕,但也让她大舒一口气。紧接着,在通讯录里找到杨荧荧,立即摁下去。第一声嘟响过,还有像戏要开演台词却没准备好的仓促感。数着嘟-嘟-嘟,渐渐放松下来。然而,第六声嘟响后,一股无名火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聚集在她的心脏,受压的心脏变形扭曲,一句咒骂在其间咕咕冒泡。
“姐——好!”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杨荧荧,像是长着一双千里眼,窥视了范小姜骤变的脸色,就在“×苕!”脱口而出的要紧关口,她清脆娇柔的声音如灭火器,一阵白沫后即将火光一现的嘴陡然一片死寂。范小姜始料未及,半响,她才回过神,强行在嘴角两侧扩开两条弧度。“荧荧,好久不见,还好吧!”说着话,屁股落进了沙发,头朝后一仰,大有煲电话粥的架式。不想,杨荧荧在那头无心作陪。她像是一人分饰两个角色而力不从心。角色反差又大,这一边笑语吟吟,那一边高声叱骂。才转换一次,她便沉浸在老板娘角色里出不来。范小姜从断续的叫嚷声里,知道柳荧荧是为员工做错事而恼怒。员工做错事不足为怪,这样的大动肝火,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扬荧荧说话素来就快,此刻犹如一挺机关枪,范小姜觉得手机里似有千百发子弹在狂扫乱射。她把手机从耳朵移开,又凑近,像是与人挥手致意。直到胳膊有了酸胀感,那边的杨荧荧才转了面孔换了语调,扭脸对她歉笑:“不好意思,姐,新来的服务员蠢死了,怎么教都不会。山里人就是笨。谁叫我赚不来钱请灵活点的呢?”她叹口气,顿一顿,问道:“姐,有事吗?”范小姜愣住了。几分钟前匆匆拟了个腹稿,如此一惊扰,那纸稿一片空白。她极力回想。又闻那边轰隆一声巨响,可能什么架子倒地,一时间瓢落盆翻,狗叫人叫声连成一遍,以排山倒海之势俯冲而下,她被撞得人仰马翻,哪还有思维。杨荧荧这回没有顾及那边,似乎一直在等她回话。等了许久,也没等来范小姜的声音,当机立断作了决定:“姐,要不这样,明天我抽空打电话你,好吗?你看我这边,乱成一锅粥了。”范小姜眼睁睁地由着她挂掉了。
手机鬼火似的闪过便熄灭了。范小姜盯着黯淡的屏幕,记忆却倏地鲜活。她记起了腹稿:“荧荧,姐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可姐这回真是没辙了,否则怎么会张这口——你也知道,你姐夫表面人模狗样的,其实在外几年没混出名堂。他这回手上有个项目,他想放手一博,说不定时来运转——不博,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眼下,我俩正在筹备保证金——筹不来保证金,一切都是白日梦。所以,不管你那边什么情况,就帮帮姐这个忙吧。”不明就里的人听上去以为是范小姜向柳荧荧求救,其实是范小姜想要回自己的钱。因为当初柳荧荧并没有向她借钱,而是让她入股。钱这玩意,本身就是个流通的货币。是人非得给它画符号贴标签,就算画上跟你一样的鼻子眼睛嘴巴又如何,它天生无脑认不得主子。再说,经过了成千上百只手,那符号标签只怕是比冰冻三尺还坚厚。如果往深里刨,指不定还能找出祖上几代。何况,范小姜放在柳荧荧那里的钱上非但没有自己鲜明的特征,随着日子一天天堆积,只怕早已模糊不清;更何况,她范小姜天生的薄脸皮,和柳荧荧又是快刀斩不断的亲戚……林林总总,致使范小姜思前虑后斟词酌句不说,还未语人先羞……不管怎样,先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再说。绞尽了脑汁后,范小姜思想和指导方针既定。好比运动场上的羽毛球,飞来飞去的看着轻盈飘逸,可都带着心机和战术。
三年前,失联多年的杨荧荧天外来客般地出现在范小姜的面前,她和家人大吃一惊。如果不是杨荧荧自报家门,她是认不出眼前珠圆玉润的少妇竟是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表妹。她俩属姑舅表亲。自范小姜的舅舅也是杨荧荧的爸爸在杨荧荧十岁那年过世后,杨荧荧随母亲改嫁去外地,就杳无音信。原以为这门亲戚从此了断,哪知二十年后,嫁给同乡的杨荧荧随老公又回到了老家。范小姜把杨荧荧上上下下地打量。虽说,此时的杨荧荧像涨开的干菜,水润光泽,但细细查看,那扬起的眉宇、翘起的嘴角和笑起来两个圆圆的酒窝,还是有当年黄毛丫头的影子,甚至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竟能捕捉到族人的神态。杨荧荧像弥足珍贵的老相片,唤起了骨肉至亲的记忆。加上坎坷的经历和丰富的阅历,她显得比表姐妹们成熟与乖巧。她因此获得了族人格外的垂爱和怜惜。范小姜就是在水乳交融的浓浓氛围里,与柳荧荧亲友结为盟友。
几天后,外婆八十大寿,家族当成一个盛大的节日来庆祝。小舅家四代同堂热闹非凡,能来的亲戚都来了。照例,妈妈那一辈人在厨房里洗菜切菜抡铲掂锅,范小姜这一辈人则这一拨那一丛地吹牛聊天。然而,本是司空见惯的场景竟被杨荧荧打破。只见她像只勤快的小鸡在前屋后厨间,这里刨刨土那里啄啄虫,忙得不亦乐乎。七大姑八大姨齐声夸她懂事贴皮肉。身为大姐的范小姜便坐不住了。她悄悄起身与杨荧荧并肩作战。杨荧荧一口一个姐地叫得十分亲热。两人边干活边扯闲话。她们相差三岁,都处在婚姻的摸索期,很多话题都能产生共鸣。可惜开餐时间很快到了。饭毕,众亲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外婆家长理短。她俩溜到二楼阳台,柳荧荧手扶栏杆望着院子里的铁树出神。范小姜透过她的眼神看到了她内心的伤痛。果然,柳荧荧说婆家嫌她家庭复杂文化不高又生了女儿不太待见她。说到愤恨时,泪花闪闪。如一只冷箭同时射穿姐俩,范小姜感到穿心般的痛,表妹实属不易,从小失了父爱,如今有个老公无奈肩膀不硬朗靠不踏实,在“靠不踏实”上她和表妹同病相怜……范小姜不禁搂住杨荧荧,动情地说,靠谁也不如靠自己,我们就要争口气,好好活出样子给他们看。表姐温柔的臂弯像一轮明月,杨荧荧顿觉天地一片亮堂。她靠在表姐身上,连连附合道,就是就是。姐,我这次回老家一是投亲,二是想去五祖镇搞农家乐。这主意好,五祖是千年古镇依山傍水景色美,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县里正在那里搞旅游开发,前景可观。范小姜叹了口气,遗憾地说,可惜我们都是平民百姓,帮不上你。杨荧荧腾地侧过半边身子,摇着范小姜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别说,这事还真要姐姐出马。
范小姜愣住了。她小职员一个,是每天奔波的乌压压蚁群里的一只,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能与哪个权贵搭上关系。杨荧荧看着一头雾水的范小姜,眨巴着活泼的眼珠子,扮演起爱卖关子的主持人,循循善诱道: 一个晴朗的早上,走在上学路上的女孩,突然,被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从身后夺去书包。女孩惶窘间正要叫喊,男孩折身回来还了书包,女孩打开后发现了一封信和两张电影票……
张良。一个早已淡忘的名字,从范小姜的脑海里凸显出来。她迷惑不解地盯着杨荧荧,不知她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这段情史像一手抄本,虽说没有丢弃,却被扔进了旮旯角落,和那些废弃的长丝袜高跟鞋缠在一起,天长日久,竟真的像忘了。杨荧荧见表姐一脸惊愕,然后,垂下眼睑,像是追忆往事,她狡黠一笑,说,人家现在可是小坪镇的一方诸侯,姐姐要是肯为我出面找他,酒楼的事分分钟搞定。范小姜低头不语。自从那个晚自习的晚上,她和张良走在电影散场的人群里被妈妈当众揪出后,回到家里的她便失去了自由。而在学校又是同学们课间饭后的谈资笑料。她开始独来独往,总是一个人低头匆匆赶路。张良似乎也是只迷途知返的羊羔,不再拿正眼瞧她。随着高考两人双双落榜,张良参军离开本地,这场早恋像刚在地面吐出一星半绿的禾苗,转眼就卷进了牛羊的舌间。然而,这场经历让她如一个遭遇车祸的人,肉体痊愈了却落下了心疾,变得低沉、孤独,学业完成的同时,与同学的情谊也走到尽头。直到他遇到陆云峰,两人迅疾恋爱结婚,死水一潭的生活才起了点点浪花,她的状态好了很多。偶尔碰到同学,隐约听说起张良,说他转业回到老家,做了某个县领导的乘龙快婿……往事被杨荧荧冷不丁地翻出来,范小姜说不上来此时的感觉。面对扬荧荧的求情,刹那间动了恻隐之心,很想帮表妹一把。转眼,强烈的自尊与女人的矜持,又翻腾上来,压住了帮忙的念头。两股力量,激烈交锋。忽然,她的耳朵环绕着一团热气,杨荧荧的嘴巴凑过来了,以一种缴获机密情报的口吻说,姐可能还不知道吧,你的一个同学是我家小袁战友的哥。他和张良是铁哥们。他说张良复员后打听过她,准备去找你。可你那时已跟姐夫好上了。张良为此有些懊恼。活该你们有缘无分。就在沮丧时,有一次,他去领导家送文件,领导不在家,领导千金在家,两人聊了几句鬼使神差地竟被那位千金看上了,倒追他,女追男,隔层纱……听说,他们婚后过得并不怎样,千金脾气大得很……范小姜的心里隐隐荡起了涟漪。也不知道什么心里驱使,她竟然答应了杨荧荧的请求,同她一起去找张良。张良在他盛气凌人的镇委书记办公室接见了姐俩。一落座,范小姜明白了她中了杨荧荧的圈套。大大的办公桌后面,张良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虽也温和,客气,礼貌,可是……范小姜对于他是个普通的人吗……那么,要他怎样,激动得泣不成声,然后,悔恨、倾诉……特意装扮一番的范小姜,一言不发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杨荧荧已被她在心里千刀万剐……最终,她还算是颜面有光——杨荧荧以最低的价格租下最好地段的店面。张良成了店里的常客。在他的关照下,杨荧荧的生意兴隆红红火火。范小姜常常纳闷,张良是念及旧情,还是被八面玲珑的杨荧荧所收买。不过,她这人简单,对于想不通的事,干脆不想、不闻、不问。于是,连杨荧荧的店都很少去——去又不能给人家带去营业额。
一个月后,杨荧荧约表姐两口子来农家乐说是有要事商量。那天的包厢爆满,他们在后院临时支了桌子。酒菜还未上桌,情急的杨荧荧便开口见山。她手指那些人影幢幢的窗户,环视着表姐表姐夫说,看到了没?形势大好!有兴趣没?入一股。范小姜公家惯了,压根就没长赚钱细胞,想都没想就摆了头。陆云峰急了,嗔怪地对老婆翻了个白眼,拊手说,好好,你姐一根筋,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杨荧荧鼻子哼了一下,忿忿说道,看你是我姐,不然这样的好事你上哪里找去?她噌地开了啤酒盖,满满倒了四杯,然后,端起其中一杯,正色说道,你入一股,我送一股,亏了算我的,赚了全是你的……四个酒杯碰得叮噹响。瞅准了陆云峰上洗手间的工夫,她咬着范小姜的耳朵说,我可是为了报答某大人的恩情,人家好事没忘记你呢,不然,才不理你。范小姜盯着杨荧荧乌黑贼亮的眼珠子,真是一眼看不穿的潭水。看不穿的,还有办公桌后那双威仪的眼睛。但钱是个好东西,谁会不要它,岂不苕得稀粉?
起初确实是好。杨荧荧每月及时把红利和清单给她。她怕表妹疑心,对清单草草瞄一眼,其实也是看不懂。后来,钱是按时进帐,清单常常忘了。再后来杨荧荧干脆减了清单程序。她也无所谓,她相信表妹。
哪知好景不长,一年后,张良的岳父出了事,跟着他也栽了进去。杨荧荧的生意清淡了不说,张良那些签单,也成了一笔无主的债。范小姜的红利像河水样干枯、断流。刚开始还能听到杨荧荧信誓旦旦的声音,姐,咱姐俩的承诺不变,还是那句话,亏了是我的,赚了是你的,你尽管放心。后来,隔在差五地还有农家乐的相关汇报,再后来,农家乐,像濒临灭绝的生物,从她和杨荧荧之间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本金。
头脑简单的范小姜,开始对她欠发达的脑袋瓜子,百般蹂躏。
(二)
还没等来杨荧荧的电话,范小姜先崩溃了。
昨晚通完电话后,细细回想,越想越对杨荧荧那边事情产生怀疑。打电话是晚上9点,那晚了还营个鬼业?杨荧荧不是口口声声说生意差?灯光下的范小姜像尊蜡像。继而,她又想到,杨荧荧制造事端,无非是回避与她对话,说明她倒没忘过年时的承诺——正月初六,杨荧荧在她的农家乐请表亲吃饭,范小姜瞅一个没人的机会吃吃艾艾地说出她想退出股份的想法。杨荧荧一口答应。说农家乐营亏从今天起跟她无关,但要等她盘点完再跟她清算。年过完了月也完了,范小姜打电话催问进展情况,杨荧荧有些不耐烦,说该你的跑不了,现在经营惨淡,容我缓口气,半年后我们当面锣对面鼓地两清。距离春节已过去了八个月,眼下的这个电话比猴都精的杨荧荧怎么会不晓得表姐的意图。她记得就好,自己就守株待兔见机行事,说不定比冒然张口更好。一时间,范小姜心口上的乌云散去不少,身子也没那么僵硬。她的手向手机摸索过去——然而,手机呢?刚刚用过……沙发垫、茶几,几乎所有能挪动的都挪了个底朝天——她又一次感到栖惶,但愿不要真的不正常……所以,无论如何要赶快结束这种状态,赶快!心里愈急,手机愈是作对,偏不露面,她满头大汗,像老式手摇爆米花机,即将嘭地炸开。
最终,是手机在她的口袋没憋住,她伸手抓住它,笑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会忘记,下个电话是打给同学加好友金晶。
“金晶”跃入眼帘时,到底还是犹豫了。范小姜缓缓走到阳台上,远远近近的灯光,像是咧向黑暗的笑脸,茶余饭后心满意足的笑脸。她回头扫视自家清冷的屋子,心如被野蜂蜇了似的刺痛。疼痛给了她勇气。她重新划开手机,略微沉吟,把直接对话改成微信:“金晶,忙吗?好久没见,想你!”
嘀嘀一声,金晶回复很快:“亲爱的,我也是,明天我休假,中午来我家吃饭,品尝我进修后的厨艺!”随后附了欢迎表情。
次日,范小姜在单位提前溜岗,路过一家水果店,咬牙买下一篮她自己断然舍不得的精品水果。金晶所住的西河桥,与这篮水果很配,高端、昂贵、美丽。
几年前,那一带可谓臭名绍著。遍布的垃圾像一堆堆荒坟,曾经被誉为母亲河的西河仿佛一口凝固的绿脓痰。提及西河桥,人们会捂起鼻子,似乎那三个字上都沾满绿苍蝇。后来,在两会代表强烈建议下,县里把整治改造西河桥作为重点民生工程,由一把手亲自抓。金晶就是在西河桥破土动工之际,约她前去考察。然而,眼前太像一个开肠剖肚污秽横流的暴行场面,实在没法与美好幸福这些字眼划上联线,她用丝巾遮住口鼻,停足不前,然后,看着金晶一点点被漫天飞扬的黄土、震耳欲聋的噪声淹没。现在想起来,她和金晶的人生道路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分叉。
西河考察后不久,金晶便在“梦想家园”定购了一套房,尔后成了标准房奴,开始了勒紧腰带的房奴生活,她不再有大把时间、精力和钞票花销在电影、逛街、小吃上,她们不再像以前没事就腻一块。范小姜照旧上班下班,每天和陆云峰通个不咸不淡的电话。直到金晶拿房那年的最后一天,在家大扫除的她听见手机铃响一看来电显示是金晶,她一把扔掉手里的抹布和手套,兴奋得嚷了起来:“嗨,金晶!你还记得我!房子装修完了吗?是不是请我喝喜酒了?”
范小姜像只聒噪的鸟。当意识到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时,嘎然而止。金晶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觉告诉她,金晶有了难处。这节骨眼上的难,自然是在那个地方卡了壳,不然金晶不会这样难以启齿——她太了解金晶的家庭状况了,双方父母都是从土地刨食,只能帮些力气活,经济上别指望,全凭两口子自力更生。可是,金晶的难处,正是她的痛处。自从陆云峰辞职下海,她的嘴就变成了一块遮羞布,向金晶掩盖了她家的窘状。陆云峰看到杨荧荧的酒店一度的日进万金,倍受鼓舞,他那被贫穷限制的想象力,立刻思若泉涌。本就在单位混得不顺心,正好挥挥衣袖,潇洒地与单位说byebye。但一心要成为鲲鹏的他,偏偏上帝没给他装翅膀,他只能如蝙蝠跳蚤那样扑腾……两个好面子的女人,聊得云遮雾罩。
小姜。终于,金晶单刀直入了。房子可是搞完了,但好多钱都没付,眼看快过年了,讨债的把门槛都快踏破了,实在是没办法,想请你周转一下……
好,要多少?范小姜急忙打断好友的话。她听不得金晶湿得要拧出水的声音。不想宽心别人的话一落地,自个心里却绷成了一张弓。范小姜感觉到了握手机的指尖,在微微抖动。她有点恨自己。
嗯——五万,可以吗?金晶像怕踩死蚂蚁的鞋,在怯怯地选择落脚地。
好,这一两天就转给你。范小姜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五万,还是拿得出,只是要损失好些利息。谁让她们是发小、是同学、是闺蜜,谁让平日她总是大方惯的了。这个时候面子大于一切。
万万没料到,忍痛借出的钱到现在还没如数回来,金晶像没事人似的,绝口不提,成了范小姜心头挥之不去的疙瘩。金晶住进新居后,直步青云。她的房值翻了翻不说,老公提拔为二级单位的一把手,跟着她自己登上副总宝座。她家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这段时间,范小姜也发生了改变,改变却是在她心里。那疙瘩发酵成巨大面团,堵进了嗓子眼。还不是陆云峰的一个电话发酵成的。
陆云峰上次回家她就觉得不对劲,踮着脚走路,轻飘得似乎要飞起来。问他有什么好事,他只嘿嘿笑。范小姜旁敲侧击地暗示他不要胡来。陆云峰嬉皮笑脸地说,胡来也要等荣华富贵后。范小姜轻蔑地一笑,这辈子都别想了。晚饭后陆云峰提出到西河桥去散步。他们还围着金晶小区转了一圈。陆云峰说,这地方真是好,绿水青山带笑颜,连空气都是甜的。范小姜本想损他两句,想想像他这样没靠山没本钱仅靠卖点小聪明耍点嘴皮子没去喝西北风就算不错,反正自己是一棵树上吊死,又有份稳定工作,吃喝不愁就行了。就在一星期前,陆云峰打来告诉她,这回真的要发了,正在竞标一个项目。末了,叮嘱她帮忙筹款,一旦拿下项目,保证金是少不了的。她对着手机轻轻哈气,陆云峰的话从来都是像风样来去无踪。忽然,她打了个激灵,万一要是真的呢?看他上次回家的神态,听这次电话的语气。钱!想起钱的同时,杨荧荧、金晶、那个租房的,全和钞票在脑海里飘。
一揿门铃,金晶向日葵似的大脸饼就阳光灿烂地从门后露了出来。
范小姜来金晶的新家并不多,每一次,她都要里外瞧上一遍。金晶的家像她单位的打字员,改头换面的一包装把山里人的纯朴就包没了。她因出手救急而对这屋子产生的亲切感也荡然无存。眼下,一屋子的富贵华丽对她是越来越生疏。
厨房里传出了炝锅声,一股辛辣味从门缝逸出。金晶把她迎进门扔下一句你先坐,便飘着羽毛般的一圈散发,把自己关进厨房。范小姜走到临河的窗户边站住。窗外的风吹散了鼻腔的异味,却辣了眼睛,天空河水树啊花啊,全像洗过似的,亮晶晶的,一尘不染,比画还美,她如鲠在喉……面对金晶精心烹饪的美味佳肴,范小姜味如嚼蜡。那句话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像条鱼似的在嘴里游来游去。终于,她们一起收拾完残局,金晶洗净手解开围裙坐在对面沙发上,范小姜觉得机会来了。
“晶晶。”金晶的头从水果刀上抬起。“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同学朋友,说话就不兜圈子了。看样子,你已度过难关,我现在却在关口上——陆云峰接了个工程,要交保证金,我们手上还差些。你看,能不能把我的2万块钱给我。要是能帮我凑些更好,算你股份。”范小姜看着金晶说(她原本想带着轻松自嘲的口吻,结果肌肉紧张,就一板正经的样子)。最后一句,是临时加的,说那句时,眼前浮现出杨荧荧。
两双眼,四道光,交叉地朝对方射去。金晶突换夜光灯,气势汹汹地朝范小姜逼来。
“小姜,你是说我借你的……你记错了吧,你的钱我全还了呀。”金晶的目光又变成了射向漆黑天空的手电筒。“我过屋的时候,不是收了礼金吗?宴请完了就还你了啊!……让我再想想——我当场还清了好几笔借款……对了,你的是分两次还的,最后一次,是在那次同学聚会上,对,聚会……”
“你过屋时是要一次性给我,后来,你说钱不够,给我3万。同学聚会那次,你说过,可是没给。”
金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满脸通红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绝对给过。888包厢,记得吗?我金晶是个赖账的人吗?何况你帮我,我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范小姜被金晶架势震住了。莫非,是自己记错了。她的大脑在快速运转——幽暗的KTV包厢,声嘶力竭的歌声,范小姜和金晶在窃窃私语。小姜,钱在我包里,给你啊。急什么,这么多人,你不怕我遭人打劫啊……有人过来,与她俩碰杯,然后,她们滑进了舞池……她们一个个被送回家……
(三)
陆云峰到底是拿到了合同。他高仿的金利来皮带为此紧了几节扣眼。出了电梯,望着酒店金碧辉煌的圆顶,一丝笑意从他脸上滑过。撇开随行的人,掏出手机,得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告诉范小姜。如果进展顺利,做完这个项目,他和范小姜会跻身到有钱人的行列,这是他砸掉铁饭碗的奋斗目标。为实现它,……不提了,反正拎得清青眼白眼,反正这一切要像梦一样过去了。
奇怪,范小姜手机始终占线。
范小姜像个一脚跌进沼泽地的人,正在奋力挣扎。
从金晶家回来后,她呆坐半响,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到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个卷角的练习本。早些年,她有记录家庭大事的习惯。果然,在公公婆婆去世礼金后页,她看到了那5万的踪迹。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2013.元.2.金晶借款伍万。被黑色水笔拦腰划上一条线,并旁注:2013.5.20.金晶还款叁万。范小姜如获至宝,立刻坚信自己的记忆——那晚同车回家,她第一个下车。雪亮的车灯一直照着她走进楼道。金晶没有下车,更没有塞给她一个牛皮信封。她和金晶纠结在最后一个情节上。
拍下发给金晶。事已至此她顾不上这种作法是有损于她们感情的。都说爱情自私,是没与金钱比较,人对金钱的忠贞程度不知要超过爱情多少倍。亲兄弟还明算帐,况且她们还没有同锅分食的手足情深。发黄的纸与陈旧的笔迹,算不上铁证如山,至少可以作为范小姜陈述依据。金晶迅速反击。她说她老公作证,那天她是鼓鼓的包出去空包回来。金晶的证人和范小姜的依据都经不住推敲,俩人又念及昔日情份,彼此言语克制、冷静,几个来回后就陷入僵局。范小姜说我们都再好好想想,话音落下许久两人才放下手机。争不出个子丑寅卯,与其空耗倒不如下个台阶再找对策,范小姜想。也许这将会成为一桩无头案,最后不了了之。风雨飘摇的未来,还有她和金晶三十多年的情谊。
她沮丧、伤感、痛心、难过,继而,被席卷而上的愤怒淹没。白眼狼,全他妈的白眼狼。我范小姜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问心无愧,竟落得这副田地。最大的白眼狼当属那个没良心的诡辞多端的杨荧荧。
杨荧荧,我看你能躲到天边?范小姜咬牙切齿地自语。以至杨荧荧三个字显现在手机荧屏上时,她像看到一只令人作呕的蛆,手指重重压下,似乎要碾死它。
“姐,正想打电话你呢,咱姐俩真是心有灵犀。”杨荧荧在那头笑嘻嘻的。范小姜铁青着脸,沉默不应。“姐,有事吗?”杨荧荧似乎嗅出表姐这边的硝烟弥漫,收起嘻哈,胆怯地问。
“你说呢?”范小姜诘问。声音仿佛是风从夜晚的山洞刮出,阴冷瘆人。她被自己惊到了。须臾,缓和了语气:“荧荧,你姐是直性子,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我急需用钱。其次,你半年前答应的事,该作个了结吧!”此时她并不知道陆云峰合同已签,可为了取信杨荧荧,她把在她看来飘渺虚无的未来式说成板上定钉的事实。事后,她深信那是天意。天命不可违。老天帮她推波助澜。
“姐,我是说过同意你退出股份。我还说过,赚了是你的,亏的算我的。这话还算数。可我没钱——生意好一天歹一天,不满你说,张良的窟窿才堵上……”杨荧荧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转眼就下起了雨。范小姜听出了淅淅沥沥后面的潜台词:说啥都好,就是没钱。她试图用亲情打动杨荧荧,悲戚戚地说,我也是无路可走,你不帮我谁帮我?你我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妹。见杨荧荧没吭声,她以为她心动了,乘胜追击,姐横竖就指望你了,你要为难,先把我的本给我。
你看这样行不?杨荧荧抹干了泪,慢条斯理地说,这些年,我为这店,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只有我知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店赔本,是我们运气不好。姐,我俩都往中间走一步,当你体恤妹的一番辛苦。减去我给你的分红,你剩下的本金我一次性给你,咱俩两清。
荧荧,你这不是欺负你姐吗?说这话太让人寒心了!当初不是你叫我入股吗?范小姜火了,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行也好,不行也罢,我的本我要定了。
杨荧荧毫不示弱,现出商人的嘴脸,冷冷地说,家当全在这里,要,尽管来搬……
范小姜把气全撒在租房人身上。是一个叫王涛的老师,没见过面,通过电话,挺客气斯文的北方人。“王老师,你没收到我的短信吗?做人要讲诚信,到现在还没收到你的租金!”她气鼓鼓的,牙齿缝里都是对失信人的仇恨。
斯文人拿出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定神闲,弱弱地问,“你是谁呀?现在的江湖骗子多如牛毛,我怎么相信你是房主范小姜?”
范小姜被呛得说不出话。
要说王涛租住的房子,是她家意外之财。陆云峰工作之前跟亲房表哥在南方跑了两年运输。表哥无力兑现工资,将海口的一处旧房抵给他。房子建于70年代,整个小区灰暗陈旧,一直闲置。哪知,海南定为国际自由贸易岛后,人潮汹涌,弹丸之地,顿时寸土寸金。表哥建议,把房子租出去,一室一厅,不值多少钱,但落一个不如捡一个。由表哥出面将房子租给了王涛。表哥热心快肠,跑上跑下,令范小姜感激不尽。只是后来,表哥私自扣压押金和租金,范小姜追讨了一年才要了回来,这事结局不尽人意,两家因此有了隔膜。
仔细想想,王涛的话入情入理。当初接洽的人是表哥,现在凭空跳出来一个人自称是房东,他能相信么?不至于又要去找表哥帮忙吧?那么,怎么证明自己是真的范小姜?
陆云峰敲响了家门。没打通范小姜的手机,他把自己送回来了。大门迟迟疑疑地开启,他看到妻子恍白虚浮、像水泡过的馒头,吓了一跳,春风得意锐减了一半。
(四)
仿佛夏天干渴的菜园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没几天工夫,范小姜红是红白是白地舒展开了。陆云峰滋养了她。男人征服女人决非仅是勇猛。陆云峰第一次强烈地认识到。勇猛是雄性动物的本能,对女人这个特殊材料制造的高级动物,仅相当于她的一件内衣。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穿着奶罩裤衩被别的男人猎艳。男人优于动物,勇猛不仅体现在体力上,还有其他,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却又精诚合作相互提携。比方说,陆云峰公文包里的几张纸——他就拎一个公文包回家,像早出晚归的本地上班族。纸上红红的印章像光芒万丈的太阳,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热能。他像一台停不下来的挖掘机,那范小姜已不知云里雾里,喘着粗气叫自己的魂,魂魄飞出体外的女人,就一母兽。可单凭体力,能让她现出原形?
一向冷水泼壁的家,也随着烈火烹油闹热起来。
陆云峰的手机比护士站的呼叫器还忙。“……是的,刚签了一个工程,××县建体育馆和文化广场,包括所有附属设施……工期三到五年……好好,兄弟之间还说这些,有哥的一勺汤,就有弟的一匙羹,哈哈哈!”“李总,咱们兄弟要同呼吸,共命运,生死与共,肝胆相照啊……”
一出楼道门,便有小车像鸟一样张开翅膀,载着他,轻巧地滑出小区大门,眨眼从范小姜的眼皮底下消失。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高档酒店、娱乐厅,翻脸比翻书还快,争相对从天而降的款爷献媚讨好。陆总,陆总——原先听到唤陆总,范小姜一身鸡皮疙瘩,叫唤的人在她眼里就是一双面头怪兽,一面欢笑一面嘲讽。再听陆总,如丝竹般入耳。范小姜俨然觉得陆云峰包里揣着的一纸合同相当于组织部门的任命文件,夫贵妻荣,她也在一片溢美声里获得了体面和尊重。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耀。
这天下班,走出单位大门,一辆崭新的白色小车贴近了她。扭头定睛一看,驾驶位上的陆云峰对她招手微笑。她猫腰钻进车。张口便问谁的车。我的,不,你的。陆云峰一个嘹亮的哨声,为他的完美作答划了个感叹号。哪来的钱?不是在筹款吗?陆云峰耸耸肩,做个鬼脸。但他很快收起玩笑,正色说,按揭买的。在范小姜面前,陆云峰从不伪装。他余光瞟了一眼老婆,以为她为他的擅作主张生气,便安慰道,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的欢。放心吧,你老公很快就会有钱的。这就算是先期投资吧。
有大工程垫底,范小姜并没有丝毫的担心,相反,她认为他们是时候拥有一辆车。要说原来对陆云峰不着边际的言语呲之以鼻,可这次,她是实实在在的信服了。既然,“陆总”不再是个讽刺,总得有与之配套的行头,就算母鸡下蛋还要在鸡窝里铺一层稻草。这些天,她看到了没有交通工具给陆总带来的诸多不便。坐在自家车上感觉就是不一样。她没有接陆云峰的话茬,因为陆云峰把车拐进了她每天步行上班必经的井巷路上。井巷路有个小菜场,下班时分,小摊小贩像溢出锅外的汤汁,纷纷涌出菜场外,本不宽阔的街道显得十分拥堵。范小姜的目光不急不躁,兴致盎然地从人堆车流间掠过,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她甚至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熟悉的面孔。可那些面孔来不及做出表情就被甩在身后。小车驶出城区,加速度了,听得见风在耳边呼啸,范小姜仿佛身上生出了对隐形翅膀,她跟着车一起飞翔。黄昏的郊外,像鲜榨的橙汁,她张大嘴巴,贪婪地吸吮着。尔后,陆云峰把车停在一个空旷的水泥稻场。你来试试?范小姜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陆云峰。与柔弱的外表不对称的是,她的身体似乎潜藏了一种征服和驾驶的野性。一番示范后,小车竟然跟随她动了起来,在稻场上转起了圈圈。连陆云峰都惊讶到了,他的神情与肢体是随时随地地准备飞蛾扑火。范小姜在极度的兴奋、紧张、刺激中,想起一句台词:把自由握在手中。
突然,陆云峰的手横在方向盘上,示意她停车。慌乱地停车后,陆云峰把手机递在她面前。晶晶的,打你没接,打给我了。范小姜一时缓不过劲。好一会儿,她才像从云端跌到了地面,一落地便感到了被蒺藜扎到的疼痛。纸币,已变成铮铮蒺藜。范小姜的脸色瞬间暗淡。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津津的手,慢吞吞地接过手机。距离上次通话,不过几天时间,她恍如隔了一个世纪。这个世纪,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穿越回去,她茫然了。
“小姜,你在干嘛呢?要不是陆总,我都要贴寻人启示了!”
“我在学车……”
“哇!我说呢,怎么不接电话,原来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哈哈!不耽误你时间,说正经的,这周六为陆总接风,到时约几个朋友,到你表妹的农家乐去,大家放松放松!”
回去的路上,范小姜情绪低落,闷闷地盯着前方出神。陆云峰侧过脸打趣要不换你来开,她避瘟神似的蜷缩起身子,一个劲地嘟哝着不不。陆云峰咧嘴笑开了。范小姜盯着陆云峰合不拢的半边嘴巴想,他现在倒是有个男人样,该把那些理不断的破事告诉他,由他去想法子。陆云峰素来不太问家中事,属“鸡毛蒜皮”的,任由老婆处置。事大了,跟他商量。现在事大得简直要捅破她的脑袋。晚上,洗漱上床后她催促陆云峰,陆云峰误会了上来就往她身上扑。她一把推开他,神情凝重地说有正事要谈,便把最近在她脑子里一团糨糊般的破事一古脑儿倒出:
……柳荧荧真没良心!张良当书记时,还有红分。张良出事生意不景气了,她怪罪在我头上。她忘了当初怎么求我,怎么巴结人家张书记……她出尔反尔,只退本金不说,还要扣下分到的红利。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丢颗石头,还能听到水响。几年下来,利息也不少。谁知道她是真亏本,还是假亏本,反正我底线是要回我的本……晶晶两万块钱我记着是没还,可她硬说还了,怎么办呢?死无对证,认倒楣呗!朋友之间,以后千万不要借钱……那个租房人更可恶,劈头就问我是谁?要我证明我是范小姜。邪门了,租房的,比房东还嚣张!这不得不说你那个表哥了……唉,算是看明白了,在金钱面前,全他妈的人面兽心……
搁在以前,范小姜不敢这么肆无忌惮,柳荧荧是她表妹,晶晶是她闺蜜,房子也是她与表哥“串通”好的。说他们,等于抽自个儿耳光。况且,在陆云峰那里讨不来主意不说,反而会横眉冷面迎来一句“都是你干的好事”把她气得半死。她估摸着男人现在是个要干大事的人,自然跟原来不一样,应该像矮柜上的大肚花瓶,容忍她许多事。的确,陆云峰只是静静地听着,任她一个人喋喋不休。她说得口干舌噪下床喝了水再回床上,陆云峰蟹钳般的手一把箍住了她,在她耳边喃喃道,放心吧,老婆,你的终须是你的……
(五)
周六,刚进入柳荧荧农家乐的那条街,金晶电话就来了她已到。范小姜说她几分钟后到。她注意到街两边一簸箕一簸箕地晒着苕粉。如雪的苕粉,在阳光下白得刺目,如两匹白色圆点图案的布带呈八字型向后拉开。这条街清一色仿古建造都打着农家乐的招牌,实际上是农家土菜馆。真正的“乐”,还要往前走几百米分叉,往左,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古寺;往右,满山的果树,游客可以付费采摘。本地菜,离了苕粉还真不成。不光是菜馆,就连本地人家,苕粉和酱油醋料酒一样,也是必备品。本地农家苕粉大都自制。一入秋,大量的苕从地里揪出来,新鲜的苕粉便出世了。范小姜很奇怪,本地人叫“苕”外面有称红薯有称地瓜的敦实丑陋的家伙,竟能擂出质地如此洁白细腻的粉末。配在菜肴里,却黑不溜秋的难看。在本地不可或缺的东西,偏偏从他们口中吐出来,是如此不堪。自己气急了不也骂苕……
柳荧荧店门口也晒着好几簸箕的苕粉。她正用筷子把苕粉扒均匀,看见表姐下车撂下筷子迎上来,一如既往地春风满面热情似火,金晶从屋里张开两臂跑出来,撒娇地讨抱抱。心里再不悦也拉不下脸,范小姜强颜欢笑,被她俩一人一只胳膊皇后般地搀扶进屋。一楼散座几个男人站起来,握手,装烟,寒暄。范小姜认得其中一个是陆云峰的表哥。她诧异地看着柳荧荧夫妇把一群男人领上楼去,她被金晶扯住衣角留在了原地。然后,金晶使了眼色给她,她跟着金晶走进一楼一间小包厢。
关上门,两人坐下来,金晶直截了当地说,“小姜,我一直想找你聊聊,这些天被那2万块钱搅得寝食不安。好在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是情感、是缘分。钱算什么东西?比起这些,它是这个。”金晶竖起一根小指头,“我家那位也数落过我了。所以,我不能让那个玩意毁了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人生能有几知己,你说是不是?况且你是在我最为难最无助的时候帮了我一把,我理应涌泉相报。既然你的本上没有我还钱的记录,就当我没还,这回我转帐给你。”
范小姜懵了。金晶突然的180度大拐弯,令她措手不及。但在金晶的高风亮节中,她也不能太委琐。几次插嘴,都被金晶拦住。逮到对方话音一落,她赶紧说,“金晶,别这样。事情还没搞清楚,我这样拿钱,岂不是要钱不要脸?不就2万块钱吗?发不了财又破不了产。我已经当你还过了。像你说的,为区区一点小钱伤了姐妹情份,才是最大的损失。”
“那怎么行……”
两人互相谦让,最后达成一致,金晶给范小姜1万,这篇就永远翻过去了。范小姜原以为那2万块钱打了水漂,不想还能回来一半,暗自吁了口气。脸面上她和金晶对这件事的圆满解决都表现出了兴奋的神色,把“万”说得跟一块硬币一样的轻描淡写,骨子里,她还是心痛的,那么大一笔钱,给女儿买个苹果还有多(女儿两次开口她都没应),嘴巴一吧唧就没了……但愿陆云峰能翻倍地赚回来。所以,一定要帮陆云峰凑齐保证金。所以,无论如何今天要态度鲜明义正辞严与柳荧荧敞开窗户说亮话,哪怕是撕破脸皮断了亲情……突然,“嘭“地门被一脚踢开,两人一齐愕然扭头往外看。门外,柳荧荧佝着背,双手捧着一只托盘,上面堆满了白酒红酒饮料,气喘吁吁地说,“到处找你俩,原来躲在这里。快快,帮帮忙,上楼去,开饭喽!”
陆云峰被推搡着坐在金晶老公旁边,金晶老公是买单人,坐正中。柳荧荧老公身负陪好姐夫的重任坐在陆云峰的旁边。范小姜一心要与柳荧荧零距离接触,坚持坐在靠在门口的位置,金晶只好也调过来,三个女人坐一起。然而,柳荧荧忙出忙进,稍得空闲,她的屁股也粘不住椅面,端着酒杯,甜甜地挨个儿与各位老总哥哥碰杯敬酒。范小姜无机可乘。倒是她老公频频向陆云峰举杯,时不时地交头结耳,很投机的样子。金晶老公也加进来,三只酒杯撞在一起,像一朵三角梅。陆云峰表哥一高兴就喝高,一高就啰哩啰嗦,他与陆云峰夫妇端起酒杯站了半天,祝酒词也没说利索。酒席已到高潮。他鸭公似的嗓音淹没在一桌子的喧哗声里就是一串落入水底的石子,他们三个只得下位站在靠墙的角落继续寒扯。表哥说,打虎还得——亲兄弟,对吧,哥原来对你怎样,风光时落魄时都没忘记兄弟……你海口的房子现在值钱了,将来一拆迁,兄弟、弟媳,你们大发了……
忘谁也不能忘哥,喝酒,喝酒……
范小姜想就着表哥的话题提下那个讨厌的房客,可表哥红脸涨颈的样子,她便把嘴边的话跟杯中饮料一齐喝了下去。两家因去年的事疏远了,算了,自己另想方法。
饭毕。牌局开始。男人们上顶楼拉开了阵势。范小姜不太会打,金晶却情绪高涨,柳荧荧调两个不太会打的男人过来玩小的,范小姜无奈被按在了麻将桌上,柳荧荧没事就站在她身后指指点点。范小姜心思本不在牌上,手气又差,越玩越没劲,急得柳荧荧干脆自己顶了上去。到了晚饭时间,男人过来拆了牌局,陆云峰和金晶老公有急事赶回去。范小姜被陆云峰拽上车,她脸色阴沉,事没办成,平白无故地还输了几百大洋。陆云峰把她送到家门口自己赴下个饭局,走时扔给她一个信封说是他赢的。
直到晚上,范小姜才有机会问陆云峰,你们几个男人,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陆云峰得意一笑,从此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见范小姜直直盯着他,补充道,我们是中国合伙人。那柳荧荧呢,她也是?当然。你妹夫说他们周三过来专程找你。找我干嘛?你说干嘛,你不是心疼你那点本吗?人家都给你。我明天一早回省城。那么快?早落实,心才安。也好早开工。
中午在单位食堂吃完饭的范小姜回到办公室打开她的折叠床,手机急遽响起,催命似的,根本不容她等支好床再去接。她丢下开了一半的床,拿起手机。完了,完了,我这回是彻底没救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家!陆云峰带着哭腔的嚎叫,像抽水泵的水直往范小姜的耳朵灌。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范小姜焦急地问。边说边打开门往外走。
合同是假的,那个骗子关机了。同时被骗的有三个,都在找他。怎么办?我的150万保证金,全是人家入伙的钱啊!……完了,一生全完了……
范小姜咬住嘴唇不出声。
突然,她张开嘴,“瞧你个苕相!”她咬牙切齿地,生吞活剥地骂。就像那次她骂自己一样。稀薄如纸的空气,被血腥戳破,她身后有好奇的眼睛嵌在掀起的门缝里。“蠢苕,烂苕,哭有屁用?你完了,我和女儿还没有完……”她记起她是在自己的骂声中开悟。陆云峰不苕,不傻,这个世界就是一巨大的蛛蛛网,只有以牙还牙,才不会束手就擒,才能冲开一条血路。
她想起柳荧荧说三点钟到。柳荧荧还说她带了今年的新鲜苕粉,完事后跟姐一起每个亲戚家送一袋。顿一顿,整理自己,像归于平静的湖水。她走出单位。
有短信提示。是那个叫王涛的租房人。范女士好,经查实,您确实是房东,现将一年的租金转帐给您,请查收。本人言语不慎,可能惹您生气,望见谅!只是当今世风日下,空气污浊,不得不谨慎小心!感恩您提供的栖身之地,我会好好爱惜。
真有银行到账信息。
一路上,都回荡着那个租房人的声音,“你是谁呀?现在的江湖骗子多如牛毛,我怎么相信你是房主范小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