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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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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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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懵


(一)

  二懵关上三姨父家的大门,穿过院子,轻轻拉开铁栅门往外走。琢磨了几天几夜的计划,上手起来如此顺溜,毫无阻碍,令二懵始料未及。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勾起栅栏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胸口也要裂开似的,里面仿佛有面鼓擂得欢畅。还在几十分钟前,二懵刚踏进这里的院子时是那么镇静自若,持水果刀划破楼梯口防盗门纱后拨开门栓的手是那么沉稳从容,从楼道窗户跃进隔壁阳台的身姿是那么轻盈敏捷,游走在屋里的脚步是那么有条不紊,以至于那个时刻的二懵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依稀觉出自己就是某个大卧底或大侦探,正在执行一项事关重大的秘密行动。完成此项行动需要足够的胆量、勇气以及才智,二懵有理由相信自己完全具备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大人物的潜质。因此,二懵对此时表现出来的小样有点气恼,他还来不及骂自己没出息,铁栅门在他身后咣的一声合上,尽管声音谨慎克抑,但在凌晨三点的夜晚,被阒寂无声的空旷放大得格外吓人,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炸雷,吓得二懵一哆嗦,刚才的思绪一溜烟跑了。二懵斜眼扫过铁门里的小洋楼,黑黜黜地像一头酣睡未醒的猛兽,撒腿就跑,生怕这猛兽猛得睁开眼会捉他似的。出了三姨父家屋前的甬道,回头再望一眼,那一排小洋楼和茫茫夜色已糅合一起,分不出彼此了。

拐过两条街,二懵才停下来。他大口喘着粗气,然后顺着一截围墙一屁股滑到地上,斜挂在肩上的尼龙包落在两胯间,包里一个尖物引发他左腿一阵刺痛。二懵两腿一并,包就落在大腿根上,跟随大腿抖动而弹跳起来。大腿根上一拍拍地感受到打击的力量,二懵兴奋了,他急忙曲膝坐起,拉开包链,伸手去侍弄他的战利品。

街灯熄灭了,四周漆黑一片,裹在黑幕里的楼房、树木,卸掉光鲜的装扮后,露出狰狞的骷髅骨。二懵毫不惧怕,十几天来,他习惯了与黑夜为伍,像一只小老鼠,白天蜷曲在黑暗中,躲避喧嚣和阳光,只有在夜晚,黑色仿佛是魔术师手里的绒布,哗地一撒开,人啊物啊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顺从地合眼闭嘴,傻乎乎的,二懵就众人皆醉我独醒般地站立在夜风中,伸展僵硬的胳膊和腿,扩胸深呼吸。空气像过滤后的纯净水,清冽中透着甘甜,比他的整日飘浮着中药味与各种味道调和出来的家要好闻得多,更不用说那间教室,几十人的汗臭、唾沫、放屁声,搅成一团,让人窒息……二懵爱上了黑夜,黑夜给他一双透视的眼睛,他以此获得了安全。二懵就在黑夜的包容中,慢慢咧开嘴,浮出一丝笑意——他的手放在刚才扎他的那个有棱角的家伙上,是一条烟,软中华。他们几个,也就是被老师和同学视为混混的,经常躲进厕所里抽从家里偷来的烟,这烟比起来要上档次得多……二懵仿佛感觉到那几个哥们就站在面前,像狗样觊觎他手里的玩意。二懵藏起烟,捞起第二件战利品。是一沓“毛爷爷”。一指白纸条把一摞“毛爷爷”捆得紧紧绷绷,二懵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他拇指上下翻飞,票角腾起朵朵浪花,哗哗作响。仿佛是雄性动物的号角声,二懵体内的荷尔蒙就蠢蠢欲动。他咪眼注视手里一沓票,钞票在暗夜里,发出肉粉粉的神秘的光泽,大苕嘴里的“处女”,是不是这种光。大苕的爸爸靠卖假药发了财,有一次把店里的打工妹带进家里,他妈盛怒之下将大苕爸扫地出门,大苕爸此后换处女像换衣服。大苕每次描绘老爷子新衣服的色泽和款式,腮帮子油光晶亮的,抽缩得滋滋作响,仿佛架在火上烧烤,一股肉香味就弥漫过来,馋得二懵他们几个的眼珠子和涎水一块儿往外鼓。他们有意无意地凑近尹姗姗。尹姗姗身上有股味,和大苕描绘的差不多,也让他们呲牙咂嘴。重要的是尹姗姗也是老师和同学眼中的混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就理所当然地一块儿混了。象二懵的表妹涂思颖虽说也是一个班,同学还沾亲带故,看到二懵,眼皮都不抬下,简直视二懵如渣滓。

涂思颖属于另一类人。二懵踮起脚尖也望不够的一类人。她眼里没几个瞧得上的人。光荣榜上涂思颖的名字总是位于前三名,她爸爸又是县里大部办的领导,这么一个“国宝熊猫”,校长专门腾出一间屋作为她的午休房,班主任指望靠她拿奖金上台阶,整天苍蝇似地围着她转。二懵的眼里,涂思颖就是一熊猫,圆圆滚滚的,很笨拙,没味道。尽管她走路时总是抻直脖子,像天鹅般昂首阔步,也才及尹姗姗的肩胛骨。尹姗姗才是女神,他最喜欢看尹姗姗从他眼前款款经过,像一条游动的鱼,玲珑起伏的峰波涧谷,把二懵看得想入非非。二懵的邪念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梦里头——他抓住了那条鱼,鱼儿在他手里挣扎、求饶,他才发善心地放回那条鱼。

二懵手握一沓粉钞,幻想就是驯化后的尹姗姗。尹姗姗不喜欢二懵,骂他熊样。尹姗姗喜欢大苕,大苕兜里常揣有粉粉的大票子,带她吃炸鸡、看电影。二懵就恨恨地把钞票往空中一抛,然后恨恨捉住,心里讪笑道,尹姗姗,我就不信,我二懵这一沓票子,你会不跟我好。我要你当着大苕的面,跟我二懵走。

二懵忽然想起大苕几个,为了尹姗姗和校外一群毛贼打架后被学校劝退了,现在市技工学校混,心里很是失落。以前自己只有些毛钞零币,向来是跟着哥几个混吃混喝,总被他们戏谑,如今发了,也该回请他们。二懵放下钞票,去包里摸手机。

是最新款式的三星翻盖手机。二懵的第三件战利品。它当时在三姨父家的茶几上,一眨一眨地向他献媚,蛊惑着二懵首先捕获了它。现在它在二懵的手上,泛着绿荧荧的眼波,令二懵心旌摇荡,大苕屁股后的裤袋常隐隐约约地发出这绿光,比尹姗姗还抓挠他。大苕屁股上的那光,跟这比起来,简直是土瘪。

二懵翻开手机盖,一条未读短信,让他首先点开了短信。荧光照在他的脸上,起先是迷惑,然后是惊讶,再后来表情就形容不出了,他扩张的五官开始扭曲、借位。二懵猛然被心里涌起的巨大浪潮簇拥着,一时不知所措。他拨通大苕手机,手机关机。这水货!二懵忿忿骂道。他打给大苕的宿舍,响了很久,才有人拿起就开骂,二懵掐住对方火气,大声说,大苕,我有钱了,我请你们请大餐,吃大餐。二懵跟钱有仇似的,把大餐喊得特响,好像那大餐不狠吞他几张票子,就对不住他似的。

有声响划破宁静。泼洒空气中的浓墨渐渐在稀释,房屋、树木依稀现出白天的俊俏样。二懵起身往车站的方向走。他已经不惧怕随后而来的黎明。在迎着曙光往市里奔驰的班车上,他后悔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妈的,真是便宜那个死胖子了。

 

(二)

小兔崽子,要逆反了,敢在老子头上动土。涂旺明放下电话,咬牙切齿地骂道。骂归骂,毕竟家里的失窃案已有眉目,小偷基本可以断定为家贼,这总比茫无头绪地理不出所以然要好。涂旺明长长吁出一口气。他起身拉开窗纱,敞开一直虚掩的门。

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洒进来,在瞠然一亮的同时,也悄然飞舞起雪花般的纤尘,使人觉得阳光下并不皆是美好。不时有下属进来签字、汇报工作,涂旺明的脸上恢复了往常的和善,不像刚到单位时一脸阴沉,见谁都不顺眼。司机小王跑进来,把手机挂在涂旺明耳边,是县领导打来的,涂旺明开口就谦卑地检讨,不好意思,手机泡水,坏了。一会儿工夫,单位的人都知道头儿的手机坏了。再一会儿工夫,办公室戚主任送来一部新手机。戚主任一看已到饭点,就说何不去流金岁月吃工作餐,那里环境幽雅,正好去压压惊。戚主任知道流金岁月的老板娘貌美嘴甜,很会哄人开心。涂旺明说,不去了,送一份盒饭上来吧。

小王收拾完杯盘狼藉说,主任我去接嫂子和小颖了。涂旺明点点头,继尔叮嘱往外走的小王,先不要把家里被盗的事告诉她们母女俩,免得吓到她们,等回家后我跟她们说。小王连声说知道。涂主任一直把他当自己人,他是第一个知道领导家被盗。早晨接涂主任上班时,涂主任一筹莫展地把他放进屋,两人捣鼓了半天,最后决定,暂不报案,由小王先摸清情况再说。小王文化水平不高,但头脑灵活,办事利索,深谙红黑两道套路,很快查出手机最后拨打的陌生号码,对案件的定性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为此小王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涂旺明拉上窗帘,关上门,让自己陷进黑暗里。黑暗像一个聋哑人,眼瞎,耳朵却异常灵敏。换作健全人,目不明,脑子则格外清醒。

涂旺明是早晨起床后发现家里被盗的。他本来习惯上床睡觉时把手机搁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因妻子田娟陪女儿去市里参加本市重点高中录取考试,晚上一个人在家就随意多了。涂旺明每天早上睁眼的第一件事是看手机。他伸手去抽屉里摸,又侧身俯视,确定没有便下床趿着拖鞋去客厅找,还是没有,他拍着脑门想,昨晚上床前一直是窝在沙发上与波波热聊,应该是掉在这里的哪个角落。涂旺明掀开沙发靠垫,肉墩墩的手在每一个缝隙里搜索,尔后揭开地毯,趴在地板上查看茶几和沙发下的犄角旮旯。他肥硕的身体很不灵便,忽灵机一动,爬起来抓起座机打手机。起先通了,屋子里并没有飘起烂熟于心的旋律。涂旺明支起耳朵,仔细聆听,确实没有听到铃声。是不是调成静音了?涂旺明扩大寻找范围,卫生间、书房,下到一楼,但凡想到的地方寻了个遍,还是没有。涂旺明再次拿起座机。忙音。再打,还是忙音。此后便是没完没了的忙音。奇了怪,莫非有小偷?涂旺明闪过这个念头,就巡视起家里的门窗,完好无损,而且丝毫没有翻弄后凌乱的迹象,便自行否决了。可是,手机不翼而飞,涂旺明就坐在沙发上发怔,目光落在了茶几上的一个礼品袋上。

那是做房地产发了的发小送来的,预祝女儿中考旗开得胜。涂旺明从一楼拎上二楼时顺便瞄一眼,是一个玉镯和一个大红包。他不想惯坏女儿,人家也不过是借女儿的噱头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涂旺明准备今天拿去办公室转送给波波。波波是他单位下属,一个甘愿做领导背后女人的下属,正在省城培训,等她回来除了给她转干,再送这份心意,波波不知会回报他怎么的温柔。这么一个价值不菲的玉镯不要,莫非小偷脑子进水了?涂旺明想着,就伸手去拿礼品袋。霎时,仿佛屁股底下着火似的,他一跃而起——红包不见了。他慌张打开礼盒,玉镯还在。

这一下,涂旺明确定家里的确进贼了。涂旺明全身的血噌地窜上脑门,脸倏地呛成猪肝色,气息也喘得粗重。他打开每一扇窗,仔细察看不锈钢防盗网,并没有锯断;他反复开、关大门、院子铁门,确定门锁没有撬过。折腾一番,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破绽。五月的气温,一早就有了挑衅的意味,涂旺明汗水汵汵,像从水里捞起。他顾不上擦试,大脑在紧张运转——窃贼似乎不是奔钱财而来,玉镯不要,储藏室满满的贵重物品似乎也没动过,小偷到底要什么?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小偷奔他而来,和最近散布的关于他要升迁的消息有关。

涂旺明顿时不寒而栗。他感到有一张无形大网正在向他撒开,可悲的是他还毫无察觉。怎么办?涂旺明能走到今天,当然不是懦弱退缩之人,越是强大的对手,越是能激发出他无穷的斗志。他首先要弄明白对手是谁,要干什么,才能有的放矢,再乘势反击。目前对自己不利的是手机落在对手手上。涂旺明的大脑就像有道屏幕在滚动,他在回想保留的信息。还好昨晚比较轻闲,把过往信息清理不少,麻烦的是和波波的聊天记录。他们一直以来像地下工作者那样谨小慎微,用暗语联络,偏偏昨晚的环境如温床,把蛰伏的激情都激活了,孳生出来的东西便有些不堪入目。

一阵尖锐的铃声响起,把涂旺明吓了一跳。他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奔向电话机,瞥了一眼陌生来电,迟疑地拿起话筒,喂了一声,便停顿住。对方也不吱声,空气像磁带在空转。

片刻,涂旺明才礼貌地问道,你好,哪位?

真的是你?那头响起波波怯怯的声音。

你怎么打到我办公室来?涂旺明有些愠恼。很快,他记起来了新手机尚在戚主任手上拾掇,而手机丢失后还未来得及和波波说。波波一般不主动找他,找他,肯定有事。

你不是约我中午在小阳春吃饭吗?我大老远地赶来,一直等到现在,你电话又打不通,只好打你办公室电话试试。波波委屈地说

对手出击了。涂旺明一阵慌乱。他似乎还未做好准备。涂旺明压低嗓音,正色说道,波波,你听好了,对于你,我是你头上的伞,只要伞在,管你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前程似锦。我对你怎样,你心里有数。但现在有人要折断这把伞,所以,从现在起,你不接任何陌生电话,也不要回短信。你装聋作哑就是对我的最大帮助。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人代表有关部门找你,你能扛住就扛,扛不住,只管往我身上推,只要你过得好,就是我的幸福。

不不,波波在那一头有了哭腔,你一定要没事,你好,我才能好……

涂旺明与波波作了一番交代。完毕,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当知道打给那个电话的人是二懵后,心中一阵窃喜,以为是家贼,又是个比颖颖大一点的孩子,在家族内部解决就行。但他忘了,二懵已经离家出走很久了,谁知道他这段时间吃哪睡哪,与哪些人交往,为苟且之生,被人利用极有可能。二懵已不再是个单纯的学生,涂旺明怎么能疏忽这点呢?凭他一个毛孩子,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再者,田娟是他三姨,知道了他和波波的龌龊事,二懵能不捅给他家亲戚?田娟家虽说都是小侩市民,这类人闹起来采取的都是些粗俗低劣的方式,对他名誉造成极坏影响……不行,当务之急,要找到二懵。涂旺明这样想着,就打电话给戚主任,说他即刻要去处理要紧事,下午不在单位,有事要他周旋一下。

涂旺明用新手机拨打的第一个电话,是找公安局的老同学借车。在单位临街的树底下等车的空档,他给田娟打电话,告诉她家里被盗的事,小偷极可能是二懵,他现在去找二懵。涂旺明语气上是轻描淡写,叙事经过是他惯用的公文脚本,简明扼要,但田娟听出了糊焦味。连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的考试之事都不过问,事情能不严重?

 

(三)

二懵做梦也没想到三姨父会站在大苕宿舍楼下,这么快。唬着脸,像一尊神似地挡住了去路。中午,二懵发泡请大苕几个撮了一顿,菜狠,酒水也猛,很是让二懵放了点血。在抽钞票时,二懵的手又发抖,但看到哥几个扒拉着中华,一副陶醉样,二懵特有面子,第一次感到被人仰视的尊严。

大苕瞅瞅涂旺明,又瞅瞅二懵,嗅出一股火药味,像要替二懵挡子弹似的把二懵遮掩在身后。二懵没有跟大苕讲钱和手机的来历,他怕被哥几个看扁,嘴上说着是自家亲戚,身子用劲把大苕他们拱进了楼里,尔后,他跟在涂旺明后面,向学校外面走去。二懵也不单单是怕在同学面前掉价,他觉得三姨父并不真是那么高大威武,就像学校隔壁银行门口的石狮子,正面瞧着龇牙咧嘴,背面屁股下全是垃圾。况且,三姨父的牛尾巴正在他手里攥着,他有底气。

二懵外婆兄弟姊妹六人,三男三女,三女排行老大老二老三,偏巧三女头胎都生女,晚辈之间也延续母亲们的排序。到了二懵孙字辈,自然也就大姨二姨三姨的叫,听起来是一家人,事实上有老外婆在,也确实是一家子人。二懵外婆和二懵妈妈在她们辈份中属老大。老大素来扮演老黄牛的角色,特别在贫苦家庭中。二懵的外婆,小学还没毕业,就乖巧地辍学回家,补贴家用,供弟妹们读书。导致二懵妈妈缺乏书香熏陶,天赋不高,用老师的话说,读书不开窍,只得早早就业。偏偏她崇拜文化人,找了个镇上的教书匠,也就是二懵爸爸。二懵爸爸文化倒有文化,但身世凄苦家境平寒。二懵爸爸是个遗腹子,二懵奶奶改稼两次,把他好呆拉扯大。他也争气,考上师专,成为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算是旱涝保收的公家人,然而身子骨虚得厉害。有一次在课堂上晕倒了,送医院检查,查出是肝癌早期。幸亏发现及时,手术及时,保住了半条命,另半条命却是废了,再也上不了钟爱的讲台。二懵爸爸的事迹,上了电视和报纸,一时间感动了无数人,县教育局向全县老师发出向他学习的倡议书。校长照顾他干些收收发发的活,时间久了,众人眼里,他真的和收发室的老头无异。

只有二懵爸爸自己记得他曾经辉煌的过去。经他教出的班,连续两届,获得全县中考物理单科第一、平均分第一的骄人成绩。他被评为全省教学标兵,参加北戴河疗养。那是他人生顶峰期。那个时候的他,自然瞧不上三姨的男友,也就是后来的三姨父。三姨是她们姐妹中学历最高,也是长得最漂亮的一个,中专毕业后分配到镇医院当护士,白大褂衬映得小脸愈发红艳,像刚采摘下来的苹果。三姨家的门槛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踏得光滑锃亮。偏偏三姨喜欢上镇政府的办事员涂旺明。涂旺明说是出身干部家庭,父亲只是镇上的一名普通干部。涂旺明高考落榜后,父亲提前退休让他顶职。涂旺明并不帅气,在三姨众多追求者中一点都不起眼,但他好学上进,能说会道,与喜欢读书的三姨很聊得来。三姨喜欢张爱玲,涂旺明每次上县城都会捎一本张爱玲的书回来,渐渐地,涂旺明就以他远大的人生理想,对未来的浩瀚规划,俘获了三姨的芳心,让三姨感到他们前程似锦。三姨一大家子人都反对这门亲事,觉得凭三姨天资,完全可以找一个上等人家,过上超越家族人之上的生活。后来的事实证明,三姨不愧是他们家族中的佼佼者,具有非同寻常的前瞻性思维,料定涂旺明日后必会发达。结婚后的涂旺明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坐上了镇上的第二把交椅。几年后,他带着三姨杀到县城。这不久,三姨父成了三姨娘家的人工降雨,哪家干涸,上门找他,他总会伺机想法子解决。不是有求必应,也是尽力而为,象二懵外婆的那个大家族,几乎都接受过三姨父的恩泽。

二懵却对三姨父喜欢不起来。虽说他的父母也是凭借三姨父才进城。他讨厌三姨父高高在上的得瑟相,讨厌其他人对三姨父讨好献媚的嘴脸。家族内逢年过节聚餐,三姨父坐在爷字辈的桌上,和他们一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同辈人和下辈人的敬酒。二懵就想起老师常引用的一句古人语:夫人必知礼,然后恭敬,恭敬然后尊让。他不明白对他们要求甚严的礼仪规距,对三姨父却网开一面,连三姨父女儿的无礼和娇惯,都能得到长辈们的迁就。但二懵只能在心里嘀咕,他本来就是偷偷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多余人。二懵有个比他大五岁的哥哥,二懵奶奶深感家丁不旺,怂恿二懵爸爸再生一个,二懵爸爸也深感自己的孤单,本指望生个女儿,谁知又是个儿子。二懵出生后奶奶把他养在乡下,结果还是被人发现举报。为此,二懵的爸妈双双记过处分、降两级工资。事情都有两面性,处理后的好处,二懵可以名正言顺地落户自家。二懵带着在乡下养成的禀性回家。他厌恶读书,屁股坐不住,喜欢在外面撒野、惹事……而此时,二懵爸爸患病,人生道路从此一落千丈。二懵又如此让人不省心。二懵爸爸反省之余,不免唉声叹气,他把这一切迁怒于二懵,对二懵吹胡瞪眼,没个好脸色。二懵既怕他又恨他,把他当瘟神似地极力躲开他。二懵的爸爸变得越来越古怪,在家是暴君,出外做哑巴。即使是大家族聚餐,他也是静默一隅,空气一般。他的儿子,又是二懵这样的小子,自然也不受待见。

三姨父把二懵带进了一家茶楼。三姨父叫上普洱茶,说能醒酒。三姨父把一茶杯推到二懵面前。自己呷了一口,啧啧地发生声响,不知是茶香,还是烫嘴。放下茶杯,他两手操在胸前,顺势往后一靠,眼睛望着二懵说,在外流浪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妈他们天天找你,几乎每个网吧都找遍了,没想到,你小子挺会躲,躲在这?

二懵耷拉着脑袋。他习惯了在长辈面前低眉顺眼,一副老实巴交的神情。大苕说了,这样子就像挨打时抱住头部一样,可以最大限度保护自己。每次做完错事后,大苕就是这副模样对付他爸爸的咆哮,然后,阳光总在暴风雨后。二懵学了这一招,不再跟爸爸顶撞犟嘴,果然,这招灵验,二懵爸爸很快就偃旗息鼓。二懵没有等来三姨父的责骂,他在心里揣摩三姨父的话,一时判断不了三姨父到底知不知道他偷了他家东西,忍不住瞟了三姨父一眼,闷声问道,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三姨父谁呀,就算你上天入地,我都能把你揪出来。

二懵不吱声,心里不服气。他猜出是他昨晚一时忘形,用三姨父的号码给大苕打了个电话。当他意识到时,很快买了个号,在更换前,用三姨父的号码,把那个波波作弄了一番。他计划今晚换个地方,就算三姨父查到号码找到大苕,到时找不到他也是枉然。三姨父的本事,他是用耳朵听来的。二懵妈妈要是埋怨二懵爸爸窝囊时,就拿三姨父做参照物,瞧瞧人家涂旺明;二懵妈妈生气时,又把三姨搬出来,瞧瞧田娟,我哪多命苦。二懵爸爸酸酸地砸过来一句,怪你眼神不好,找个涂旺明不就幸福了。噎得二懵妈妈干瞪眼。这些只言片语宛如淘米水,日复一日地浸润进二懵的心坎,二懵的潜意识里就升起一个彪悍威猛、无所不能的三姨父形象,把现实里的爸爸比照得愈加窝囊猥琐。

也好,事情已明朗,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二懵反倒一阵坦然,他抬起头,接住了三姨父的眼光。

三姨父说,没钱花说一声,何苦冒那大危险,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已触犯法律,是要治罪,是要坐牢的。我要是报警,你小子的这一生全废了。

二懵说,你不敢。

三姨父说,哟嗬,几日不见,你小子长进多了。我是不敢,你说对了。从今往后,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不过,没人给你出主意,没人搭把手,我就不信凭你一个留级生能把事情办得那漂亮。如果真是这样,我涂旺明以后拜你为师。

二懵哼了一下,一副不屑的神情。

三姨父接着说,我察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你小子的蛛丝马迹。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进去呢?果真没人教?没人帮?就你这个脑袋瓜子?三姨父上下打量着二懵,一个手指头戳着二懵的脑袋,鄙夷地摇了摇头。

二懵鼻子一抽搐,又哼了一下。他觉得三姨父真的不咋地。

三姨父说,我是不敢报警。谁让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呢,而且,都不是干净人。我们来做一笔交易,你把手机还我,其他的我不要了,这一页就当翻过了,行不行?

二懵不说话。

三姨父说,你回去上学,混个毕业证,以后的工作,三姨父包了。

二懵不说话。

三姨父说,以后的费用,三姨父也包了。

二懵还是不说话。

三姨父说,你有什么条件可以提。

二懵萎靡的眼睛,突然发亮,似乎要吐出火焰,喷在三姨父的脸上。那我三姨怎么办?你这不是在涮我的耳光,涮我们一大家人的耳光吗?

涂旺明不说话了,脸上乌云密布。少顷,他问二懵,真想去蹲监狱?二懵说,你收受贿赂,包养情妇,罪名比我大得去了,我算什么?跟你比起来,九牛一毛。涂旺明悻悻地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你老子一个孬种,没想到生出的儿子,好样的,有种!二懵也站起来,望着涂旺明的背影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进去的吗?从隔壁家的楼道窗户,跳到你家二楼阳台,就这么简单。

涂旺明回到家,天刚擦黑。他没惊动家里人,放下包,就去隔壁邻居家。准备摁门铃,突然想到他一家人进进出出,为图省事都不用钥匙开门,而是从外面抠门径直进去的。涂旺明盯着有锁的那块挡板,比自己家窄多了。他学他们把手伸进铁栅栏,往上弯手腕,摸到锁,一拉,门开了。这栋楼是大桥局老肖家的,老肖自己住一二层,把三楼给他的哑巴哥哥住,哥哥从邻近他家的楼梯间出入。涂旺明用手摸着锁孔周围,果然摸到一个小洞,他试图和刚才一样从里面拨开门,他手太大只塞进两手指。然后,他抬头看看上方的窗户,再看看他家阳台,倒嘘一口气。

铁门外一个蹑手蹑脚的黑影吓了涂旺明一跳。他定晴看是田娟,连忙示意她别吭声。涂旺明轻轻关上邻居家门,回到自己家,明亮的灯光里,他看到田娟一脸泪痕。田娟不等他问就迫不及待诉苦道,大姨、大舅他们刚走,把我们臭骂一通,说我俩竟怀疑二懵是小偷,太不通人情…… 

涂旺明厉声喝住她,谁叫你告诉他们的?自作自受!

田娟委屈地说,我当是一家人,提醒大姐好好管教孩子,哪想到,大姐跑到老奶那去告状,说我们仗势欺人,落井下石,她家二懵就是不喜欢上学,也不至于是贼,还偷自家人。现在怎么办啊?

怎么办,当然是报警啊。你把家里仔细清点下,看少了哪些东西?涂旺明不容置喙地说。

田娟顿时怔住了。

 

(四)

二懵走在回家的路上。二懵的家在城北的羽绒厂院内。二懵妈妈进城时在羽绒厂上班,那会儿厂子火爆得不行,但凡在路上碰见喜形于色地大包大袋替家扛的人,一问准是羽绒厂的,不是厂里发的福利,就是用厂子发的加班费添置的家当。几栋职工宿舍楼在当时也是牛气冲天。后来,厂子萧条了,被迫改制,二懵妈妈他们下岗了,被买断工龄,昔日热火朝天的一大片厂房也被人买去,开发成住宅小区。高耸入云的商品楼群,像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日日夜夜睥睨着旁边落魄的宿舍楼,还霸道地让居住在那里的人另辟一个门炉进出,侧门与气宇轩昂的大门对比,活像受气的童养媳。曾经的工人老大哥们,每每进出,就“呸”地一声朝着隔壁吐唾液。年代变了,工人阶级不再是老大,钱才是老大。渐渐地,那些被生活一点点抽干血汗的工人们,连呸唾液的力气也没了,露出和楼房一样的颓态。

大门前的一条老街,这些年矗立起不少楼房,阳光下高大气派的新楼房像磨得锃锃发亮的利器,让平房更显逼仄和压抑。二懵走在锯齿样的街上,总按人的标准把房子划分为富人和穷人,他当然喜欢富人,可想到自己的家比低矮破旧的平房好不到哪里去,就有点仇视那些耀武扬威的富人。今天他倒是对不管新房老房都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算起来,也就一个月没走这条路,感觉挺久远似的。二懵沿着街边樟树的树荫踢踢踏踏地走着,仔细寻觅街边的变化。又一个穷人脱贫——原先快要坍塌的瓦房上一幢五层高的楼已封顶,二懵用手背遮挡阳光,仰望顶上的红旗神气地飘摇。午后的太阳毒辣辣的,临街的铺面像晒蔫的树叶,无精打采地缱绻着。新开了一家小饭店,一个赤膊男人汗流浃背地掂着炒锅,一股酱爆肉味直往鼻子钻,男人身后一个女人猫腰哄地上撒气的两个孩子,许是刚才客人多,把孩子给饿坏了。二懵打了个喷嚏,冷不丁仿佛拧开了身体里的一把锁,拥堵在胸中已久的东西纷纷四溢。饿,好饿,好想吃妈妈做的饭菜,好想躺在鸽子窝样的小床上,好想一股子药味的家,好想妈妈……

这一个月来,远离了爸爸的训斥,远离了老师的冷眼,远离了尹姗姗的奚落,远离了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像一只逃离鸟笼的鸟。可二懵并没有呼吸到向往的自由风。刚开始,游戏像一艘鼓帆的船,让他没日没夜地疯狂行驶。二懵为这种拼搏付出了惨重代价——在恍惚和疲惫中,弄丢了找妈妈要的午餐费及毕业考试费,他就沦为一只丧家犬。网吧老板脸变得比六月天还快。他哀求着给老板守店,才换来一日三餐,和一方栖息地。老板每餐只给他和猫粮差不多的食物,二懵常常饥肠辘辘,最饿的一次,他跑到不远处的夜宵店,把买了单的客人没吃完的炒面端起来就跑。

二懵得为填饱肚子发愁,游戏再激不起他的兴趣。二懵想起一本上看到的一句话:人如果吃不好,就不能好好思考,好好爱,好好休息,好好玩。最后一句是二懵自己加上去的。二懵相信了只有填满肚子,人才不会空虚的至理名言。有一天,经过一家保健中心时,正遇上里面的一群人往外走。二懵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一惊,连忙躲到树后,二懵看到三姨父和几个有派有型的人在路边说话。一会儿,开过来两辆小车,三姨父钻进打头的一辆,轮胎立刻重重地瘪下去。然后,有人从后面车上拿下一包东西,放进三姨父的车上,之后,那几个人就站在路边朝三姨父车挥手,直到亮闪闪的红屁股消失不见了,才钻进自己车。到后辆的红屁股消失很久了,二懵还在巴巴望着,但是他的眼里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忽然,从心里头窜上来一个念头,让二懵精神一振。

一连几天晚上,二懵都在三姨父家附近晃荡。

三姨父家在小港湾,是由一幢幢、一排排私家小洋楼构造的。咋一看不咋地,都才三层高,外型也不妖娆,家家前面围一个古板的院子。森然紧闭的大门,像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看守,把风雨冷暖全挡在外面。二懵知道居住在里面的都是了不得的人,也清楚里面的别有洞天。他去过三姨父家。三姨父住的那一排,清一色黑色盘花铁艺栅栏门,能窥见院内的花花草草,倒有几分温情。但二懵越长大越不情愿去,妈妈就强拉起他的手,妈妈上半身往前倾像破浪前行的快艇,他蹍着细碎的步子,如一头磨磨蹭蹭地被倒拖着走的驴。说实在话,三姨父家刚建成时二懵挺喜欢上他家,妈妈甚至拿不带三姨父家去玩作为吓唬他的口头禅。三姨父家像天文望远镜,让他看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原来天花板可以和天空一样缀满星星;扫地不用人拿扫帚,一个拖辫子的圆家伙就可代劳;大自然的清新味道可以带回家的……二懵拿这些新奇的玩意向同学吹嘘,大家都望着他,眼睛里贮满欣奇和羡慕。得意之余,二懵不免一丝遗憾,要真是自己家就好了。他特别羡慕涂思颖。第一次看到涂思颖的小手在电视里见过的钢琴上跳舞,小石条状的黑键白键一起一落,像泉水叮叮咚咚地流过山涧,二懵觉得那是他听到的最悦耳动听的音乐。涂思颖让他跟随旋律唱歌,二懵就是不张嘴,涂思颖就骂他笨。那个时候的涂思颖还是很可爱的,脑后的马尾巴像秋千样在肩膀上甩来甩去。二懵后来不喜欢去三姨家,就是不喜欢涂思颖,涂思颖不愿意搭理他,偶尔看他一眼,目光里分明有一把刀,那刀在他们中间雕刻出距离,就像看似同桌,但是两张单桌拚起的中间,总有一条抹不平的沟壑。他就不像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地在她家顽皮。二懵拘谨地坐在沙发一角搓着双手,面前的茶几照例堆满水果和吃食。三姨不停地说喜欢什么就拿,二懵就是不瞧一眼。他心里却解答开了一个答案,为什么涂思颖没有三姨苗条漂亮,敢情他们家吃的东西太多,把她喂成了猪,二懵庆幸没生在他们家,不然也会变成猪。二懵又一想,猪也没什么不好,猪八戒不也讨了个漂亮媳妇。三姨父一大肥猪,比爸爸本事大得去了。

对本事一词的最初理解来自于三姨父家的一道门。每次他们起身欲走,三姨就会钻进楼梯下粗看是墙壁其实是两扇对开的门里去,出来时三姨变戏法似的抱一堆东西,要他们拎上带回去,像芝麻开门一般神奇。都是些让二懵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东西,二懵欢天喜地地拎着宝贝跑,累了就停下来,等妈妈上前他就歪着脑袋问,为什么我们家没有那个门?要是我们家有就好了。妈妈叹口气说,谁叫你爸没本事。二懵似懂非懂。从此他把那道门和本事划上等号。但二懵总觉得拎着别人有本事爸爸的东西怪怪的,他没有了先前的痛快劲,又拒绝不了三姨的好意,说到底是抵抗不了那道门的魔力,二懵就和妈妈默默地走路,不再说什么。

   三姨父家的那道门,仿佛是西游记里的陷空山无底洞,洞里的太阳月亮正向他闪耀万丈光芒。

二懵没有想到,从三姨父家“走”一遭后,他徒然间长大了。他对本事一词有了深刻的认识,那实在是一个蕴涵丰富的词汇,而他只知道冰山一角。二懵发现自己不再纯粹了,他开始思考问题。大人们常说长大的标志,就是拥有了痛苦,二懵这两天就沉浸在长大后的痛苦中。痛定思痛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无论如何,要让妈妈看到一个长大的他,使妈妈不再为他担心。

前面那个倚树站立朝这边张望的不是妈妈吗?是妈妈。妈妈已经知道自己要回家了,那么,她肯定收到了东西。妈妈在对他招手,显然是看见了他。妈妈瘦了,宽大的衣衫似乎要被风吹跑,二懵的心揪成一团,他向妈妈跑去。

突然,“嘎”地一声,一辆车停在二懵身边,二懵一看是警车,瞬间明白了。于是,他对妈妈投去粲然一笑,母子连心,妈妈自必能译出他脸上的密码。二懵转身顺从地跟着从车上下来的两个警察上了车。窗玻璃缓缓滑过妈妈的脸,妈妈的脸让二懵的鼻子一酸,豆大的泪滴落了下来。

 

 

(五)

二懵被带进一个小房间。警察把他塞进去,随手打开吊扇开关,就砰地关上门,二懵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他环视房间,很小,不足六平米,门边一条长木椅,窗户开在天花板处,有点与世隔绝被囚禁的味道。吊扇在空中转悠,二懵在地上转悠,他想起书上电视里看到的革命者在监狱里英勇不屈的场景,一种英雄气就在胸中荡然升起。再低头看看自己活动自如的手脚,他想,应该镣上手铐脚链才是,不觉笑了起来。

警察把二懵丢进屋后,似乎就忘记了他。等待,让二懵开始烦躁。空气像滤干了水份的豆渣,干巴巴地堵得嗓子眼难受。明亮的天窗倏然间黯淡下来,八成是要下雨了。二懵重重地擂起了门。钥匙孔在转动。一个警察站在门口吼道,干嘛?你要干嘛?二懵说要撒尿,还要喝水。警察说哪那么多事的时候,已带他进隔壁的卫生间。刚才进来没留意,这是间套房,中间一个门厅,周围分布几个小房间,二懵还没数清楚一共几个房间,警察又把他塞回门里。合上的门又启开,扔过来一瓶矿泉水,就在门边再次与门框合拢的当口,二懵迅即冲愈来愈小的门隙喊道,还饿,快饿昏了。警察就定格在框中,像一副油画,只一个眼神,就把他的一腔恼怒表达得淋漓尽致,然后摔门而去。半个时辰后,门又开了,一个装有快餐盒的塑料袋放在长椅边上。

炫目的灯光把二懵惊醒。他惶恐地坐起来,瞪大眼睛对站在门口的警察不知所云。天已黑透,外面的雨噼噼啪啪的,像爆豆子般热闹。你小子跑到派出所享福来了,吃饱了就睡,打雷下雨了都不知道,起来,跟我走,问话去。门口的年轻警察对他说。二懵揉着惺忪的眼睛跟年轻警察出套间,穿过走廊,来到又一个房间。一进去,如鹰隼般的眼睛立刻让二懵从迷糊中清醒,一个神色威严的中年警察坐在单人木沙发上看他。年轻警察给他搬来一张椅子,自己坐在中年警察对面的双人沙发上。他们呈一个等边三角形,二懵发现,坐在椅子上的他,倒显得高高在上。

姓名?

刘猛。外号,二懵。

年龄?

16岁。

中年警察问起话来,语气倒和善,二懵放松下来。年轻警察一直低头记录。

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知道,我偷了我三姨父家。

你小子倒挺实诚。幸好是碰上自家亲戚,他不打算追究你,你妈妈答应还钱,你们两家自行解决。不然像你已年满16岁,真要追究起来,是要判刑送去劳教的,那样,你一生就有个洗不掉的污点。中年警察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已经很晚了,小子,你妈妈在楼下等你,回去吧。记住,下次再犯事,从重处罚。

二懵和年轻警察同时抬起了头,惊愕地望着中年警察。中年警察对年轻警察说,他们属家庭内务,自己处理好了,我们手上的几桩大案子还没破,压力大着呢,哪有时间管这些芝麻大的事。

一听这就完了,二懵着急起来,脸涨得通红地申辩道,不是小事,是大事——我为什么要还钱给他,那钱又不是他的,是人家送的……二懵一急就磕磕巴巴的,语无伦次。

中年警察不耐烦地打断他,不是他的?难道是你的?你偷的人家钱就成你的了?强盗逻辑!小子,别不知好歹,赶紧走。

年轻警察拽起二懵的胳膊往外走。二懵回头冲中年警察喊道,我没说是我的,是——砰地一声,门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一下就把二懵后面话剪断了。二懵挣脱开年轻警察,边捶门边大声叫喊,我还有重大情况要举报,等我讲完!年轻警察从背后箍住二懵,他比二懵高大许多,二懵动弹不得,就被年轻警察推下楼梯。

二懵妈妈和舅舅听见脚步声,一齐朝楼梯口张望,见是二懵,欣喜地跑过来。二懵站在最下面一级阶梯上,定定地望着妈妈和舅舅手上不停滴水的雨伞。

这孩子,下来,回家呀!二懵妈妈伸手去拉二懵,生怕再一耽搁,二懵又会重新抓回去。二懵躲开妈妈的手,问,我寄给你的手机呢?

手机是你三姨父的,还给人家了。妈,你怎么这样糊涂,不是叫你去举报吗?二懵使劲地跺脚,仿佛地板是他恨得牙痒痒的仇人。

舅舅上前和解,二懵,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在这里说话不好,我们回家去说吧。

二懵只觉一股怒火从胸中燃起,很快,火焰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拳头呼呼地往外蹿,二懵不知道如何扑灭猝不及防的大火,突然嚎叫一声,他跑向外面,冲进茫茫的雨海……

 

二懵冲进了山林。风在耳边呼啸。他的下巴在拉长,两个大犬齿突出来;他的耳朵向上竖起……二懵变成了一匹狼。他奔跑着,一只在追赶小鸡的野狗,他跳过去一把撕咬住野狗的咽喉……他跑累了,卧在小溪边,突然,飘过来一白衣女子,抱起他的头枕在她的腿上,柔软白皙的手,抚摸他。他浑身麻酥酥的,想看看是谁,女子脸飘忽不定,一会儿尹姗姗,一会儿波波。他把手伸进女子胸口,捕捉在那里面扑扑跳动的鹿……

二懵醒了。感觉裆部潮乎乎的。他依稀记起梦里的情节,大吃一惊,怎么学起了三姨父做那些龌龊事。二懵的脸刷地红了。

听见响声,二懵下意识用毛巾被盖住下半身子。妈妈见他醒了,脸色少有的喜悦,她坐在床边,对二懵说,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这下好了,妈妈今天和你三姨去问何仙姑了,她说你今年要出懵,出了懵,就是大人了,再不会犯迷糊做糊涂事了。 

二懵不想说话,把头扭向看窗外。房门外似乎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像是一阵轻风裹着一股清香飘过来,二懵嗅嗅鼻子,好奇地转回头,三姨端着一盘水果笑吟吟地站在他床边。那水果像盛开的鲜艳欲滴的花朵,比花朵更美艳的,是三姨的脸。三姨像一株盛开的蕙兰,一下子让妈妈显得十分苍老。二懵欲支起身子,妈妈一把摁住了他,用牙签挑了一块西瓜塞进了他的嘴。妈妈说,你三姨天天来看你,给你拿来好多吃的喝的,你有口福了。少顷,妈妈压低嗓子说,你三姨家有好事了,何仙姑说你三姨父升迁的事准成,马上,你三姨就是县领导太太喽。二懵想张口,冰凉的西瓜汁呛进了气管,他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待他平静下来,三姨摸了摸他的头起身告辞,二懵冲三姨婀娜的背景刚想叫声三姨,他发现,他不会发声了。二懵就在大门合上沉闷的响声里,擦干了泪痕。

出了懵的二懵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撒野,屁股上像涂了强力胶,可以一坐几个小时。二懵妈妈高兴坏了,说何仙姑真灵验,哪一天,要和三姨一起还愿去。二懵爸爸说,渣滓,斩绝萌芽,才见本来真体。二懵妈妈说,不跟你咬文嚼字,当下要紧的,不能叫他二懵了,要叫他大名刘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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