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卫玛
王娅
1
如果钟点能像电子表格那样隐藏的话,我会漏过下午6点的时光。因为姐姐通常踩在这个点上打电话我。
姐姐仿佛长着千里眼,巡视到这个点上的我,一副赤裸裸的屌丝相——瘫软在真皮转椅上,嘴角叨着香烟,然后像小屁孩玩泡泡,烟丝打着圈,一缕缕地朝天花板上飘,叭地灰飞烟灭。有时,会把二郎腿翘到办公桌上,鞋底与我的岗位牌脸对着脸,一红一黑。红底色的牌面赫然印着:姓名,李放,职务,分局局长,旁边粘贴我的一张一寸免冠照片,当然是人模狗样的那种。岗位牌在桌面上摆了81天,也就是说,我在这岗位才81天,尚在新官上任三把火阶段。这么逍遥着一二十分钟,估摸着外面人走楼空,我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收拾,提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去往楼下的停车场。这段路程我依然是松松垮垮的。直到遥控钥匙“嗖”地开了车门,才使我略为振奋些。车龄比官龄长了大半载,但车的兴奋期长。车新是新,可不是什么好车,还是分期付款的方式。早知道半年后时来运转,说什么当时买车也要上一两个档次。屁股坐上车,系好安全带,接下去我要么回家,要么奔赴某个饭店或娱乐场所。姐姐的电话铃往往就在办公室到停车场的这个时段响起。
我一直觉得姐姐智商在我之上。当年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为了确保我上高中考大学,父母不得不让成绩优异的姐姐初中毕业后读中专。否则,我们姐弟俩的命运会改写,坐在体面舒适的办公室的人是她,而留在小县城守在父母身边苟且偷生的人是我。聪明的姐姐知道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我屌丝样的时候讲最合适,这样既不损我在领导同事面前的形象,又避免老婆的盘问,她和我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姐姐原来不过隔三岔五地聊些家常事,无非是某天吃到我喜爱的菜时怜惜我没口福,发生在亲戚朋友中的变故,等等,我还饶有兴致。可自从父亲去年十月份被确诊肝癌晚期,她的话风,便从休闲娱乐版变成时事新闻了,且是关于父亲一个人的新闻,几乎每天一播报。姐姐认为,这则新闻动态,作为李家人特别是李家唯一的男孩,必须随时知晓。姐姐心目中的李家人,没包括我那下三烂的姐夫和我精明的老婆。
然而,姐姐再聪明也不曾料到,她的亲弟弟,爸妈唯一的儿子,现在是多么厌烦她的喋喋不休,厌烦那则新闻带给我的沉重和压抑。我知道我是大逆不道,要遭天遣五雷轰的。传统意义上讲,我才是李家正宗的血脉,姐姐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如今水被逼无奈也好,义不容辞也罢,总之爸妈的所有一切全落在她的肩上,离家千里之外的我倒成了事不关已的听众。听众还不耐起烦来,天理难容,我……简直牲畜不如。
也不能简单地把我归类为不孝子孙,怎么说呢,好比看到一个在奋力挣扎的落水者,我不通水性,无力拯救,又不忍心看他溺亡,只好视而不见。我,最多算个……懦夫。这也足以令我崩溃。初中后,父亲便是以那样一副我很瞧不上眼的形象植入到我心目中的,我立誓长大后决不成为他那样的人。二十年过去了,实践证明,父亲比我强大得多,起码他在我身上成功种植下我无法根除的遗传基因,他还有……威风凛凛所向披靡的sperm。那是我截止到目前也未曾到达的境地。
蟾蜍咕呱。是我为姐姐专设的来电铃声。姐姐的电话如期而至。
下班了吗?姐姐问。我听到手机不时响起小贩的吆喝声。嗯,在开车。我撒了半个谎。轮胎没转,我只是坐在车上而已。
哦,那长话短说,我就一句话:爸自己买的药,这月30号就吃完了,他的存款已全部用完,下月起他的药钱由我俩负责。我沉吟了下,答了个“好”。我俩都不做声了。无线电流的弊病,把没有语言通过的空白,渲染得跟一座空寂的山谷似的,让人疹得慌。
你先开车吧,注意安全,回头再聊哈。好大一会儿,其实也没好久,我看手机上的时间才过一分钟。我别的本事不大,但会装B,一点浅薄的城府在外人看来深不可测,耍的手段就是惜字如金。
爸怎样——我想起我今天还没有例行公事似的问候父亲,姐姐已挂断电话。
本来,自从有了车,下班的路途,特别让我迷恋。可是,接了姐姐电话后,乐卫玛仿佛一盆已经发酵好的面团,它不光充塞在大脑,简直阻塞了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担心的事,到底还是来了。
用钥匙转了两圈,才打开门。老婆还没回家。突然,我一拍脑门,该死的乐卫玛,老婆今早去省城了。她没说去干嘛,我也没问。但我猜到她去干嘛。唉,我和她同时患上了难以启齿的病,由着她去折腾吧。
2
乐卫玛是刚刚获批在中国上市的靶向抗癌药。白净的主治医生用手比划着说,所谓靶向,顾名思义,只向靶子打,有目标的打,那靶子就是癌细胞。乐卫玛专杀癌细胞,不杀正常细胞,这是它不同于一般抗癌药的最可贵之处,患者因此可以避免很多药物副作用,如恶心、脱发等等。
你爸可赶上好时候了。主治医生仿佛父亲不是癌症病人,而是捡了大便宜的人,由衷地为父亲高兴,圆圆的脸上浮出了菩萨般的慈善笑容。乐卫玛是专门为你爸这种不能手术治疗的肝癌晚期患者生产的。主治医生说着,从他白大褂口袋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母亲。
母亲朝药盒扫了一眼,递给我。姐姐迫不及待地从她那张沙发挪到我这一张上,我们一起端详。这是一个扁平的长方形的普通得没有任何特色的药盒,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就这么个小玩意儿,能攻克庞大的锐不可挡的癌细胞?
苏医生见药盒在我们手中依次走了个遍,就用目光向母亲、姐姐和我征求意见。不知为什么,我害怕那小子的目光,总是避免与他相遇。那小子就跟姐姐热络地聊开了,几句过后,姐姐小心地问,“苏医生,这个乐卫玛,是不是我爸隔壁床说的那个吃不起的天价药?”
姐姐这么一问,父亲隔壁床的老头便在我眼前晃动。听姐姐说,前几天医生找家属谈话,他们一家都说那药天价吃不起,老头只好回家等死了。
苏医生神色现出了少有的凝重,声音也低沉了,说,乐卫玛是进口药,不在医保范畴,对你爸隔壁床的老头而言,的确天价,无法承受。可我觉得对于你们这个家庭药是昂贵了点,但你们都有工作都受过教育,对吧?苏医生巡视一圈,见我和姐姐都点了头,接着说,总不至于就此中断治疗吧。金钱有价生命无价,人生……
有多贵?姐姐打断了苏医生即将展开的说教。我
一盒药,30片,单价一万六。
是这一盒吗?姐姐指着我手里药盒问。
苏医生点点头。他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神情,你爸可给你们省钱了,他不胖,一天两片就够。我还有一个病号,大块头,一天得服4片。苏医生为我们再一次捡到大便宜而高兴。
就是说我爸一月吃两盒,花费三万二,对吗?到底是做财务,姐姐反应敏捷。
对。像你爸那么长的工龄,其他方面报销比例很高,你们只需负担乐卫玛的费用。苏医生说着话,目光就锁定在我身上。他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在我。
母亲一直木木的,只有眼珠子转来转动。这会儿母亲的眼珠子飘移到了我这方。姐姐是连脖子一起转向我了。我知道,该我挺身而出了。之前,姐姐是为我铺垫。我的一招一式一定要显示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父亲倒下去了,我要撑起来——我坐直身子,张开嘴巴,“无论多贵,生命无价,只要能救我爸,钱不是问题。”掷地有声的表态,在喉咙里涌动,可就是吐不出来。
好个姐姐,再一次捕获了苏医生的视线:我想问问,我爸吃乐卫玛,和不吃乐卫玛有什么不一样?
尴尬、恼怒,从苏医生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镇静下来,再说话时口吻像极了威严的资深老专家。你爸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肾脏、前列腺,如果不服用乐卫玛,最多三个月。如果服用乐卫玛,可以延长十五个月。假如他心态好,饮食调理得当,活个两三年也不是没可能的。我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选择什么样的治疗方案,你们自己定,定好了告诉我。苏医生边说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不用考虑了,我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又激昂地说,只要让我爸多活一天,钱不是问题。我周身血液刹那间变得活蹦乱跳,像鳗鱼船舱突然游进来一条鱼狗。
姐姐看着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觉得姐姐有话要对我说,可她嘴巴张了张,没听到声音。母亲仍然木木的,梦游一样。
苏医生赞赏得朝我竖起大拇指,到底是男人,有担当。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是爹妈生的养的,对不对?百善孝为先,中国几千年的美德可不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丢了,对不对?再输两天液,你爸可以出院了,回家吃药吧。
3
老婆在微信里说她大巴车已下高速,还有几分钟老婆就从省城返回,我用手挠着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婆说这事儿。依我对老婆的了解,她肯定会把她迷人的大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你有本事,百万,千百万,都成,用不着跟我说。跟着一连串人名和他们的丰功伟绩,从她性感的嘴唇连环炮般地发射出来,谁谁怎样,谁谁又怎样,我若压得住火气,权作耳旁风,不予理会,我们会冷上几日。若压不住火气,来一句,谁谁有本事,你去跟谁谁好就是!一场战争由此爆发。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哪种结果,都不利于两口子的安定团结。不说呢,这么数额巨大的开支,我上哪弄去?小金库倒是有个一万五六,但杯水车薪,若被老婆捉了赃,局面更难收拾。其实,跟老婆说也白说,她月光族一个,哪里拿得出钱。可两个人好商量嘛。老婆说的没错,是我没用。之所以让我这么犯难,不就是因为我没钱吗?我单薄贫瘠的身板,根本杠不起乐卫玛巨象般的身姿。
昨天我和姐姐在电话里达成一致。姐姐每月承担一万块,剩下的归我。姐姐率先提出的是我俩各付一半的方案,被我毫不犹豫地当场废除,姐姐没再坚持,叹了口气。她轻轻的叹气声传进我的耳膜,宛如响彻在乌云里的雷声,我差点要更改我的方案了。我是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权衡与酝酿,才做出不算完美,但当前形势下只能如此的方案。姐姐的底细我清楚不过,做会计的她在会计事务所上班工资不低,终究不如我铁饭碗旱涝保收。最气人的是姐夫,仅有的本事全在嘴上:吃饭和吹牛,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就指望姐姐。当年要不是父母死活阻拦企业倒闭的姐姐出外打工,负气的姐姐不会将她的终身大事拖到三十岁后才解决。三十的女孩,相貌平平,没有正式工作,只有捡人家挑剩的歪瓜劣枣的份了。
对姐姐,我很愧疚,我上大学的费用,有三分之一是姐姐出的,这个,是我定论时为副厂长父亲窝囊的一个理由。
远远地,看见了老婆,高挑的身材,水蛇腰,狐媚脸,在出站口的人群里,一扭一扭的,特别扎眼。
第一次带老婆回老家过年,着实惊动了一条巷道的人。但她始终不见隆起的腹部,让一条巷道的人不待见她了:过日子的俗人,看一个不会生养的女人,跟看鸿衣羽裳差不多,饱了眼瘾,兴致就淡了。
我快步上前接过老婆的行李,搁在后排座位上,为老婆打开又关上副驾驶位车门,脸上堆满欢迎老婆回家的笑容。老婆好奇地扫视了我几眼,问,想我啦?
还用问。
我咋没打喷嚏?
顾及老婆大人的形象,不敢想太狠。
我和老婆打情骂俏。
幽默是老婆继漂亮之后的最大优点。除此,她的优点乏善可陈。缺点,一口气陈述一箩筐:睡懒觉,不爱做饭,衣服几天洗一次,非得替换掉坐在麻将桌上的我才肯罢休……我俩都是带着硬件条件找爱情的,比如,我要求漂亮,本地人;老婆要有学历稳定工作,有上进心。硬件达标,软件就不那么契合。是老婆的幽默,让我们在分分合合吵吵闹闹中最终走进了婚姻,到目前为止,没有从婚姻走向坟墓。
晚饭去吃你喜欢的小肥羊?我说。
不了,为奖励你热情周到的服务,本宫今天不宰你,我们去好又多买菜回家煮面条吃。老婆说。
女人的话得反着听,可她不像开玩笑。这娘们,省城转一圈回来,有点过日子的味道了。拎着从超市采买的两塑料袋物质回车上的途中,老婆说,等会告诉你一件事。我欲说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想想,忍住了,估计我一说,我们的晚饭就泡汤了。因此,改口道,我等不及,现在就讲。老婆系好安全带,看着我,说,小姨有个同学的女儿是省康健医院专家,她说我俩的情况可以做试管婴儿,让我们下周过去。老婆把她向专家咨询的有于试管婴儿的事项、程序转告我,我的心里禁不住泛起阵阵涟漪。当老婆说试管婴儿整个费用三万块,还不包括成功与否,顿时,又复归于死水一潭。不是你说无孝有三,没有孩子对不住你爸妈吗?要在你爸的有生之年,让他见上孙子,是你最大的梦想。老婆见我半天不吭声,转过脸问,你是不是撂不开脸面?这年头,不孕不育,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去医院看看就知道,排队约号的多了去,不是小姨的面子,我还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呢?
可现在,条件不成熟。我说。
不就是没钱吗?我妈说三万块,她出。以后有了孩子,手脚得紧实些。老婆说。
孩子不是……头条,乐卫玛是……当务之急。我结结巴巴地说。
关于父亲的病情,老婆只知道个大概,她不知道父亲每月服用乐卫玛要三万多块钱,我讲完后,车内一阵沉寂。我们已回到小区的地下车库,我和老婆却像两个被绑架的人,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半响,老婆悠悠地吐出一句,你爸知道这一切吗?他什么态度?
爸爸很坚强、乐观……我说
他忍心折腾完了自己,再折腾儿女,最后,人财两空。老婆说。
这句话像一根银针,刺进了我某一穴位,我感到酸酸胀胀的。
你真以为乐卫玛是神丹妙药,能祛除你爸的痛苦吗?如果是在痛苦中求生,我不觉得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老婆在我俩闷闷地下车后,又补了一段话,之后,我们谁也不理睬谁。
晚饭真的泡汤了。两个塑料袋,被我一古脑儿扔进了冰箱。
一夜无语。奇迹发生在天亮后。老婆摇醒了我,把我翻了边,我俩背对背变成了面对面。听着,你爸乐卫玛的钱全由我们出,用不着你姐出。你是儿子,是你家的栋梁,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儿。试管婴儿先不做了,用这钱先对付下个月的药钱。下月找我妹借。老婆说话的时候,她沤了一夜的气味,呼呼地全被我吸进了气管。
那下下月呢?我问。
你以为乐卫玛是长生不老药啊?
我错愕地看着老婆。她乌溜溜的眼珠,仿佛两口深不可测的老井。
4
我跟姐姐说爸每月的乐卫玛改成全由我负担。姐姐沉吟了半天,问是谁的主意?我说是你弟媳,怜惜姐姐负担本来就重,再让姐姐分担娘家责任,显得你弟太没出息。姐姐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她。我为老婆叫屈,姐,她可是为你解忧。姐姐冷冷地说,你老婆眼光果真毒辣,看出了我们李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窝囊。说完悻悻地挂断了电话。
我盯着黑屏的手机,挠头。两个女人,约好了似的,一反常态,令我费解。老婆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尤其让我猝不及防,我原以为相当棘手的事情,倏忽间迎刃而解。作为媳妇,公婆对她没有养育之恩,她只要做足面上工程,我,包括我家人,都会心满意足。何况,她压根就不是传统类型的女人,也就是说,一个连面子都做得都不尽人意的女人,居然动起心思操劳里子了,别说姐姐,我都……算了,不管太阳从哪边出来,照亮天空就行。无论老婆多么的多么的不贤良,在乐卫玛上,她是功臣,我李放得记着她的好。姐姐,我就搞不懂了,我让她每月出一万块,实则是无奈,还为惧怕姐夫找她碴而惴惴不安,听她语气,她对老婆不让她承担乐卫玛反倒愤愤不平。
不管她们了,我还是想想乐卫玛吧,下月算是有着落了,下下月呢?下下下月呢?老婆已夸下海口,我一个大男人可不能把担子压在女人身上,那不真成龟八了吗。
可是,我每月上哪弄三3万块钱呢?
下意识的,我拉开了抽屉,一个粟色牛皮名片夹,一个鲤鱼打挺,拽住了我的眼球。我咪起双眼看它在我眼皮底下抖动身躯,那样子,极像一位骚首弄姿的妞,那妞恨不能立即坐上我的大腿,然后,用她颤巍巍的胸脯贴紧我,千方百计引诱我进入她的身体深处——那些名片,是我上任后,卖苗圃的、卖肥料的、卖驱虫剂的、搞园林设计和绿化工程的,某某建筑公司和物业公司,以及开酒楼茶座的、跑旅游运输的,他们像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或朋友,费心周折地找到我,跟我唾沫横飞地诉说衷肠后,无一例外地塞给我一张精致名片,无一例外地不忘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送完客,被我无一例外地塞进名片夹——那妞终于知道了我的冷漠无趣,不再骚动,僵尸般地一动不动。我长吁一口气,关上了抽屉。
我虽然是局长了,在陆局眼里还是科长。唉,科长就科长吧, 假如没有乐卫玛,我做傀儡做狗,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姐姐每天新闻联播般准点的电话,睁眼闭眼都是乐卫玛泰山压顶似的横亘在眼前,我能安于现状吗?
一听是十面埋伏的片头曲,我食指条件反射地滑过屏幕,不由自主地端直身子。陆局。我恭恭敬敬地对着空气说。
小李,下班了吗?
没有。局长,请指示。
下班后直接到柴火去,很久没喝锅巴粥,馋了。
我一看时间,都六点半了。
5
柴火,就是我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一个乡下脸城市心的地方。
据说,人的消化酶在年幼时便固定成型。为了帮陆局胃中的消化酶,找回遗忘已久的童年感觉,我下足了功夫,磨穿了两双鞋底,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才找到这里。好在“柴火”的味道,和陆局的消化酶,像分开多年的旧爱,一但重逢,双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知道陆局和我拥有一样的消化酶,是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意外事件,至今想起来,仍如梦般。那时的我是一个被残酷的现实生活磨去锐气的消沉的小职员,终日像一颗尘埃在单位无声无息地飘浮。一日,我趁到收发室拿报刊的空档,去开水房用微波炉热了没来得及吃的早点——三个菜粑,母亲托一个到南方出差的同学带来的。老家有三月三吃菜粑的习俗,用芥菜和米粉做成,里头包上荠菜末、腊肉丁和酱干丁做成的馅,外表虽丑陋,老家人的心目中却寄托了保平安吉祥的良好愿望。
陆局。分发报纸的江老头又对着门外吆喝道。又出去开会啊?
我是坐在靠走道的墙边,看不见过来过往的人,听到江老头叫陆局,以为是他热情招呼里的其中一个,而且那时的“陆局”对我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因此我无动于衷,连头都未曾转动。是陆局一边走进收发室,一边回答江老头“去市政府开会”时,扭头发现了墙角边上的我。我这时才本能地从椅上一跃而起,鼓鼓囊囊的嘴巴,使我发出的声音类似猪嗷嗷,陆……陆局。陆局狐疑地看着我,目光落在了我两只交合在胸口的手。我猛地意识到那装有两个半菜粑的塑料袋正握在手里,慌忙垂下手藏在屁股后。他是?陆局指着我问江老头。我在江老头那里只混了个脸熟,所以江老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不得不介绍自己。说完低头看着自己躁动不安的脚。忽然,听见陆局问,小李,哪里人?我惊讶地抬起头,报出了家乡地名,陆局的眼睛倏忽一亮随即说了一句我熟到骨子里的方言。我仿佛找到了对上暗号的同僚,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家的祖坟山后面就是陆局的村,虽然我们不同县,却彼此能听见各自村的鸡鸣狗吠。我恍惚地如在梦中,不知怎么,陆局临走要走了我的菜粑,说几十年没尝,都忘了菜粑的味道了。我呆呆地站着,冷不防被江老头用力地捶了一拳,说,你小子,要交狗屎运喽!
正如江老头所料,我的好运来了。一周后我调到了局办,忙是忙,却忙得有名有份,有条不紊。我有了具体明确的分工,负责全局党建、宣传等工作,打交道的部门多了,交际圈子大了,渐渐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消失了。
有一次,在饭堂吃饭,局办主任边往外拨盘里的辣椒边问我,你们湖北人到底是能吃辣还是不能吃辣?我愣了一下,说,这得因人而异吧。局办主任又问,那你喜欢吃什么呀?你喜欢的陆局肯定喜欢。局办主任的良苦用心,像航海灯,一下子照亮了我迷茫的方向。要说投其所好,谁人能比过我?陆局那句“几十年没尝,都忘了菜粑的味道了”的声音响在耳边。陆局几十年没尝的味道肯定不只是菜粑。
我开始了找寻陆局遗忘的味道之旅。我有一个感觉,我们老家特有的味道,一定有类似于漏网了的小鱼小虾,游进了这座小城。就这么,找到了“柴火”。
6
天勇,这就是我们局新提拔的李局长。
推开三楼唯一的一间包厢,陆局就指着我对他旁边的男人说。叫天勇的立刻站起,满脸堆笑地向我走来。我们在房间中央相遇,握手,完毕,一左一右地坐在陆局两旁。
陆局说,小李,今天饭局是这位何总——何天勇做东。何总,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你也很出色,我早就想介绍你俩认识,你们是我们鄂东人的骄傲。我和何天勇相视一笑。何天勇双手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双手虔诚地接过来,扫了一眼,看到几处“园林”的字样,心里顿然明白了一大半。陆局继续道,别看何总年纪不大,却是园林艺术行业的佼佼者,他的作品,在中国最高级别比赛中获得过大奖。我市的十里长河绿化项目一期工程,就出自何总之手。这项目还没有最后完工,就得到各方面的广泛赞誉。我心里忽然咯噔了下。恰巧陆局这时停住喝茶,我怕陆局觉出我的异常,也端起水杯若无其事地呷起茶来……
何天勇找我,是在柴火分手的三天后。那一日,我刚在办公室坐下,何天勇便推门而入。他一进门,东摸摸西瞧瞧,熟门熟路的样子,视察完了,一屁股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指指点点地对我说,兄弟,听我一句,你这屋子风水不好,得整整。我压抑住不悦,冷冷地打断他,你不会是专程来帮我看风水的吧?何天勇嘴一撇,兀自往下说,别的好说,小物件绿植交我好了,该换的换该扔的扔,可这桌子得你自个纠正。不能靠窗,太空。要有靠山,才能藏风聚气。何天勇把手捂在嘴边,压低声音说,看看你前面的那个,不就前车之鉴?
听何天勇提起前任,我心里像咽了只苍蝇似的,面子上却是不以为然的神情。何天勇见我丝毫不为之所动,有些扫兴。他脸变得跟翻书,换了副表情,给自己解围道,这个以后再专门跟你补课。说完侧身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推到我面前,说,申请验收材料,老弟看看齐全不?我浏览了封面,问,这项目验收应该是半年前,为什么到现在才申请?
这两天,我把十里长河项目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琢磨了一通。按照合同约定,一期工程验收时间是去年十二月份,验收合格后,二期工程开始实施。何天勇的“绿化”去年上半年便完成,而“亮化”和“硬化”于入冬前收官。正常情况下,乙方对于验收和施工都是心急火燎的,商人的生存理念,是时间等于金钱,进度等于金钱,何天勇怎么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让金钱回笼的速度被耽搁半年之久。何况,他有陆局这座靠山。只有一种可能,何天勇和前任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这就是前任今年春节后轶闻趣事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不得不离任的原因。
何天勇对我挑了挑眉,似乎告诉我,你懂的。
我把档案袋放进抽屉,对何天勇说,何总放心,我们会尽快成立一个验收小组。何天勇突兀地看着我,一向灵光的舌头仿佛乍然短了一截。见我一副送客的架势,只得悻悻地站起来。在门口握手告别时,我觉得手里多了个东西。
展掌,一个银行卡大小的红包,抽出,里面是两张金色购物卡。我踯躅一番,掏出手机打通何天勇:老哥,等我一下,有句话忘了说,得当面说。我和等在楼梯口的何天勇,一起出了办公楼,一左一右钻进他的车。把红包塞进他的手里。
接通姐姐的电话时,同时瞥见了屏幕上方陆局的来电提示。忽然有些心虚。正考虑要不要先接陆局的,姐姐的声音飘了出来,下班了吗?下了班,正准备回家。爸怎样?我心神不宁地问姐姐。
爸妈问你端午节回家过不?姐姐问
回,两个人一起回。我说
乐卫玛买了吗?姐姐问
买了。我说。
黄昏的街道,像讯期的河流,跟我今天的心情差不多,河床暴涨,似溢未溢,浊浪滔滔。陆局的电话在我眼前绕。电梯门开了。我一脚跨电梯门,犹疑,转身调头,按下下行电钮。电梯门重新打开时,我刚发完何天勇的短信。再开启,何天勇回复了一个“好”字。
7
前晚的醉酒,直到今天早晨被老婆揪着鼻子从床上拎起来时,还晕晕糊糊的,老婆理所当然地伸手摘走了我裤腰带上的车钥匙。酒醉心里明,我听出老婆的脚步声,瞬间从杂乱无章变成了节奏明快的《欢乐颂》。车买回快一年了,她抓方向盘的次数屈指可数,恨得牙痒痒,却做不得声。都是她折腾来折腾去最后选择在小区隔壁的家电公司做文员,理由是不必起早贪黑,才成全了我独自驰骋天下。而这次,我只能是条僵尸鱼,坐上副驾座,系上安全带,老婆就像一个撑篙的艄公,摇摇晃晃地带我离了岸,向我的老家进发。
醒了?老婆侧脸扫了我一眼,问道。声音像放了糖的八宝粥。
嗯,睡了一个好觉。我有些难为情,便扭过脸去看窗外。老婆方才肯定窥视了我盯她的样子,我的样子肯定像个花痴,这会儿她该有多得意。这个自恋的女人,我不得不对她吝啬起那些溢美的词汇,免得助长她嚣张的气焰。我夸外面的女人可是张口就来。但想到老婆为了父亲的乐卫玛,放弃了试管婴儿计划,还不惜拿出她父母借她手术的钱来,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有所表示。头转向了老婆,嘴巴张了张,说出来的却是,到服务站我换你。这一刻我都瞧不上自己了。对老婆,说句好听的话,赚丢男人颜面。可对男人曲意逢迎,言听计从,一副奴才相,就不丢人?
才不要呢,好不容易过回瘾。哇,手握方向盘的感觉,好像展翅飞翔。老婆说话间,身子左右摆动,似乎真的要飞起来。
老婆“手握方向盘”的那一句,让陆局从我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他是不折不扣的“手握方向盘”的人。我挺不情愿意在本应与家人一起的时间里想起他,而且,他一露脸,何天勇立马从他身后,向我伸出他潮湿的手。那天晚上我短信约他在“足下生辉”洗脚城见面后,我俩握了无数次手。弄得我现在岂止是手,整个身体都沾滞不爽,好像是黄梅雨季里长出霉斑的家什。
你怎么了?老婆又转头望了我一眼。
没什么。我说
不对吔,你脸色不好,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晚上还说梦话,几次把我吵醒了。不会是有情况吧?老婆说“情况”时,故意提高音量,阴阳怪气,既是敲打我,又显示她一切了然于心的睿智。
情况天天有,你晚上不都听见吗?我心里一惊,故意打哈哈。
还有,以前醉酒第二天就好,这回醉两天。老婆不接我的茬,真的没事吧?有事可要坦白从宽,争取宽大处理哦。
有贼心没贼胆。我说。
我猜也是。老婆笑着说。停了一会,她依旧揪着问,那就是你爸的事烦你喽?见我没接话,她接着说,他老人家得坏了病,我们尽心了就行。乐卫玛买了吗?
买了,替我家人谢谢你啊。我的脸红了。还好老婆没看见。看见了也没关系,被太阳晒的。太阳蹿到车顶上看不到了,可到处都是它耀眼犀利的光芒。
8
我和老婆站在我家的院门外,已是黄昏的景象。窄小的院门紧闭,我把手伸进铁栅栏试图拨下门栓,“哐”的一声响动,立刻,里屋的木门“吱扭”地启开一扇,母亲迎了出来,我和老婆齐双双地喊着妈。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她兴冲冲地碎步来开院门。透过铁栅栏,我看到母亲身后半开的屋门,先是斜探出一颗花白的脑袋,然后一点点地闪出颈、胸、腿,直到一个完整的身影立在廊檐下,我才确认,那个人真是我的父亲。我通身瞬间瘫痪——突然断电。尽管心里有了种种准备,可父亲凋零的速度到底出乎我意料之外。
从正月初十离家返回单位上班,不过四个月时间,父亲的头发全白,身骨枯槁得没了人形。端节时节已是初夏,父亲仍然穿着蓝色的厚外套。那外套的式样是熟到我骨子里的,如今像是随意搭在竹竿上的旧布匹,飘飘荡荡,没了衣形。
那天在省城医院的接待室,苏医生力荐乐卫玛,说它是治疗父亲最佳方案而征求家属意见时,我立刻表态同意,除了摆一种我作为儿子必须摆的姿态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在我的潜意识里,依稀有种预感——父亲拒不接受我的方案,甚至不惜采用自残的方式来阻挠方案实施。我坚信父亲是个明白人,他拎得出他的兄弟姐妹和他的子女几斤几两。他们平常混淆在滚滚人流中,倒也体面,甚至悠哉优哉,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使有个别出类拔萃的诸如我这样的,再蹦跶,也折腾不出名堂,你的起点决定了你的高度。然后,我们满怀伟大又悲壮的情感,眼噙热泪,凝望父亲一步一步走向地狱。父亲是一个窝囊的男人,却是优秀的丈夫和父亲,这一点,我和姐姐包括母亲,笃信不疑。父亲不会让他挚爱的亲人因他而背上沉重的枷锁。
然而,父亲的表现让我——怎么说呢,用大失所望吧,会觉得我太没人性。就打个比方,像一块抹布,堵在我的心坎上。这个优秀的丈夫和父亲,在苏医生满怀感慨地讲述完我们的英雄壮举后,用雪白的被子绷住脸,嚎啕大哭。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父亲第一次有失体面地哭泣。父亲再怎么软弱无能,却始终保持着男人自尊的形象。就是得知被确诊为晚期肝癌后,他也是在见到我的一刹那,泪如泉涌,口里喃喃念叨,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父亲,不明白老天为什么会惩罚用母亲的话说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老实人。不过,父亲的眼泪,在听到我们家女人从外面回到病房的动静,便擦干了。然后,父亲看着母亲说,我们存折还有20多万,先用这钱买药。这钱花完了,要是我还没死的话,再说吧。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孩子们的钱。母亲连连点头,我们还有一栋楼房,多少也值几个钱。
一场苦剧开演了。虽然不是我想象的结局,情形却是一样的疼痛和哀伤,不过这种痛和伤,是温水煮青蛙式的。可见,父亲的求生欲望是多么强烈,他省吃俭用一辈子,到末了,用一生的积蓄,为最后的不可确定的日子买单。
我迎着竹竿走去,叫了声爸,便噤了声。我有些管不住涌上喉咙眼里的哽咽了。看父亲的脸,我的目光变成了X光,居然透视出了脸骨的框架,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让想起—个可怕的词“骷髅”。因此父亲的眼睛,就像是深陷在一堆残骸中的两只活物,祈求,哀婉,凄惶,挣扎、绝望——我不敢与父亲对视。
真的要感谢老婆。我们家庭成员都不擅长用语言或肢体语言,表达或倾诉情感,通常是以食物作为媒质,这样一来,久别重逢的最初时刻,也就是饭前时光,总显得沉闷。如今这般光景再添沉闷,是会令人窒息的。关键时侯,老婆大显身手,她像一股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地为我们家输送养分,使陈旧的、逐渐暗淡的屋子,有了声色和生机。
我从来没觉得老婆的粤语普通话这么好听。她挽着父亲的胳膊,从院子走进屋里,与父亲坐在长沙发上,那样子真像是一对感情深厚的父女。我则坐在他们的对面,中间足有三米远的距离。老婆问这问那,不时聊起我们一路见闻。枯燥的路遇让她一说,倒意趣横生。母亲本要去忙碌,停下脚步,两个女人一站一坐,一问一答,滔滔不绝,笑声朗朗。母亲要张罗饭菜,老婆摞下一句你陪爸,跟在母亲的身后去了厨房,起身时帮父亲拍掉了衣服领子上的一只虫子。
刚才在路上,老婆道出了这次回家的两个“愿望”,一是要告诉我的父母和亲戚,我们准备生孩子,也完全可能有孩子,但目前以父亲为重,把主要精力和财力集中在父亲身上,并要我见机行事透露出乐卫玛是她所为的事实真相。二是要明确房子的继承权。我想起了姐姐的冷淡,恍然大悟了。怪不得姐姐说,李家男人一个比一个窝囊。两个女人内杠上了,我还浑然不知。我当时因老婆的世故生闷气,这会儿想起来,感觉我那时好小气。就算知道了老婆慷慨出资买乐卫玛是为了父母的房子,老婆又有什么错,不过契合了中国特色罢了,养儿防老,养儿还要继承家业。父母虽然没有明确态度,但私底下透露出房子给姐姐的意思。我理解父母的做法,他们是想用房子来弥补当初没让姐姐读高中上大学的遗憾,回报姐姐这些年对父母无怨无悔的照顾和付出,以及姐姐生活窘迫,比我们活得艰难。不过,话说回来,人都是自私的,何况,老婆的自私里,包含了我俩的幸福。她内心的“龌龊”能对我敞开,我呢,我那些龌龊敢向她敞开吗?就算是演戏,演到这个份上,老婆不是超级明星,也是本色表演了。因为语言障碍,父母与老婆其实很生疏,老婆每次跟我回老家,都像个客人,现在她反客为主,多好。她早就该把自己当主人。
两个女人离开了,剩下我和父亲相对而坐时,气氛便沉默下来。我们有很多话,只是不知从何开头,我便问起父亲的饮食起居,父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两个字三个字艰难地往外蹦,听起来仿佛是从墓穴里飘出来的声音。我问,爸,嗓子怎么了?
看了医生,说是药物反应。父亲说。
不是说安全无反应吗?我诧异了,想起苏医生的话。还有其他症状吗?
父亲叹了口气,受罪啊,但是,还能怎样?能活着,就很满足了。只是,让你们,受苦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苟活,也算活着吧?
9
正要开吃,姐姐进屋了。我边调笑她来得早不如赶得巧,边挪到老婆旁边,把四方桌的一方让给她。我注意到姐姐手指头勾一个白色塑料袋。姐姐笑着同我和老婆打过招呼,把白色塑料袋放在房门口的三角柜上,便坐到了桌前。老婆讨好地问姐姐,姐夫和石头怎么没来。姐姐收了笑,支吾地说,谁知爷俩上哪玩去了,不管他们。通常姐姐一张嘴巴来吃饭,就是跟姐夫吵架了,且还是有一定级别的架。外姓的老婆自然不知道这些。母亲转移话题。该死的我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个致命的错,令我追悔莫及。我又侧脸朝那个白色塑料袋望了好几眼。我看姐姐才是,惦记她手里的袋子干嘛。母亲坐在我的右手边,她正前方就是那个白色塑料袋。母亲一张口,新话题便是我目光的关注点。她问姐姐,袋里装的什么?
药。姐姐答。
什么药?谁不舒服了?一直充当话痨的老婆,本来就是天马行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这下自然而然把话头跳转到药上,问姐姐。
爸的药。姐姐答。
我的心陡然一凛。
是乐卫玛吗?老婆见姐姐点了头,狐疑地问,怎么现在才到?老婆瞟了我一眼,目光像绣花针。我搛起一块排骨往嘴里送,啃得满嘴流油,以掩饰针扎的刺痛。到了有几天,不是爸的药没完吗,所以没拿过来。姐姐答。
我的余光察觉到父亲和老婆的脸色起了变化。
从走进我家院子的那一刻起,老婆便责无旁贷地扛起活跃气氛的大旗,满屋都是旗帜飞扬的呼啦声,既赏心又悦耳。眼下她偃旗息鼓,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饭桌上一片寂静。
当务之急,我得让一桌人活跃开来。咽下排骨,我抬头笑着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和阿柳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我俩的身体状况做试管婴儿的胜算很大。也就是说我们会有孩子的。
这是我结婚六年来首次与家人谈论这个,显然这是个禁区。父母都65岁了,还没有当上爷爷奶奶,姐姐倒生了个儿子,可因那个下三烂的姐夫,父母连带他的儿子一并排斥在外,不接受外甥的投怀送抱。
果然,父亲母亲和姐姐,停下筷子,齐齐望着我。他们表情复杂,但意外和喜悦的成分居多。我暗自欢喜。至于为什么不自然受孕而用“试管婴儿”,被我省略。这个地球人都懂。
顿了顿,侧脸看老婆。我不过抛砖引玉。接下来可是老婆为自己歌功颂德的好时机。然而,老婆根本不朝我看。须臾,她的头转向了我这边,却是看那个白色塑料袋,我此时是她耳边的一团空气。我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阿柳说我们还年轻,孩子可以晚些要,可爸只有一个……
我又犯了一个错误。只想着用孩子博家人眼球,给他们送去希望,可没有想到一不留神踩到父亲的禁区。父亲每个月三万块钱的乐卫玛,无论如何是不能拿到餐桌上说的。这叫父亲情何以堪。父亲“哎哎……”地打断我,咳了起来。父亲因表达急切被噎住了。他背对桌子,躬着背,仿佛腹部有一个弹簧,那弹簧一伸一缩,发出苍老的铁锈般的拉扯声。母亲起身端了杯水立在父亲旁边,姐姐站起轻轻拍打父亲的后背。我怔怔地望着父亲起伏不定的后背,和空旷了的餐桌,才发现自己纯属自作聪明。
别,别,你俩——岁数——都不小了,刚才一番折腾,父亲声音的出口似乎更加狭窄,每个字都面临断裂的危险。我跟——你妈——商量了,卖了——这房子,去买——小户型——商品房,我的事——你们——不管,孩子——要紧。
母亲瞪大眼睛望着父亲。显然,父亲是临场发挥,他们事前没有经过排练,更没脚本。
吃饭,吃完饭再商量,有的是时间。姐姐帮父亲舀了一瓢汤,愠怒地盯了我一眼。
10
终于吃完了饭。三个女人抢着收拾碗筷,我趁人不备,三两步跨到三角柜前,卷起白色塑料袋,溜进父母卧室。开灯,开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整齐的两列,一数竟有20盒,怪不得我看袋子那么不对劲。
该死的何天勇。
那天晚上,我用微信约何天勇出来,我们达成一个协议。何天勇送我10盒乐卫玛,然后,我对他的“越界”,是不超过七位数的范畴。否则,哪怕界外半厘米,我都要照章办事。为何是10盒的底数,我是这么盘算的:这个区域就像浅水滩,何天勇个人扑腾两下子没问题,可行驶不了船只,他玩的花招,全在我眼皮底下。其次,10盒乐卫玛,是父亲五个月的药量。五个月后的事,谁能说得清,假如那时父亲还在世上,我的私房钱,加上骗老婆的三万块钱,约摸能对付两个月。再以后呢,走一步瞧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无论如何,何天勇是万万不敢招惹了。这样做的结果,既救了父亲,又救了我自己——不至于被陆局踢局。
20盒乐卫玛,意味着我出卖的良心,还得翻一翻。何天勇,你个王八蛋,胆敢用这个下流手段逼老子就犯,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骂也没用,快想个法子。姐姐这些天不定怎么咒我,她肯定为当初省吃俭用同父母一起供我上大学懊悔不迭,一不小心养了只白眼狼,这么有钱,对她不还是一毛不拔。得了,这些以后慢慢解释……老婆,暂且放一边去,夫妻之间的事床上解决。母亲,好对付,也不好对付,我在她面前总是一副哭穷相,我买房子还伸手向她要钱。父亲呢——
我从袋里掏出两盒乐卫玛,放进父亲放药的五斗柜的第一格抽屉,然后打开衣橱,衣橱上格像码放劈柴一样塞满了冬天的棉鞋,我抽出一只,把袋子插进鞋子缝隙间,将棉鞋归位,匆匆关上门。今天姑且这样对付一晚,明天和姐姐商量好后再由她保管。父亲进来的时候,我处置完一切,擦着额头的汗珠。
你,干嘛呢?父亲问。
爸,药放在这里了。我笑着说,拉开了抽屉。
哦,多少?父亲问。
一个月的,下月我会按时寄回来。我说。
我站在抽屉前,等着父亲问哪来的钱之类的话,结果父亲一句话没有的,坐在床前的木沙发上,灯管惨白的光线里,他的脸像贴了一层膜。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这是我回家后第一次离父亲这么近,我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出一股夏日黄昏里水沟的味道,静静的,似乎听得到沟边杂草丛中的窸窣声——那是父亲体内的搏斗声——数以万计的癌细胞正在啮齿着父亲,一群勇士呼啦上阵。它们以父亲为圆心,里三圈外三圈,消灭从四面包抄过来的敌人。尽管勇士们骁勇善战,无奈敌人太多太强大,往往消灭一群涌上来更大一群。战争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圆心的父亲,哪经得起天天置身在杀气冲天的战争中,父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地掏空,一天天地坍圮。我的心一阵痉挛,要是有如意金箍棒就好了,钻进父亲的身体,降妖除魔。忽然,我觉得我与何天勇的交易,并不肮脏,甚至充满了正义。百善孝为先。为父亲除害,不是罪过,即使是罪过,也是上苍能宽恕的罪过。
工作怎么样?还顺手吧?父亲问。
独挡一面,压力还是蛮大的。不过,还行吧,基本上上手了。我说。
那就好。你要——记住,人在做,天在看,所以为人要——常怀感恩之心,做事要——常抱敬畏之心。你老爸一生——碌碌无为,不愧对天地,没想到——临死之前,却欠下——对我儿女的债。我猜父亲原本是想对我一番思想教育,可因速度慢,说着说着,不知觉间跑偏了道,变成了他对我的忏悔。父亲喉咙梗住,眼泪掉了下来。我鼻子酸酸的,想说请爸放心,可那话在喉咙口骨碌骨碌转,转着转着转进肚子里了。
夜里,我被老婆推醒。是母亲在房门外叫我。淡淡的白色的光从窗帘缝隙处渗进,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趿着拖鞋就着一点朦胧的光开了门。母亲一见到我,五官全歪斜了,她哇地哭了出来,放,你爸走了!我脑袋先是一片空白,随即反应过来,撩下母亲,蹬蹬蹬地往楼下跑,膝盖骨那仿佛松了颗螺丝,腿脚深浅不一。母亲在后面追着我说,我起来解手,发现你爸不在床上,以为他在卫生间,结果卫生间没人,然后屋里院里地找,统统不见人……我楞了一楞,明白了,原来母亲说的“爸走了”不是那个“走了”,我停住脚,回头仰脸朝母亲吼道,你说我爸出门了,不就得了,把我魂都吓散了。
此时我已下完楼梯,站在了楼梯口,往右一转身,便是堂屋。一楼灯火通明,估计所有的灯都让母亲打亮。听完母亲的补充,我松了一口气,步子慢了下来。就在我一只脚踏进堂屋时,顿然惊呆了——四方桌中间,两列乐卫玛,整齐划一,像列队早操的小学生,广播声响,他们立刻散成稻田状。又像候场的舞蹈演员,音乐声起,他们舒展舞姿,鱼贯而出。它们在等我吗?我盯着乐卫玛,脚下似有千斤重,吃力地把身子一点点地移过去。站在桌边,数数,不多不少,刚刚20盒。
我茫然地看向母亲。母亲簌簌地递给我一张对折的纸,说这纸就盖在药盒上面。我接过来,双手展开,才看到开头“小放,我的儿:”我的手抑制不住的抖动,心脏跳得跟擂鼓似的,“爸爸一生胆小如鼠,被你的大手笔吓着了。把这些药变成人民币,可以铺满一桌子,爸爸何时见过这种阵势。爸爸消受不起你的孝心。想想是爸爸太自私了,为了多活几天,却让我的儿女受苦受累甚至铤而走险。我一个已经被判了刑的人,早死晚死都是死,是时候该走了!想想爸爸这一生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唯一遗憾就是对不住你妈对不住你和你姐,没本事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到末了还拖累你们,如果有下辈子,我给你们当牛做马……”信没写完,被水痕洇湿了一大片。
爸——我扑倒在桌子上。
小放,母亲猛地扑倒在我背上,双手揉搓我的衣服,你爸说什么了?你爸去哪了?
我不应,只嘤嘤地哭。
老头子,我的后背黏糊糊湿漉漉,母亲趴在上面嚎啕大哭,你这是何必呢?要走也不能这样地走啊。
老婆挟走了母亲。这下我感到了胸口的沁凉硌痛。是乐卫玛。像是找到了杀父仇人,我突然一跃而起,该死的乐卫玛,是它们害死了父亲。我挥舞双臂,向仇人砸去。血花四溅,脑浆迸流。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席卷全身,我终于像个真正的爷们,雄起了一回。哈哈,我仰天大笑。
有人从后面箍住我的腰。我挣扎。那双手钳子似的,箍住我不放。
小放,是我害死了爸。
如一截枯木,我一动不动。那双手松落了。转过身,是姐姐。姐姐披头散发,鼻青眼肿,活像一个女鬼。我愣愣地看着她。
姐姐的目光,像飘洒的纸屑,从我脸上飘落。继而,她也跟着落下去。姐姐蹲在地上,捡起一盒被我打飞的变形的乐卫玛,举起来,咪起眼睛细细地瞧,翻来覆去地瞧,她喃喃自语道,10盒乐卫玛是我买的。爸说过将来养老送终全指望我,要把这房子给我。你们不让我买乐卫玛,我就知道你们也盯着这房子。怕爸变卦,我就把家里进货的钱全偷了出来,你姐夫天天跟我拼命。爸,你误会了弟弟,怪我,都怪我,是我财迷心窍害死了你!爸,这可是我的血汗钱啊!
我的手心要拧出水来了。
突然,一个激灵,我冲女人们嚷道,都耗在这里干嘛,找爸去啊!女人们一个个梦醒了似的,姐姐腾地站起来叫我打手机。我拍了一下榆林脑袋,拿起手机,拨打父亲,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父亲,关机了。
姐姐说父亲是凌晨三点四十分给她发的短信。短信大意说我学坏了,要她务必照顾好母亲。她当时被姐夫像牲畜一样压在身下,听见铃声,她使出全身力气推倒姐夫,抓起枕头下的手机,还没看完,咚地一下,手机在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父亲在围着一圈黑纱的镜框里,亲切地、笑咪咪地看着闹哄哄的一屋子人。我点燃三柱香,小心翼翼地插进香钵,跪在父亲前面的蒲团上,点燃了一张快递复印单,怔怔地看着“何天勇”三个字,快速地被火苗吞噬,化成一缕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