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那个伤心欲绝、走投无路的晚上,让我走进她的身体,倾听她的心跳,从此,我们水乳交融,成为灵魂的伴侣。
几年前的我,无论年龄、进取心、精力、体力,还是欲望,都处在人生最旺盛时期。当然处在高水平线上的还有浅薄狭隘、心浮气躁。有一段时间,为尽快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务,一不留神踩了职场“红线”,于是被卷进一宗错综复杂的人事网里,我愈挣扎,那网束缚得愈紧。我像一头困兽,急得团团转,却怎么也找不到逃脱的路径。一天,因路上堵车,下班回到家里已经8点。打开门,只见厨房黑咕隆咚得仿佛阴森的洞穴。而客厅热闹非凡,电视里的球赛刚好在我进门时踢进一球,里面的欢呼声与他的叫喊声连成一片沸腾的海洋。我放下包,黑着脸径直走过去抓起遥控器“啪”地关掉电视,他一翕一动的嘴唇在荧光消失的刹那间圈成一个洞开的黑门,许久,那门才合拢上,却怒开了上面两扇窗——双目圆睁,凶神恶煞地盯着我,问:“你要干嘛?”
我强压心中怒火,冷冷地回应:“你说我要干嘛?我要吃饭! 我饿了!”
“要吃饭谁不要你吃吗?你干涉我干嘛?”他边说边气哼哼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按开了电视机上的开关。
欢呼声又起。心中积压很久的委屈、怨愤,一下子被绿茵场地上那些故意显摆雄性荷尔蒙的异国的男人们点燃了,你们在地球的那一边踢你的球为什么来骚扰我们家的生活,这边男人可是些喜欢动眼动嘴不喜欢动手动脚的懒货。我用宰牛的力气摁灭了遥控器上的键,退后一步站在电视机前,死死护住开关按钮。
我们像两只发怒的老虎,隔着茶几对峙着。
“神经病。”他狠狠地瞪我一眼后,向书房走去。
遥控器飞流直下地在我脚下开了花,一场激烈的战争上演了。我端起冲锋枪狂轰乱扫:“是谁让我变成神经病的?我嫁给你是这个样子吗?要是我不到外面奔波,不去打拼,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受窝囊气,像别的女人那样在家相夫教子养尊处优,我能成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啊!在外面劳心费神,如履薄冰,回到家还要伺候你……”
“还敢要你伺候?八座轿也抬不起你一张脸。”
“你要会赚钱,我天天对着你笑,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大爷一个。”
“听懂你的意思了,啰嗦半天,不就赚我没本事吗?”他转过身用手拍着自己胸口,转手用一根指头指向我,“我只有这点能耐,没法让你成为富太阔太,你后悔还来得及。”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砰”地关上了门。
此时,仿佛一枚炸弹把我的脑袋炸得脑浆迸裂。失去首领的身子群魔乱舞:上下牙打架,心脏妄想跳出胸腔,拳头嘎嘣嘎嘣的响,双腿不知怎地踢倒了花架……一连串劈里啪啦的乱响,止住了我的脚步,在离书房门口两步远时。我忽然一个回身改变了轨迹。
一股带着凉意的夜风迎面吹来。我打了个寒噤,犹如冒着火星的身体猛地掉进冷水塘里,扑通几下——喘息了好一会儿,起伏的胸口才逐渐平复,这才意识到我正站在楼栋外面,站在浓稠的黑色中。低头朝自己身上一瞧,衣服倒是上班时的装束,只是昏乱中忘了换鞋拿错了包——穿着拖鞋,手拿买菜用的小布手包。习惯性挤压,手包竟然毫无抵抗地在我手心里蜷曲一团,像一张纸,手机呢?手机在那个工作的包里,回家后还没顾得上掏出来。
没有手机的我,睁眼瞎一个。眼下怎么办?我双手按着太阳穴,一团糨糊似的大脑开始慢慢澄清,依稀现出一些粗大脉络。
是真的离家出走,还是折身回去,只当下楼扔袋垃圾?手包里尚有开大门的单把钥匙,是我为方便买菜特意放在包内。然而,他戢指怒目气急败坏的样子,苍蝇一样在我眼前飞来撞去,怎么也驱赶不走;自己刚刚那声惊天动地的摔门,还在耳膜里震动,那可是八级以上地震的动静,哪能转眼就风平浪静了呢。
要不,去酒店住一晚上,总不至于去投河自杀吧,还没脆弱到那程度。拉开手包拉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叠不到一百块钱的零钞。小旅馆倒是可以的,没有身份证不知行不行……念头,仅是一闪而过,没有酿成巨大推动力,我便在通往小区进出口的路边的石椅上坐下。隐隐约约听见晚间新闻的片头曲,晚上十点了。对面广场舞的地盘一片死寂,蹓狗蹓弯的也鲜见踪迹,只有两三对情侣或是小夫妻在勾肩搭背地散步。我斜视他们一眼,鼻子哼了一声,别看你们现在卿卿我我的,将来有不共戴天的那一天。
很快,那些情侣没了踪影,大概是我妨碍了他们。寂静的夜色里,似乎只有路灯和树是活的。路灯奋力发出光芒,无奈光是没有温度的苍白。树叶在风中沙沙响着,偶尔落下一两只鸟,啁啾两声又飞走了。树的影子掉在地上,被风和路灯弄得宛若一群魑魅魍魉,使我的心里不时咯噔咯噔地阵阵惊慌。一道雪白的亮光照过来,我侧转身体,低头用手捂住脸颊,一辆小车驶进小区,小车经过我身边时明显放缓了速度,片刻后还是飞快地朝着地下停车场驶去。不一会儿,我能感到步行回家的车主,探照灯似的目光不时往我这边扫视。
一向好面子的我,内心生出几分胆怯和不安。对一个貌似美满幸福的女人来说,我坐在这里的时间不对,何况又是这样一副模样。频频地朝自家方向张望,期望能从楼栋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那人慢慢走进昏黄的灯光里,走近我,即使他一声不吭、一脸愤懑地站在我面前,我立马站起跟随他回家。可是,一遍又一遍,我失望了。忽然,有电光闪烁。是他吗?电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扫荡,不像找人,倒像是捉拿藏在黑暗中的鬼怪。疑惑间,电光从我身上晃过来荡过去,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电光晃悠别处了。原来是巡逻的保安,我看他背影时他刚好回头瞧我,我赶紧调转目光,欠了欠身,佯装起身回家。
这里不能再呆了,无论如何要作出选择。我告诫自己。那个狠心的、下油锅的、千刀万剐的人!我的内心塞满了对他恶毒的咒骂。同时又陷入隐秘的愿望落空后的巨大悲苦中,家,是回不去了。无法排解的仇恨,发泄在手包上——攥紧,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仿佛他藏身其中,咬牙要将他碾死掌中。
这时,我感觉出一缕不肯妥胁的“敌对分子”,在用坚硬的骨头抗击我的掌心。凭力量和形状,不像是我家的一单把钥匙所为。惊奇中我把手探入包底,果然勾出一个钥匙串。其实也就两个钥匙圈在环中,关键不是我家的。哦,想起来了,是闺蜜媛家的钥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我这会儿的眼睛定是和狼看到猎物一样放着绿光,这个夜晚,我有了安全去处。趿着拖鞋一路小跑,出小区拦住一出租车,向利民路奔去。
媛回老家疗伤去了,当然是情伤,否则她看上去那么坚强豁达的人,怎么可能随便被打倒。情伤犹如家贼,她没有防备遭家人下手的能力。临走时她留一把钥匙给我,说三个月后她没回来帮她把房子租出去。时间过的真快,媛离开竟有两个月了。
出租车把我撂在利民路口,屁股红灯一闪一溜烟跑了。司机说啥也不肯把我捎到位于利民路中段的媛家楼下。这里是城中村,说不好听点,就是底层劳动者的汇聚地。媛当初是赌它迟早会拆迁才费尽周折买下的不知过了几手的房子。可是媛住了5年还没拆,住得她都快失去耐心。
与我家那片静谧截然不同,这边的夜生活才拉开帷幕。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热气腾腾的狭窄街道,我低头小心避过湿漉漉的污水、狰狞的垃圾物,和头发染成一绺黄一绺红的男孩子,终于到达三楼的媛家。开门,开灯,我大吃一惊,疑心走错了门,或是她家遭了盗窃——屋子空荡荡的。巡视一圈,才明白媛将所有家具电器全搬进她的主卧里,主卧锁上了。媛家是老式格局的两房一厅,我原指望在她家客房里的单人床上将就一晚,终究失望了,客房只剩下一个拆不掉的壁柜,和拉得严严实实的半截环形窗帘。
怎么打发这个夜晚呢?我又一次困惑了。那个该死的他!
目光落在环形窗帘下面。那里是一个飘窗,窗台上铺了个用窗帘布做的棉垫。我好几次在媛家就坐在那上面喝茶,和坐在床上的媛聊天,不时扭头看看窗外。感谢媛没有撤走垫子,并在壁柜里留下一件旧棉袄。我像上床一样上了窗台,把折起的棉袄垫在腰背后面,两腿弓成两座尖塔,开始闭眼睡觉。
肚子咕咕地叫开了。那条街上的小吃,那些曾经让我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小吃,现在我闻到它穿墙钻缝过来的味道,却是这般芳香扑鼻,搅得我的肠胃不得安宁。算起来,自中午在单位食堂敷衍几口了事后,我有十个小时粒米未进。忍忍吧,刚才斗志昂扬的精神,一旦松懈下来,就垮掉了,尽管那香味近在咫尺,我也没有力气挪身。转移注意力,想单位繁杂的人事关系,想家里琐碎的小事情,甚至想他扭曲的嘴脸……过了一会儿,冷,像被水打湿一角的纸章,寒意很快在全身洇开,我双手抱腿,缩成一团,似乎要缩回母亲的子宫。眼下季节是夏末初秋,气温跟打摆子似的,白天发烧晚上发冷。浮现在脑海的面孔,居然脱落了我给他们贴上的标签,连他的脸也没那么难看,这样,我的思维无法在他们身上立足。倒是与吃穿有关的,铺天盖地,黄蜂般地涌来,我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肤都充斥着对它们的渴望……
在饥饿和寒冷面前,什么意志力、形而上,全是浮云。
下“床”,下楼,在一个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小店,点了炒粉。不是喜欢,只因它快。男人颠了几下锅,女人给我端过来一盘冒着热气堆成山尖样的粉,她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看到她深入盘内的大拇指,摇头拒绝了。接过油腻的盘子,一筷子叉下去。女人没走,站在我旁边用拳头轻捶她的后腰。我不好意思大口咀嚼。看上去女人有四五个月的身孕,肚子在宽大的男式衬衫里也显山露水了。这是女人最骄傲最珍贵的时期,我像她时,他把我宠得跟熊猫似的……我的心抽搐了下,对女人说:“坐下,歇会儿吧。”
女人嘴里说还有好多活要干,却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们聊上了。
女人说这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我抬起眼看喜悦和忧虑交织在她略带浮肿的脸上。我的眼光很复杂。女人用嘴呶呶在锅灶边忙碌的男人,说他们家一定要生个男孩。
生不难,养就难喽。我环视一眼简陋的小店说。
谁说不是,大丫头上小学,二丫头明年也要上学了,没办法,只有没日没夜地干呗。
我忍住了到嘴边的“要又是女孩怎么办”。笑笑起身,搁下一张十元钱,走出小店。不知为什么,我想回家了。但是,我还是一步一步走回了媛家。一路上,生女儿的前前后后,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回放……再“躺回小床”时,我都惊讶了,回忆竟然全是他的好:怕婆婆嫌弃,他把我和女儿捧上了天;人家坐月子一个月,他坚持要我坐一个半月,理由是我底子薄;大包小袋从外面买回来的,几乎都是我和女儿爱吃的……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脸”的呢?
是我担任部门经理以后。职务升了,薪水加了,压力大了,事情多了,眼光高了,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温顺贤淑的屋里人了,我们的口角、纷争日渐增多。这么说,部门经理是导致家庭战争的始作俑者。为什么它会让我发生变化呢?顺藤摸瓜,我揪出了罪魁祸首:急功近利,攀比,爱慕虚荣……
晨光透过窗帘,我醒了。拉开窗帘,天色已亮。我一把掀开棉袄,下地活动僵硬的筋骨。没想到后半夜睡得还挺踏实。突然,“昨夜他会不会满大街找我”的想法,刚滋生出,就被我扼杀掉——我既希望他“找我”,又担心他“没找着我”,更害怕“他不找我”,于是,我干脆不作任何毫无根据的假设,暗暗告诫自己:苍茫黑夜,他上哪找。再说,是我自己跑出来的,他为什么要找。我的胸襟心怀,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博大、宽容和善解人意。
这样好的心态,让我丝毫不觉身体的酸胀不爽,反像一只轻盈快乐的鸟,在屋子里转悠。简单的洗漱完,在媛的鞋柜里找了一双休闲鞋穿上,开门前我深吸一口气,新的一天,势必要以新的姿态去面对。
出大门,吓一大跳,楼梯阶上“睡”一大男人。男人的睡姿和我昨晚一样,屁股和双脚着力,俯首抱膝。再看一眼,竟然是他。听见关门声,他从膝盖上抬起头,眼睛里的红血丝,刺疼了我的心。我轻轻地问:“你怎么在这?”我感到我的声音仿佛被露水打湿。
他直直看着我,嘟哝道:“为了保护你的生命安全!”
我噗嗤笑了。
他边捶打两腿边站起身,我帮他弹掉裤子上的灰尘。我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昨晚的那个女人坐在店门口摘菜。她在仰身打呵欠时看到了我。我走上前,问有吃的吗?这条街宛若昨夜劳累过度,依然在酣睡,只有一两家店门打开,路上稀疏地走动着上学的学生。女人看看我又打量他,忙说有的有的。我点了两碗汤面,两个荷包蛋,吃完我把手包里所有的钱都放在桌子上。
从这以后,我隔三差五地,到媛的空荡荡的半边屋子去坐坐,发发呆。有时到女人的店里吃吃东西,聊聊天。每次从那里出来,都像被清水洗尘过,身子从外至内透着清爽洁净。渐渐地,我走出了单位的困境,家里也恢复了从前的温馨和煦。媛说暂时不回来。把她家房子租出去后,我惆怅了好几天。
后来,我把自己家的书房隔出半间。空空的,只铺一瑜伽垫,闲暇时或坐或躺在上面,清爽洁净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知道,自那一次在媛家过夜,结识了一位智者,她静静聆听我的倾诉,然后,令我拨开迷雾重见天日。我再也离不开她了。她就是“空”。唯有四壁皆空时,她才肯一袭素白地与我相对而坐。我们成了万籁俱寂下的伯牙与钟子期。只是我终究是一凡人,脱离不了俗世,只能与她促膝相谈于“半空”中。于我,已足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