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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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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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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颜

老 颜

王娅

  第一次被人喊“老颜”,是新局长上任的那天。新局长到各股室认门,走到财会科门口时,他径直进去,冲正在喝茶的颜文芳热情地伸出手:“老颜好!”陪同的一行人,以为他们是老相识,再看颜文芳的神情,似乎又不太像。

颜文芳是局里有名的“冷性人”。所谓冷性人,指的是喜静、木纳、反应慢。颜文芳的确被新局长的举措弄得不知所措。在她工作的年数里,局长少说换了七八任。通常情况下都是由局里某位副职领导在前头引见,介绍完毕后,双方再煞有介事地握手言欢。颜文芳往往在副职领导的唾沫横飞中,从座位上直起身子,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上前几步,配合领导完成上任的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对她而言,仅此而已。她说不来场面上的话,就连脸上张开的笑肌也像是从别处撕下张贴上去似的,总显得生硬。因此,颜文芳在新领导的第一天印象里总是淡淡的,如不小心滴落的凉白开。但因岗位的特殊,她却是新领导回头要找的主要人物之一。

颜文芳没有在她储存并不丰富的大脑影像库里,搜寻出新局长的面孔,她认定他们此前并不认识。让她迟迟伸不出手的,还有新局长的那声“老颜”,很是刺耳。就在昨天下午,老局长还在电话里对她说:“小颜,来我办公室下。”仅仅一个晚上,她就从“小颜”变成“老颜”,颜文芳一下拐不过那么大的弯。她又不会佯装,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中,她的手是与新局长由于地心引力快要下坠的手重叠了,脸上却是一副被内心纠缠不休的表情。站在新局长后面的吴红蔓副局长,看穿了颜文芳的心思,生怕新局长对此场景会难堪,赶紧上前打圆场。吴红蔓指着颜文芳对新局长说:“别看颜股长平时一声不吭,她一鸣就惊人,业务能力在全省那是响当当的。别看颜股长年轻,却是我们局资历最深的同志。”新局长哈哈大笑:“我早有耳闻,所以,对她饱含敬意。有老同志好,家有老,是个宝。”新局长似乎没有悟出吴红蔓的别有用心,生生把颜文芳与那个令她极为反感的“老”,捆在一起。

按惯例,新老交替这一天,会有一场酒宴,算是送老迎新。遵从几位主要人员意见,酒宴定在晚上六点的江南食府666厅。各部门负责人也一同前往。颜文芳素不喜欢人多热闹,本想找个推辞不去,快下班时,却让吴红蔓挽着胳膊去了。局不大,股室就几个,够格的女人,也就她们两人。推开厅门,里面雾气狼烟,先到的都站在靠马路的窗户边朝外张望。呛人的烟味。吴红蔓捂起鼻子敞开门。两个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上菜了。办公室王主任过来阻止服务员上菜,边对吴红蔓说组织部几位领导还没到,他十分钟前联系过,说是已经出发在路上。上午是组织部齐部长一行,把新局长送到局里的。说话间,随齐部长上午过来的崔科长到了。崔科长一进门就被屋里的人围在中间,他红着脸气息颠簸地说,半路上接到县领导电话,部里领导又折回去了,有一突发事件,要他们即刻回去处理。崔科长说着,掏出手机手指划拨了几下,电话通时他的呼吸已很匀称了。众人屏声敛息,看崔科长的头像捣蒜似的,然后,把手机递给老局长,又递给新局长。接过手机的老局长和新局长,脸上立刻泛起涟漪,用几乎是商量好的语句,对齐部长的致歉和关心,表示理解并感谢。 

齐部长来不了,原先以他为中心的饭桌格局就要调整。崔科长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干事,太嫩,显然主持不了局面。而新老局长眼下都不适合主事。一个棘手的问题来了:座位怎么安排?齐部长在自然是他坐主座,可他不来了,主座也不能空着。按职务排位,新老局长都有资格,可主座只有一个。大家面面相觑。正犯难时,只见新局长举起双手连击两掌,大家顺着那手的轨迹,齐刷刷地把视线从新局长的头顶落到他的胸前:“各位,今晚我们来按年龄排位,大家看怎样?”

沉闷的空气开始流动。没有人有更好的主意,新局长的建议就算通过。老局长被大家推搡着摁倒在主座上。其实主座,无非是粉红的餐巾叠成一个长条,像“1”,矗立在面前的酒杯上,但它蕴涵深厚。有人在高呼老二在哪?如藏在草丛中的春笋,颜文芳马上被剥离出。她像是不慎跌进了舞台中央,慌乱得用手背遮挡从四面射来的光线,身体后缩,仿佛要缩进洞穴。吴红蔓看不过去,挺身相助:“我说啊,今晚的主题是欢送老局长,欢迎新局长,两位局长按年纪排位,其他人就随意吧!”一片叫好声。

NO新局长反对。他向老颜走去。众人偏过头,看新局长和颜文芳围着桌沿官兵捉强盗。老局长站了起来,大声喊:“小颜!” 颜文芳像断电的机器人,停住脚步,突兀地看着老局长,被赶上来的新局长趁机拽住了。老局长喊完独自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使他看上去和善多了,“满屋的人只有我有资格叫你小颜。你就听我一句,今晚我们俩年纪最大,不如就倚老卖老,厚着脸皮坐上座,明天再夹紧尾巴做咱的普通老百姓去。”

老局长的话像一把锉刀,让他的笑声泛着金属光泽。没有人敢接他的话,大家感到了笼罩在桌子上空的压力。老局长还没到退休年龄,但组织上这次调整他任主任科员,说白了就是让出位置,显然他还没把身体气血调和。颜文芳不傻,自然明白了老局长对这次安排的态度。她不好再抵抗了,任由新局长把她推到今晚的二号位上。她觉得对一个丧失权力的人的恭敬,莫过于服从。那边老局长已拉正座椅,绅士般地候在一旁,待她坐下,也挨着坐下。然后,老局长像往日里偶尔开起了玩笑那样,诙谐地说:“高堂大人都坐好了,现在看儿女们的了。”众人哄堂大笑。笑声像一壶掀了盖的开水,随即,一股热气腾腾的气氛在屋子弥漫开来。

颜文芳局促地坐在老局长左边。与此同时,工会主席李东阳在众人戏谑中坐在老局长右边。三马并驾,后面的便省事多了。大家争相报着出生年月找到自己位子,落坐后环顾四周,顿时,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地滋生了一种兴奋或落寞的神情,仿佛是走在放学回家老师按身高排列的队伍里,有人得意有人伤感。

不用说,颜文芳是最伤感的一个。上午她还对新局长的那声“老颜”耿耿于怀,现在她一览众山小。新局长同她一侧,与她隔两个位置,吴小蔓在另一侧,与她遥遥相对。不知不觉间,她就被岁月的浪潮打在了最前沿,下一个被拍上岸的将是她。想想第一次到局报到的情景,恍惚就在昨天,那时的她还有着年轻人的活泼与朝气,对未来浮想联翩……一晃就走到了路的尽头。她想不出下到山的那一边的太阳还有什么意思。让她悲伤的不仅是年纪,还有紧跟其后的退休。说心理话,她不情愿退休。假如不上班了,她会……但问题是体制内的一些规定,很让人无奈,比如,男正科56岁退居二线,像老局长那样;男副科52岁退居二线,李东阳比她小半年,明年便可回家含饴弄孙;女副科正科50岁就一刀切。而像她这样的平民百姓男要干到满60岁,女要满55岁(这个岁数的人,哪个单位不会给点粉他们擦擦,因此,剩不了几人,剩下的多是些癞痢头)。好比长途跋涉,有一天她无意间一看,起点出发的人全不见了,四周尽是些小她很多的向她报以友好并同情的微笑……

颜文芳收回悲伤,展开笑容,酒桌已进入自由敬酒环节。下座的人纷纷起身,潮水般向上座涌来,敬完老局长,依次轮到她。颜文芳习惯于不被人待见,突然处在如此高的位置,她很不适应。且不说和她同一级别的同事笑吟吟地向她举起酒杯,她已别扭。惶恐不安的,是级别高的领导,亲自下位不说,还满嘴的祝酒词。颜文芳感到自己仿佛是上下两排金牙间的食物,金光闪烁中,她一点点地被咀嚼、吞噬。倏然,一个念头,从她的心底冒出。这念头意外得如同那声“老颜”,令她猝不及防。

直到老局长把一杯斟好的白酒递给她面前,颜文芳才感到今天的心里乱糟糟的,竟忘了礼节。她没有接受白酒,直接拿手中的饮料去敬老局长。老局长用手势制止了她,然后端起酒杯,注视着她,缓缓说道:“小颜,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为什么敬你酒。对你,我可是有愧的,虽说你面相年轻,可到底是一把年纪了,还要没名没分地上到退休,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要是那次能给你提拔一下,至少明确级别,你现在就不用这样煎熬了……我理解你现在的心境……不说了。所以,我以酒为罚,先干为敬。你接不接受,我绝不勉强。”老局长仰起脖子一干见底,用手抺了下嘴,站在那里,望着颜文芳,像是等待老师处罚的小学生。老局长一席话,犹如拔出了萝卜带出泥。颜文芳心里五味杂陈。要是喝酒能让时光倒流,老局长当初一发慈悲,别说一杯,十杯她也干。但是,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就是老领导自己,也是跟她一样的人了。名分有什么用,不就是戏台上租来的戏服吗?戏完了还回去。对她来说,她不过是个一直坐在台下看戏的人,穿着自己的衣服,倒逍遥自在。不说了,什么都不说,就冲自己听到的最后一声“小颜”,她都应该干了这杯酒,明天起她就是名符其实的“老颜”了。这半辈子,没能上台上走一遭,终究是个遗憾。要是连白酒都没尝一口,岂不更遗憾?反正自己从来都是屈服,屈服别人,屈服自己,还在乎再屈服一杯白酒吗?颜文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在那股子苦辣呛入她喉咙时,她很想醉一回,都说一杯解千愁,她想试试。

 

陶勇照旧在捣鼓他的照片。他打小就跟着陶老爷子捣鼓那个玩意。只不过,老爷子时代管那个叫照像。老爷子把头埋在像新娘的红盖头中,咔嚓一下,米有了,再一下,菜也有了。老爷子的 “陶氏照像”,养活一家老小不说,还成了县城一金字招牌。轮到陶勇当家,他改成“陶氏摄影”,貌似一字之差,其实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设备高档了,房屋装修了,谋生手段也是五花八门,可就是招徕不了顾客。曾经有人一语道破天机,说新招牌挂在老爷子祖传的那片房屋上,好比是后脑勺上蓄着长辫子男人头上的棒球帽,不伦不类。“陶氏摄影”所在的街道,是县城仅剩下的两条未改造的老街之一。老街一股子迂腐老朽气息。那人要把它搬迁到繁华的商业街。陶勇不答应,他的姐妹们也不答应,他们继续撑起尚存一息的祖屋。反正陶氏子孙已没人指望用它果腹充饥,仅作为一个消遣。那人一跺脚云朵一样飘走了。后来,颜文芳来了。颜文芳不多言多语,她便和那一片祖屋无声无息地留下来了。

“回来啦!”颜文芳用钥匙转开大门,陶勇的声音飘了出来。家里黑漆漆的,只有书房的灯光在客厅尽头铺了一层长方形光团。老颜一边应声,一边摁亮客厅的灯。客厅是她的地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她晚上唯一的节目。书房则是陶勇的阵地。两团蓝色荧光,像两条河流,静静流淌在自己的河床上互不交叉。喝下去的白酒经夜风一吹,倒把身体里许多细胞给激活了。颜文芳起了说话的欲望。

陶勇猛地把盯在电脑前的头转过来。他有些吃惊,颜文芳端着水杯走进了书房。然后,陶勇不太自然地用手挠着头。他正在修片,被修的是一年轻女子的照片。女子从大树后面俏皮地探出半个身子,他刚刚把她身后的田野、山峦给虚化了,被突出的脸和飘逸的黑发,以及面前一个男人投入的神情,便构成了一个暧昧的画面。陶勇不免几分心虚。不过,他看到颜文芳的目光在墙面和书柜上扫荡,就转过身子,拖住鼠标,在他准备切换界面时,颜文芳却瞅到了女子,哎地一声凑近来了,陶勇的握着鼠标打圈圈,女子的脸上犹如有个手掌在来回摩挲。

不怪颜文芳惊讶。熟悉陶勇的人都知道,走出“陶氏摄影”的大门,他的镜头很少对准人,尤其是女人。而且,店里的生意多是由他的姐姐们打理。书房颜亚芳很少进来,陶勇隔段时间更换一些照片,挂上他的得意之作。颜亚芳先看墙就是看他近期作品。其次是看陶勇的那些宝贝。靠墙的一溜书柜没几本书,搁的全是陶勇的长枪短炮,以及奖品证书之类的,它们像文物一样被陶勇小心翼翼地珍藏。每次出去,他就背着它们,像征战一样。那些家伙很花钱,陶勇平时很节俭,可为它们掏钱,眼皮都不眨下。颜亚芳免不了忿气。她看书柜,也就是想知道陶勇是否又添置了新宝贝。添置了又怎样,她又不能阻止,无非是添一次堵。不过,颜亚芳总能很快想回来,陶勇没别的嗜好,把钱花在那上面,总比花在赌博和女人身上要好得多。

女人。她的余光似乎瞟到一个女人。一个像刚剥出的新鲜熟鸡蛋般的女人。几乎是颜亚芳目光触及到电脑照片的同时,新局长的那声“老颜”,也以迅即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出击,颜亚芳把手捂在脸上,好像被扇了般的疼。

“我是不是老了?”她像是询问,又像自言自语。

陶勇哗地换了界面。橘红的天空,与橘红的河水中间,一轮苍白落日,似乎耗尽了生命最后的余晖,正平静地沉入河堤那边。颜亚芳脱口而出:“我现在就是那轮落日!”

陶勇以为颜亚芳吃醋,连忙洗涮自己:“你不认识她吗?是诗词协会李会长的千金,说是参加一个什么全国比赛,让我帮拍一组。不然,谁会请得动我这尊神。”

此话不假,陶勇的技术,在省内属中上水准,拥有省市县摄影协会很多头衔。但颜亚芳的心思没在女人身上,她在给淤积一天的憋屈找排泄口:“新来的局长,见面就叫我老颜,我真的很老吗?”她两眼盯着陶勇,像是要从里面抠出答案。

“嗨,都做奶奶的人了,还那么矫情,我早就被人叫老陶了。”陶勇心踏实了,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冷幽默,半响,他的鼻子与嘴喷出一团笑。陶勇的答所非问,让颜亚芳心里的企盼落了空,她失望了,却不甘心:“老了,还在单位呆着,招人烦。我想……提前退休。”陶勇有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女人没事,家里生事”,专门劝解他那些家里爱起祸端的哥儿们,不到万不得以,别让老婆洞赋闲在家,否则,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颜亚芳由此断定陶勇定会把她的念头消除在萌芽状。没想到,陶勇兴奋地一把抓住她端茶杯的手,水溢在他的手背上也没察觉:“好啊!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事呢。前几天小杰打电话说,王芳妹妹快生了,想她妈妈过去伺候月子。你也晓得她妹的情况,是她妈超生的,从小缺母爱,所以,她妈妈想弥补她妹妹,去帮她妹一把。小杰俩口子,正愁没人带孩子呢。说实在话,你一个老实人,不像我,年轻时吊儿郎当惯了,现在这个岁数,领导更不指望我,我玩我的。你呢,到现在还像头拉磨的驴,埋头干活,抬头看人脸色,能退就退了吧。”

颜文芳怔住了。她有一种猎物撞进猎人枪口的感觉。一个不上班的退休女人,似乎带孙子是最天经地仪的一件事。她怕退休,不就是惧怕这个吗?也不是不想带,是自己根本不会带……原来,陶勇的心中,她只是儿子的妈孙子的奶奶。其实这样认为,没什么不好,可她首先是他的女人……自从那个女人——号称县剧团第一花旦的女人,走了,陶勇的眼里再没有了女人,他整日捣鼓那些没有体温的东西。她有体温,却是一杯温吞的水,不足以撩拨起陶勇的激情。或者,陶勇认识她时,已经是一堆灰烬了。陶勇不在乎她,她本来不太擅长穿衣打扮,干脆放纵自己几乎到了不修边幅的地步。自己环境的宽松,她对陶勇也很宽松,不过问他说走就走的户外采风,有时为拍一个镜头,要蹲上一天半宿。这让当初不怎么看好他俩婚姻的人很奇怪,陶勇没有被费尽心机追到手的花旦降伏,两年的婚姻以离婚收场,倒是长相平凡的颜文芳,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他不算,还能与同个屋檐下的大家子人和平共处。

被酒点燃的热情迅速降温,颜文芳回到她惯常的寡淡中。她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她拧开了热水。然后,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的浴镜前,一层层脱掉衣服。雾气弥漫开来,她看着镜中平坦的腹部,细软的腰壳,不甚丰满、也不似布袋般垂吊的乳房,慢慢模糊、消失在浓雾中。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她不愿看到一览无遗的自己,虽然那个苗条玲珑的身材并不老态。她怕看到肚皮上的伤疤,它像一条风干的大蜈蚣,总让她想起被咬时的疼痛。

28年前的一个夏天,老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哪里都滚烫烫的。天黑透,姐姐拉她去西城河游泳。她们趁夜色脱去衣衫,手牵手走进河水深处。突然,她肚子阵阵绞痛,很快她痛得弯下身子。姐姐摸着她汗汵汵的额头和手心,吓坏了,大声呼救。姐姐的凄喊,引来了不远处的一对小情侣,他们七手八脚把她扶上自行车后座,男孩前面推,姐姐和女孩扶住已快昏厥的她。到达医院后,一群白衣白帽的人,迅速地将她推向手术室。那团蠕动的白影,是她脑海里留存的人生第一篇章里最后的影像。就是那些影像,如隧道里的一束白光,把她引向第二篇章的地狱之门。那个晚上,她失去了右侧的卵巢和输卵管,失去女性三分之一的器官……以至到现在,那团白光依旧会入浸她的梦中,让她惊醒。

她那时刚工作不久,生活对于她,就像是七彩蜡笔,随便涂鸦,就是一幅绚丽图画。突如其来的变故,图画的基调迅速变换,由明快转换灰暗——男友离去,一家人的担忧,知情人的同情。比起肉体的创伤,她更承受不了身体之外的摧残,像失衡的天平,把她猝不及防地抛向空中。虽然医生反复安慰,不要悲观,还有25﹪的生育希望。去他妈的25﹪!她恨恨骂道。妈妈和姐姐也预测到,暗藏隐疾的另一侧,不可能带给她幸运。事实证明,她确实不是个幸运的人。终身未孕,让她如一块蒙羞的布,始终蜷曲在角落里。为此,她不跟女人们聊天。离开孩子的话题,少了趣味;不和男人聊天,……她把自己装进了套中。 

姐姐很自责,发誓要为她找到一个好人家。姐姐听说,赫赫有名的陶鼎峰的独子离婚了, 1岁的男孩,判给了男方。姐姐把这则消息告诉了妈妈。母女俩很高兴,认为那男孩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姐姐的一同学,恰好是陶家的亲戚,姐姐请同学撺掇他们。第一次见到陶勇,她几乎不敢正眼瞧他。大高个儿,仪表堂堂,英气逼人,只是眉宇间蹙着一团忧愁。陶勇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尴尬中,寥寥几句后,两人就散了。分手时,陶勇并没有约定下次见面,她知道没戏,陶勇有貌有财,看不上她。没想到,姐姐的同学捎来话,只要她对他儿子视同已出,陶家愿意。

“奶奶奶奶,囡囡要跟奶奶视频呢!”关上水,听见陶勇在外面叫喊。颜文芳重新拧开水,让白雾在哗哗的水声中再次包围她。

 

    第二次被新局长喊“老颜”,是一周后的事。

八点刚过,新局长来到财务室。依旧是站在门口,“9点到我办公室去下。”新局长撂下一句就走了,他的手机恰好响起。这一次,颜文芳没有感到刺耳。自从新局长来了后,“老某”的叫法蔚然成风。据说乡镇机关彼此都这么称呼。新局长从乡下进城,带来的乡土气息,像吹来了一缕清新之风,让大家耳目一新。这种没有职务高低年龄大小的称谓,很快受到推崇。

颜文芳手持装有财务报表的文件袋向三楼走去,她知道新局长要摸清家底了。到了局办门口,见新局长正在通电话,踌躇间,新局长手指沙发示意她进去。原来宽敞的办公室被拦中隔断,显得逼仄。堂皇的老板桌换成普通办公桌,高大、盎然的绿色植物也被小盆植物取代。仿佛女主人错穿了小保姆的衣裳,颜文芳坐在单人沙发上,感觉怪怪的。新局长倡导的节俭之风,正在局里兴起,这上上下下一折腾,马上便会有无数的发票,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心疼钱。

新局长打完电话,捧着一本摊开的记事本,坐在了她的旁边。颜文芳挺不自在,她觉得,领导还是高高在上好。她习惯了仰视领导。

颜文芳曝家底时,平静地看着新局长,对烂熟于心的东西,她口若悬河,一点不慌张。新局长态度虔诚得像个小学徒,认真记,不时插问一句。颜文芳一口气说完,呷了一口水,她在考虑,要不要把提前退休的事一并说出,好让领导考虑人事安排。可是,要她舍弃盘弄了几十年的数字,去莳弄一个陌生的婴孩,她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不情愿。她在娘胎里就受数字熏陶。她的妈妈是一家副食店的会计,每天把算珠子拨得劈里啪啦的,嘴里念念有词,因此,那些阿拉伯数字,对她而言不是单调乏味的东西,而是一群小精灵,她枯燥的生命因为小精灵而变得丰盈有趣。新局长从沙发扶手的记事本上抬起头, “老颜,”新局长专注地望着她说:“你是一个老同志,为人正直厚道,敢于杖义直言,你的项目资金的故事,我已经听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个人是非常钦佩你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一说到“项目资金”,颜文芳的脸红了。那是第四任局长的时候,上面拨下一笔专项资金。当时局里正在装修办公楼,资金紧张,第四任局长拟挪用这笔款子,日后再归还。刚刚提为财务股长的颜文芳坚持专款专用,拒绝盖章。第四任局长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砸向地面:“我才是一把手,出了事我扛着,一个财务股长,别以为管个章,就有多能耐。先坐稳位置再说话!”溅滚一地的玻璃碎片,和各个窗口的目光,像箭样嗖嗖地向颜文芳射来。颜文芳被激怒了,骨子里潜在的倔劲,伴着热血往上冲,一个电话告到了市局财务科长。市局支持了她。第四任局长败下阵后,并没有罢免她,那一年她拿到了全省业务比赛第一名,她的照片上了省局光荣榜。渐渐地,光荣榜上的获奖选手都提拔重用了,参加省市财务会议的老面孔逐次减少,到最后只剩下她和当年的市局财务科长。不同的是,财务科长坐的是前面摆放姓名牌的领导席。会后,财务科长走到她身边,一脸真诚地说:“颜股长是一位难得的好人。有什么为难的事,需要我张口出力,尽管说啊。” 颜文芳摇了摇头。她想得很开,位置高一层,责任重一担,她生就只会干具体活,说不来抽象话。

实际上,颜文芳吃一堑,长一智,后来变得聪明不少。但是后来的新领导,俨然把她当作脸上危险三角区的粉刺,不断修整的制度、程序,巧妙避开她。颜文芳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却乐个自在逍遥……机会也是有的,在老局长手上,纪检组长的位置空了大半年。项目资金的事,像刷在墙上的宣传口号,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所有人都认为非她莫属。甚至有人私下议论,颜文芳刻板不善变通,特别适合那个位置。好比树上一颗熟透的桃子,她都不用特意挪动,桃子即可砸中她的脑袋。不过,最终是从外单位调过来的李东阳填了空缺。虽说干部任用是组织部门的事,但肯定有老局长的思想。局里人猜测缘由,可能还是与颜文芳刻板不善变通有关。

第一次直面提及此事的,是这位新局长。颜文芳一时摸不清领导意图,低头不语。新局长说:“随着反腐倡廉力度的加大,以后对财金管理越来越规范,越来越严格,我不想我们单位在这方面出现任何问题。所以——”戛然而止。颜文芳抬起头看着新局长。新局长像打了强心剂,陡然情绪激昂:“以后,凡涉及到用钱的所有事务,包括计划、申报、审批、预算、核价、定价等等,全先从你这过,你给我把关,没有你老颜的签名,我是万万不会签字的。”

    财务室变成了一鸟窝,飞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从早到晚,叽叽喳喳的,热闹非凡。人缝中的颜文芳,戴着老花镜,像一只在草丛里扒食的老母鸡,两爪奋力刨土,继尔低头啄上一口,然后,再刨再啄,没完没了。来的人没了火气,像一堆被雨淋湿的柴禾。大家忽然对她毕恭毕敬起来。这一天,送走一批人,瞅着终于空荡的屋子,颜文芳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双手按在脖子后,头来回转动。出纳员小金跑过来,用手替下她的手。小金边按摩颜文芳僵硬的脖子,边附在她耳边嘀咕:“你现在可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啊。”

颜文芳没听明白,偏过头问:“你说什么?”

小金停止手上的动作:“局长这可是削藩集权呢,你没看见副局长们的脸,阴沉沉的。”小金忽然意识到什么,对着颜文芳的后脑勺吐了下舌头,随即换上嘻哈的笑脸:“领导,你可得关心关心你的下属,我还没有正规编制呢,今年咱局空出了几个编,能否到局长面前,帮求个情。”

颜文芳还沉浸在小金的前半截话里。小金从人事股调来,信息渠道海阔天空。她想问个究竟,可跟小金没有深交。事实上,在局里,她没有推心置腹的人,她一般不说与工作无关的话,因此,她信息量匮乏。颜文芳在琢磨如何向小金打探一些消息时,吴红蔓进来了。小金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

吴红蔓高个,健硕,说话做事风风火火,酒量也大,置身在男人堆里,真正是巾帼不让须眉。她刚随县领导赴外省考察项目回来。吴红蔓四下张望,从包里掏出两个纸袋,放一个在老颜桌子,另一个钩在张开如横杆的手指上,唤小金。小金受宠若惊地跑过来接住,两手指从纸袋里钳起一个包裹在透明塑料袋里的小丝巾。“哇,太漂亮了!”小金夸张地瞪大眼睛和嘴巴。吴红蔓食指竖在嘴唇上:“一点小意思,快点收好。局里人多,不要再声张了。”小金轻轻道声谢谢,猫着腰,做贼似地回到自己位上迅速装进包里。颜文芳迟疑着,也装进自己的手袋里。她探了一眼,同样是丝巾,她的比小金大。吴红蔓从包里掏出一大信封,叫小金帮她把里面的票据整理并粘贴好,给颜文芳签字。交待完毕,吴红蔓一屁股坐在颜文芳桌边的椅上。吴红蔓很会聊天,哪怕石头棍棒,她都能找到共同话题。知道颜文芳不喜欢家长里短,就讲她此行沿途的风土人情,听到的奇闻轶事。颜文芳果然听得全神贵注津津有味。小金不时回头搭讪几句。财务科难得上演一台女人戏。

不一会儿,小金把粘贴好的票据单放在颜文芳的桌前,自己坐在吴红蔓旁边的空椅上。这下吴红蔓兴致大增,气氛更热闹了。

颜文芳一边听,一边逐张翻阅票单。没一会儿,她收住了笑,表情在一点点僵硬。吴红蔓和小金瞥见了,两个人的聊天兴致仍像下坡的马车,由惯性向前踢踏。直到颜文芳咳了两声,她俩仿佛被一条沟壑挡住去路,马夫吁地勒住缰绳。屋子瞬间安静了。

颜文芳指着票单对吴红蔓说:“吴局,你的费用严重超支……我恐怕没这个权限。这几张不是正规票……”她一脸歉意地把票单推向吴红蔓。

“我知道,半路上我已请示过局长,他同意回来由你来处理。”吴小蔓翻着票单:“没有他的允许,我傻呀!你们是不知道跟领导出门的苦衷……”吴红蔓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小金理解似地频频点头。

“可是,局长没跟我说。要不,你先让局长签个字,再过来报也不急。”

“我可没这个闲功夫,还有一大堆事呢。这样吧,你签你的,局长那头,我负责,不会为难你的。”

“吴局,局长就财金报批纪律,已经在会上强调好几次了。还是先找他签为好。”

小金瞅着吴红蔓渐变的脸色,扑出上半身搂过那些票据,说:“吴局,你在这等着,我这去找局长签字。”

吴红蔓摁住小金。她站起来,夺过小金怀里的票据,奋力摔在桌子上。票据单仿佛受惊吓的鸟,扑扇着翅膀凌空飞下,脱落的小票羽毛似地漫天飞舞:“我这个副局长也太下作了吧!报个票,还要被呼来喝去的。你们财务人,是不是以为除了你们,全都不干净。拿着公家钱,去外面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我告诉你,贪污这点钱,我还不稀罕呢!”

有人在门口窥视。看到红脸涨颈的吴小蔓,就进来劝道:“吴局,怒伤肝。消气消气。”吴小蔓对进来的人大声说:“人在做,天在看。厚德才能载物。怎么有的人就不明白这个理,整天拿手电筒照别人。唯独忘了照自己……”

吴红蔓被人拽走了。小金望了眼一动不动的老颜,叹口气,俯身收拾残局。 

尖叫的电话铃,把颜文芳从呆滞中唤醒。她睃巡小金。却见小金从外面箭步冲向话筒。一会儿回头用眼神示意是找她。颜文芳懒懒地接过话筒,小金冲她诡秘一笑。一声“颜大姐”,让颜文芳楞住了。直到对方自报家门,她才确信是新局长无疑。新局长改了称呼,她反倒不适应。“金晶都告诉我了。你能顶住压力坚持原则,不管来者是领导还是群众,这点非常可贵。制度如果不执行,等于一纸空文。我,全力支持你。”

次日,颜文芳上班时那票据单先她到办公桌。她拿起来看到了新局长的批注:特事特办,同意报销。小金告诉她,是吴局打电话让去她办公室拿的。完了?颜文芳对埋在电脑屏幕后劈里啪啦敲键盘的小金问。你想是什么结果?小金面无表情的脸从电脑上升起。县领导找了局长,局长说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并表态要亲自过问,请领导包涵。这时,颜文芳的手机响了,显示是新局长办公室的号码,她立马放在耳边。“老颜,我已经批评了吴副局,她承认自己因情绪激动,言词有些不妥。她那个人,你比我还了解,就是一场暴风雨,过去就好了。你也不要为昨天事置气,以后当顶住就顶住。这对以后的风气,尤其是班子成员,都起到震慑作用。关于超支费用,确实事出有因……”颜文芳仿佛听到无数只苍蝇响作一团。她屏住呼吸,生怕张口吞下一只。

 

颜文芳走进院子,家里灯火通明。陶家在80年代生意最为红火的时候,在后院的菜园地上盖起了三层楼房,陶家的生活起居,与临街的照像馆彻底分开。

她推开虚掩的门,恰遇二姑娘抱一堆东西下楼,见到嫂子就喊了起来:“奶奶回来喽!”仿佛开山的号子,楼上楼下纷纷应声。大姑娘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对外面高喊:“开饭喽!”咚咚的脚步声,伴着一声戏腔:“来了!”三姑娘和陶勇笑嘻嘻地从楼上下来。颜文芳恍然明白,陶小杰一家三口要回来了。大家都在为他们回家而忙碌。过两天,还要为新成员举办周岁宴。这一阵子忙,竟然把这茬子事给忘了。不过,她记住和记不住也没什么两样,有关陶小杰的事自有他三个姑姑张罗,她只管埋单。就连现在埋单的活也由陶勇操劳了。

桌上的菜很有品相,让人馋涎欲滴,大姑娘一手好厨艺。自陶老太太走后,大姑娘接过她手中的锅铲,锅铲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指挥棒。陶家姐妹不等坐下,筷子纷纷伸进了盆盆碟碟。陶勇敲碗抗议,姑奶奶们,有点样子好不好。她们相互对望,笑了。反倒是女主人的颜文芳和二姑爹坐得端正斯文。外姓人对陶姓人的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早已司空见惯。

陶勇是家中独苗,上一个姐姐,下两个妹妹。他家三代单传,陶老爷子不说了,他和他儿子,被家里女人们宠得像宝玉。陶家姐妹曾经是县城有名的三朵金花,模样周正,家境又好,当年他们家排队照像的队伍常常排到云轩桥上,成为一道街景,队伍中一半是慕名求亲的人。三姐妹福气好,都嫁到了好人家,家境殷实,男人可靠。她们先后下岗后,便回到照像馆帮忙。一来店里缺人手,她们自小耳熏目染,技艺不在话下。二来她们比一般女人操心娘家,尤其牵挂侄儿陶小杰,守店的空挡,顺手把娘家的活给拾缀了。陶小杰亲妈走了,却有三个姑妈及爷爷奶奶的照料,他身上并没有因爸妈离婚带给他的创伤,起码肉眼看不出。他阳光开朗,好学上进,招人喜爱。即便是爷爷奶奶在他念初中后相继去世,他的三个姑姑,也没有撇下他不管。

这样,颜文芳便有说不出的苦衷。一个黄花大闺女一结婚当妈不说,人家孩子还不领情。陶小杰一岁半,正牙牙学语,奶奶和姑姑指着颜文芳让他喊妈妈,这小子直愣愣地瞪着颜文芳,死活不开口,逼急了,咧嘴大哭,小脸如刚出锅的红烧肉酱红酱红的。颜文芳伸手抱他,他嗷嗷大叫,四肢踢蹬得不容她靠近,如同要被屠宰的小猪仔。几次下来,陶家人觉得这孩子与后妈差了缘份,也就随他去了。颜文芳也没辙,她不会哄逗孩子,不会变花样讨孩子欢心,又没有育儿经验。陶家人哪里敢把陶小杰的吃喝拉撒、浆洗缝补交给她。况且,陶家奶奶一手遮天,三个姑娘如虎添翼,陶小杰的亲妈狠心抛下儿子决绝而去,一定程度上是无法容忍婆婆的彪悍,三个姑娘的聒噪。随着时间的推移,颜文芳越来越像一个长期寄居陶家的客人,过日子与她无关,儿子与她无关。她除了上班和看肥皂剧,别无他事。这也好,颜文芳本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只是目睹陶小杰的一天天长大,竟也像在目睹一部电视剧样,她多少心里还不是滋味。

颜文芳和陶小杰相处时间多起来,是在爷爷奶奶去世后。但陶小杰已长成青涩的杮子,颜文芳还是不太敢碰。白天混居在大家子人中,倒不觉什么,晚上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时,感觉得到彼此的生疏。颜文芳猜测陶小杰已清楚他是后妈,至于怎么得知,她不得而知。她内心很想打探清楚,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一个不会生养的女人,去打听那摊事,无疑给自己添堵。陶小杰也管她叫妈,但妈那音节,不到万不得已,陶小杰不轻易发出,绕不过时,他就像吃汤包,那音节像薄薄的皮,滑溜一下就与馅儿全吮进嘴里。陶小杰把妈喊得清脆敞亮,是在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倏忽间像换了个人,竟让颜文芳无所适从。那一天是周六,她五十岁生日。头一天收到陶小杰寄来的羊毛披肩,她已喜出望外。此时电话铃响时她还在被窝里,“妈,生日快乐!”握着话筒的颜文芳,像是被电流击蒙了,半响说不出话。起床后她立马把这巨大又幸福的生日礼物同姐姐分享。电话那头的姐姐和她一样激动兴奋,说你终于熬出头了,那小子,懂事了,长大了。

仿佛一本书的序言。此后,陶小杰的嘴巴勤快了,隔段时间喊声妈,报告一则消息:“妈,我有女朋友了!过年想带她回家认亲!”“妈,我选中了一套房。准备明年国庆节结婚!”陶小杰惜字如金,颜文芳回复得简短快捷,“哦哦、好好”。但颜文芳会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呼应陶小杰千里迢迢邮递过来的那声妈。陶小杰带女友回来认亲,她按本地风俗的最高礼节给女孩备好“五金”。陶小杰要买婚房,她次日就打款为他付首付,首付花去了她和陶勇的大半生积蓄,她不觉心痛,反倒无比的畅快和自豪。接踵而来的装修、家具、小车,像一次次山洪,终于,她余下的家底被洗劫一空。她无颜回应那声妈,一番思索,她把家中财权交给陶勇。

陶小杰非草木之人,他在他的盛大婚礼上,表达了心声。那天,司仪结束主持后,陶小杰留在舞台上,面对台下几百名亲友,他神情庄重,深情款款地说:“今天,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要感谢一个人,一个我生命中特别重要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颜文芳!”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看小俩口跪在颜文芳面前,向她献花献茶。现场一股羊羔跪乳的气息,让许多人感动得涕泗横流。颜文芳的眼泪在眼眶里滚动许久,终于抑制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把一妆容冲刷得惨不忍睹。

半夜,颜文芳被脆生生的敲门声惊醒。站在门外的王芳怯怯地说,陶小杰喝醉了,回家后吐得一踏糊涂,现胃空得难受,想吃东西。颜文芳披衣下床,和王芳一起到厨房煮了碗面条让王芳端上去。随后,她想起陶小杰喜欢酸豆角,从大姑娘为陶小杰腌制的一瓶酸豆角中拨出一小碟,欲送楼上去。颜文芳上到二楼楼梯口,突然,脚下像被强力胶粘住。陶小杰和王芳的对话传了出来:

“这什么东西呀?”

“你妈做的面条。”

“去他妈的我妈!我妈早就不要我了。她也配做我妈?给我做过饭吗?洗过衣服吗?我亲妈是我姑姑。我要吃大姑做的咸鱼白粥。”

颜文芳转身下楼。她明白了,陶小杰不仅长大了,还会演戏了,演技足够专业,她和许多人蒙蔽其中。他的“妈”,是经过编导、排练出的……不是她傻,是她不愿想多。也是,她对他又没养育之恩,凭什么索取回报。

饭桌上在商议大后天的周岁宴。大姑娘说女孩也要办得隆重热闹,免得让人以为我们不热乎。主调一定,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具体细节。颜文芳照例不插话。有三个能干的姑奶奶,她熬不成婆。她对姑娘们说不来什么感觉,人家在娘家像驴样拉了一辈子磨,应该感激才是。但是,自己的地盘由着别人折腾……倘不如此,又能怎样。儿子要是自己的,怎么拿捏是自己的事,不怕外人口水。母凭子贵,谁让你生不出一男半女。

话题忽然转到男孩。三姑娘说陶小杰跟她交过底,正在计划生二胎,大家便夸赞陶小杰会打算,陶家三代单传不能在他手上断根。晚生不如早生,趁双方父母年轻,可以帮衬一把。二姑娘目光落在一直没吭声的颜文芳身上,说嫂子有福气,没啥操心就儿孙满堂。二姑娘一向体贴她顾及她的感受,颜文芳心知肚明,可这儿子孙子的话她接不上。陶勇岔开了话题,说奶奶准备提前退休。二姑娘和三姑娘连连说好。大姑娘说,做爷爷奶奶是要付出代价的。等有了孙子,还要考虑买套房子,陶家的独苗,可不能委屈了他。陶勇说,小杰也说了这话,原来是你们商量好的。已经扒了层皮,再榨干骨头,也买不起二套房。大姑娘说,你不是还有这处老宅吗?大家一楞,谁都不说话。颜文芳的脸拉长了。

好在一顿饭吃完了。姑娘们各自回家。颜文芳借故在厨房洗碗,没出门相送。意外地,陶勇送完人后径直来到厨房,把她洗净的碗筷擦干,码放到消毒柜。这个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进几次厨房的男人,笨手笨脚地把碗筷碰出很大声响。颜文芳白了他一眼。陶勇讨好地对她一笑。颜文芳明白那神情是有话要讲,有事要商量。不就是要卖老房吗?卖了好,卖了买个小房,从此清清静静地过自个日子。

果然,两人收拾完毕,颜文芳坐在客厅沙发上,陶勇进了一趟书房,出来后直接坐在她旁边,把两张银行卡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颜文芳冷冷地打量着他。

“我先检讨,藏了私房钱。”陶勇像个羞涩的大男孩,迅即又嬉皮笑脸起来,“现在将功赎罪,如实上缴,如有半点隐瞒,天打五雷轰。”

“不用给我,给你儿子吧。”

“是,原来确实是这想法。我在外面接私活,拍外景,悄悄存的,她们几个都不知道。还不是怕你……就留了一手。现在,不用了,那个白眼狼,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我想通了,不管他们了,我们都奔六的人了,还有几年蹦头。趁现在还走得动,用这钱环游世界去。我边玩边拍片,还可以赚的。我们不欠谁的债。就这么定了,等孙女的周岁宴一过,我就向大家宣布,爷爷奶奶将开始新生活。”

次日,两口子去火车站接陶小杰一家。颜文芳一眼就在出站的人流中辨出他们。身着湖蓝色衣服的孙女,像一片纯净的云彩向她飘来。

“囡囡叫爷爷,爷-爷!”王芳逗依偎在陶小杰怀里的女儿。囡囡盯了陶勇片刻,侧过身,扑在了爸爸的肩膀上。

“囡囡叫奶奶,奶-奶!”

突然,一阵刀片般的哭声从颜文芳的心底漾起,时隔二十多年,那哭声还是那么犀利,撕扯人心。颜文芳感到脸上肌肉在阵阵发紧。

“奶-奶!”囡囡居然开口了。虽奶声奶气,却清晰无比,所有人为之一愣。颜文芳张开双臂把囡囡抱了过来。囡囡乖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柔软的毛发蹭得她脸痒酥酥的。一扇隐蔽在心底的门遽然被推开,门里飘出来了令颜文芳陌生的气流,正一点点从胸腔流向她的小腹,她感觉到了子宫的蠕动。这一刻,颜文芳想哭。

     周岁宴的晚上,颜文芳对陶勇郑重其事地说,暂时不去环游了,我们一起去带孙子吧。次日一上班,她把提前退休申请递给了新局长。新局长挽留道,这样退很不划算减少很多收入。颜文芳灿然一笑,说局长一来就喊我老颜,不回家带孙子,怎么能算是真正的老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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