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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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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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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言弃

/王娅

 

“李琼……宋秋红……”,副团长曹玉梅大声念着手里的名单,像医院护士叫号似的。不同的是,被她念到的,随即回应一声清脆响亮的“到”,顺着声音一张按捺不住兴奋的健康的脸映入眼帘,有时还搭一只运动员样扬起的胳膊。回应的人敏捷地站起身,抓起随身物品,快速从她跟前滑过。曹玉梅接着念下个名字。眼瞅着花团锦簇的一团渐渐稀稀落落的,像凋敝的菜园,她的声音矮了下去。然而,二百平米的屋子,一百来号人偏偏这时没弄出一点动静,尽管她不及刚才现场考试三分之一的气力,可出口的三两个字,却雷鸣般地在屋子里的横梁立柱间隆隆回响。

这是一幢建于80年代中期的28层楼房。在周边现代化楼群的映照下,它实在是一不起眼的小倭瓜。但丝毫不影响每天川流不息的人流量。说来难以置信,楼气的炙手可热,是靠出售它原生态的毛坯房。宛若一张白纸,让租住者尽情创造和想象。那些租家像小孩玩橡皮泥,居家、写字楼、培训、贸易等等,把这栋楼捏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而99号房,被从这屋里进出的几百号人亲昵地称为909,怕是把楼的原生态保持得最好的一家。仅用一块红地毯、镶嵌在一整面墙壁上的镜子和固定在一整面墙边上的四层木台阶,轻轻松松地完成了再创造工程。别以为是贫穷造就的寒酸,瞧瞧大门外呈半月形的字:××省海韵女子合唱团,立马会感觉出,这是与原始态结合得最完美的地方。

半月形的红色瘦体字,如一溜长裙飘飘的窈窕女子摆弄的造型,顿时,简陋而空旷的屋子,弥漫出一股别样的芳香。

果不其然,进门一架黑色珠江牌钢琴带着艺术气息迎面扑来。曹玉梅此时与钢琴站成一条直线,屋子被线一分为二。东面台阶上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大声答“到”的人又兴冲冲地不断往里加塞,使得四道肉墙更加夯实,牢不可破。而钢琴后的西面刚才有大墙镜的烘托,16个人围坐一堆也没使那块太过孱弱。这会儿看过去有些惨不忍睹。裸露出的红色塑料凳,像脱毛的光鸡,又没有完全脱净,残存的几片羽毛显得可怜兮兮,让落在那上面的目光无一不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

在大小各种舞台跳了十多年舞蹈的曹玉梅,是这里唯一能与专业挂上钩的演员,虽然钩不太正统。陡然的安静,她也不能保持舞台上惯有的从容和轻松。面前还有6个学员,确切地说,是6个女人,其中两个身形气质颇佳。6个女人紧张地盯着她,她的手里握着此刻关系她们去留的、类似命运判决书样的纸。纸,薄薄的一张信纸,在空调横扫过来的冷风中瑟瑟抖动,曹玉梅却觉得是承受不住6双眼睛的焦灼和期盼。她又何尝不是,6个喜欢唱歌的成年女人,抱着一颗火热的心而来,不想这颗心就要被她冷水泼盆——她们的名字,就在10多分钟前进行的一场临时的现场声乐考核中,被主考官欧阳和副主考官曾老师毙掉了。

909每周二、五晚上的七点半至九点半,是曹玉梅所在团的排练时间。指挥欧阳通常八点现身。前半小时是曾老师的视唱练耳。今天不知什么风把他七点十分就吹来了。曹玉梅才打开排练室的大门,拎着桶去洗手间打水。她掌管钥匙,总是第一个到。排练的这一天,她五点半吃晚饭,六点坐上31路公交车,二十分钟后在909楼下的公交站下车。退休后,合唱团成为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生命的呼吸、脉动都与合唱团息息相关。练形体、练声,前不久买了台二手钢琴练起了乐器。老伴揶揄道,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买个洋玩意又不能当饭吃。她反唇相讥,精神的富裕,才是真正的富裕,否则,就是行尸走肉。老伴扑哧笑了,说,怪不得你越老越精神,再精神下去,离神经不远了。老伴知道她喜欢人家猜她的年龄,猜完后无不瞪大眼睛看着她,那神色像是看到下了山的天山童姥,啧啧赞道,真看不出,还以为老师四十出头。她越发得意,乐呵呵地真把自己当成年富力强的四十岁,卖力地为大家服务。对她而言,没有退休后比这更幸福开心的事了。她默默地承当了团里的后勤事务,开门开灯开窗,打水烧水打扫卫生。

拎着桶走在走廊上的曹玉梅,看到远远走来的欧阳,吃了一惊,赶忙含笑招呼上,欧阳老师好,才几点,就来了?

论岁数,曹玉梅可做欧阳的妈,但每次她都谦恭地称呼欧阳“老师”。同是艺术人,隔行如隔山,叫老师,她发自肺腑。欧阳对她也敬重有加,称她曹大姐。团里被欧阳尊称“大姐”的屈指可数。欧阳堂堂一位音乐学院指挥系的高才生,毕业后在本市一所高职院校任音乐老师,业余时间在海韵“打工”,不全是为捞外快,一个民间合唱团,能开给他多少工资,纯粹是为了他的艺术抱负积累经验。无欲则刚。欧阳表现在外的,便有些倨傲自负,目中无人,连总团团长苏睿晴都让他三分。能赢得欧阳的一声大姐,曹玉梅感觉很温暖很满足。

曹玉梅说完便立住,等欧阳走近聊两句,顺便告诉他总团这期培训班共分来23名学员,新团员今天报到。这时,有先到的团员笑吟吟地接过了她手里的水桶。海韵团迄今已走过了18个春秋,对一个没有财政拨款,全凭热血凝聚的民间合唱团实属不易。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像曹玉梅这样一些把团当成自己孩子的无私奉献的人。18年,现已拓展到5个分团。曹玉梅的团便是最年轻的五团,成立刚满两年,尚属幼儿期。五团,是在前四个女声合唱团的基础上,开启了男女合唱的新格局,又称混声团,总团特别重视。曹玉梅本是一团主力,被总团派到新团来做传帮带。

欧阳抽了抽嘴角,算是回应。他没有止步,径直朝排练室走去。曹玉梅看到欧阳阴沉着脸,似乎跟谁怄气了似的,就朝他背影的方向,像大人不跟小孩计较般地宽容地摇了摇头。搞艺术的人,难免会情绪化,何况三十岁,正处在事业家庭都闹心的坎上。

曹团好。曹团好。

团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曹玉梅没空想欧阳的事了。她与老团员们寒暄,不断有新团员向她报到,不亦乐乎地被新老团员们围拢。正团长林岚请假去美国儿子家探亲未归,总团特嘱咐她对新团员要拿出足够的热忱。

7点半了,老团员们纷纷走向台阶上的座位坐好。曹玉梅从稀疏的包围圈中探出头寻找两位老师,见他们站在钢琴旁。曾老师正向她这边招手让她过去。她拨开人群碎步跑过去。曾老师直截了当地说,刚才和欧阳合计过了,对7名男学员无条件接收,男声资源紧缺,以鼓励为主。其余16名女学员要进行考核,考核不通过的,退回总团去。

等等。曹玉梅抬起了习惯交扣在小腹上的双手,打断曾老师。这样不合适吧?苏团跟我交待得很清楚,从今天起他们就是混声团的人。说着,她向大门里沿墙角站成一圈的新面孔掠过一眼,面色凝重起来,人都来了,先排练再说,考核的事征求总团同意后再说。

这是艺术殿堂,不是菜市场,不是什么贩夫走卒乌合之众随便就可以登堂入室的。欧阳冷冷地接过了话头,说到贩夫走卒乌合之众时手指用力敲着钢琴边沿,像给学生讲课时强调重点一样。艺术,既然高于生活,就要设置门槛。欧阳总结道。曹玉梅还想争辨,欧阳右手高举,在空中划了一圈,以拳头收住。这是他指挥结束时的动作,无疑是告诉曹玉梅,讨论就此结束。然后,欧阳双手手指起伏在琴键上从右往左漂亮划过,一串琴音行云流水般地响起,骚动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曹玉梅眼睁睁地看着曾老师站在全体团员面前……男学员穿插进男声行列,女学员仿佛一群驱逐的羊群,被迫地从门口迁徙到钢琴后面……

卒然,曹玉梅发现面前的6颗脑袋像霜打的茄子,全耷拉了下来,那个穿黄白竖条连衣裙的,脸红得要渗出血来。对她曹玉梅有印象,黄色本就醒目,加上她的身条模样,站在人堆里犹如鹤立鸡群,这样的人若是往舞台一站,绝对为岁数偏大的混声团增添色彩,目前以退休人员为主打的混声团太需要补充年轻的血液。于是,轮到黄白竖条考核时她很留意地听了。不想,从第一个音节就没踩住点,往后去唱与伴奏根本就是两条不相交的轨道。曹玉梅暗自遗憾,这样一个漂亮女人,咋就缺了艺术细胞呢?

她下意识地往大墙镜里那些通身艺术细胞活跃的人们看,倏地怔住了。镜子里的眼睛如一盏盏耀眼的射灯,光线超过她,汇聚在6个女人身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柱,似乎要熔化她们。别说这些极少上台的女人,她都有些惶惶然。曹玉梅向大门处张望,寻找主考官,希望主考官收回成命,只当抖抖威风吓唬这些学员。唱歌有先天与后天,天赋不足后天努力可以补缺,毕竟只是一只业余合唱团。欧阳呢,明明瞥见他倚在门框上冷眼瞧着屋内,眨眼没了,这小子,定是躲在走廊上抽烟去了。曹玉梅把视线移到坐在门边木沙发上的曾老师身上。女人心软,指不定曾老师手一挥说,先留下待定,过些时候再考。外号叫大炮的曾老师,这时就一哑炮,根本不朝这边看。

老师。曹玉梅回过头,是坐在最前边的穿一身黑色休闲运动服的胖女人叫她。是不是我们几个落选了?胖女人仰起黑红的脸,声音畏畏缩缩的,目光却尖锐地从她脸上划至她右手上,似乎要刺破那张纸。其他低埋的头纷纷抬起,闪闪烁烁地看着曹玉梅。曹玉梅猛然意识到,她拿纸的手从胸前垂了下来。这个动作无疑宣判了结果。事已至此,就直言相告吧。就在她斟酌措词时,黄白竖条哗地站起。起身太猛,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前面人的后背上。她疾速稳住,转身快步向大门走去。离门还有三两步远,跑出了门外。

左右的人趋之若鹜。眨眼工夫,只剩下胖女人。胖女人看看曹玉梅,又看看鱼贯而出的同伴,犹豫间,她仿效同伴选择离开。她走得很不情愿,快到门口时,回身,望着曹玉梅,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地折身走了。咣当一下,关门声把窗户都惊动了。

曹玉梅呆呆地站着。身后,“哆---发”,波浪般地,一浪一浪地在拍打她。

曾老师开始了视唱练耳。

 

 

(二)

眼泪到底是掉了下来,热热地滑过脸颊,无声地滚落在走廊的地板上。好在没人看见,库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她现在极讨厌那个东西。偏偏这段时间,眼眶像涨水季节蓄满水的水库,一有风吹草动就溢出点来。骂也没用,身上的好些器官,不怎么听使唤了。

身后有脚步跟着,脚步声散乱、恓惶。她不回头也知道是和自己一样被抛弃的人。

哎哎,你们别走啊!一个压抑却浑厚的女声,宛若从后面抛掷过来的铁锚,把呈扁舟形的一行人绊住了。她们停下脚步,回头,只见脸庞、腰身、体重、声高都超出常人许多的林月英,站在过道的幽暗处,如一尊铜像。她们都认得林月英。刚刚结束的培训班汇报演出联欢会上,别人都是大合唱小合唱,惟有她用粤语独唱《万水千山总是情》一时出尽风头,并作为优秀学员代表,单独与总团团长苏睿晴握手、合影。林月英也被PASS掉,众人阴郁的脸色开朗了些。

林月英紧走几步,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埋怨道,我们通过了海韵团的考试,是总团分配到混声团的正式团员,都填表登记过的,凭什么那个嘴上无毛的家伙叫我们走就走啊。林月英的火气,一半冲着指挥欧阳,一半是气这些遇事就闻风而逃的同伴。

还有那个猫头鹰样的老女人,说是什么东方歌舞团《黄河大合唱》的第一代合唱演员,我看就一谁都看不顺眼的街头老太。有人火上加油。我看曹团长并不愿意我们落选,她比我还难过。有人说。

所以,林月英站在人群中央,像首长一样挥动手臂鼓舞士气,我们别走,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回去要他们给说法。见大家不满、怨愤的情绪被挑动起来,林月英再接再厉,说,姐妹们,我们是海韵团第九期培训班的正儿八级的学员,经过了三个月的系统学习,有海韵团颁发的结业证书。开班仪式上,总团苏团已经明确表态,海韵团的大门永远向我们这些热爱音乐的人敞开。为什么第一天就将我们赶出去?我们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走。林月英边说边抬脚拉开回去讨说法的架势。众人情绪是上来了,真要付诸行动,似乎尚缺勇气,你看我我望你,站在原地谁也没动。

要去,你们去,我是不会去丢人现眼自取其辱的。一直没说话站在边上望着走廊栏杆的库萍,扭过脸硬邦邦地甩来一句话。最后几个字她是看着林月英说的。方才余光告诉她,林月英瞄她时间最长,说明很在乎她的态度,现在她明确回答了林月英。库萍说完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一头是库萍,一头是林月英,中间的几个犯了难,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她们再次尾随库萍去了。孤零零的林月英愤愤地跺了跺脚,无奈,孤木难成林,只得怏怏地跟在众人后面。这几个人,她和库萍熟点,培训班同在一个小组一块参加了好几次活动。原先只知道库萍人随和,话不多。刚才算是见识了库萍藏在皮囊里的倔和傲,说白了就是傻。你库萍有能耐就过关啊,没能耐矫什么情?知不知道这一去,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就是去丢人现眼又怎么了,不伤皮不伤肉的,无非是问问清楚,必要时,腆着脸求求情,说不定会是另一番光景。好不容易找到个唱歌的地方和一群喜欢唱歌的人,哪知还没开始,就拜了。林月英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气库萍。

她打小就爱唱歌,天生的好嗓子,模仿力超强,唱《天路》《青藏高原》能与原版媲美,末尾的高音在一串漂亮的筋斗后直冲云霄。一直都是学校、单位的文艺骨干。参加了培训班,才明白自己原来不过是鹦鹉学舌,根本不懂唱歌还有那么多技巧和学问。而且没有年龄肤色美丑职业之分的人们,聚扎一起齐唱、分唱、轮唱,仿佛山鸣谷应鸾吟凤唱林籁泉韵龙吟虎啸——成语是百度上找的,是因她搜肠刮肚也形容不出那种场面那种感觉,要多过瘾有多过瘾,每次课后周身都像桑拿后的痛快淋漓。培训班虽说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每周也不过两个晚上四个小时,可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快感。这种感觉,渗透到整个生活中,以至她内退后的精神状态反超以前。她从心底爱上了合唱,爱上了海韵。

要不,自己一个人回去?林月英站住了。转念一想,刚才好比大众广庭下被人扇一耳光,太失脸面。或许,库萍是对的吧?

林月英七上八下地跟着库萍她们进了电梯。电梯气氛凝滞沉闷,有人试图打破困窘,说,我们落选也就罢了,林姐可是培训班上的佼佼者,也落了,说明什么问题?说明海韵团的老师们相互打脸,撕逼。

大家的笑是从鼻子哼出的。林月英不懂玩笑其实是在戏谑她,故一脸认真地说,从来没有人说我歌唱得不好。今晚唱得也不赖,可能是伴奏声小听不仔细没跟上节奏。库萍说,不是伴奏声小,是人太吵,我也没听见。说玩笑话的接着说,我是吓得心脏打鼓腿打哆嗦,没尿裤子就万幸。这下笑声是从嘴里出来的,宛如豆子炸开了锅。众人调笑说,此生能在专业老师面前献丑,连底下观众都是半调子,也算值了。

乐观主义占了上风,失利的阴郁消散了大半,电梯下来了她们也没觉得,边往外走,那个最活跃的边说,真是搞不懂,若是以貌取人吧,我们也有貌若天仙的啊。有人接上,我刚看了那个团,除开曹团长,全他妈的歪瓜裂枣,他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上哪找不到一个乐子。叽叽喳喳地到了大楼门口时,突然不做声了,分手在即脸上都呈现出恋恋不舍的神情。

库萍向停车场走去。林月英拦住她,就这么回去吗?

黑暗里林月英的瞳仁猫眼似的闪闪发亮,库萍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问道,那你想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然后重新回到混声团温暖的怀抱?

我不甘心。林月英忧伤地抬头仰望大楼,

她的情绪感染了库萍。库萍不再嘲讽她,发自肺腑地说,林姐,你是真爱唱歌,唱得又好。我跟你不一样,天生的五音不全,我是朋友帮我报的名,来了也不过是消磨时间。趁现在人少,你去找曹团长,说不定还有转机。劝着林月英,库萍不免自己也潜上来一丝遗憾、一丝眷恋,她停顿后再说话时,语调湿润了。       

海润,一个民间合唱团,能走到今天,必有她过人之处。说实在的,我特别仰慕苏总,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一个有魄力有风度的女人……她值得你回去。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但是,要回,我们一起回。

库萍不置可否地对林月英一笑,便走了。

 

 

(三)

苏睿晴猫身钻进女儿小苏的红色别克车。

是去你儿子那里吗?小苏开启右转向灯后问道,她这一句纯属多余。小车即将驶出丽景花园。左转,是去鸿达公司,右转到海韵团。这么晚把自己叫来,妈妈基本上是去这两个地方。通达公司的事务,几年前就交给舅舅打理,只保留个董事长的头衔,重要情况舅舅会亲自过来接的。妈妈是奔海韵而去,海韵的情况通常发生在晚上。

嗯,海韵有点事情要过去一趟。苏睿晴回答。小苏不再做声了,苏睿晴也不说话。上车沉默,是母女俩的默契。能把最高统帅惊动,想必来头不小,既然事情重大自然需要冷静思考。就像小苏当着妈妈的面从来是把海韵团说成你儿子,苏睿晴从不正面应答海韵团是自己的儿子,却真当成了儿子,甚至比儿子更儿子。小苏是站在重男轻女这一封建思想上调侃妈妈的,苏睿晴是从女孩乖巧听话男孩调皮叛逆传统教育上默认的。母女俩殊路同归。归根结底,苏睿晴偏爱海韵,花费在海韵上的心血比亲闺女小苏多得多。

1988年,这座滨海城市“聚天才英才招贤良能士”,苏睿晴随百万雄师南下。创业伊始,五岁的小苏寄养在福建的外婆家。等到事业如日中天,小苏已是一名婷婷玉立的大学生,独自在外省学习生活。本可以喘口气享受一番天伦之乐,苏睿晴却萌发了创办合唱团的念头。万事开头难,本市乃至本省的第一个民间合唱团,从十月怀胎,到呱呱坠地,再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健康成长,每一阶级、每一环节都要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几次濒临死亡边缘。与兴办实业不同,没有回报,是彻头彻尾的、全方位的付出,包括脑力、财力、毅力、人脉、时间等等。小苏揶揄的“儿子”怕是用不着这般付出吧?

也不能说是“没有回报”。十多年来,海韵已长成了朝气蓬勃的英俊小子。最近几年,犹如一匹横空出世的黑马,在国内国际合唱舞台上崭露头角并频频摘取奖牌。苏睿晴让自己从物质财富追逐中退休后,转入了精神财富的奋斗中。她由衷地感到,物质是肉体,精神是灵魂,缺了哪人生都不完美。她将晚年的人生目标定为:两个财富同步协调发展。令人欣慰的是,海韵日渐成为本市的一大特色,两年一期的培训班一期比一期火爆。今晚就是接到本期一培训学员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一开头就用近乎哽咽的语调攫住了她。对方称她是一个爱唱歌把唱歌视为人生不可或缺一部分的平凡女人,把能在海韵团唱歌作为后半生的精神支柱。不料,这一美好愿望在第一天就不幸夭折——因缺乏表演机会和经验,她和许多人一样,对突如其来的入团考试战战兢兢,个别人甚至吓得屁滚尿流,严重影响正常水平发挥……

苏睿晴静静地听着。女人如泣如诉的“侮辱”、“像扒光了衣服似的”的字眼,让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对衣着破旧的父女,沿着街头缓缓走来,父亲的二胡凄凄,女儿的歌声哀婉。酒楼茶肆,零星的铜板伴着唾沫星子向他们砸来。

内心尘封的记忆一旦被触动,苏睿晴在家就坐不住,她不能小觑这个有可能夸大其词了的控诉电话。

妈,我去转转,不上去了,完事后打我电话。

苏睿晴对懂事的女儿莞尔一笑。女儿前些年还抱怨她,到老也不放过自己,非得弄个紧箍咒头上戴。现在不说了。

耳边隐约飘来了歌声。让走出电梯的苏睿晴心头陡然一热,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歌声仿佛一串点燃的鞭炮,将她的“私心杂念”嘭地炸飞,留下一地血红的花似的碎末,她的全身血液因血花加速蠕动。愈来愈近,听清楚了歌词,“追寻,我生命的那份纯真;心中,抹不去的那一片云彩;追寻那永远属于我们的那份无悔的忠贞。”电影《建国大业》里的主题曲,将参加9月份在本市举办的中国第十四次合唱比赛,这也是混声团代表海韵首次出征。她不过是想把混声团拉出去见见世面锻炼锻炼,可是,欧阳那小子却是卯了一肚子劲。第一次亮相,她当然理解,但不能操之过及,急功近利更是要不得。

一晚上都静不下心来的曹玉梅,瞥见了蹑手蹑脚闪进门里的苏睿晴马上迎了上去。欧阳和团员的目光也跟着扫过来,又回过去。苏睿晴用手势示意他们继续排练,她和曹玉梅在门口的木沙发上坐下聆听。

欧阳看了下表,对全体团员说,还有十分钟下课,我们从头至尾来一遍。全场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杆,精神大振,总团团长旁听,所有人都当成了正式演出。

还别说,加了男声的合唱,真是一幅完整的乾坤八卦图。苏睿晴宛若置身在方坛之上,聆听八风之气,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世界的变化与循环全包含在声音里。她如同被神灵点化了般的周身通透熨帖……瑕疵也有:杂音,像是突然不小心滴在水粉画上的墨汁;女高不稳,如炊烟被微风吹动;衔接不自然、连贯……已经很难得了……

突然一片安静。只见欧阳两臂高举头顶,紧握拳头,双目紧闭,下颌微收——这小子陶醉了。苏睿晴如梦初醒,站起身,鼓掌。一时间,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欧阳腰弯成九十度朝前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向苏睿晴,他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小子,苏睿晴以母亲对儿子的口吻连声赞叹道,好样的!好样的!欧阳脸上挂着小孩完成得意之作后的笑容。

他们三人来到909隔壁的房间,是一间综合性的办公室。刚在椭圆形会议桌边落坐,欧阳的右手指迫不及待地在叩在左手掌上,边弹击边自言自语道,中间过渡还需改动。说着,嘴里哼哼唧唧的。

欧阳老师,别走火入魔呀,小心你爱人回头找海韵算帐。曹玉梅说。

咦,苏团怎么来了?来检阅,还不到时候呢!欧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愕地说。

你说呢?苏睿晴直视着欧阳问。

欧阳望了一眼曹玉梅,耸耸肩,两手一摊,朝苏睿晴摇了摇头。曹玉梅心头一紧,问,苏团是不是为今晚考核的事?我正想课后跟您汇报呢?见苏睿晴不语,似乎是默认了,曹玉梅就简单汇报了事情经过。她尽量用不偏不倚的语气,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个人的不满。

苏睿晴听完曹玉梅的话,目光转向欧阳,意思是我想听听你的观点。欧阳自然知道苏总习惯在所有人发言完后再做总结性讲话。他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苏团的未来规划,是要把海韵打造成中国乃至世界一流的业余合唱团。为实现这一目标,海韵必须要向“精”和“专”上发展,对混声团尤其如此。混声团起步晚,已经落后其他团很多年了。目前最大弊病就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所以,一定要招收有一定专业基础的人。其次,我对这次分配团员有看法。为什么不让我和曾老师参加结业考试?听说,那场考试像个菜市场,好苗子,一轰而上,被那几个团抢光了。剩下的,全甩给混声团了,好像我们就是一收破烂的。欧阳越往后说越激动,气鼓鼓的,两只手在苏睿晴的眼前划来划去。

明白了欧阳生气的原因,苏睿晴略一思忖,缓缓地说,欧阳,你将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指挥家,这一点,我笃信不疑,海韵也会竭尽全力为你搭建这个平台。你的身上具有一个优秀艺术家的很多潜质,有激情,有创造力,有创新精神,这些我以前都说过,就不重复了。今天我要说三点,首先,前面四个团,特别是一团,是经过十多年磨一剑,才有如今的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芬芳。好多团员,刚来时简谱都不会,更别说豆芽菜似的五线谱了。凭的就是对音乐的爱好和执着,一步步唱到了半个专业水平上来。第二,你是一个专业的音乐老师,音乐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那就是对人的教化作用。古人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中的“艺”与“乐”,就是指音乐,“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这句话是说音乐在教化上比言语说教要管用得多。所谓“乐所以修内,礼所以修外”,指的是音乐是通过陶冶情操来达到教化的目的。反过来,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热爱音乐的人越多,我们这个社会就越纯净。这就是为什么“海韵团的大门永远向热爱音乐的人敞开”的意义所在。

最后一点,苏睿晴顿一顿,神色肃穆,声音低沉,我们意识里或多或少地都存在一种优越感,至少在某一方面。因为我们既不苟且生活,又能从艺术上得到精神层面的享受与灵魂的超越。这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使自己超凡脱俗,却容易鄙视世俗,表现在清高、不顾及别人感受,甚至践踏别人尊严。比方说,我姑且不评判你们入团考核是否有必要。你们考虑过你们在号叫时她们的感受吗?想过坐在候选席上人的心情吗?那可是有尊严的成年女人啊,面对几十上百双的灼灼目光,与当众抽她们耳光、扒光她们衣服有什么区别?也许,我们是无意识的伤害了一个人,可她所受的伤害会像水花一样,激起一圈圈波纹。更何况,我们的优越感只是自我感觉罢了,人与人从来都是平等的——讲到这里,我讲一个小故事,我是卖唱女的女儿,我母亲七岁起就跟着祖父卖唱乞讨。大概是母亲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天出奇得冷,屋檐下的冰凌都快一米长。人们都缩在家里,祖父卖唱的那家酒楼客人极少没人点曲,母亲饿得两眼冒花。一天,老板酒足饭饱剔着牙打着饱嗝招唤母亲,卖唱的,你要是像狗样围着桌子爬一圈,这桌剩菜全归你了。母亲仰头望着祖父,祖父两手胸前一拱,说,老板,我们卖唱为生,老板若是行善尝口饭给我们吃,就让小女唱支小曲。老板不耐烦地说,去你的那些清汤寡水的小曲,早腻烦了,要不来首荤的,要不在地上爬。母亲饿得支撑不住就要屈膝时,祖父一把攥住了她,闺女,咱们虽穷,也是直立行走的人,骨头不能软。

苏睿晴低垂眼睑讲述母亲和祖父,讲完抬头时,曹玉梅和欧阳瞥见她眼睛里闪闪发亮。苏睿晴用手指试去眼角泪滴,难为情地一笑,故事离题了,不知怎么接到那个电话就想起了这个。

放心吧,苏团,曹玉梅连忙接过话,我会把那六个人一个个请回来。她瞟了一眼欧阳,欧阳似乎没在听她的话。

还要道歉,为我们粗暴的方法。苏睿晴补充道,我们要让所有来海韵的人都能感受到大海般的仁爱,领略到音乐的神韵。

三个人起身往外走。走出门口苏睿晴停住了,侧身问曹玉梅,欧阳说的团员分配不公是怎么回事?曹玉梅边锁门边笑说,别跟他小孩见识,既然海韵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这就不是问题了。旁边的欧阳蹙起了眉头,苏睿晴问,还有什么疙瘩没解?

我想增加排练次数。然后,提前半个月选拔参赛人员,作赛前排练。欧阳说。

好,你的辅导课时费呢?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拿奖。

笑声里,苏睿晴和欧阳告别,与曹玉梅站在路边等小苏开车出来。她先送曹玉梅回家。

 

(四)

落日在大海淌完最后一滴血,天空短暂地回光返照后,天和地仿佛上下两片眼睑在一点点地合拢。终于,黑暗潮水般地涌来。对许多人是无所谓的,光明正以另一种形式照耀。对库萍来说,黑暗就是厚厚的黄土,将她层层掩埋,她窒息地不能呼吸。

库萍站在阳台上,身后是黑黢黢的毫无生气的家,窗外是黑乎乎的密密匝匝的竹林。她家在三楼,刚好处在竹子的茂盛段。买房的那会儿,窗下的竹子还像个办事不牢的愣头青,叶子稀疏,没发育全的样子。透过竹林,望得见相隔不远的清江。十年工夫,他的事业和竹林惊人的雷同,一天天的蓬勃向上。发达的男人自会干些膨胀的事情,和叶子一样,留一片黑暗给她。

她是不愿下楼。小区的广场舞扭得姹紫嫣红。不喜欢舞前舞后东家长西家短的,她属于东家西家之一。再不然,去清江堤上吹吹夜风。库萍似乎更愿意黑暗盔甲般地裹紧她。也不是这样子的,前一阵子,忽地就迷上了唱歌。只要在家,电脑跟前一坐,美妙的旋律像一艘月亮船,载着她遨游在苍穹上,什么孤独烦恼全没了,世界就是一首首歌。在之前她不怎么喜欢唱歌,也很少唱歌。那段日子,她才知道唱歌与听歌完全不同,唱歌的感觉妙不可言,而众人一起唱,简直有震天撼地的力量。那股力量真正神奇,让美好成倍增长,把不堪辗成齑粉。她明白了,痛苦,不过一纸老虎,碰上强大对手,不堪一击。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转眼三个月成过隙白驹。眼下的她把手机铃响都换作打更样的嘟嘟声。别说是开口唱歌,听到歌声,都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

这节点又是排练时间。阳台上,她把自己站成一块礁石,心里却似浪花撞击礁石。林月英她们回到了混声团。那晚,和她们分手后坐在车上,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接下去她将要面对什么,心头一酸,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向中规中矩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她,那晚变得骁勇彪悍,一路左突右冲,险些与一辆白色丰田车引发一起连环撞。白色丰田摇下车窗恶狠狠地骂她找死。她眼睛一闭,就这样壮烈蛮好的。也就想想而已,最终她是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一打开门,全身散架似地倒在沙发里再也起不来。羞辱,耗尽了所有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乍然的电话铃惊醒。是他的。一个激灵,她一骨碌爬起来,这么晚了除了他还会有谁打电话?莫不是在外玩腻的他想要回家?或许就在家门外。她的心擂鼓似的跳动着。倏忽间,他手机里无数个肉麻的娜娜幻化成一个妖艳性感的女人,女人挤眉弄眼地站在她面前。她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抽身而去的决绝的背影……不是发誓要把他从自己的生命里斩尽杀绝吗?她犹豫了,迟迟疑疑地拿起了固执得叫个不停的手机。

库萍吗?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对方说是混声团的曹玉梅。沉浸在过往里的库萍,悲悲切切的,只觉得耳边是一片嗡嗡声,她并没听清曹玉梅讲些什么,也就含糊不清地应答着。直到数分钟后,电话又一次响起,她心里照旧咯噔了下,定定地看清楚来电显示是林月英。林月英中气十足的大嗓门,仿佛一串炸雷,把她的魂魄叫了回来。

库萍知道了是她们中的一个向苏团告发了欧阳和曾老师擅自增设入团考试,违悖了海韵的办团宗旨,苏团严肃地批评欧阳和曾老师,谴责他们极大地挫伤了新团员特别是几名落选团员的热情与自尊,委托曹玉梅向她们致歉并一一请她们回去。林月英是来商定回去的时间。要回,就一起回,毕竟当着那么多人面淘汰出局,即使心里获得慰藉,可面子究竟是伤了,大家抱团回去,比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回去少很多尴尬。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回。库萍想都没想地拒绝了。

为什么?林月英错愕地嚷了起来,你还想欧阳用轿来抬你?她的意思明显不过,我一个被苏团表彰的人都能低头回去,你凭什么拒绝?

库萍咬着嘴唇不说话。林月英劝说了几句,见库萍死不改悔便不悦地挂了电话。

三天后库萍又接到了曹玉梅的电话。她已经存下了曹团长的号码。存下是存下,并没指望这个号码会再次打过来,就像她已经不期盼他会来电话一样。这些天,她想通了一些事情,因而心境平复了许多,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一切皆靠自己,黑夜是看不见的疗伤剂,比药物更值得信赖。看到屏幕上的“曹团长”,她吃惊不小,赶紧按了接听键。

曹团长,您好。

你没来,我怎么会好呢?曹玉梅爽朗地笑了,说,我们混声团今晚的排练,就缺你一个了,告诉我,什么时候过来?要不,我去接你。

库萍被曹玉梅的激将法逗乐了,羞赧一笑,一股暖流旋即流遍全身。她忽然觉得自己太认死理,死死护住的面子算什么?比得过曹团长的这番惦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拨动,她的声音湿漉漉的。曹团,不怕您笑话,我看到海韵的招生信息,以为就是大街小巷墙头电线杆贴的那种以盈利为目的的广告,去了以后才知道,是那么一个正正规规的合唱团,有严明的纪律,有专业老师,全是爱音乐有基础的学员,还有您这样的团长,我既荣幸又惭愧,荣幸的是我认识了您们这样的人,惭愧的是我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天生五音不全,怕给混声团抹黑,所以——

如果你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我告诉你,晚了,你的名字已经进入我们的花名册了。曹玉梅止了笑,殷切地说,我们都不是科班出生,都是后天学习,行不行的,来了再说。给你三个月时间,你要感到确实跟不上趟,再申请退出也不迟。当然了,只要按照老师教的正确方法练习,一般不会发生那样的情况。

谢谢曹团长,下次我一定去。

好,一言为定。

然而,库萍还是食言了。这一天,她要开始新生活的这一天,他居然来了短信——为了显示这一天的不同,她起了个大早,洗漱,做早餐,对着镜子描眉画唇。她觉出了手法的生疏,好久没有好好地拾掇自己了。手机嘀哒了下,她打开时,愣住了:经过考虑,我觉得离婚是解决我们目前彼此痛苦的最好办法,望三思。扔掉手机,库萍就带着两只不对称的眼睛躺回了床上,空洞洞地盯着天花板。直到日暮时分,她才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上,痴痴呆呆地望着丛林从翠绿走向沉寂。

电话响了。库萍猛然向屋里奔去。离婚,是吧?没那么简单!她划开手机,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姓郑的,别以为我是你的……

库萍,你好,我是苏睿晴。

哇,库萍像泄闸的洪水,崩溃了。

 

 

(五)

   团长林岚归队了。

   林岚退休前是省图书馆研究员、副馆长,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温文尔雅,通身散发着一股书香气。一个月没上909,她的手摁电梯开关时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

   刚合上的电梯门又开启。里面站着一位穿白裙子的女人。她见9层亮灯,特意瞅了女人一眼。白裙子也在窥视她,四目相对,白裙子向她怯怯一笑,神情谦卑。面孔生疏,她礼貌地点头回笑。她们调开目光,一起看着不断攀升的数字。9楼到了,白裙子站立不动让她先下,她又点头一笑。朝909走去时白裙子跟在她后面,与她保持着距离。

    林岚像凯旋而归的将军被团团围住。大家相互问候寒暄像久别的亲人一般。本来就是一家人。这个社会很少有人以孤立的个体存在,总是有意无意地被圈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圈子内,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圈子就是一个家。混声团虽然建团才两年,团员们除了晚上一起排练,还隔三差五地组织些户外活动,很快建立起了兄弟姐妹般的情谊。当然,像血液凝聚离不开凝血因子样,混声团同样需要凝聚因子,这个因子就是林岚和曹玉梅。林岚在海韵建团之前就认识了苏睿晴,共同的爱好使她们成为知己。她参与了海韵艰难的建团过程,目睹了海韵的发展壮大,是苏睿晴的左膀右臂。她是学者,又长期担任领导职务,遇事冷静,做事严谨、干练果断,苏睿晴便把首只由男女混合组成的团队给她带,曹玉梅协助她。如果说林岚是首领,曹玉梅就是那个管粮草的总务,俩人配合得相当默契。

忽然,曹玉梅从人缝中挤上前来,对林岚说,介绍一位今天来报到的新团员。说着把身后的库萍拽到了前面。林岚一看是电梯上的白裙子,便笑着握起库萍的手,说,欢迎加入混声团,咱们也算是有缘人。库萍冷不防的置身在四周目光的漩涡中,脸涨得像麻辣烫的红汤汁。这时,林月英和其他几位落选的人也挤了进来,一一对团长作自我介绍。曹玉梅兴奋地宣布,混声团的人今天大团圆,全到齐了。然后,她两手在嘴边窝成喇叭状,转过身子,大声重复这一句。她的声音被人头弹回,只在这个小圈子里溅起了浪花,一时掌声欢呼声大作。外头人不知原由,不断涌过来,没来的都朝这边张望。

与以林岚为中心的沸反盈天的圆圈截然相反的,是曾老师的冷漠与愠怒。她用充作教鞭或指挥棒的棍子用力拍打摆放乐谱的小台子,几个团员奔走转告,上课了,上课了。喧嚣的人群渐渐安静,大家纷纷走向座位。林岚笑着向曾老师走去。曾老师却目不斜视,面朝众人雷霆大发,看看,成什么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走进了菜市场。这里一堆,那里一簇,和没文化的长舌妇差不多,就喜欢在背后嚼舌头说三道四。曾老师似乎在指桑骂槐,一只手指指戳戳的,弄得刚才圆圈里的好些人都低头不看她。

站在一旁的林岚笑容僵住了。她是准备先给大家讲几句话,再请上曾老师。通常,上课前和下课后的开场与结尾时间,都是给团长的,或传达总团最新指示精神,或提些具体要求,或作课后小结。曾老师猝不及防的这一出,让林岚有些不知所措。

谁都看得出来,曾老师今天憋着一肚子气。

曾老师70多岁了,人到了这岁数,曾经的美好就成了一地碎片。虽然她无数次向团员们展示她半个世纪前的演出照片,但大家实在不能把那个洋气、漂亮、时髦的女演员与眼前这个满脸褶皱、土里土气的老太婆联系在一块。曾老师穿着一看就是地摊货的肥大的大花衬衫、小花裤子,怕脖子着凉,一年四季捂着一条花丝巾。她乱花堆砌的行头,甚至不如街头广场舞大妈。然而,她一张口,眼前便是一位女高音歌唱家。称她为“家”一点都不过。她参加过中国第一代《黄河大合唱》的演出,其次,再笨拙的耳朵也能分辨出专业与业余的差别,听她的歌,绝对的绕梁三日,真正的艺术享受!在艺术家的光环映照下,曾老师糟糕的外表,和她一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如不近人情、尖酸刻薄等,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排练厅仿佛笼罩在夏季雷雨前的压抑闷热中。曾老师双手往上抬起,这是她练声前让大家起立的手势。个别性急的学员已站了起来。可曾老师的手卡在腰上就停住了。然后,她右手垂下,左手变成兰花指,指向了女二高。谁让你坐那个位置的?曾老师疾声厉色地问。

女二高的都面面相觑。不知曾老师指尖的精确位置。

穿、穿白衣服的那个!曾老师具体化了。

我吗?库萍的嘴凸出一个O型,颤颤地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曾老师还是听到了,确认道,你,就是你!

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如果此时有地洞,库萍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这两天她每天早晨起床的头件事就是面对镜子微笑,笑容像药引子,果真把她引向了开心快乐。她穿浅色衣服,使心情明快点看上去气色好点。然而,第一次来排练,不知道座位都是固定的。只因培训班上与林月英是一个声部坐前后座,便随她坐过来了。一坐下她就后悔,周围一片暗淡,她白白的一身像发光的电灯泡,尽管蜷缩起身子,曾老师鹰隼似的目光一扫就把她捕捉到了。

曾老师的火枪正愁不知往哪射,库萍撞上枪口上了。

库萍只觉得密麻麻的子弹嗖嗖地向她射过来。曾老师说,唱歌是要有天分的,先天差点就后天补啊,别以为告个黑状让你坐在这里你就能唱好歌。不付出,没有真材实料,靠脸蛋靠身材靠后台都是徒劳。学习嘛,拜师就要付出代价,跟你们说实话,外面请我,我一节课四百五百的……

退到钢琴边上的林岚,这下恍然大悟,定是曾老师又往家拉团员补课收费被人告发了。不行,再由老太太天马行空下去,就成脱缰的野马了。林岚往前走两步,站在曾老师身边,斩断了她无边无际的话头。曾老师,打断您一下。库萍。林岚和蔼地转向库萍说,你刚来,不懂,座位都是曾老师和欧阳老师根据音高、音色和各人声音特点排列的,你先坐到女二低那边去。高声唱主旋律,低声唱和声,对新来的来说相对容易些。我刚来唱歌,也是先坐在女二低的。等你熟悉后再给你排位置。

库萍腾地站起来。曹玉梅也站了起来。

库萍坐在第二排。她没有下到第一排从前面绕过去,而是直接从第一排人的后面踩过去。从林岚的角度看过去,她像一叶急驶的采莲船,不时碰倒了荷叶——被她踩到的人无不弯腰用手揉搓疼痛的部位。然后,库萍一屁股坐在北边尽头的台阶上,与此同时,曹玉梅也松了口气似地坐了下来。

下面请曾老师带我们练声。林岚简短地对大家说完这一句,就回到台阶上的座位上。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叫大家鼓掌欢迎,人群里仍旧惯性地响起掌声,起初零零星星的,继而密集了热烈了,却干巴巴的。

曾老师双手没有抬到胸前,就开始“梭----拉咪-发”的练习。她忘了叫大家起立。

库萍像患疟疾似的全身抖个不停,她的牙齿都在打颤。蓦地,她见曾老师的目光又在她身上定住。曾老师问,你唱不唱?不唱——没等曾老师后一句出口,库萍大声回答,我唱,我唱。把周围人包括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开口唱了。她不抖了。

轮到欧阳的课时,整个排练厅宛若没有活动开的体育课,懒洋洋的。只有库萍直直地坐着,但是,欧阳始终没有向她那个角落投去一眼。

 

 

(六)

离合唱节是越来越近了,混声团仿佛进入了农忙时节。每周晚上的综合排练由两次增加到三次;周末的白天,为照顾一些因故缺课和基础差的团员,以男女声部为单位,各增加一堂曾老师的视唱练耳课。全团上下弥漫着一种紧张忙碌却井然有序的气氛。909如一个靶心,时间一到,大家箭一样地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尽管这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出和庄稼人一样的充实与喜悦。

团长林岚的能力和智慧渗透在忙碌中。

如此安排,既是比赛需要,也不排除与曾老师上次的“怒火”有关。要说曾老师的怒火,不全是不可理喻。海韵面向社会面对大众的招人机制,一方面让爱唱歌的人春潮般涌来,另一方面,造成了音乐素养上的参差不齐。合唱,是团体艺术,用欧阳的话说“没有我,只有我们”。成熟的“我们”宛如卯和榫完美结合的艺术品。像一团,就经历了十多年的磨合,才有了拉脱维亚舞台上美轮美奂的绽放。混声团不过一堆刨好的初具形状的木头,还需刨光、衔接……离成品尚有段距离。距离,自会淘汰次品。一些团员心急之下,就寻思“吃补品”。

曾老师怒气由补品引发。一位在课堂上被她多次点名的“大白嗓”课下请教,她当即表示私下辅导。于是,“大白嗓”周末去曾老师家开了两小时小灶才知是有偿教授,价格虽是市场的一半,却掏得“大白嗓”心里像挨了一刀似的痛。这事竟在团里传开了,一度传到苏睿晴的耳朵里。苏团招聘老师的前提是“奉献、爱心、责任”,在商海摸爬滚打半辈子的她,希望穷尽后半生之力打造的海韵,是一块洁净的土壤。她不希望这块土壤潜滋暗长各种商机。一天,苏睿晴派小苏接曾老师上她们家吃曾老师喜爱的羊肉饺子。两人面对面坐下,苏睿晴边擦汗边说,我忙活了三小时,才赶包了这些饺子,别说全团五百名团员,就连十位老师都不够吃。她委婉告诉曾老师海韵的庙就这么大,烧不了高香,也供不起大菩萨。曾老师吃着饺子却嚼不出味道,她满腹委屈,在海韵当老师,拿着服务员的可怜薪水,私下个别指导不过是按劳取酬,何况一点低廉的报酬,也有错吗?像她要去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什么培训机构,或是招几个小屁孩,人家会把她像神一样供养。可是,要她离开海韵,简直是不可能。十多年前她来照顾出世的孙子,正值海韵招募老师,从此,她就留在了南方的这所城市,孙子和海韵让她喜欢上了炎热潮湿的亚热带海洋气候。生理年龄退了休,艺术年龄宝刀未老,仍需一方舞台操练。海韵,由一群高雅大气的女人组成、专唱主旋律的舞台,很对她老年的胃口。

金钱和海韵,曾老师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留下来,难免憋屈,耍了一通气便顺畅了。这个岁数要钱干嘛?儿孙自有儿孙福,就当春蚕和蜡烛好子。

然而,林岚到底是主管多年政工的领导,方方面面考虑得很周全细致。晚上增加的排练,是在全团预算经费外的,尽管欧阳再三表态权当奉献,但林岚不想老师们劳累奔波不说,连加个油什么的还得自掏腰包,课时费多少好歹是混声团的心意。她召开团干会,广泛征求团员们意见。大家一致赞成今年团费每人多出一百元。林岚向苏团汇报,苏睿晴非常感动,当场表态追加预算。林岚回来向团员们通报了总团的决定,大家知道没有政府拨款的海韵,资金来源一部分是团员们的团费,剩下的全靠像鸿达这样的爱心企业赞助,因此,大家备受鼓舞,决心用优异成绩为海韵增光。

周末补习班,林岚没再惊动总团。她让补课的团员每次付给老师一点润喉费。屈屈几块钱对大家不算个事,放哪都不够塞牙缝。关键小班人少曾老师可以因人而异因材施教,每个人都受益匪浅。而曾老师心安理得地出售她赋闲的精力、储存的知识。大家各取所需。

进步最大、跑得最欢的当属库萍。第一次参加排练就让曾老师当众难堪。当晚一下课,曹玉梅立刻跑过来要她留下做值日。她知道团长是安慰她怕她又要撂挑子,忍住眼眶里团团打转的泪水,她苦笑地说,曹团放心,苏团说过,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眼泪,而是眼含泪水依然向前奔跑。这强者,在海韵就是大女子,海韵就是培养大女子的摇篮,我要让自己变成一名大女子。

曹玉梅拍拍库萍的肩膀,连连点头。两人锁好门,出电梯后库萍问曹玉梅怎么回家,曹玉梅说坐公交车。问了曹玉梅的住址,库萍笑着说正好顺路。曹玉梅自知是库萍好意,起初不肯,想了一想同意了。下车时曹玉梅一定要库萍上她家去,库萍说太晚了下次吧。曹玉梅说不晚,才9点多,明天又是周六,不打紧的。库萍只好停车随曹团长回家,好在小区不大,停车方便。

一室一厅,不到50米的房子,几样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生活必须品。惹眼的是一架半新不旧的钢琴,占据了客厅兼饭厅的大半地盘,把小饭桌和几把小椅子挤在墙角落里。曹玉梅的老公,一个儒雅的老头打过招呼便钻进卧房去了。库萍环顾着简陋得有些寒酸的屋子,扫一眼正从凉壶里倒水的团长——右臂抬起,身体略略往左倾斜,柔美的弧度让穿一条绿白相间的棉麻长裙、头发松松在脑后挽成发髻的团长,看上去像壁画上的仕女。一种疼惜的感觉在库萍的心里翻滚,不搭,优雅高贵的团长,与屋子实在是不搭。

曹玉梅把水端在库萍手上,看出她的心思,坦然地说,我和老头都在东北那边退休,北方那点退休金跑南方来生活,用东北话说,那叫一个寒碜。我这房子还是儿子买的。儿子被公司派驻上海后,让我和老头在这里养老。养老,咱也不能整天无所事事,对吧,所以,为大家做点事,被大家需要,就是我的幸福。曹玉梅说着就坐在了钢琴前的方凳上。这琴还是我几个月前花7仟块钱从网上买的二手货,我自己在家摸索着练习,晚上老师不在的空档,我就拿它派上用场。过来吧,你送我回家,可不能白送。虽然我以前是跳舞的,钢琴才学不久,但辅导你音阶音准没问题。

黑白琴键,随着曹玉梅手指不是很流畅地游动,屋子里回荡起低沉浑厚的“哆-嗦-咪-发”。

明白曹团长的良苦用心,库萍深受感动。她又环视屋子一眼,7仟,对团长夫妇真不是个小数目。她情不自禁地说,曹团,您已经给我上了一课……

抓紧时间!曹玉梅打断了她。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音不准,按曾老师教的方法——深呼吸,气沉丹田,舌尖抵住上牙龈,跟着我的琴走……好,拿腔拿调……很好……再走一个……

你的音质不错。唱得也挺好,出乎我的意料。曹玉梅扭头对库萍说,唱歌,像做事情一样,做到胸有成竹,平时按照正确方法多练习,才能出口成曲。你很棒,只要努力你会成为团里后起之秀的。

库萍早起后不再对镜子强挤笑脸了。她似乎忘记了镜子里的那个笑脸给了她许多鼓励。她现在不须外力鼓动。日子像肩上满满当当的两桶水,一种使命感让她健步如飞,根本不容她去想别的。早上,站在鲜花盛开生机盎然的阳台上,迎着第一缕阳光,闻花呼吸,扩胸。阳光、花草新鲜湿润的气息穿肠而过,体内浊气一扫而空,她咿呀清唱,一身清香。她的精神面貌工作状态因这股清香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业绩哗哗地上升。晚上,睡觉前,她头朝下埋在两腿之间,又咿咿呀呀一阵子。渐渐地,她感觉肚子有底气胸腔有共鸣。周末视唱时曾老师手指指过来,试探性地问,你能唱吗?库萍主动加入护送曾老师回家的车队后,曾老师没在当众发难她。

我试试。库萍大方爽快地站起来。是一段较复杂的切分节奏的曲谱,库萍练习了无数遍,但当着众人唱,她的脸通红。

别紧张,再来一遍。

库萍又唱了一遍。这一次,她放松多了。

哇,有人尖叫起来。尖叫不是喝彩,是对全团最差生的惊叹。

进步非常大。轻易不表扬人的曾老师,专注地盯着库萍说。库萍迎上目光,没有回避。打这后,库萍成了曾老师褒奖自己独特教学方法的一个成功案例。而库萍觉得,她终于越过了心里的一座大山。

 

 

(七)

女二高的最后选拔,竟引发了混声团的一场战争。

海韵混声合唱团将代表海韵参加915日在本市举行的中国第十四届合唱节,按照要求,派出男女各25人的代表队参加合唱比赛。离合唱节还有15天时,团里举行参赛资格选拔。参赛队员自愿报名。选拔分两轮进行,先由报名团员按每声部一人,自由组合演唱参赛曲目,各声部选拔出不超过拟定人数12人的队伍,接受后半个月的集训。然后,比赛前夕再选拔出最后的50名人选。欧阳和曾老师分别担任选拔的主副考官。总团团长苏睿晴本要过来作赛前动员讲话,因临时有事委托给林岚。

林岚站在大厅中央,强调了参赛的目的和意义,并对选拔的相关事宜进行了安排和部署。欧阳和曾老师在一旁正襟危坐。承担总团领导与混声团长双重身份的林岚,讲话不似平时亲切随和,有几分礼堂作报告的威严。不知不觉地,全场笼罩在出征前的鼓角争鸣旌旗猎猎的氛围中。

以至到了林岚讲完话后的自由报名时,半天都没有人吭声。

这时,欧阳站了起来。他挥舞双手,像艺人表演那样从侧台跑到前边,边跑边用煽情的语调说,各位朋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需要诸位出力的时候到了,大家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哇。最后两句干脆连唱带舞了。欧阳指挥时全身心地投入在作品里,不用耳朵听,单从他的表情就能感知乐曲的苦难、喜悦、悲壮、豪迈。加上幅度辽阔的肢体动作,他有“激情指挥”的美誉。收起指挥,他像电影映毕后的屏幕,白茫茫一片,让人敬而远之。欧阳很忙,几乎没在909停留多余的一分一秒,对于混声团来说,他如套中人。猛地脱离套子已令人欣喜,何况又是这样一出好戏,大家乐得像暴风雨中东倒西歪的禾苗。

唯一没笑的,是库萍。处在欧阳视野盲区的她,与欧阳不在互动频道。眼前大男孩般的欧阳,俏皮中带一点恰到好处的萌,超可爱。但是,她闭紧嘴巴,任由笑意在喉咙里滚动。

曹玉梅扭过头和几个团干交流过眼神后率先举起了手。林岚安排曹玉梅登记姓名,叮嘱道,还有我。曹玉梅拿了纸和笔趴在钢琴盖上,记下第一轮报名队员。

团长,还有我!团长,还有我!女高那边传出报名声。第一声淹没在嘈杂里,没引人注目,第二声使了劲,果然,林岚和曹玉梅双双抬起了头,很多团员也转过身子,顺着声音往女高寻。只见穿着绿色T恤举着双手的林月英,怕团长看不见似的,上半身往上一耸一耸的,活像一只稻田里蹦跶的青蛙。

她这一蹦跶,还真掀起了波澜。林月英谁呢?一个曾被淘汰出局的失败者,一个才来两个月的新团员,一个向苏睿晴告黑状的小人,一个膀粗腰圆说话粗放的女人。虽然后来她表现出的是一副谦虚勤勉的学子样,但之前植入大家脑海的印象太过深刻,像摩崖雕刻,不是几场风雨就能磨平。此时在大多数团员还在优柔寡断时,她竟不识时务地贸然出手,这让老团员们情何以堪?林岚和曹玉梅愣了一下,马上笑着点头,低头记在纸上。稍后,正副团长一先一后吆喝买卖似地大声说,大家都要向林月英学习,大胆报名,重在参与。

如同投放了催化剂,909因林月英出人意外的插曲而短暂安静了片刻,霎时间,雨后春笋般地林立起无数的手臂,有的举到林岚和曹玉梅的跟前。大厅沸腾了。

选拔开始。

钢琴又一次把909切分开。报名的人站在墙镜前,也是林月英她们第一次来混声团备考和等候的地方。只是这群人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气势,倒显得阶梯这边萧条寂寥。他们八人一组,逐一亮相。曹玉梅是女二低,主动邀上林月英,他们这一组演唱时极为安静。人们竖起耳朵,仿佛要分辨出空气中各分子的运动趋势,最好某一分子轨迹出错,否则,就是人们耳朵出现故障。然而,大家失望了,这一组比任何一组都堪称完美。林月英成功晋级。落选的几个老团员脸上有点挂不住,观众席上的库萍几个却在心里偷着乐。林月英帮她们一雪前耻,证明那一次的考核结果即使不是个错误,也不是百分之百正确。

909属于混声团的时光全给了参赛队。不参赛的要求在旁边观摩,许多人趁机给自己放假,观摩的人寥寥无几。但库萍每次都按时来,坐在一隅,像平时一样录音,然后回家对照录音练习。她还承担了曹玉梅辖内的许多工作,打扫卫生、烧水等。一次,林岚忘了拿车上打印好的乐谱,库萍自告奋勇地下楼帮她取,返回时在电梯里与欧阳撞个满怀。狭窄的空间,不能视而不见吧,打声招呼,欧阳老师不理睬怎么办?她不确认欧阳能认识团里的每一个人,尤其像她这样言微身轻的。局促不安地熬到9楼,电梯门开了,欧阳一脚先跨出电梯,她松了口气。库萍出来时,欧阳并没有走,电梯门在身后沉闷地合上后,她听见欧阳说,你进步很快,再接再厉!欧阳是背对她说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库萍却呆了好久。那天晚上欧阳的那两句话反复在耳边回响,一些画面同时在脑海里闪现。大颗大颗的泪珠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欧阳的点赞,对她可谓是“具有划时代意义”,昭示她终于走出一段艰苦岁月,“艰苦”不仅是歌唱还包括情感,再下去是不是要开始新的征程?晚上库萍靠在床上问自己。用手摸摸胸口,那里风平浪静,她用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

最后的选拔来了。相对第一次简单多了。有人比赛那几天碰巧有事,有人身体状况欠佳,还有的有自知之明——在欧阳开口前先炒了自己鱿鱼。剔去这些人,大多数声部人数刚好。而留下来的又是欧阳内心钦定的,因此,欧阳对这次选拔漫不经心。

这天晚上,欧阳提前一刻钟结束排练,留下女二高、男二高和男一低。到目前为止,这三个声部没有人向他提出任何申请,表明这些人无论是时间、身体,还是信心等方面毫无障碍,全能正常比赛。按照林岚上次宣布的规则,需要进行最后的遴选。

欧阳的一双小眼睛,在三个声部间滴溜溜地转。他们势均力敌不分上下,谁去谁留无关大局,但关系他们自己。苏团上次批评他私自考核新来团员极大地伤害她们的自尊心,这回要讲究方式方法。欧阳扫了两个来回,目光锁在女二高上,继而落到她们脚面上不动弹了。他估计男声容易搞定,棘手的是女二高。

合唱好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唱主旋律的高音,他们是最夺目的星星,最靓丽的花朵。女高尤显重要,女高声音高亢尖锐,像钉子尖,能穿墙钻孔,也能划伤耳朵。二高比一高,又高八度。二高的五个女人,除开林岚、林月英,那三个老团员都是欧阳的掌中宝,她们特点是“稳”,有她们带路,队伍不会跑偏,其中一个还担任中间朗诵的角色。要选,只有在“二林”中选一了。林岚最近团里事多操劳,嗓子有点疲劳,但她是团长、领军人,出征队伍怎么能没有将帅呢。林月英虽是新人,唱功日渐娴熟,她的极富穿透力的“高”团里无人能敌。看那几个女人,似乎自个儿判定出结果,三个“掌中宝”围绕林岚轻声说笑,孤傲的林月英独在一旁弯腰扭脖子,一副不识相的样子。

别耽搁时间了,老师快点定吧,我们是来唱歌的,台上唱台下唱无所谓的,一切以混声团需要为重。男声有人提议,其他人立即附合。

欧阳抬起头,男人们用宽容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他瞟了女二高一眼,她们听见男声的提议,赞同地走过来。

好。欧阳点点头,说,那就每个声部唱一段。他点了参赛曲中的难度最大的一段。

林岚像磁带卡了下,她忘词了。刚唱完就有电话进来,她皱着眉头去一旁接电话。大家都看到了扬在林月英脸上的笑容。欧阳等了会儿见林岚还在通话中,便对众人说,结果,林团明天告知大家。欧阳朝林岚做出解散的手势,林岚手机贴耳地回复一个Ok

林月英笑早了。第二天,她发现自己被林岚从备赛群里踢了出来。

如果说第一次被欧阳踢馆,尚有几分心虚,确实是有毛病可挑。可对自己这次完美无暇的表现也遭受如此厄运伤心不解,林月英带着一肚子冤屈、悲愤,在混声团微信群里大放厥词,大吐苦水。她对大家说,唱得好好的,就一声不吭地被踢了,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电话问老师自己哪里出错,老师答非所问。于是,她诘问大家,混声团选拔是靠实力,还是权力?

那天的林月英,言语还算温和,虽说矛头有所指向,毕竟没指名道姓。她的发言下跟帖一溜好言相劝的和事佬,不乏也夹杂少数煽风点火的、惟恐天下不乱的,他们羞答答地只露个小脸而已。然而,次日的混声团仿佛发生了8级地震。打开手机,批斗林岚的信息铺天盖地。有痛斥她利用职权,拉帮结派;有批判她作风武断、专行;有叱责她唱功太烂,不配当混声合唱团团长。林月英更是义愤填膺地揭露关于选拔中的暗箱操作,凡与林团有过节的,不入她眼的,统遭革除。这些批判,言辞犀利,咄咄逼人,人们恍惚回到了半个世纪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      

库萍是上午开完会后看到群信息的。会上刚刚宣布她为企划部经理,脸上喜悦还未消散,迅即被突如其来的动荡震懵了。吃过午饭,她忐忑不安地打电话曹玉梅问怎么回事。曹玉梅气乎乎地说,林月英一傻瓜被人利用了,你别趟那浑水。林团说不理他们,等比赛完了再说。对了,有空来给我们当拉拉队。

仔细留意在群里张牙舞爪的,果就几个人,林月英自不必说,被踢的男二高,曹团说是林岚曾指责他给团员推销乱七八糟的产品,还有自认为团长之位非他莫属的C君,和他的同党。库萍还注意到了,林岚至始至终没有回应一句。曹玉梅和其他人倒劝解了几句后,便集体缄口。

 

 

(八)

口水战直到正式比赛才消停下来。为混声团加油助威,占据微信群的主导地位。随后,有关比赛的信息和林岚他们比赛的照片,不断被传上来。照片上,一脸灿烂的林岚,像翱翔雁阵中的领头雁……他们斩获银奖。

金灿灿的银杯是曹玉梅捧回来的。

林岚像风一样地消失了。她没再回到团里,使得初战告捷的混声团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惆怅。

合唱节后跟着是国庆节,等到长假后再回到909恢复正常排练,得奖的喜悦冲淡不少。加之,大家发现团长林岚没回来——曾老师开声前的空白(林岚不在曹玉梅也坐着不动),都像丢失一件重要物品似的,怪不习惯。中途休息时关于林岚没归队的消息悄悄在底下传递,说是林月英又向苏睿晴告了一状,苏睿晴要林岚给林月英一个解释一个道歉,林岚不依,两人吵崩了,林岚走人了。大家四下搜寻,没发现有林月英健硕的身影,估摸着那场战争还未了结。虽然都记得总团在获奖当天通过曹玉梅转发过贺电,贺电最后一句是,节后总团会为混声团举行庆功宴。眼下的情景,仿佛一场比赛抽空了大家的精气神,整个团都无精打采的,没人提及与比赛有关的事情。

第三次排练,林月英回来了。她是7点半准点踏进909的,曾老师的双手刚上升到胸前团员们正呼啦啦地起立。只见林月英推开虚掩的大门,低着头从曾老师身后经过,喧哗声骤然停止,众人齐刷刷地看着她,曾老师也乜斜了一眼。但是,大家很快收回目光,只当游走的那一坨是空气,林月英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的大屁股安插进人肉中的座位上。

这样蔫巴巴的过了一个月,苏睿晴带领总团一行人来了。一直悄无声息的曹玉梅总算站了出来。苏睿晴讲了一大通祝贺加油之类的话,然后话题一转,转到林岚身上,下面凝望她的眼睛倏然一亮。苏睿晴这时的语调不似刚才激昂,略显低沉地说,混声团两年多来,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离不开所有人的努力,是在座的各位共同托起了一个旭日东升的混声团。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一个人,她为混声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她就是林岚。林岚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就在一月前的合唱节上,因为事无巨细,凡事亲力亲为,腰椎盘病都复发了。当然,比赛过程中也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作为团长,林岚也有责任。为这事,我批评了她。虽然她到现在还没想通,但我相信她迟早会想明白的。苏睿晴顿了顿,环视一眼大家说,在林岚没回来前,抽调一团的李颂红担任混声团的临时团长。

胖胖的、笑得像米勒佛似的李颂红站在了大家面前。掌声像快刀割了两发韭菜哗啦两下就过了。

李颂红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张罗庆功宴。她要举办一场高规格、联欢会似的庆功宴,以此凝聚人心提高威望,她觉得她和混声团是生米和水,要熬成粥,得费好些工夫。

库萍终于告别了过去,与他和平离婚。庆功宴她本想请假,可曹玉梅说一定要等到她。以为自己心情会很糟糕,哪知从民政局出来,她想都没想就往明珠酒店驶去。曹团在等自己,混声团在等自己,曹玉梅说被人需要是幸福,对她而言,有人等待,有一帮子人等待就是幸福。路上堵车,库萍赶到时已经七点,天色已暗,就在车灯照亮的刹那间,她无意识地朝前一瞥,车牌号好眼熟,又看了一眼,林团的车?库萍惊喜地下车从前车抄过去时,忽然呆住了,车窗半开着,坐在驾驶位上的林岚靠在椅背上,幽暗的路灯把她的脸照得有些发白,车里在播放参赛曲:追寻,我生命的那份纯真,心中,抹不去的那一片云彩,追寻那永远属于我们的那份无悔的忠贞……

林团,您来了!怎么在这?库萍惊叫起来。

你怎么——才来?林岚像睡醒了似地打了个激灵,扭头问库萍。

我有点事,耽误了。库萍垂下眼睑说。她看了下手机,团长,我们一块儿上去吧,大家都非常想念您呢!

不了。我是来和混声团道别的,本来是想上去打声招呼,毕竟一起相处两年多。想一想没必要,人生就像公交车,不断地有人上上下下,要是每一站都把情感装在心里,那心还不得要爆。只要珍惜每一段缘分,问心无愧,就行了。

林岚说到后面,朝库萍一笑,库萍感到那笑很苦涩。她刚想说话,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急了,脱口而说,林团,我当初是被老公,不,前夫抛弃才来混声团的,来了又不会唱歌,那段日子苦得差点活不下去。可是,我咬牙坚持过来了。走出黑暗,才知道世界这么美好,幸亏没有放弃。

傻瓜,离开混声团,并不是要放弃生活,不过是换条道行驶而已,人生路口很多,不过,混声团,海韵真的是很值得停留的风景。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回来的。再见,我们后会有期。库萍就看着林岚的火焰一样燃烧的尾灯消失在匝道尽头。

突然,人们纷纷拥向窗口和门口,好像要从天而降一个神秘人物,又像是要迎接一位天外来客,大厅里一片狼藉——十几张空荡荡的桌子和东倒西歪的椅子,李颂红孤身站在舞台上手持话筒突兀地望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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