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地上,赫然写着“孔垄”。
几十年前的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声清脆的哭声划破了浓浓的夜色。之后,屋后那条歇息的祭塘,被迫睁开了惺忪睡眼,守候妈妈床边的女人们——外婆、奶奶和姨们,屋里屋外的忙碌开了,杂乱的脚步碾碎了河水平静的梦境。
然而,哭声并没有预想的嘹亮、雄壮有力,甚至有些敷衍了事,哼哈两声便过了。妈妈对我的第一声啼哭很是不满,在我长大后常常借着我做事懒散拖沓的毛病,叱责我时不忘带上一句,连生下地都是懒洋洋的。
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在孔垄的土壤里落下了根。
大人们有时来了兴致,故意挑衅我,当他们说我不是孔垄街上人,是某某乡下佬时,这触犯了底线的玩笑让我勃然大怒,小狮子似地追着他们撕咬,直到他们举手投降。后来,爸爸黑着脸厉声斩断我的话,每当我说是孔垄人时。爸爸的家在距孔垄十里开外的小乡村,并不遥远的距离对妈妈和我们,仿佛是难以逾越的天堑。成年后才体味到了爸爸的酸楚,七尺男儿,无奈家徒四壁,不得不将妻女安顿在岳父家坐月子并寄养。稍大些,我知道了我口里的爷爷奶奶,用书面称呼应该是外公外婆。再后来,爸爸带我们跨过长江转去他工作的学校读书了。
孔垄,那清亮亮的祭塘水,那铺着青石条的长长的街巷,那三街交汇的空旷地上,一群孩子活蹦乱跳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像大山里未被污染的清泉,尘封在记忆深处。时不时地渗进一点梦乡,慰藉被思念掏空的心房。
再回答自己是孔垄人时,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事实上,我的大半生都陷在无根无系没着没落的困惑中。孔垄不过是外公人生中途的一个驿站,为了生存,他把他的中药铺从小市场搬迁到一个大市场,他是蔡山人。奶奶在爷爷死后投奔了她的娘家,爸爸只是村子的外甥,外甥在娘舅家地位卑微。就算他是堂堂正正的本村人,中国人的传统,女儿是不上家谱。出嫁的女人,畏畏缩缩地躲在男人后面用“氏”代替,中国已婚女人分门别类地制作成了的没有个人特征的张氏王氏李长赵氏的统一模版。家乡故乡之类的词,很少能煽动起我情感的浪花。
突然萌发了去第一声啼哭的地方看看的念头。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没有亲人陪伴的生日——爸妈在天堂,老公和女儿远在千里之外,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了我。我必须要把围困在钢筋水泥里的孤独,用具体的物象填满,否则会窒息死。
躺在被窝里的女友大清早的接到我的电话,丝毫不觉突兀。女友问我想去哪里,我说你定,然后,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去孔垄”。
沿着两边金黄稻谷飘香的公路,四十分钟车程便到了。心中的孔垄远在天边,其实它近在咫尺,为何我到达它,用了那么久的时光。
孔垄到了。街,并不陌生,无数次路过它,我都向它投去了深情一瞥。跑马观花的掠过与脚踏实地的走在它的胸肋上的感觉并不相同。街面拓宽了,房子翻修了,却比原先更显拥挤、喧嚣。孔垄并没以一些人的离去而萎顿颓废。相反,它的繁衍生息令我瞠目结舌。记忆中的孔垄老街呈丁字型,毗邻祭塘东西走向的街道,猛地被北街钉子似地拦腰嵌入,一条街无端分成东街和西街。女友家在东街,我住西街,我们的缘分可追溯到孩提时,从东街走来的她和从西街走来的我,相遇,从此成为彼此的风景。
快到丁字街头,我的心狂热地跳动起来。然而,很快冷却,跌入谷底。那个三街交汇的空旷地呢?没了,鳞次栉比地竖起了商品住宅楼。进入西街,数着河边房子的第四家,别说去寻找啼哭的地方,就连青砖大瓦房也没有了,眼前是贴着黄色马赛克的三层小洋楼。也没什么奇怪的,当年外公客居孔垄,房子本就是租的。
落寞的鞋跟,叩在水泥地上,旋即被熙来攘往的人流吞没,居然没出丁点声响。已是白露的阳光,落在窄街老巷里,像一条缓慢飘移的黄色绸带,对于我不亚于一条火带,烤得我浑身口干燥热。我和女友从西街到东街,幽灵般地晃荡着。我拼命在记忆里去翻找,可记忆像沙画,变来变去的,我确定不了哪才是曾经的模样。一切物是人非。没有遇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还有那条河呢?我洗地过碗洗过菜玩耍过的祭塘呢?明明是条又长又宽的河,我曾站在屋门后,看一排龙舟箭似地划过,为什么叫祭塘?站在德化桥上,我看见了祭塘,瘦了,老了,像患了厌食症的女人……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我的亲人们,在我离开孔垄后也陆陆续续的搬走了。走了。好些作古了。走在没有亲人的街道,就像走在杂草丛生的荒郊。“家”没了,学校不见了,几乎我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被水泥抹得平整光滑,了无痕迹。本想排遣不快,没想到生日过后,倒平添出许多惆怅来。
前不久,一位小学同学打电话说“小范围聚聚”,我不假思索地一口应允。我和她是在一次工作会议上,她凭我座位上的铭牌,认下我这个同学,着实让我受宠若惊。在此之前,我以为与孔垄再无瓜葛。
超大圆桌上围坐一群年近半百的男女,端坐其中的我尴尬不已。屈指一算,我与大多数同学时隔38年未见。离开孔垄后,为工作回过几次,每一次都从外围直奔目的地,然后原路返回。这些号称同学的人,其实于我就是一群陌生的熟人。38年,足够让时间在我们脸上身体上精雕细琢,以至面目全非。我诚惶诚恐地把目光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脸,大脑像冻结的猪肉,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转动脖颈,听听这边玩话,瞅瞅那边打闹,同时脑海里有一张网在上下打捞,哪怕捞出一鳞半爪的也行。
幽思里灵光一现。缺口从打我电话的那个同学身上打开。我对她印象深刻,只因她在同学中属于特立独行的那一类。大家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落起她的“独特”来:头发短短的,一天到晚跟男孩子打架,外号“霸主”……当时她家在筷子街,距离我家几百米,我们分在同一个学习小组,我们组有4、5个人吧,眼下他们就在我跟前——住在我家斜对面的“二拐”,记得她的外号却忘了她的真姓大名,孔垄说人机灵鬼点子多时就用“拐”,大概偕七拐八弯之意吧。二拐可能因小时候心眼多人没往上长,成年后把心往宽处发展,现在的她心态平和,性情豁达,脸上光滑红润,酷似可爱的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王”金龟子。红伟,此时坐在我旁边,他笑起来一条缝的眼睛,让我想起四方桌对面的确是有那么一个害羞的男孩。相比较,我对小组成员记忆犹深的是我的邻居石林,可惜他没来。李白的“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真是我俩的写照。人家都叫他“鼻浓佬”。两条绿色长虫一年四季趴在他的鼻子和嘴巴间,有人笑话,他使劲一吸溜,虫子缩回了鼻子,过会儿又现出原型。每当他俯身查看我们作业时,我总担心倒挂空中的虫子会掉在我的作业本上,可是,我们一天到晚形影不离,上学写作业过家家,他的鼻子吸附功能超强,从未出现闪失。不知道他现在的鼻沟处有没有鼻虫趴过的印迹?
记忆像摘菱角,摘一个扯一串,波及一大片。石林的二嫂居然是同学琴。小时候的她嗓门又尖又高,吵起架来光凭声音便占了上风。现在她飙起高声,全场无人能敌,谁能说不是从小的基本功扎实?
……
经不住孔垄同学的盛情相邀,战场从餐桌转移到KTV。也是,这会儿的酒也好情也罢,正处在微醺薄醉中,要是散场难免意犹未尽。此时,我们仿佛灶灰中烤熟的红薯,炽热中,岁月粘附的褶皱斑点,人生累积的世故圆滑,在层层脱落。落到最后,便是本真——小时候的模样。除去包装伪装,每个人都没走出童年太远。常听老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话简直可以奉为真理。
相比较,县城的同学较拘谨,可能是才艺平平的缘故吧。反观孔垄同学洒脱豪放,个个都是多面手,唱、跳、黄梅戏,现场自编“打歌”,信手拈来,且有很高水准。我猜想,工作生活在家门口的他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无疑要比外面同学少去许多生存压力,他们在小天地里游目驰骋,快乐逍遥。外号“霸主”,如今被大家尊称“娟姐”,跳起现代舞,腰扭得似水蛇。那份自信狂热,羡煞旁人。
感动得我要落泪的,不光是孔垄同学的热歌劲舞,难得他们心中留下了种种关于我的蛛丝马迹。那是我苦苦寻觅的生命印痕。珍藏心中的,才是无价之宝。透过陈年的印痕,耳边依稀飘来一阵婴儿的哭声,声音不大,却缠绵,如丝竹般悦耳,直达心中最柔软处。突然,无数个啼哭声响起,仿佛第一声啼哭交响乐——哦,同学,我们守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诺言,相约来到这世上,接踵而至地降临在孔垄……
回去时,天空飘起了雨丝,那是我心中泛起的潮湿。回望孔垄,在点点灯光映照下,像一个温暖的摇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