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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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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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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房子

(一)

1979年对于我们家,具有划时代意义。

那一年,父母终于结束了长达十余年的牛郎织女生活。母亲从老家黄梅调入父亲所在单位——阳新县富池镇中心学校,我随母亲转学到该学校读小学四年级。9月,像大将军般威风凛凛地矗立在学校操场边上的一幢三层楼的红色教学楼,终于向初高中学生展露笑颜。新楼搬迁的那一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学长们抬桌扛凳,从横七竖八的破旧的平房教室,百川归海般地向新楼房涌去。汗水把他们的笑脸,濡湿得像盛开在清晨的花朵。与他们逆向而行的我,宛如一只在风雨中逃生的小兔子,左冲右突地,还是不时地被硌痛了身体。我毫不在乎。我的心头燃烧着一团巨大的火焰,让我浑身上下温暖又有劲道。因为这一天,我们家有了一个像家的房子了。

原先我们是住在“L”型的教师宿舍区。学校都是平房,整个布局像火柴棍拚成的“9”字。排与排间不紧凑,又没有围墙,因此,到处都是豁口。而两排教师宿舍的犄角处,通向镇子闹市区,它便成了学生老师及居民最喜欢穿行的通道。父亲的宿舍约二十平米,被夹板墙隔出前后两间。父亲在前面约6平米的区域,摆放一桌一椅,用以备课批改作业。他单身一人还觉宽敞,来了母亲和我,房间一下子拥挤不堪(考虑到住处,弟弟仍留在外婆家,没有随母亲过来)。父亲把桌椅移走,支上一张小床,便成了我的寝宫,只要门一开,我就暴露在过往人的视线中。讨厌的是,过往的大人小孩,偏偏喜欢向里张望,似乎不探明里面情形誓不罢休。时间一久,倒也习惯了,隔壁左右家家都是如此,经过人家时,我也报复似地扭头窥视他们。我们班上一个男生住在这排最东边,几次瞪起灯笼样的眼睛,朝我猛喝:“看什么?”吓得我不好意思再瞄他家。

除了住,还有吃。父亲一个人时是在学校食堂解决温饱,现托家带口的,情形就不一样了。再三请求,学校把“L”钩上的一间房一分为二,一半给我们家做饭,另一半住着一位单身英语老师,中间用一堵比父亲略高的墙隔断。英语老师姓吕,县师范毕业。那时英语课刚刚普及,吕老师是英语老师中的唯一专科毕业生,他的发声,很难用偕音汉字匹配,被学生们认为是纯正的英语,他又写得一手漂亮的斜体板书,他的课大受欢迎。年轻的吕老师愈发神采飞扬,忘形时他在教室里走路不走直线,两腿前后交叉,转圈,还带着韵律,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大家说那是交谊舞步。他教唱英文歌,用的是沙哑嗓音。那时候,交谊舞和流行歌曲正在从港台走向内地的道听途说中,吕老师提前让我们洞见了她的雪月风华。加上吕老师风流俊逸的外表,洒脱豪迈的作派,他很快在小镇上声名鹊起,一时间小镇刮起了学英语浪潮,以青年女生为最。只要吕老师在家,屋里必有好学女生求教。这样一来,我家厨房的油烟显得很不厚道,每每越过短墙,炝得那边的喷嚏与咳嗽声仿佛男女二重奏。父亲和母亲有时吃饭间会抿嘴偷笑,看到我诧异的眼光,收住笑用手里的筷子敲打我的碗沿叫我吃快点。我猜想他们定是偷听了人家的软语。

所谓像家的房子,不过是一间废弃的教室。在父亲用粉笔画在地面的线条上,砌上砖,石灰水刷白。分出的小房间被定为厨房、餐厅和卧室,很像我在一幅画册上看到的家的模样。如果放在四十年后的今天来看,它只是一个用泥巴捏出形状的瓷器的胚胎——漏雨的屋顶,凹凸不平的泥地,没有卫生间(倒痰盂是母亲每天天黑后和天亮前雷打不动的工作)。没有自来水,挑水成了我每天的功课,我曾经不止一次懊恼地想:假如发育期里不用龇牙咧嘴弯腰勾背地挑水,是否可以长得更高。但在当时,渴望一个私密的独立空间,是一个花蕾般的小姑娘多么渴盼的需求(还是不够私密,房间的门,是母亲用旧床单剪成的帘子,她经常破门而入,吓我一跳)。

母亲在我十个月大时,就把我交给外婆。记忆中的外婆家,除了人还是人。吃饭时八仙桌围一圈大人,竹踏上围一圈小孩。夜晚醒来,一屋子白花花的胳膊和腿。外婆家外青砖灰瓦内为木结构,上下两层,楼下吃饭搁杂物,屋外石棉瓦和碎砖搭的斜坡,叫“灶”,犹如房屋长出的痈疽,却盛满我童年的味道——外婆就是在那只容一人的灶屋烹饪一日三餐。楼上两间房,朝阳的一间舅舅舅妈住,另一间,两张丁字型的大床把房间顶得满满当当。那时的外婆像只健硕的老母鸡,白天辛苦劳作,晚上抖开双翅,呵护着一群小鸡——未出嫁的姨、回娘家的姨、姨的孩子,两张床仿佛是流水席,从来没有空闲过。男孩子由外公带着睡在房外过道里的“铺”上。

在呼噜声、磨牙声、梦呓语和灯光中(外婆便于照顾每晚开灯睡)长大的我,突然面对一片漆黑阒静,反觉诚惶诚恐,好像窗外与床底下藏着无数的鬼魅随时会掳走我。第一次睡在像家的房子里,次日的眼睛下方竟像卧着鹌鹑蛋。

两年后,父亲调到县农民技术中等专业学校,居住条件更好了。前有院后有天井,水泥地面,房间有木门,所有的门都是葱绿色,与白墙面衬映得煞是好看。放学回家的路上,学校的绿门远远望着,像是垂挂在菜园里的新鲜瓠子。而且,不用挑水了,每天早晚泵房会定时响起隆隆的机器声。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家家户户,会用潺潺水声、锅碗瓢盆撞击声、棒槌声遥相呼应。父亲一高兴,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学校的第一台电视机。从此,每天晚上,在霍元甲的片头曲响起时,从我家外面看过去,里面全是黑压压的后脑勺。

可惜,那样的好日子,在我的脑海中并没留下太深的印迹。我上初中了,住校了,周未回家又有做不完的作业。倒是外婆家的小灶屋、大统铺,成了我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

 

(二)

有人说,结婚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我理解的“二”,是包括住房在内的一个全新天地。

结婚,是在漂亮的新房里。

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深红褐色门与窗,光滑洁白的墙面,客厅悬挂着彩球和拉花,卧室里的大红丝稠被面,张贴的大红剪花,一派喜气洋洋。更重要的是,当时流行的三大件(彩电、冰箱、洗水机。缺了一响录音机)、组合家具,一应俱全。家电的金属光泽,和香槟色的错落有致的组合柜,使屋子弥漫着高贵与奢华,我仿佛从满目苍夷的第三世界一步跨进 “现代化”国家。父亲于1987年病世后,我们一家又牵回黄梅。缺了顶梁柱的家每况愈下。我和母亲弟弟蜗居在母亲单位的两间毗邻的房间,压抑而沉闷地生活着。

二次生命,远比父母给予的更让我期待。

然而,居家生活像高倍镜,把每一个日子照得纤毫毕现后,新婚的喜悦浪漫便逃之夭夭。新房是租的。我和丈夫的单位都申请不到住房。丈夫的家在农村,为了婚前誓言要给我好的生活他咬牙把新家安在县城唯一的商品房住宅区内。无奈,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小区收房租的,姓柳,说起来还是丈夫的同乡兼校友,人很瘦,看上去牛轧糖似的软绵,可糖的粘劲用在收租上却恰到好处。每月第一天(周末也不例外),他准时上我家。进门一屁股坐在布艺沙发上,海阔天空的胡扯,偏不提一个钱字。我们吃饭他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就往嘴里送。我和丈夫只得掏尽所有,实在凑不齐请他明天再来。要不然,万一他要过夜的话,我心疼我家沙发。次日他会如期而至。后来,哪怕是在大街上碰到他,我的心都会哆嗦成一团。

我是1991年结婚。那会儿和丈夫工资加起来不到200元,除去日常开支,所剩无几。每月的房租像铅块似的把人压得沉甸甸的。为了房子,丈夫动用一切关系调动工作,只因新单位有一栋新建的住宅楼,像一只巨大的火炬冰淇淋,让我们垂涎欲滴。那铝合金窗茶色玻璃,如金丝眼镜,即使胸无点墨的人佩戴,也徒增气质。何况,那楼椟中藏珠。客厅是水磨石地面,卧室错缝铺着赭红色长条砖,齐腰的果绿色卫生墙,这样的装修在当时的县城不多见,一时来我家参观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

其实,时尚的源头,是南海边改革的滚滚春潮。丈夫新单位不过因为天时地利,率先被溅上了几点浪花。很快,有前瞻意识的人开始春心萌动。丈夫在婚后第二年被单位派驻深圳办事处,在那个神话般崛起的城市,他也拾到些小小果实。如果不是女儿的横空出世,说不定他也会混成一介富豪,这是我们日后玩话里的假设句。但在当时,使命与责任让他无心在花花世界里驻留。他回家后送给我们娘俩两份大礼,一台CD机(弥补结婚缺录音机的愧疚),和房子(凑齐了单位福利房的房款)。

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刹那间,泪眼婆娑。

很快,南海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神州大地汹涌奔腾。太平洋大西洋也在对这块觊觎很久的膏腴之地,蠢蠢欲动。处在长江中下游的内陆弹丸之地,虽不似前沿阵地有地动山摇的震感,也能感觉到脚底下的颤动。人们纷纷从冬眠中醒来。苏醒的脑袋仿佛开了天窗,一个个奇思妙想喷薄而出。

相比较,我和丈夫属于中规中距型。在滔滔来到的大变革年代,我们仍然按部就班。随着职务升迁和大环境的影响,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再瞅房子,寒酸老土,于是,给地面贴四方方的仿瓷砖,给门窗包套,给墙刷仿瓷涂料。碍于当时经验不足,装修水准不高,看上去是朴实的女子描了蜈蚣眉化了风尘妆,不伦不类的。然后,卖房,又买房。精心设计的规划图,付诸现实,总是不尽人意……

人生的韶华岁月,却无端多了许多怅惘、幽怨。

 

(三)

欲望像赌徒,一旦上手,很难收手。

在被苏丹红、瘦肉精、三聚氰胺等搅得惶恐不安时,暴发户又像夜晚的霓虹灯样无处不在。突然感觉自己是沸腾在大锅里的饺子,热气氤氲,烟雾迷离,上下沉浮,没着没落。茫然间,我和丈夫又折腾起房子。

工资涨了,生活好了,有了闲钱了,三室两厅一百来平米的房子就嫌小了。确切地说,不是房子小,是心膨涨了,膨涨的心仿佛一条行驶在碧波荡漾的水上的船。船颠簸,人摇晃。2000年,县城大兴土木之风,像许多人一样,我们也买了地。与其说是盖楼,不如说是往脸上贴金,我和丈夫绞尽脑汁倾尽所有。那是我迄今为止住过的最大最好的房子。大客厅小客厅,吊顶,顶上如星星般闪烁的灯盏,大理石地面,不銹钢楼梯扶手。新居落成时,两边母亲惊讶得合不拢嘴,一生节俭清贫的她们,何时见过这等架势,难道祖上冒了青烟?

被长辈们咋舌的房子,并没有让主人满足。不久后,私房仿佛长江后浪推前浪,愈来愈考究排场。我越发感到,房子,永远是一门有缺撼的艺术,也就让人的追求永无止境。

正如“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豪华舒适却拽不住幸福快乐,家中不幸一桩接一桩:失窃;我路遇抢劫摔成骨折;公婆染病相继离世;最后丈夫身陷囹圄,远走他乡。几年工夫,曾经热闹的房子,人去楼空,灰尘遍布,院子里杂草丛生。情形之下,我把房子低价卖给亲戚。多年以后,再回到熟悉又陌生的老家,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然而,房子的故事远没有结束。只是角色互换,房子成了主角,它疯狂地折腾我们,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异乡的几年,不知是飘泊的心灵需要房子寄存,还是周边人都在拿房子当学问研究,我的目光和精力依然没有离开房子。但是,今非昔比,房子已由乖巧顺从的小媳妇,变成狰狞恐怖的巫婆。房价长势,连施了生长剂的农作物都望之兴叹;赚了蝇头小利,一经出手,改了姓的房子转身翻倍……一念之间巨大财富与我失之交臂,弹指一挥间,一堆钞票滚滚东去。是房子疯了,还是我疯了?吐血……

一直到2012年母亲过世,一场大病与死神擦肩而过,休养生息中,我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人究竟为什么而活,为了房子吗?从狂躁中安静下来,顿觉拨云见日云散月明。

没错,汉字的“家”,字形上就是房子下面安卧一头猪。“安居乐业”是我们祖先崇尚的理想生活状态,因此,“居者有其屋”的思想,根深蒂固地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里。中国人的心目中,房子与家,是可以互换的词。可是,祖先肯定不曾料到,时代的列车进入20世纪后,房子已不再仅仅是作为遮风挡雨栖身之用,它承接了很多功能,囊括了很多身外之物。房子已不像房子,它成了富贵的天堂,贫穷的地狱,财富的阶梯,道德的试金石。如今的房子,装载了太多的现代元素,却把民族的瑰宝弃若敝屣。少了镇宅之宝的房子,与没有思想的大脑有什么分别。回想我在房子上穷尽半生精力,到末了换来一把辛酸泪,一颗疲惫心。

再回到老家,我只买了两室两厅。祖先说过,一箪食,一豆羹,君子之居,何陋之有?何况窗外草木葳蕤,鸟语花香;屋内左图右史,书盈四壁。人富不如脑富,人生风景,说到最后,就是心灵的风景。

说也奇怪,从此云淡风清,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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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拜读您的文章犹如在居所变革的时空中游历了一回,我们虽南北相隔万里,生命中尽然会有那么多的相似,不长的篇幅却有着惊人的信息容量,没有经历何以会有刻骨铭心的感受?艺术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大赞!

山洼芨芨草   2019-01-24 15:46

浓浓乡情,血脉相连,房子是家的避风港,是温馨欢乐的福地。拜读王娅老师佳作,感受老师细腻情感和赤子之心及家国情怀……

刘春风   2019-02-25 2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