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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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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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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开在光阴里的花儿

两株腊梅,进入我的视线,纯属意料。当时人民大道像是被投机分子投放了炸药的鱼塘,清晨起来水面上飘浮一层白花花的鱼肚——小车密匝匝地挨着,谁都想往前蹭,结果谁都动弹不得。我是行驶在靠近人行道的车道上,本想跟随前面的车从两个绿化带的豁口拐进匝道,不料半路上杀出个陈咬金——旁边的别克越野,仗恃彪悍威猛,抢先把车头横了过来,我吓得趴在原地,别克跟着熄了火,隔着玻璃窗也能感受到别克对我的怒视。这种人让人无语,道路不堵才怪。别过头,眼前猛然一亮,我的目光正好对着窗外绿化带中的两株腊梅——瘦瘦小小的,纤细无叶的枝条上,疏疏朗朗地缀着黄色的花朵,黄不是明艳的黄,花也是小小的朵,可在一片光秃秃的植物中间,却是那么醒目

腊梅开花了!我惊喜地喊出了声。那一瞬间,混沌的大脑仿佛突然被金黄色的阳光穿堂射过(天气阴雨了很久),刚刚堵在心尖的恼怒,恼怒之前盘桓在心底的数据、没完成的文稿、晚餐等等一团乱麻似的玩意,全都烟消云散,皱皱巴巴的心情顿时舒展开了。

然而,惊喜仅像流星那样一划而过,一口气,让胸腔肚囊憋了好一会儿,才从口鼻里徐缓地吐出,随后我感觉自己像个无脊椎动物,胸腹软成一团。又一年过去了!又老了一岁!我是叹惋光阴似箭呢,还是悲衷白发和褶皱又得徒增几许?苏子,一代大文豪,倘若他没把光阴比作箭,是不是时间的速度会慢些。懵懂少年,常觉度日如年,等到邵华已逝,又觉一年短似一年。难道光阴是变速龙?史铁生在《老屋记》里,借用先哲的口吻问了“人为什么会感到年纪越大时间过得越快”?尔后他用加减乘除法分别作答。其他计算法曲里拐弯,唯独除法一目了然。他假设“一岁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换句话说,分子是永恒的一,而分母则随年龄递增,这样算着,分值岂不是越来越小?如此说来,光阴的速度始终如一,是岁月给人的长度在慢慢缩减。以分数的斜杆为斜边,画一个直角三角形,那条斜杆距离直线的距离,就是我们日益缩减的长度。

一直到回家,我都被一种伤感、惆怅和无奈的情绪笼罩,以至切菜的时候差点失手。干嘛呢?又不是世界末日来临!我骂着自己,忽然就憎恨起那两株腊梅来,憎恨起拥堵……总之,怎么绕,就是没法摆脱糟糕的心情。

晚饭后出于愤恨,特意在人民大道的匝道散步。大路早已畅通,来往车辆仍然穿梭频繁,每辆车都像是去“争渡,争渡”,然后“惊起一滩欧鹭”——车轮扬起的尘土,在夜风中漫天飞舞。匝道上人不多,也不少,无不缩着脖子,目不斜视,匆匆而过。几乎每条绿化带都盛开着三两株腊梅,分不清让我波澜起伏的是哪两株。这已不重要,诧异的是,这条单位与家之间的必经之路,我天天往返数次,怎么就没“看到”腊梅开花了呢?梅花盛开时我倒是驻足观赏过。昏黄的路灯下,腊梅仿佛换了身白色的装束,凑近细看,紫红的猫须般的花蕊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突然,我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腊梅的花朵居然朝下,如倒置的小酒杯。

这是一个谦卑的姿态。

能不谦卑吗?这是一个扼杀生命的季节。风藏刀,雨佩剑,空气冷冰冰硬梆梆,更别说雷电和冰霜。大多数生命都知道收敛锋芒养精蓄锐,避免与严寒争锋。就是腊梅的同胞姐妹——梅花,也要春天即将破土而出时,才会崭露头角。看着寒风中谨小慎微的花朵,再俯视凋落一地的花瓣,我的心阵阵紧缩,腊梅的生命历程,可不在分数的那条斜杠上。

也许对一个貌似孱弱却坚强无比的生命而言,抵御外强,既是自身修炼的需要,又是适应这个世界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的需要。真正害怕的,是孤独的舞蹈,是无人喝彩的绽放。

怪就怪她最美的时间没有遇见对的人。国人凡事讲究圆满。能否给辛苦忙碌的一年画一个又大又圆的句号,腊月的压力,就像一颗熟透葡萄的那层皮——轻轻一击,黏稠的汁液随即而出。于是,红尘中的人们,脚步匆匆车轮滚滚,为护住那层薄薄的皮、为最后的收官精竭力。连平日散漫惯了的家庭主妇,为一顿圆满的年夜饭,也会在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惜时如金地劳作奔波。

圆满,既是旧的一年完美的结尾,又是新的一年美好的起始,它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因此,谁会有闲情逸致留意或观赏腊梅的开与谢呢?

然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和腊梅相比,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她的境遇又会好到哪里。我不禁对着腊梅长吁短叹。腊梅神情自若,垂目不语。她的样子让我的脑海蓦地跳出“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诗句。也许,这就是作为一朵花的处世态度。

 

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作为古代“四君子”之一的梅花,是诗人们用来感物言志的主要对象之一。套用现代话说是诗人们的托儿。诗人们以梅花生在寒冷中、顶风斗雪地绽放的艺术形象,来抒怀他们自己在艰难环境中依然坚守操守的高贵品质;以梅花淡淡的清幽的香气,嗟叹他们虽然满腹经纶,却不能大展拳脚实现人生抱负的遗憾。经过中国文学史上那独领风骚、风华绝后的唐诗宋词后,梅花,成为了“高雅脱俗、沉稳内敛、坚忍不拔、风骨俊傲”的代言人。每当我看到一幅画有凌霜斗雪、迎春开放的梅花时,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一位萧萧白衫、风姿挺拔、遥望明月的古代男人。男人的面目模糊,似乎并没有固定模式,他们是谁?哪个朝代?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都叫“士大夫”。

士大夫是中国古代一个特殊的群体,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能如莽夫揭竿而起,也不能似勇将拔箭而出,他们只能像梅花那样,择一僻静之隅,默默绽放,最后随昏庸腐烂的国家一起消亡。

士大夫殁了,梅花终觉“高处不胜寒”,在尝够了难以言齿的孤独酸楚后,它们走下寂寥的高台,走进了大众中。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崇尚个性,推陈出新,梅花的清冷孤傲已经格格不入。唯有转型,才有出路。

家乡的梅花轰轰烈烈、叽叽喳喳地开了。

正月里,据说聚集了全世界所有品种的梅苑,满园梅花竟相绽放。红的如火,白的似雪,粉的若霞,真正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新春伊始,人们终于从紧张忙碌中懈怠下来,邀朋唤友,扶老携幼,一簇簇、一丛丛地奔向梅苑,几乎空了半个县城。家乡地处长江中下游北岸,北方的江南,海南的北方,瑞雪鲜少光顾,正值暖阳高照,梅苑俨然提前闹春。梅枝绰绰,人影幢幢,粉面梅花相映红。姿态万千的梅和姿态万千的人,定格了无数姿态万千的画面,一个香的世界,花的海洋。

母亲姓梅,亲戚一半姓梅,血缘,导致我一见到梅就无可遏制地想去亲近。这个念头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像土壤里的籽,春风一吹,就呼呼地冒芽。说来也怪,能交心说上话的朋友,名字中带梅的居多,单单红梅就好几个,这些梅,是我在这个炎凉薄情的世界里,一件抵挡寒冷的外衣,一杯温暖心窝的热茶,我人生的路上,不再惧怕冬天。

从梅苑向北五公里,是外婆的出生地。外婆不姓梅,却生养了十五位梅姓儿女(存活八位),想象一下,一个种植了十五株梅树的庭院,其阵容也是相当可观。想起外婆,是因为梅苑对面的江心寺旁的一棵老梅。老梅有多老?据史书记载,东晋时,一名叫支遁的和尚在黄梅蔡山修建一寺庙和一亭台。那时的蔡山是浩瀚长江上的一座孤山,那庙就叫“江心寺”。亭台是供游人观星赏月用的,后因李白到此一游,留下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诗句,就以“摘星楼”流芳千古。和尚完成了寺庙和亭台,余兴未尽,又在寺旁种下一棵梅花树。光阴荏苒,日月如梭,1800年过去了,江心寺和摘星楼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江改道,当年江中心的孤山是如今陆地上的一个小山丘;朝代改换了不知多少回,回回伴着刀光剑影和血腥疼痛;就是江心寺和摘星楼,也是烧了建、建了修。唯有这棵梅树,毫发无损地存活至今,成了世界上寿命最长的梅树,尊称“晋梅”。活着的晋梅仍然开花,且一年内可两度开花,又称“二度梅”。“二度梅”无疑创下了梅树史上的又一项独一无二。

晋梅的“发”,岂止无损。树冠蓬蓬勃勃,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开花时节,五瓣的白色小花,如同繁星点点。花蕊粉红。幽香四溢。然而,顺着眼光往下,你就能感觉到时间和岁月并没有格外宠幸这棵树。褐色的苔藓密布的树皮——蓦地,外婆那褶皱的苍老的脸挤进我的脑海……树根的基本木质被蛀空,仅靠侧枝供养整棵树,虬曲的干枯的树根,让我想起外婆那布袋似的干瘪的乳房……

论赏心悦目,晋梅与对面的梅苑无法媲美,站在她面前,让人感到的是岁月的沧桑和生命的厚重。就像我那从民国走来的百岁外婆,无法与晋梅相提并论,但她们却总是被我重叠在脑海里。只因那个此刻,我的心里涌动着一个称谓——母亲。

并感慨:奇迹,并不遥远……

 

油菜花

说春天是一个比美大舞台,一点都不夸张。一场喜雨过后,春天单薄素净的脸,宛如被点了无数的花钿,立刻绚丽起来。那是花苞探出的一星点脑门。花儿进入了发育期。很快便告别了童年,出落成风姿绰约的妙龄女郎。与人不同,花儿一旦绽放,便成熟了,没有时间让她们在经历与阅历中学会成长。谁让美丽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而且佳丽如云,竟争激烈。错就错在不该叫“花儿”,还是一朵投胎在拚脸季节里的花儿。认了命的花儿,精神抖擞,表现出了相当的敬业和隐忍精神。因为捏有一手好牌,四季中只有春季显得那么从容淡定,每年如期向世人上演一台“百花怒放、百花争艳”的大型节目,从来没有失手过。

花红柳绿,万紫千红,桃红李白,杏雨梨云……娇媚、惊艳、婀娜、芳香……眼睛里仿佛走马灯似地旋转着大眼、粉腮、锥子脸、麻杆腿……末了,美女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出一澈的作品即使出自再杰出的艺术大师,难免让人审美疲劳。一串欣喜后,目光开始游离。

于是,天穹之下,旷野之上,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金黄色,铺天盖地地铺陈在我们眼前。她们就是油菜花。惊蛰过后,油菜花陆陆续续地开了。人家开花悄悄的,文雅的,小心翼翼的,窈窕淑女般,油菜花那架势就像是为争夺一场口水仗的胜负,再不然是去赶集,吆三喝四,你推我搡,吵吵闹闹,热闹非凡。油菜花的花香飘多远,她们就有多嘈杂,且是那种墙上贴有“不准大声说话”理应保持安静的环境里的嘈杂,说众声喧哗也不过分。她们生来就属于乡野,乡野从来都是顺着性子来,天马行空、撒野耍泼都成,没那么多规矩和束缚。阳春三月的阳光,已长了胡须,那么柔中带刚地罩下来,油菜花的真性情全点燃了。你说她们泼辣、狂野也好,说她们激情似火也罢,甚至说她们放荡不羁都成,她们全然不管,就那么浓艳地、肆无忌惮地、轰轰烈烈地把美丽呈现在光天化日下。蜜蜂成群成群地飞,嘤嘤地吟唱着古老的求偶小调。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采花大盗,不远的拐角处,河南来的养蜂人自年前就开始安营扎寨。见多了大自然美妙神秘的性事,养蜂人淡定地望着一波波涌向油菜花的人。

涌向油菜花的人极不淡定。长风吹拂。风撩拨着油菜花,似浪花翻腾,如波涛起伏。油菜花又撩拨着人。那色、那香、那番汹涌,再有定律的人,也抵挡不住这等架势,早已心潮澎湃,而性情中人,一把扯下文明的外衣,扎进生命的原始的冲动中。

对久居都市的人来说,油菜花是一盘爽口的野菜,一桌原汁原味的农家乐,一首清新别致的小诗,一段遥远的童年记忆,一个渴望的情人,一个隐秘的欲望。

初中时学校开设了劳动课,栽种油菜是初一的课程。每名学生分两厢地,每周五下午的劳动课,在劳动委的带领下,去各自的自留地劳作。那时的肥料纯天然,臭不可闻,油菜花在我心中是带着臭味,我从没认为她们是花。长大后知道油菜花是一种十字花科的一年生草本植物,为最主要的油料和经济作物。准确地说,油菜花不属观赏类花,她的经济价值以及对人类的贡献是那些观赏类花所无法比拟的。她们对于世人,就是居家过日子的自家女人。既是自家女人,承担饮食是第一要务,至于精神层面,基本不在她们责任范畴。翻开唐诗宋词,写油菜花的屈指可数,就是作为春天一景一点而过的也不多。人都向往远方,对身边人往往视而不见,看来这毛病自古就有。不过,仅以貌取相,单棵油菜花不但不美,反而很粗俗。她们以气势博人眼球,却输在细节上。好比一个长相身材均过得去的女人,顶着一头没有精心修剪的头发。倘若是在萧瑟的秋冬季也就罢了,可她们偏偏开在春天里。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多的人舍近求远,一拨一拨不辞辛苦地从城里奔赴田间,只是寄情田园放飞心情吗?

又是一个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透过虽说还没有绿色逶迤,但已呈现出勃勃生机的景象,我的目光在田野上逡巡。稻田里阒寂无声,去年的稻茬枯黄地死去,而刚萌生的青草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掩盖腐朽。那片金黄色呢?

记起来了。去年的这时,我们是在邻市看到的那片金黄色。邻市为油菜花举办了盛大的油菜花节。今年我们将去更远的婺源,据说那里的梯田花海美翻了天。家乡的油菜花像山里的村庄,正在慢慢地消失。

物以稀为贵。难道千年的油菜花,猝然开窍了?

 

荷花

家乡地处长江中下游北岸,鄂赣皖交界处。说到长江,随口会溜出一句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意思是滚滚长江向东流向大海,不再回头。可长江在流出湖北的刹那间,偏生回了下头。长江六千多米的流程没有因这个回头而改变,家乡却因这个潇洒果断的回头添加了一个浩瀚壮阔的淡水湖泊——长江以小池为切口,划了一圈弧线,弧线内的水域称龙感湖。不在湖区生活的我,对江湖的恩泽感受不深,但是,一年中会两次奔湖而去,冬天观鸟和夏天赏荷。

立冬后天气转寒,湖面上陆陆续续地聚集了从遥远的北方飞来越冬的鸟。迎着凛冽的寒风,仰望凌空飞舞的无数的翅影,远看湖上栖息的无数的黑白点。耳朵里充盈着鸟的长鸣短号。实话说那些叫声并不婉转动听,近乎凌厉、哀婉。心被叫声搅得七上八下。每次都是为一暏大天鹅、白琵鹭、黑鹳、大鸨等珍稀水鸟而去,每次都像是观看没有配译的异国电影,语言障碍,空间距离,别说是亲近那些精灵,就连模样都未曾看清过,它们在我迷茫的视线里全是清一色的“鸟”。

而夏天观荷就不同了。家乡的夏天出奇得热,太阳像只白炽烤灯,试图要熔化一切。但凡有生命的,无不耷拉着脑袋。唯有湖面蒸腾出另一番气象。水其实已不见,只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从湖面吹过来的风,爽朗,舒展,不徐不疾,水气的清凉、叶的清翠、花的清香,悠悠地浸润在风中,随风飘散。炎热落在一湖柔弱中,气势不觉消减了好几分。

我在心里时常把花对应一种女子。比如,腊梅挺像搞科研的女子,低调内敛、不苟言笑、默默耕耘;她妹妹梅花则像从事文字工作的,看似淡定、孤芳自赏,内心却暗流涌动;油菜花就是率性耿直、火辣辣的农妇、乡妹子。荷花,我一直不知对应什么好,想必是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影响太深。

也不能怪周敦颐,你看碧绿绿的荷叶丛中,一棵荷梗擎起一朵盛开的红色或白色的荷花。那荷花模样周正,神态安祥,举止端庄,你的心里霎时会升腾起一种类似圣洁之类的情愫,什么形容词安在她身上,都显得轻佻。什么女人比作她,都觉得欠妥当。

我看荷花时,心里总在想一个叫荷花的女人。她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喊她荷花姨。荷花姨人长得漂亮,家境也好,我最喜欢看她翻在蓝色工作服外面的花领子,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更喜欢她路过我们小孩子时总能变出几颗糖的魔术般的口袋。可是,大人们不喜欢她。从荷花姨背后的窃窃私语里,我知道荷花姨在厂里管质检,让很多人扣了工资。我上二年级时,荷花姨跟一个和她很般配的人结了婚,我便见她少了。这也没关系,结婚后的荷花姨似乎比以前更喜欢我们,除了给东西吃,还和我们玩,有时久久地直直地盯着我们,但我知道她脑子肯定在想别的事。果然,听大人讲,荷花姨不能生孩子。再后来又听说,荷花姨的男人开始嫌弃她。

初中转学外县后,我再没见过荷花姨,连她的消息都很少有,有说她抱养了一个孩子,说的人也是道听途说。算起来荷花姨今年六十多岁了,不知过得好不好。依我现在的成熟和世故来看,正直、固执、不擅迎合人的荷花姨,在这个讲究外圆内方的世道里少不了磕磕碰碰,除非时间使她改头换面。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就像眼前的荷花,数千年过去了,不是还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吗?

突然羡慕起荷花来。眼睛里的和脑海里的都叫荷花,作为一朵花的荷花要幸运的多,只要湖水包容、荷叶纵容她,她可以一味任性下去。可荷花的女人,难有这样的好运,除了天空和水,还有人。人心远比天空高远,比水深邃。

一位划船的老者告诉我,别看一湖荷花可以开上三个月,一朵荷花就活三天。我愕然。怪不得莲心,那么苦。

 

黄梅挑花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家乡还真有一种花,她开在光阴之外,时间之上,历久弥香。她就是黄梅挑花。

一口大锅,热气朗朗。锅里是放了染料的漆黑如墨的水。纯白土棉布沿锅边滑落,煮沸,捞起,沥水,晒干,摇身一变的布取了个雅韵的名字,叫“元青布”,是黄梅挑花的底布。棉布本就质地粗糙纹理粗犷,又染了黑不黑蓝不蓝的颜色,丑,真的是丑。再雅韵的名字也无法掩盖丑的事实。

抓起元青布的手,也不是想象的纤纤素手、十指如葱的那种。她粗大壮实,指间甚至还有一股泥土的气息和烟火味。那双手在布上摩挲比划,然后从线轴上抽出线头(挑花线由皮棉纺纱加工而来),放在唇齿间轻轻一抿,濡湿的线头对着光亮,利索地穿过针眼,由针尖引领着,在布的经纬线的交叉地一起一落。

如果镜头就此打住,这个画面和母亲每天从事的洗衣烧饭并无区别,平常得被我们视作空气。然而,好比收获的高粱、大米和小麦,它们中的大多数在我们的消化系统周游一圈后,又重归大地。却有一小撮经发酵、蒸馏、勾兑和灌装,成了甘洌醇厚的酒香。随着时间叠加,那余香愈发浓郁绵长,回味无穷。黄梅挑花当属后者,她从一堆鸡零狗碎的琐事中升华为艺术。我常纳闷,俗与雅的缔造者,竟然来自同一双手,那手究竟有着怎样的神奇?追溯黄梅挑花千年历程,不禁大吃一惊,她仿佛一凌波仙子,踏浪而来,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我只好旁门左道地拾些片言只语,串连出她一路走来的风尘。

据史书记载,家乡自唐朝起就盛产棉花。以前的人家,纺线织布和耕田犁地一样,都属基本农活。除去上贡,一家老小的穿戴用,全眼巴巴地指望着棉花。可土地的收成,离不开老天的眷顾,偏偏种植棉花的沃土地势低洼,遇上大雨连绵,便呈汪洋一片。贫穷是必然的。起初,女人们对着胳膊肘和膝盖弯处的补丁,面露忧戚神色。补丁像块伤疤实在难看,日子再苦,精气神还得要。女人试着在补丁上飞针走线。如同画龙点睛,整件衣服在牙齿咬断线头的霎那间,活了。不光遮了丑,比新衣服还夺目。补丁上呈现的,就是黄梅挑花的雏形。

一踏进县文化馆二楼民俗展览厅,“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诗句扑面而来——满眼都是“花”——四壁、木质展架、桌面、竹竿上,最大的作品四四方方地铺陈了半边墙壁,最小的是婴儿靴子上的一朵花。从大方巾到小手帕,从床沿到茶托,从衣服到鞋垫,再到各式各样的儿童穿戴,黄梅挑花几乎涵盖了旧式人家的穿着打扮和居家装饰。在时光倒流的错觉中,我眼前晃动着头系花头巾、手挽花包袱的女人,女人怀里的孩子系着花围兜、围着花抱裙,房间里铺着花桌布挂着花窗帘;洞房新床上,被面床单蚊帐的花花绿绿簇拥着一对新人……那些“花”上,绣着“龙凤呈祥”、“鲤鱼穿莲”、“天女散花”、“双龙戏珠”等之类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和一些生活场景,尽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无不是构图精巧,图案精美、色彩富丽、针脚圆润繁琐……

艺术。令人瞠目结舌的艺术品。

是的,黄梅挑花已作为民间艺术珍品闪耀地挂在首都人民大会堂的湖北厅,2003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站在美丽、精致和高贵的“花”丛中,怎么也想不起她们曾经的丑陋、贫穷和卑微,此刻我的脑海,有无数双结实而灵巧的手,在起起落落——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树叶绿了黄,落了长;朝代如墙上的画,旧了破了又贴上新的。然而,那些手始终未曾停歇,她们在进行一场千年接力。宛若一粒种子,黄梅挑花在一茬又一茬的手中,破土而出,发芽,抽条,长叶,开花。花开了,姹紫嫣红蓬蓬勃勃的一团,无论怎样凝神注目,我也穿不透她们的严丝合缝——那些手呢?一个问号浮上来,什么样的人,才有那样的手?沉思中,与一个个女人擦肩而过。她们看上去都是那么聪慧和灵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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