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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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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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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绽放

                                                迟来的绽放

似乎一切源自那场旷日持久的雨,否则,怎么会有我在梅花树下的喜极而泣呢?,

那雨,来势并不凶猛,去得悄无声息,可就是淋漓不尽,迁延不断,像是悲悲切切的眼泪想一通流一回,流一回又歇一阵,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算起来它是从去年秋天下到冬天,又绵延到了今年的开春。再好的东西,在时间里泡久了,都会失去光泽,何况原本就是一场无厘头的雨。弥漫在空气中的酸涩、腐朽的味道一日甚似一日,那味道跟随呼吸,渗透进我的血液,我能想见自己器官的内壁爬满了青苔。百无聊赖时把阳台当成了瞭望台。抬头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总忍不住想,是什么让天空这般愁肠百结泪水似屋檐下的珠串?自从以泪洗面的林妹妹香消玉损后,情痴便从世上绝迹,世人的愁容、眼泪多半是为健康——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正在试图摧毁他们的生命。莫非天空也患了不治之症?也不是没这可能,《流浪地球》获得了华语电影票房的亚军,吸睛的是它不是普通的、而与我们生存息息相关的科幻影片——太阳即将毁灭(权当太阳罹患绝症),面临灭顶之灾的地球,不得不去流浪,以寻找新的家园。影片表面上是歌颂人类不放弃希望,“希望是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希望是我们唯一回家的方向“,深层次却是在拷问:为什么赖以生存的星球不再是我们身体与灵魂停靠的港湾?我承认,时至今日,我的耳膜仍然时不时地神经质似的轰鸣一番——我是在细雨霏霏的傍晚踏进电影院,出来时风雨大作,可因为地球发动机巨大的声响,被我携出了放映厅,一同走进人、车与雨混战的小街。那声响实在是大,以至风声雨声车声我全听不见,直到被人恶狠狠地骂神经病……作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尽是完全凭空杜撰,有些变异不知能不能看成疾病的先兆:全球气候变暖、第六次物种大灭绝……此时,应是梅花绽放时节,怎么梅园一点音讯都没有?

一个民营企业家在他的家乡蔡山镇,种下了一片梅树后,每年正月,去梅园赏梅,成了我们约定俗成的习惯。眼下,立春了,惊蛰了,梅园始终静悄悄的。这静,像是走在医院昏黄走廊上的静,让人瘆得慌。

欣慰的是,我对天空的推测纯属杞人忧天。

就在得知“梅花开了”的消息后的第二天——一个比往年迟了整整一个月的消息,我们驱车去梅园。距离梅园大门十来米远时,眼前突然一亮,一层光亮倾泻而下,脚底下影影绰绰。还在脑子一片懵懂时,我的眼睛已投向天空。只见快速飘移的云层里,有一个圆球在滚动。圆球仿佛穿行在水下,折光使球体看上去发白,圆的轮廓有些变形。哦,太阳。天空正在进行一场光明与阴暗的博弈。我们驻足仰观,屏声静气——太阳奔跑着、咆哮着杀出了重围,全身充血般的殷红。然而,四周涌上来的云层很快吞没了它,太阳又被压迫成一个褪去光泽的圆球。须臾,太阳发起了新一轮冲锋……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我有置身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的错觉。红光一次比一次凶猛彪悍。终于,一轮红日破云而出——那是2019年以来最红最圆的太阳,在它金光闪闪威风凛凛的气势下,那些云层分崩离析四处逃散,剩下的,蜕变成鱼鳞般小朵小朵的白云,白云后的天幕,现出了久违的蓝色,象征着和平宁静的蓝……

光明战胜阴暗,正义压倒邪恶。天道回归自然。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恍若走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明亮亮,新崭崭,光影交错——阳光下的感觉妙不可言。我环视左右,发现同伴们被阳光照耀的脸上,呈现出峰与谷的立体感,这样的效果是,无论从哪个角落看那张脸,显得既生动有趣又层次分明,倏忽间如同换了一个人,不觉笑了。大家都笑了。没有人问彼此笑什么,阳光,天生的开心果、忘忧剂,傻傻地乐是无需理由的。

就在一只脚跨过梅园的大门,我忽地停下步子,昨夜的梦,像浪头一样掠上心尖。可前方一幅梅海凝云、云蒸霞蔚的壮丽景观,仿佛巨大的磁石,让我迟疑了数秒的脚步,以更快速度朝里奔去。耳朵里,阵阵大呼小叫,连成蛙声一片。

艳若朝霞,白似瑞雪,绿如碧玉。一树树梅,千姿百态,各有韵致;一朵朵花,一种种姿态:含苞的欲语还休,乍绽的潇洒自如,怒放的嫩蕊轻摇,有如婴儿般憨态可掬的,有如少女般青春逼人的,有如妇人般端庄大方的……第一次来这里,主人就告诉了我们,梅园荟萃了梅的180多个品种,并一一教我们辨认。可至今我仍然只能以颜色和形状来称呼梅,如红梅,粉梅,白梅,绿梅;再不就是,五个花瓣的单瓣梅,花瓣重叠的多瓣梅。我在认知上的缺陷,使我从不在细枝末节上为难自己,但对于草木,我有我的见解,草木皆本色,草木有本心,那么,我们由着本性就好,别的无关紧要。况且,我今年记挂她们的健康甚于一切。

健康,如今最能拨动我心弦的词。

昨天,随手翻开书柜上的一本古代文言文名著,一个“梅”字,我进了清代袭自珍的“病梅馆”。馆里净是袭先生从各处购买的“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的病梅,产生病梅的根源,是世人以梅之欹之曲之疏为美,读着读着,我的眼前浮现出外婆那双被缠了三天的病足——大拇趾膨出,像蘑菇伞,其余四趾粘连一块,像连体婴儿。外婆的晚年,被一双病足,被命运,囚徒似地困在家中。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到离世至少足不出户三十年。三十年,我默默念叨着,外婆是怎么打发白天和黑夜一样漫长的三十年呢?我感到了时间像刀尖滑过心口的疼痛。抬起头,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病梅、病足痛苦的呻吟,早已湮灭在如水的光阴中。淫雨,会不会使它们再次萌发细芽?

几十里外的梅园,就摇摇坠落到昨夜的梦中。梦里,她们被欹、被曲、被疏,病病秧秧……

突然,一股热流在腹部积聚,然后快速升腾,升腾,只觉喉咙发梗,似有液体溢出眼眶。我细细揣摩、分瓣这猝不及防奔涌而来的感觉:宛若宝物失而复得的欣喜,又像是中了大奖似的兴奋,反正是……喜悦,对,是幸福。是啊,艳阳高照,梅花依旧,我徜徉在梅花丛中,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是天地间最圆满的幸福。

任凭热泪跟随幸福滚滚落下。有人好奇地看我,我干脆闭上双眼,暂时切断与俗世的交集——这一闭不打紧,附着在口鼻间的气味便虫子般地蠕动开来,密密麻麻地往里爬。香气萦怀,沁心入脾,多么熟悉的味道。就在暗香浮动中,我捕捉到了一丝青涩味,淡淡的,却浩瀚无边,像中国水墨画的留白。睁开眼,恍然大悟,青涩是春天的味道。脚下的草,虽说还是枯黄,但已透露出即将返青的勃勃生机。小径尽头,一湖清波仿佛刚刚醒来,使劲地眨巴眼皮。湖边,摇曳的杨柳枝条,嫩绿点点,如烟似雾。哦,这是绽放在春天里的梅园。不必像往年一样盼春迎春,我们直接踩在春天复苏的土地上。

如此一来,不是得感谢那一场绵延不绝的雨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直到梅园主人悄然现身。比起两年前,主人瘦了,憔悴了。主人的模样不就是最有力的回击吗?可是,困于我心底的迷惑却愈发浓烈——得知主人打造这片梅园花费近亿时,不解之情挂满脸上,假若他用这笔资金造楼盖房,立马赚得盆满钵满,或者用这片土地种植见效快的经济作物,大概已见成效。可他偏偏栽下的是被古人誉为“四君子”之一的梅。黄梅,怎能无梅,可有梅无梅与商人关联不大。

我到底没有憋住。可主人也没有为我解惑,只是默默地看着下方——我们此时站在梅园的制高点上,梅树,长廊,曲径,小湖,尽收眼底。顺着主人的目光,我的视线便落在了梅的形势(即形态和姿势)上。梅枝虬曲苍劲、风韵洒落,有一种饱经沧桑威武不屈的阳刚之美,而梅花清癯、明丽,色彩温婉,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娴静舒雅气质,二者营造出了力与美的和谐的韵律感。想起古人的“梅以形势为第一”,形势寄托情怀和节操,不禁扭头对主人看了又看——我知道,梅园的梅全是人工扦插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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