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上的天堂
尾巴与肚囊的差别,在中巴车一驶进罗田境地时,便一目了然。哦,我说的是山,大别山。我们是从大别山的南缘尾端——湖北省黄梅县,驶向大别山的中原腹地——湖北省罗田县天堂寨。
第一个视觉冲击是高,海拨的群体增高。这是必然的。且不说天堂寨是大别山的第二主峰,就是第一主峰安徽省霍山县的白马尖,以及诸多“之一”主峰,都是在腹部周围崛起。我们就像是从普通人群猛然闯进国家篮球运动员的集训地。
其次是尖,山顶剑似的指向天空。这样的景象不是我们来自山尾的人,见惯的那种微风漾过湖面的美了,带着与生俱来的温和与友善。山峰尖耸,锋芒毕露,由此勾勒出的山的轮廓棱角分明,线条硬朗挺括。假如真如佛所说“相由心生”,面对此种面相的山,就像面对一个出类拔萃却又尖酸刻薄的人,少不得让人内心发怵。
再就是密。山,一座挨一座,一排连一排,密密匝匝。蜿蜒在山间的公路上,宛若在狂风怒号的波涛中冲浪。
兴奋中,掺杂了些许的恐惧。我贴在玻璃上看近山远峰,深绿浅绿,可惜车窗密闭,不然,我们此刻肯定是被蘸满绿色汁液的山风托举着飞翔。让我情绪高涨的,不仅仅是大别山展现的别样的雄姿,而是它怀揣的那些人物,和掩埋在岁月风尘下的风云故事,被我的心念激活了,他们从地表站起,拍打着衣衫上的尘土,然后昂首阔步依次从我眼前走过,那架势似乎要重整往日雄风——
第一个出场的,是响应项羽号令的楚子,他在公元前570年,伐吴,克鸠鹚时,经过此地。楚子草草张望一下,还没看清他的面相,他便像一道闪电转瞬即逝。可能那时的天堂寨,是披着多云山的皮囊,仅仅只是绮丽秀美而已。
大别山东西绵延数百公里,贯穿安徽、湖北和河南三省。要想从诸峰中脱颖而出,在史书中落下点笔墨,仅凭颜值和高度还不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一个厚重又豪迈的声音在天地间訇然响起——是南宋文学家、军事家文天祥。不过,文公正在湖南指挥抗元战斗,公元1277年,他派同榜进士程纶到多云山组建西义军,多云山上的傅高率众响应,一股浩瀚英雄气,在多云山上一池终不干涸的天塘上久久驰骋,多云山被改名为天塘寨,后人取谐音,称天堂寨。因文公的名气,历史给了他一个特写: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肤白如玉,眉清目秀。这样的一介书生,适合在书斋里舞文弄墨,最多在朝廷上出谋献策。可是,元军向中原肆起干戈,铁骑潮水般地一浪浪涌来,大敌当前,文公怎能安居后方,他挺身而出,提剑汗马,投入到拉锯似的抗元战争前线。可惜,国家没有斗志,个人力量终究抵挡不住历史的滚滚洪流,西义军和文公的命运,随着南宋朝廷一起消亡。
喧哗声起。掀起动静的是罗田本地的一名布贩叫徐寿辉。此时是70多年后的元朝末年。背景是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徐氏和麻城铁匠邹普胜、江西宜春僧人彭莹玉,高喊“摧富益贫”的口号,一时间聚众数万,他们头系红巾号称“红巾军”,在天堂寨发动起义。勇猛的红巾军很快攻克了湖北、湖南、浙江及福建等地,公元1351年徐寿辉被拥立为帝,国号天完(取压倒大元之意)。然而,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岂能单凭正直、厚道和勇敢这样的美德立足,治军严谨、口碑甚好的徐寿辉称帝11年,没有死于元军刀刃下,倒死在部下陈友谅手里。不过,掠夺了胜利果实的陈友谅,并没如愿黄袍加身,最后成了朱元彰的刀下鬼。
画面再转,是百年后的明朝末年。厮杀声在遥远的陕北响起——因灾荒不断,朝廷无能,农民颗粒无收,陕北爆发农民暴动,暴动四处蔓延,形成燎原之势。最有名的领军人物当属李自成和张献忠。天堂寨寂静无声,无心卷入暴动。然而,公元1641年,活动于大别山的农民军马守应、罗汝才和贺一龙,为与张献忠合兵,向天堂寨发起猛烈进攻。巡检孙大奇率10万军民死守,仗天堂寨山势奇险,农民军久攻不下,乃久围以困之。寨内粮尽,又逢大疫,军民皆殁,饿殍遍地,白骨成堆。
我闭上了双眼。
再睁眼,闭合之间,5年过去了。一个将军模样的身影伫立在天堂寨上。他是归陷家乡罗田大河岩葫芦脑的原明河南监军王鼎。王鼎出山回乡组织反清义军,被南明最后一位皇帝永历帝封为兵部尚书,总督凤阳义军。王鼎以天堂寨为中心,指挥义军转战鄂豫皖三省十余州县,捷报频传,天堂寨就在王鼎为王的四五年间,让天下皆知。
半个世纪弹指一挥间,到了清朝乾隆十五年(1752年),一个男人频繁进出天堂寨。男人貌似垦荒,却干着与垦荒毫不相干的事。他聚众宣讲,编写散发广告,操练刀枪。他叫马朝柱,蕲春人,他在以天堂寨为活动根据地,明处宣传白莲教义,暗地里组织山民准备反清起义。起义准备就绪。就在各部约期举义前夕,消息败露,被马朝柱家乡官员火速上奏朝廷。乾隆皇帝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这岂不是给歌舞升平的乾隆盛世当头一棒吗?皇帝亲自抓。官兵分成几路向天堂寨逼进。马朝柱成功脱逃,然而他的家族和起义军未能幸免,被斩首示众。朝廷平息了起义,却平息不了天堂寨上的冤魂,他们像埋在中原腹地的反清的火种,遇上风吹草动,便死灰复燃——天堂寨再没有消停过,成为太平天国、清军和民团争夺的的战略要地。
……
一个写有“九资河”的路标一闪而过。好熟悉的地名。脑海还未搜索出有关九资河的链接,中巴已停在了天堂寨的停车场。
暮春四月,凉风习习,云层很厚,恰到好处地遮挡了阳光,天空又不显得暗淡,真是个登山爬高的好天气。可是,对攀爬1729.13米的高峰,我们实在没有把握,大部分人选择了索道。少了大汗淋漓的痛快,但可以更从容地观赏景物。季节正是枞树最美的光景,从缆车上往下俯瞰,漫山遍野的枞树开着菠萝形或烛台形的花朵,像一团团黄色的火焰,使素来一本正经的枞树变得饶有情趣。绿色中,这里一簇那里一丛的映山红,红艳艳的,它们仿佛是天堂寨的精灵,刹那间,我眼中的天堂寨,弥漫着自然的妖娆和风情。
雄山,峭壁,飞瀑,深涧。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比之下,我对怪石和奇松,更充满敬畏之心。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记载着人类所不知道的秘境和密码。根据科学工作者的研究成果,发现最早的人类化石,定年在380到360年之前,发现最早的猿化石,定年在3500到3000万年前,而这些石头是在20亿年前。想想我们人类的文明史最多不过7000至8000年,都历经了那么多沧桑巨变。我都不敢去触摸那些石头,只远远仰望着那一块块象形石。它们像人像鸟像马,总之,千奇百怪,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其中一个酷似硕大头颅,阔额浓眉,高高隆起的鼻梁,肉质丰富的嘴唇,凝思北望,仿佛一位智慧老者正在思索着一个重大的哲学命题,故取名“哲人峰”。我知道这些或巨大或玲珑的石头,看起来粗粝、冷漠,其实它们是地球最忠实最痴情的守护者,它们演绎着浅薄的人类看不懂的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爱情故事。我们用最先进的仪器研究它们、切割它们、分析它们的身体,但我们始终走不进它们的情感世界,或许,那些从石头血肉里长出来的松略知一二,知道故事的松,却以生命几乎静止不动的奇特生长方式,和更加孤独的姿式守护着石头的秘密。
不知不觉山顶到了。
一览众山小。连绵起伏的群山像绿色的波浪线,向远方无限伸展,伸展到了我视线里的天边,大概那就是诗意的远方。近处的山,则像戴着尖帽圆帽的小矮人,在我们的脚下显得天真又童趣。越过小矮人,那些经过的稻田、水塘和村庄,真像我们遗落在时光里的梦,隐隐约约的只有一个梦幻般的轮廓。而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黄色的路,仿佛一条条血管,源源不断地为大山输送养分,连接着天上人间。
哦,大别山。
嘴里念叨着大别山,许多相关文字便凸显出来,“大别山是中国南北水系(长江淮河)的分水岭”。“相传李白登上大别山最高峰白马尖时,发现南山北山两侧景色截然不同,不禁赞叹道: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此山大别于他山也!大别山由此得名。”从来没有方向感的我,辨不出东南西北,臆想中的我,乘一艘快艇劈波斩浪,长江淮河在两侧浪花翻卷,向南向北背道而驰,奔涌后去。但有一点我很清醒,此刻我站在两省三县(湖北省罗田县、英山县和安徽省金寨县)接壤处。这样想着,身体犹如晃悠在列车的两节车厢间的动荡地带——山风凌厉,吹得人站不住脚。晃荡着晃荡着,刚才上山时没有搜索出的九资河的链接,冷不防在风中弹跳出来:1948年刘邓总部转入九资河,同年3月,在九资河召开会议,研究坚持大别山根据地的战略部署。
天堂寨脚下的九资河镇,“九资”即“鸠兹”的变音,曾经是春秋时期鸠兹国国都所在地,后被楚国吞并后,从此成了楚国边关上的一个小邑。因天堂寨“内可固鄂,外可图皖”、历来都是兵家争夺的战略要地,与天堂寨唇齿相依,休戚与共。1947年8月,刘伯承、邓小平率领冀鲁豫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后,仿佛一把尖刀刺进了国民党的腹部,揭开了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向战略进攻的序幕。九资河会议,无疑是在宣告,这场战争取得了伟大胜利。大别山,这道坚不可摧的屏障被攻克后,暗无天日的中国,现出了黎明前的曙光。
此刻,我就站在被鲜血浸染的山之巅。
在山顶上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那口“永不干涸的天塘”。是的,天塘和那些风云故事,风干成了凝固的化石,仍旧鲜活的是满目苍翠,让人销魂荡魄的旖旎风光。如今的天堂寨,架接起山涧间的彩虹般的人造天桥,盘绕在壁立千仞边上的人造阶梯,以及玻璃栈道,观光电梯,为她注入了巧夺天工的现代元素。假如从空中看,星罗棋布的铁路、公路和桥梁,如同一个硕大无比的果盘,烘托着她这块翡翠碧玉。
巍巍大别山,美丽天堂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