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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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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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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笼罩的年味

 


大年初一的上午,天空像个锅盖。比作锅盖,其实并不十分贴切,一时又想不起来用什么来形容覆盖在我们头顶上的那层烟雾。首先这是新年的第一天,说话都有禁忌,写文章不更要精雕细凿。过年,说到底最大的福利在嘴上,用“锅盖”一词,即使不是讨口彩的吉言,至少应了春节的景。其次,那烟雾(绝对不是云,既没有白云的轻盈飘逸,又不同于乌云的黑暗张狂),灰黑色,看上去厚实均匀,仿佛被什么东西罩住,就那样地团在半空中,屏风般地隔断了蓝天与大地(如果天是蓝色的),自然也遮挡了阳光(假若有太阳)。就功能来说,可以充当锅盖,权当一个玻璃锅盖吧。

曾经无数次想要逃离盖外,它让我感到沉闷、压抑和窒息。然而,面对几乎所有场景都刻意呈现出的喜气洋洋的节日氛围,以及洋溢在人们脸上的喜气洋洋的神情,再不懂世故,我也不会轻易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按照家乡习俗,这一天主妇们要早早打开贴着大红对联的大门。屋里焕然一新,女主人笑靥如花,不管前来拜年的人认不认识,有无过节,一概热情周全让人如沐春风。再洁癖的女人,对破门而入的污浊空气,和留在地板上的脏兮兮的脚印,丝毫不恼怒,相反,神情上流露出唯有如此才能迎来一年吉祥如意的虔诚。这是365天中最睦邻友好的一天。男人们则要领着通身上下新崭崭的孩子,出外给长辈拜年。厚厚的炮壳纸屑,像是铺陈在地上的红地毯,又像是用吉利的话语撒在地上的鲜艳花瓣,把上面的人衬映得神采飞扬。要是遇上下雪的年份,红白相映,那景致更加夺目。大街上照例人来车往,仿佛煮沸的饺子在翻腾。那也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饺子,烟雾迷蒙,远远地望去,更多的人、车及建筑物像是飘摇在一艘巨大的海船上,朦胧不清。但是,扑进鼻子里的味道却是真真切切的,那是食物的芳香与鞭炮的火药糅合出的特殊气味。本属年三十的特产,可由于声势浩大气势磅礴,那些味道久久不散,竟然把风和空气都给制约住了,任由它们肆意流淌。

这一天,极目四望,一片红彤彤,可落入眼里的对联、灯笼、大大的中国结,怎么都像是褪了色的旧年画呢。

可恶的烟雾。

算起来,烟雾,在冬月便有了迹象,农历年的最后一天达到高潮。

当草木枯黄大地明显露出颓唐之势,却是家乡人忙碌之时。炒货,冬眠苏醒了似地探出头。一口大铁锅支在店门外,一把大锅铲上下翻飞。单听声音,黄沙与铁锅的摩擦声,粗糙生硬,刮得耳朵疼,可随着锅上团团腾起的烟雾一波波吹散,寒风似乎把刺耳的声响抹去了,过路的行人因闻香而驻足,立在冒着热气的花生瓜子摊前,轻声嘀咕道,年来了,年又来了。

街上的车轮、脚步开始频繁密集,尘土飞扬。菜市场,肥胖了一圈。卖肉的,胳膊挥舞,一单单,全是大手笔。不久,一挂挂肉、一串串肠垂挂在阳台上屋檐下。相对于腊肉腊肠,家乡人似乎对鱼面更为热衷。

母亲翻日历,查天气,一趟趟地抱起电话机。她和她的姐妹们商量打鱼面的时间。在家乡,打鱼面,成了每家每户约定俗成的节目。老人们说黄梅鱼面起源明代,那时是作为贡品献给朝廷。根据《黄梅县志》的记载,说清道光年间,县下新镇一渔民,去求本县一富户亲戚办事,渔民没啥好东西带,灵机一动出门前撒下一网。富亲戚看到一堆活蹦乱跳的鱼,高兴之余发起了愁,鱼一时半会吃不完,放久了鱼肉变质腐坏可就是暴殄天物了。这可是大源湖的优质鱼。富亲戚想了一宿,次日带领家仆将鱼去皮去骨,用石磨配以苕粉捣成泥,擀成面状,蒸熟、晒干、切丝。忙活了几天,富亲戚一家人围桌吃着成面条状的劳动果实时,不禁大呼小叫:好吃,真好吃!消息传出后,渔民所在镇上的邻居争相效仿、传颂,后来整个县城争相效仿、传颂,后来作为习俗沿袭至今。

后人之所以集中在冬腊月进行,因为鱼面的不可或缺的辅料——红心薯(家乡人称红苕),要十月份成熟上市,待它被加工成洁白如雪的苕粉后,作为主材料的草鱼,此时也到了最为肥美之时,天气寒冷又有助于鱼面的加工、制作与保存。虽说制作工艺与设备不断改进,但关键的步骤一步未减。母亲她们每年都集中到二姨家劳作。打鱼面工序繁琐耗时长,其中锤打、揉、搓、擀都需手劲,姊妹们根据能力大小,采取“擀面杖”(中间粗,两头细)法。母亲个子矮小,又是老大,只管坐着刀切的活;最小的五姨身体底子薄,负责跑腿打杂;二姨三姨四姨理所当然地成为主力军。再难的事也奈何不了人多力量大,再枯燥的工作,有女人自会变得有趣。之所以选定二姨家,因为二姨家依旧保留着大锅大灶。揉搓擀好的面皮卷成长条,一条条码放在蒸笼里。闲置一年的灶膛劈里啪啦地响,火焰欢快地舔着锅底,白色的蒸汽漫过屋子,直往外蹿。隆冬时节,溜达在家乡的大街小巷,总有一股子鲜香,一层层地从鼻子沁入心脾。要是站在高处,定会看到房屋上方林立的缕缕烟雾,醉汉般地歪扭着飘向天空。

收拾完鱼面,母亲却更忙碌了。母亲说她听见年的脚步声在向她逼近。母亲就和年赛起跑来。她要在新年到来之前,把屋子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一遍,要炸好肉圆、萝卜圆,做芋头圆、蛋卷……母亲从早到晚系着围腰,脸上浮动着一层油腻的光,连眼角处的白色眼眵都顾不上擦,她看上去有些邋遢。为了不变成她的样子,我抗拒劳动。当然理由也冠冕堂皇,看书啦,加班啦。在母亲心里,勤学上进是女孩子的首选。可她又很担心,女人不会家务,就像过去不会女红一样,是会被人耻笑的。她扭头扫了一眼一副不屑于人间烟火的我,嘟哝道,如今的年比起以往算省事多了,你奶奶那会儿,还要揉糖粑、过苕果……怕母亲嘴里的“以往”会长出脚缠住我,我风一样地跑出了屋。

可有一件事,我不能逃避,那是去给故人辞岁。

家乡把祭祀去世的亲人称作“辞岁”。挑个无雨的日子,母亲买上香纸炮领着我们到父亲、爷爷奶奶、外公的坟头,我们插上三柱香,然后蹲在地上,把展开的黄纸,一张张抛进青烟缭绕的火堆中,黄纸蜷曲一团,化为灰烬。那是烧给那边亲人们的钱粮。保佑我们……母亲双手合掌,默默念叨。保佑我们什么呀?时间固执地按照自己的轨道前行,岁岁年年花相似,而疾病、霉运却翻着花样的到来,好日子永远在母亲的祈祷中。我觉得母亲近乎愚昧的想法和做法很可笑,对辞岁越来越不上心。母亲为难又无奈,有一次,她拍打完沾有炮灰和尘土的衣服后眼睛突然放出光亮,顺着她的目光,我们看到一群肩扛手提的人向这边走来,声势远比我们家壮观。看到了吗?大家都是这样做,我们又能怎样?母亲的话语,多了底气。这时,一串鞭炮声夹杂砰砰砰的剧烈爆炸声,从河对岸传来。原来是邻村一“辞岁”的人家在放烟花。烟花在空中一朵一朵地绽放,转瞬又一朵一朵地熄灭。等到缤纷落尽,村庄、旷野及远处的天地更加迷蒙昏暗,一阵风吹过,先人的钱粮纷纷扬扬,难道他们在冥冥烟雾中前来笑纳了?我们在隔壁坟头冒出青烟前,逃也似的离开了埋着祖坟的菜园地

弟弟在门外把鞭炮一字形铺开,点燃后捂着耳朵进屋了。鞭炮像个顽皮的小孩,独自在外伴着火光噼噼啪啪地乐呵,炸豆子般。在自家的炮声里倒很兴奋,意味着年饭开始了。家家户户用炮声拉开年饭的序曲,这个习俗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家乡的大年三十,如同一个大舞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炮声从清晨响到午夜,像一部恢宏浩大的交响乐。

四方桌被热气腾腾的大钵大碗摆得满满当当。八菜,每年都是。母亲看着迫不及待大快朵颐的我们说,一年辛苦就是为了这一顿饭。母亲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反问母亲,值吗?但我的舌头只是在用力搅拌食物,最后把那个问号和肉糜一同咽了下去。

终于,逃到了一个阳光明媚天蓝海阔的城市。越临近春节城市越发宁静。正月里的头几天,平时熙攘的人、车突然间销声匿迹,空气如水洗过似的纤尘不染。然而,这样的梦想家园,我感觉自己的肺腑肠胃在一年年的衰弱,血管细胞在一年年的干瘪,甚至一阵风就能把我刮起。我想起了家乡一位很有名的老中医。不可思议的是,一回到家乡,置身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中,所有的不适不胫而飞。那一刻,我相信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水土就是像烙铁一般烙到骨子里的习惯、俚语、风俗和味道。

走到岁月深处才明白,头顶上那像锅盖般的烟雾,是最温暖、美丽的人间烟火。觉悟之后又生出一缕愁思,害怕有一天她会像母亲和许多亲人一样,离我们远去。于是,我站在阳台上,久久凝望着头顶,似乎要把那一方天空,装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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