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觉双腿“像灌铅般沉重”,是1984年4月下旬的一天。初三下学期。毕业考试刚过。
我经历简单,人生之路颇为平坦,为数不多的几次大拐弯,像摩崖石刻一般被我深深地铭镌记忆中。那一天算一次。要说那一天的感觉,和那一天的天气都属诡异。短短的几小时,把春夏秋冬依次轮了个遍。我便在飞速轮回的四季里,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尝了个遍。只是很多感觉,风吹过,泪水泡过,就淡了,散了,唯有双腿的“沉重”渗进骨肉,时光让它们变成了身体里的一道疤痕,偶尔,会听到它从某个角落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叹息。
35年后,当我用笔墨试图梳理那个充满诡异的拐点时,忍不住想,迟不出现早不出现的“倒春寒”,多像我的命运伴奏乐,是机缘巧合,还是我命该如此?
记得那天一早起来的感觉仍是热。一如昨天的热。不合时节的热——不似炎炎夏日热得大汗淋漓透彻心扉。它像一“闷葫芦”,装了万语千言却倒不出来,任由烂作一团的话梗在胸中,让人憋闷极不爽快。太阳一爬上东边的第一幢教学楼,校园就显示出了一种博大的亮与暖,可这样的“博大”反叫我们惴惴不安,谁都知道太阳烧了好几天,头顶上分明悬着一颗病入膏肓的脑袋。
我的小心脏跳得没着没落,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下第二节课是课间操,班主任喊我到她办公室去。我沿一条杂草丛里踩出的野路抄近而去,掉在草丛的影子变得忽明忽暗模糊不清,抬头朝天上望去,方才还火热的太阳看起来苍白瘦小,任由一堆堆来路不明的灰白色的云团推搡、驰骋,似乎到了日暮途穷的境地。
怯怯地推开初中三年级数学办公室的门。“来了!”门里传来班主任亲切的招呼声。循声望去,坐在几摞堆成山样的作业本后的班主任,笑咪咪地向我招手。我走到班主任桌边,她却站起把我领到最里头的办公桌。年级主任也在。偌大的办公室只有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年级主任可是校领导,这么说,是学校领导找我谈话。生平的第一次谈话居然这样隆重,让我受宠若惊,一颗心砰砰地要跳出胸膛。
“坐。”年级主任对靠墙的凳子努了努嘴,我和班主任顺从地坐下了。年级主任,我熟,私底下我喊他张伯。他跟我爸是武穴师范的老乡加同学。我在他家吃过好几回饭,听过他跟我爸天马行空的聊天,因此我对他慈眉善目、与课堂上判若两人的神情丝毫不陌生。只是和颜悦色的班主任,让我大吃一惊,她也会笑?瘦高、单薄的班主任貌似弱不禁风,但她的身上却暗藏一股“杀气”,同学们都很怵她,她所在班级的组织纪律历来都是学校最好的。我一直不知道一个文弱的女人的杀气从何而来,原来是她刻意把五官蹙成一团,那样她的脸仿佛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黑包公再世。此时她的眉眼口鼻像泡开的木耳,弯弯的弧度,舒展的线条,散发出新鲜锯末粉的清香潮润的气息。不知怎的,我的思维突然跳跃到《木兰诗》的那篇课文上了,坐在班主任旁边,犹如坐在替父从军的英姿飒爽的女扮男装的英雄旁边,即便明知是对镜贴了花黄的女儿真身,依然让我很不自在。初中时代的我,还没有改过自新的意识,任由“人之初”的顽劣主宰,胆小、木纳、不苟言语,使我从未接近过任何老师,与老师接触莫过于他们路过坐在走廊边上的我时,把我的发丝像鸟翼一般张开又合拢。
班主任在张伯鼓励的眼神示意下,先开口“谈”。她的声音宛如剥开的鸡蛋,每一个停顿我都不由自主地吞咽一下口水,与我平时咬紧牙关听她课堂上夹棍带棒的话语截然相反。班主任说我们学校一惯理强文弱,数理化各项比赛捷报频传,作文在全市拿奖倒屈指可数,她表扬我为学校增了荣誉。
今天早间操后,也就是第一缕阳光火辣辣地照射在水泥地的操场上时,我们稀稀拉拉的队伍被一声哨响迅即聚拢,通常情况下是校长要作讲话。果然,校长在半米高的国旗升降台上宣读了我荣获全市作文比赛第一名的表彰决定。这则喜讯,没有似不久前校长宣读荣获数理化奖项那样,那架势仿佛机动船驶过平静水面,引来浪花翻滚。中考加分,多么让人激动、兴奋又垂涎的奖品。不过,还是有很多同学向我投来欣羡的目光。够了,我感到了涌动的血液给脸上涂满了荣光。
“你的理想是什么?”班主任话锋突然一转,我浑身一紧,倏地抬起望向自己脚尖的脑袋。刚刚调匀的气息,又厚薄不均了。我突兀地盯着班主任,嘴巴半张,却没吐出一个字,神情活像一个被逮住的技艺拙劣的小偷初犯,慌乱,不知所措。
理想。我在心里默念那个词,就像默念一个遥不可及的地名——既然到达不了,根本不作奢想。
——上周六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发给我们每人一张中考志愿表,要我们回去跟家人商量后慎重填写,周一交给班长。班主任强调了“慎重”。我们家确实慎重,爸爸特地跟医生请假一晚,从医院回家召开专题会议,他因肺结核住院治疗。妈妈首先表态,她一边在围腰上揩净洗过碗的手,一边说当然是中专了。妈妈的话掷地有声,就像她快刀下的韭菜,神情甚至流露出对爸爸小题大做的惊讶。没错,妈妈早就说过:女孩子不比男孩子读书有份工作就行;爸爸负担重除了奶奶还有接济叔叔们;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你们姐弟三人都能上大学。妈妈见没人接茬,把平时散落在各个时间各种场合的言论综合起来重述了一遍,加了“你爸身体不好”一条。妈妈的意思明显不过:好钢用在刀刃上,弟弟才是全家的重点。我是老大,应尽早为家分忧。
妈妈言之凿凿。可我还是期待爸爸扭转乾坤。毕竟我们家女孩成绩比男孩好;毕竟我属于发育不平衡的特种人群,文科出类拔萃,理科平平;毕竟爸爸不止一次地抨击弟弟“朽木不可雕也”;毕竟爸爸思想开明,不似妈妈重男轻女……
爸爸缩在一张旧藤椅上,白色大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又是低垂微闭,窥视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出他选择的犹豫和艰难。我那时不知道有“话语权”之说,对父母向来都是言听计从。良久,爸爸睁开双眼,像刚睡醒似的,目光在我和妈妈身上逡巡。口罩一凸一凹,爸爸轻咳了一声,我紧张地端直身子竖起耳朵。爸爸笼罩在口罩中的声音低沉、缓慢,显得有气无力。他说,同意你妈意见。但不同意她的观点。爸爸在我们家一言九鼎。此话一落地,昭示着我那在太空上无边无际遨游的未来、理想,即将着陆。那时对于“未来、理想”是什么?其实也没想过,只觉得它像小时候外公给我讲的“道”,虚无飘渺,懵里懵懂,但确有一物。正因为它未知,便要我奔向一个确定的目的地,我显然不甘心、不情愿。仿佛一个突遭五花大绑的人,还不清楚罪名是什么,嚓地就被砍下了头。我顿觉脑袋像个装满稻谷的麻袋,扎口绳断,金黄的谷粒瀑布般地飞流而下……尘土飞扬中,隐隐约约听到爸爸说 “……读书辛苦,高中对女孩是个坎,女孩在高中拨尖的少,你的成绩本就不拨尖……”我就在那时觉出天气的异常,毛线衣内仿佛有一盏化学实验用的酒精灯,在炙烤着背。
“你的理想不会是当一名护士吧?”班主任见我不吱声,加重语气又问了一句。她不等我回答,起身从放在张伯办公桌上的讲义夹里抽出两张纸递给我,上面一张正是我家会议结束后我趴在饭桌上填写的志愿表。停顿片刻,班主任料想我金口难开,兀自往下说:“学校领导对你很关注,觉得你在语文作文方面颇有天赋,上高中,读文科,沿着这条路走,会更适合你。不是说护士职业不好,只是你应该有更高的志向。”班主任与张伯对视了一眼,接着说:“回去再跟父母商量下,重新填份志愿表。你爸好呆也是数学老师,怎么着也得让你读高中,你家也不至于你读不起高中啊!”班主任说到最后,变成了嘟哝,语气满是不理解,并掺杂了些许的气恼。
“可是,我爸在医院住院……”意外地,我说话了,尽管嗡嗡地如蚊子叫,还是被张伯听见了。
“你爸是肺结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一直没吱声的张伯说。这时,天色陡然暗淡下来,不用说是太阳沦陷云团主宰了天空。沉暗中的张伯似乎离我远了,但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更加晶亮,像一轮太阳,照亮了我灰暗的天空。
从班主任办公室返回教室的路上,树叶、草木摇头晃脑地乐呵,一片沙沙声里,不时夹杂着教学楼传出的短促的钝响。起风了。凉爽的风,推得我一路小跑。
可是,到了放学,我对风却痛恨入骨。那会儿,仿佛冬天黄昏降临,暮色四合。天空像破了口的垃圾袋,渗漏出来的树叶、纸片漫天飞扬。我迈向医院的脚,被风死死按住,恨不能把我的脚掌钉进泥土。这还不算,风像个要吸空我的魔鬼——热量吸走了,我冷得哆嗦一团;更要命的是,我在最后一节课为说服爸爸而搜肠刮肚的句子,连同决心、勇气,全被风一古脑地连根拔起。掏空了的身体,树桩般地定在风中。半响,“双腿灌铅般沉重”、一点一点、自下而上,作为“感觉”被神经系统感知。
直到在爸爸病房里吃完他为我留好的午餐(爸爸住院后,我天天中午到医院吃饭,医院伙食比学校好),身子暖和了,大脑也活络了,那些消散在风中的句子,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蜷曲在舌根底下,蠢蠢蠕动。可腿沉重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重,拽着身体一起下陷、下陷,终于,我陷进看不见的泥淖里,包括舌头和舌根底下的语句。窗外,大雨滂沱。好大的雨。抑郁多日的天空终于宣泄开了。我遽然一阵轻松——掩埋在泥淖里的身体,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包括舌头和舌根底下的语句。
爸爸走了好几年后,妈妈说起了那个午后。她说,有件事要让你晓得,张伯那天上午为你升学的事特意到医院看你爸。你爸同意你读高中了,他在等你自己跟他提,可你死活不开口。他为这事既气恼你又气恼他自己。唉,你……
我知道。我打断了妈妈。
你爸告诉你了吗?妈妈一脸诧异。
告诉了,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我在心里回答妈妈。
就在爸爸执意要送我到咸宁地区卫校报到的那一天——爸爸身体已很虚弱,可他非得要亲自送我,谁劝都没用,从不轻易求人的他,为此动用了单位唯一的一辆小货车。山路弯弯,三百公里的路晃晃悠悠地跑了七个小时。沉闷的车厢,简陋的旅社,不尽人意的新学校,随着时光渐渐远去,唯有爸爸断断续续的讲述,被我串成了一条珠链,绕在记忆的手腕上。一低头,爸爸的一生,就完整呈现——
爸爸家境刚开始还能糊口。身为小商贩的爷爷,解放后进了一家榨油厂上班,爸爸在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入学,他刻苦用功,成绩优秀,为减轻爷爷负担,身为老大的他中学毕业后选择读武穴师范。师范免费。为省钱,他上学从来都是赤足步行……1958年,爷爷去世,他师范尚未毕业,四叔还在奶奶腹中,从此,他成了一家之主……
直到今天爸爸因缺氧而青紫的面颊,乌紫的嘴唇,说到动情处粗重的喘息,仍历历在目。爸爸无疑是在告诉我,有一种生活叫无奈,有一种选择叫责任。
时间如白驹过隙。女儿拿着中考志愿表回家,是2007年7月的一天。
听见摩托车驶进院子,我赶紧打开大门。热浪袭人,阳光灼目。披着一身酷暑的父女俩一进到凉爽的家中,都像牛一般地喘着粗气。我们的家,不再是爸妈从前那个俭朴、逼仄的公家房,而是自建的小洋房,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处处透着日子的温馨、舒适和餍足。女儿以全校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在县一中和黄冈高中之间择决。
一家三口,围坐在绿色的真皮沙发上。我率先发言。读一中吧,离家近,你只管读书,生活上妈妈和外婆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不。女儿并不领情,噘着嘴说,我要读黄高。
黄高是市重点中学,固然是好,可来回300多公里,你得住校,到时所有事情都要自己打理,你可要考虑好?
考虑好了。女儿回答得干脆果断。
我和女儿齐刷刷地望着她爸。老公把关键性的一票投给了女儿,二比一,我输了,女儿兴高采烈地在志愿表上写下自己的选择。
大学毕业后,女儿自己申办了澳大利亚打工度假签证,她用打工的收入,游遍了澳洲的角角落落。两年后,她突然喜欢上了设计,自作主张地报考了澳大利亚的莫纳什大学,攻读媒体设计硕士专业。
90后的女儿,是幸福的一代人。他们学贯中西,世界在他们眼中已无边界,乡愁从他们字典里消失,出国不再是漂泊,就像是一场短途或长途旅行。对我而言,离愁别绪,会随着女儿在机场安全通道的消失而消失。因为转过身,可爱的女儿又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交通和网络,使地球仿佛一小小地球仪,无论相隔多么遥远,都如近在咫尺。我和女儿就像分属两个小区却比邻而居的邻居,敞开门窗,彼此生活都在对方眼皮底下。
羡慕女儿像只小鸟一样,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翱翔在自己的理想国里。但我知道,女儿能颉颃翻飞,是日益繁荣昌盛的祖国和富裕丰饶的生活,给了她一双飞翔的翅膀。有如此一对强大的翅膀护航,女儿的选择才是真正的选择。
你要感恩生活,我提醒女儿,还要报效祖国。
女儿回复我一个OK的手势。食指拇指连接的圆,犹如旭日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