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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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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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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生日

 

母亲第一次过生日,是在她56岁时。

小时候,因家境拮据,我们全家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直到结婚多年的我,有一次出差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看到和母亲岁数相仿的阿姨,穿着时兴的婆婆衫,晚风中像一只只斑斓的蝴蝶,轻盈地从我身边飞来飞去。突然间我想起下周便是母亲的生日,何不买两套衣服作为礼物送给她。

母亲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九。那天,我一进家门,就直奔母亲跟前,伸手把一个纸袋递给她,妈,生日快乐!母亲愣住了,像被点穴了似的,一动不动。

给您买的生日礼物!母亲仿佛突然惊醒,问是什么,我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看看。母亲树皮般的手接过袋子,钳起一个包装袋,手指轻微颤抖着。就在那套鹅黄色印花衣衫,太阳般地照亮屋子时,有一个声音,同时传进母亲和我的耳朵。那是横兀在我们心底多年的冰面,开始消融断裂。我的眼前一阵迷蒙。却见母亲转过身子,似乎在用手背拭泪。还不知合不合身,我说。母亲回身少女般羞涩一笑,走进卧室试衣服。我发现母亲威严刚强的背影,竟然矬了许多。

母亲再次出现,判若两人。她从我诧异的表情上,明白了自己的惊艳。她不相信地走向穿衣镜前,便再挪不开步子。

母亲的神色告诉我,她还没有摒弃生活,至少,不拒绝美丽。

晚上,先生在一家餐厅置办了生日宴。温馨的灯光照射在丰盛的菜肴上,一向鲜有笑容的母亲,表情极为生动。她沐浴在巨大的幸福中,一边念叨着假使有亲戚在场会更热闹,一边嘀咕外面的菜华而不实。先生当即承诺,等您六十大寿,要让您所有的兄弟姐妹欢聚一堂。母亲的脸像一朵绽放的蝴蝶兰。

少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人生三大苦难,母亲占据两项。她一生坎坷,命途多舛。父亲离世时,母亲45岁,我刚刚参加工作。家里的擎天柱塌了,母亲崩溃了。

为了逃避牢狱般的家庭,我经常加班,回家倒头就睡。那段昏暗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不久,丘比特的利箭射中了我,我沉浸在爱河里不能自拔。

母亲极力反对。母女间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战争,彼此伤害,最终我赢得了胜利。在亲友的劝说下,母亲表面妥协,内心并不情愿。我出嫁前一天,她一口气骂了我几小时,用了不少难听的字。那个晚上我的泪水汹涌成河。我挣脱了苦难,母亲却继续滞留在苦难里。很多年后,三姨妈告诉我,你妈是舍不得你出嫁,不愿意一家人分开,她本可以往前走一步,但为了你们她没有。为什么不呢?也许组个新家,她会好过点。唉!三姨妈看着我重重叹了口气,是好是坏谁说得清,人命天注定。我打断她说,怪我那时自私又无知,从没想过要替她分忧……

感谢命运让我遇到了对的人。先生为弥补当年不识时务有违尊长的过错,在母亲和我之间穿针引线、纵横捭阖。就在母女冰释前嫌时,又一场灾难降临到我们家,降临在母亲身上。它几乎要把母亲和我并不深厚的情感根基,连根拔起。

父亲去世后七年,外地当老师的妹妹处了个对象,母亲不同意,妹妹为避免家庭冲突,暑期选择留校。哪知山洪暴发,冲毁了妹妹在山脚下的校舍……

这次天灾,母亲选择了沉默。她把一切罪孽归到上天对她的惩罚。她不哭不闹,把自己锁在家里。母亲让我担心,让我痛心,更让我揪心。她像一把悬在我额头上的铁锤,我看不见却无时无刻不处在压迫中。

我和母亲形如陌路。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的满头白发。那个乍暖还寒的春日,母亲在屋外喊女儿的名字,她送来女儿爱吃的荠菜饺子。妹妹走后,母亲对孙女和外孙女百般疼爱。我和她只有家庭聚会才见面,我尽量回避与她共处一室,回避目光的交汇。那天,她坐在餐桌前看女儿狼吞虎咽的吃相,冷不丁我看到了她满头的白发。母亲的一头青丝是什么时候漂染霜雪?我不知道,那根根银丝像千万根鞭子,在无声地抽打着我。我疼。躲在厨房里,涕泗横流。

我有公婆疼爱先生呵护,还有可爱的女儿,母亲有什么呀,一个令她失望的儿子,和一个冷酷的女儿,除此便是血泪斑斑的回忆与悔恨。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没有人性的刽子手,在一爿爿地刀削着母亲的肉体。逝者已经不幸,难道活着的生命也要用一抔黄土来葬送生活的美好吗?

母亲,我的母亲!女儿向您忏悔了!

母亲终于在她56岁生日后笑了。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和邻居拉扯家常。跟着我出外吃饭看戏旅游,像小时候我跟着她一样。天地之大,让母亲觉出自己的渺小,她所背负的痛苦也就如一粒尘埃不足挂齿。母亲开始看书读报,她变得宽容、随和。更欣慰的是,母亲成了巷子里的时尚明星。帮母亲买衣服成了我的嗜好。街坊邻居纷纷效仿她,然而,母亲总别有一番风味。母亲年轻多了,我成了她的骄傲。

在母亲六十大寿时,先生没有食言,还在同家餐馆,请来了她的兄弟姊妹。八十多岁的外婆也来了,满满两桌人。母亲的神采,在酒红色的真丝衫上飞扬,而举手间,腕上的玉镯晶莹闪烁—— 我送她的寿礼,显得她雍荣华贵。玉镯是婆婆送给我的,我一咬牙转送给母亲。我对她说,玉要人养,您先帮我养着,日后再物归原主。母亲欣然接受。玉镯成了母亲形影不离的宝贝。有一天,母亲沮丧地告诉我,玉镯被碰伤裂了一道痕。她难过地要哭了。我说玉通人性,人的体温是最好的疗伤药。过了好长时间,我都忘了那一茬子事,母亲打来电话高兴地说,玉镯好了,真的完好了!母亲直到生命尽头也没舍得取下玉镯,她忘了和女儿的约定。在她弥留之际,三姨妈问我,要不要取下?我摇摇头。母亲没有忘记,母亲是想和女儿永远依偎在一起,母亲撇不下她的挚爱。

寿宴上的母亲,容光焕发,侃侃而谈。外婆瞅着瞅着,抹起了眼泪,姨妈捶着外婆却红了眼眶。舅舅对我和先生悄悄地竖起了拇指。我脸红了。如果早点明白,爱能拯救一个人,怎么会让母亲苦苦煎熬那么久!

今年,是母亲的74岁生日。我在网上下载了好多漂亮服饰,母亲一定喜欢。我把礼物打包,发送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在那里,母亲没有苦难,只有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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